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嵬驿四周绿树环绕。

佛堂庭院内，茂密的草丛散发出一阵阵热气。一切都焕发着生机，欣欣向荣。

树龄尚浅的梨树树枝上，悬挂着一条鲜红色的绸带——这里就是杨玉环被赐死的地方。

树下有一张小椅子，椅子上坐着白衣素裹的玉环。

“需要我扶您起来吗？”高力士问道。佛堂庭院里，除了他俩，没有别人。

玉环摇了摇头。她感觉到：此刻自己坐着的这张朱漆小椅子，就是阶梯的最顶端了。她原以为自己脚下的阶梯会一直向前延伸，永远没有尽头……然而，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我觉得就像在做梦一样。”她小声地说着，仿佛在自言自语，“一直以来，我好像失去了自我。虽然过上了奢侈的生活，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是，我觉得自己其实是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推着往前走……这股力量到底是什么呢？是佛法的力量吗？”

玉环看着头上的红绸带，慢慢站了起来。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没掉眼泪。今天，她这样站在这里，这个结局一定是命中注定的——对于这点，她确信不疑。

“没错。贵妃是被佛法的伟力推着往前走的。”高力士回答道。

玉环从红绸带上移开视线，对高力士说道：“那我现在就去见我父母吧。”她心想：自己死后也许就能见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了。

“到时，请转告令尊：高力士已经尽力了。”

“我父亲？”

“奴婢年轻时就认识令尊杨玄琰了。令尊和奴婢曾在灞水边上有过约定……当时，您还是个天真的小女孩，第一次看见灞水这样的大河，所以看得入了神……您的美貌打动了我……突然，一个我此前从没有过的想法脱口而出。”

“你说了什么呢？”

“奴婢对令尊说：‘既然你一心想出人头地，何不考虑一下你女儿——只要她有出息，你肯定就能沾光了。’令尊对我的话很感兴趣。”

“噢，难怪那时候……”

确实，从玉环看到灞水的时候开始，一切都改变了。杨家人全都对她客客气气，还给她请了音乐老师……这一切，原来都是高力士在背后指使的，为的是把她培养成会被皇上看中的女人。

玉环临死前，感觉到自己似乎发生了变化——突然变回真实的自己，变回曾经的那个单纯少女。

当初，玉环成为寿王妃，大概也是高力士一手策划的吧。

“不，这一切都是佛法的力量推动的。”高力士似乎是看穿了玉环的心思，提高嗓门儿说道。他的声音与周围寂静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

“我担心的是皇上……”玉环说道，“希望你能尽力去找到一个代替我抚慰皇上心灵的女人……”

玉环心想：并非我自命不凡，但我知道皇上一旦失去了我，肯定无一日安心。以后还是需要再找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而再找一个这样的女人，就是曾经把自己推上云端的高力士的任务了。此刻，玉环想将此事托付给他。

“我明白了。”高力士没等玉环说完，便点了点头。

“莫非，你早已找到了代替我的人？”

“正是。”高力士直言不讳地回答道。

“我来猜一下这个人的名字吧。”

“您应该猜不到的。”

“是梅妃手下的十八娘？”

“是。”一直面无表情的高力士，此时也稍有了变化——明显有些脸红了。他根本想不到玉环竟然能猜对。

玉环也为自己一语中的而感到吃惊。其实，在刚才开口的瞬间之前，她从来就没把十八娘放在心上。玉环虽然曾在宫中见过几次这个少女，但一直都不以为意。

为什么此时会突然浮现在脑海里呢？

高力士从没做过男人，却用心打造出理想的女人。玉环知道：这个理想的女人就是自己，而且也只有自己才会意识到谁还可能变成同样的女人。

“那我就放心了。”玉环说道。这是她的真心话。她心里已经没什么牵挂了。第二个自己、第三个自己……也一定能被打造出来。

此时，她觉得很欣慰——马上就能见到亲生父母了。

她站到朱漆椅子上，心想：看见父母时，我应该怎么打招呼呢？

她脸上浮现出了微笑。几乎是兴冲冲地用双手抓住了那条红色绸带。

高力士跪在草地上，双手举着椅子移开了。

白色的裙摆轻轻地垂下来，拂过高力士的额头。

梨树枝弯了下来。

那年，贵妃杨玉环三十八岁。

玉环的遗骸被盖上刺绣被子，安置于驿馆的庭院中。

大将军陈玄礼跪下，确认其身份，随后告知全军。

军队终于继续向前开进了。

据说，皇上一行正要离开马嵬驿时，为杨贵妃运送荔枝的南方贡使刚好来到。那饱满晶莹的荔枝果肉，一定会让唐玄宗怀念起玉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