论裸体

中国的理智  作者:林语堂

有人告诉我说,裸体主义已经行到美国来了。让它来吧!我也没有见到它会损害什么。我自始也便是一个不自觉的裸体主义者。

可是首先必须明白的,我是一个有理性的裸体主义者,和那些理论家裸体狂者不同,这和我是一个有理性的素食者,跟那些素食狂者不同一样。我像所有中国人一样,相信中庸之道,在相当时间相当环境下,譬如说,在浴盆里,我才是十足的裸体主义者。要我穿了母亲留给我的天然衣服跑上百老汇,那我誓死反对,我能忠诚地告诉你:一个人在浴盆里裸体是很美妙的,如果浴室的窗的外面只有些麻雀飞过或一些树枝在窃窥着,如果干脆把窗打开了,让皮肤接触到尖锐寒冷的空气,那就倒觉快怀了。注视着它怎样因微寒而皱起,又怎样因日光的作用而放大,而活动,而渗出天然之油——经验着这种感觉是极端愉快的,可是我只是说当一个人在浴室里的时候。日光在我皮肤上的作用绝对是放射性的——对于这一个字的意义,我没有些微的观念,可是我知道它应该指什么意思。思想健全的人都承认每天在日光中,在没有人见的房中脱去衣服晒上十五分钟,是(我也承认)最利于健康和增强体力的。这种人都可以和我一样地自称为真实、有意识而有理性的裸体主义者。

我只是说,这是在相当时间和相当环境下。在真实的裸体主义者和露体主义者之间是有着显著的差别的,这跟一个在山顶上孤单的祈祷者和一个在为教徒的福益而说教的宗教集会中的表演祈祷者之间也有着差别一样。一方面是为了自己的娱乐而实行裸体主义,而另一方面却借了别人的眼睛来嘲笑裸体主义,把他自己的裸体变成一个招牌,扬言说:“你看!我敢!”在各种人生的现象中都有这种差别:譬如在家里爱他(她)的妻子(丈夫)与在大庭广众处叫他“亲爱的”之间的差别;暗室中的自悟短处和当众的自认儿童时做贼之间的差别;薄暮中在后弄里为一个美貌女花二毛钱和在慈善跳舞会中作一篇演说之间的差别;为个人乐趣而骑马和为了别人指上的一只钻戒或打扮得像伶人一样的粉脸旁的一副玉耳环而驾驰之间的差别。所有这些我以为都的确有的。纯正的宗教家,夫妇之爱,慈善家和真实的骑者是一类,表演主义者是另一类。

换句话说,我是一个纯正的裸体主义者,因为我只在一个人时才爱裸身。我不想把一切优点举出来,其中第一点便是人是一个动物,纯然的动物。假使你能够,那么你且谛听一下你的心的跳动,留心一下你血管中血液流动,那你对人生的目的,便可获得比从整部的哲学书中得来的更正确的理解。因为我们有一个躯体,一个很重要的躯体,我们应当好好地当心这会自行修补的机器,当为大家公认的事实。裸体能给我们相当的活动范围,这即使穿了很薄的衣服,也会因它的摇摆而失去的。你可以注意裸体后屈膝比穿了裤子屈起来要愉快多少。你可以全裸了在你的私室中跑上一圈,享受一下那绝对的自由幸福,但我要注意不被我仆人瞧到,我要顾到一些人事而要理性化一些。假如有人皮肤强健的话,那他便可像因经济关系的满洲人一样地裸着睡觉,一享其肌肤亲着柔褥之乐。整个地说来,医生都会告诉你,皮肤是排泄污秽,自动消毒的重要器官之一,如果一个人必须把自己的身体紧密而残忍地封闭在笨拙不人道的西服中妨碍其自然的排泄作用,那他至少应在一天二十四小时中让它有几分钟特别是在日光和新鲜空气的影响之下恢复它自然地位和自然功用,就是从美学的观点上看来,对于叫一个人意识到他自己的动作的韵律也是有利的。

可是即使从美学观点上出发,而不为别的原因,我还是誓死反对当众裸体的。艺术家(如果不是诗人)知道一个完全人体模型是难得的,一个美女也许有很美的躯干,可是却有难看的细瘦小腿和不相称的脚。坚信人体大都是美观的人可以在夏日下午到海边去观光一下。视觉灵敏的人是会给吓跑的,十三岁的苏三嫌太瘦了些;蓓蒂的臀部又是那么的臃肿不灵;乔治叔戴了眼镜秃了头裸体多么不雅观;凯特姐的胸膛又太宽松了;而柯黛丽亚简直是丑恶。一家中我看只有裘丽叶是美的。正如中国人所说,增一分则嫌俗,减一分则嫌瘦。她恰到好处。可是在这宇宙中究竟有多少人才是恰到好处的呢?而且究竟有多少人在过了青春时代后还会保持她的恰到好处呢?

所以,坚持的裸体主义只能在男女们目不见自己丑恶的社会里才能忍受,如果照此下去,将引起我们美感的总衰减。所以对于裸体美人的评价将和对于非洲森林中的裸体土人的评价一样了。普通人体大多都像猴子或吃得过饱的马,只有衣服才能掩饰成为陆军上校或银行经理。剥去他们的衣服这些陆军上校和银行经理也完结了!他们在家里有时的裸体主义便说明了他们为什么被妻子蔑视的原因。且把那些高等而有权力的国际会议代表剥得一丝不挂,我们会发现现今世界所以混乱,是被一群猴子所统治着。

我想在一个裸体主义已为习俗尊敬的世界上,几乎所有女人都一定会渴望有一块破布来掩遮她们的造物主所永远忽略了的那地方的,总之,男子的堕落和女人的媚态都是从一片枣树叶而开始。试设想在裸体主义世界上将会有多少女子要穿紧身衫裤来增美她的体格,更会有多少女子要穿一件小衣,那些胆敢无耻地利用这些女性设计的人们会因他们不畅露胸膛而被一些老辈而有身份的女人所斥责的。裸国中的道学太太将声明:“那些无耻的摩登女性太不光明正大了!”“为什么史特拉却小姐竟用了一块一尺多长的小布绕在她的臀部上。我不愿散播谣言,我自己也没有亲眼见到,但有人却这么在说!”

顿第夫人回答:“那些摩登贱人现今什么都做得出来了,如果她们要把这块布伸扩到掩没膝盖我也不觉得奇怪的。你要知道这批年青人,任何可恶的事情都做得出的。”

这样男人便会爱那些穿紧身衫裤的女子,或甘愿以一见长裙而死了。

所以我说,如果裸体主义来了,让它来吧!它不能损害什么的,我十分自信我们人类的美感还没有败坏殆尽,还能阻止一些过分的纵情。

我平常对于人们的道德并不关切,但这篇文字似乎是我历来最正经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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