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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鸦艺术重力小丑 作者:伊坂幸太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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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我跟弟弟见面了。 一大早就是晴天,但我却钻进了跟天气没什么关系的地下通道。春就在那条充斥着香蕉水气味和涂鸦的地下通道里等着我。 “老哥,好久不见。”他把手里的拖把靠到墙上。 “有半年没见了吧。” “不对,上回不是见过吗?我把那什么遗传基因检查的东西交给你时。” “哦。”若是简单的基因检查,只要用棉签在嘴里抹一抹就行。在我的劝说之下,春接受了那个检查。我告诉他,那个检查能查出奥兹海默征的患病几率、过敏的原因,以及患癌症的几率,所以他动心了。 “检查结果什么时候出来?” 我不敢说还没把检查样本送出去,于是含糊道“你再等等吧”。 这里是供行人使用的地下通道,用来穿越在来线[日本铁路用语,指新干线以外的所有铁道路线。]仙台站的轨道,连通车站东西两侧。 春正在擦拭布满一整面墙的喷漆涂鸦。“那帮臭小鬼,刚擦干净又给我喷上了。” “他们帮你保住工作,不是挺好的嘛。” “呵呵。”他放下拖把,浸到旁边那桶液体里。 他正在擦拭的,是我们一般称为涂鸦艺术的东西,我经常在新闻上听到这个词。说白了就是用喷漆在公共场合的墙或招牌上画的涂鸦。 市内的墙壁大多都没逃过那帮艺术家的魔爪,可谓状况惨烈。满大街的店铺墙壁和卷帘门,甚至大楼的招牌上,都布满了年轻人的涂鸦。 “这里有好几个小团伙。”春百无聊赖地解释道,“‘看我们涂了这么多,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地盘了’诸如此类的白痴宣言,无聊得要死。” “跟公猫撒尿一个道理吗?” “嗯,话说回来,猫在自己的地盘里撒尿,其实也是某种喷漆行为。” 据说年轻人们会在包里塞满喷漆瓶,趁深夜聚集在一起,开足汽车引擎,飞快地在墙壁上留下涂鸦,再飞快地离开。 “真抓不住他们吗?” “比较难。他们总是哗啦一下冒出来,再哗啦一下跑掉。那些小孩子还会互相包庇,也没有证据,自然没办法抓到。政府实在没办法,就在墙上装了监控摄像头,但也不能指望有什么效果。” “心眼真够坏的。” “涂鸦倒是很早以前就有了。比如古罗马那个被火山灰湮没的城市庞贝,城中的墙上就到处都是涂鸦。有诽谤中伤,也有选举推荐,基本上跟现在没什么两样。‘贝拉利乌斯,你这个小偷’、‘推选撒比奴斯当建设委员’之类的,笑死人了。那可是公元前的城市啊。所以说,自古就有白痴一样的人。” “那个庞贝城里有没有像你这样的人呢?” 春的工作是擦除涂鸦。市内第一个自称涂鸦清除专家的,恐怕就是他了吧。“一般药剂根本擦不掉。”春不断研究、改善方法,终于研发出了有效的药剂。并颇为自豪地说:“我可能是全日本清除涂鸦最拿手的人了。” 将拖把按到墙上,有节奏地擦拭,涂鸦就神奇地消失了。 我猛然瞥见几个装有洗涤剂和涂料的容器,不禁露出了笑容。 它们是按从左及右由高到矮排列的。 春对这些特别讲究。每每会自己决定一个顺序或计划,然后开始一门心思地执行。 有一次,他说父亲书房里的书不是按照五十音顺序排列的,简直无法忍受,便花了好几天时间专门跑去整理。要是新年贺卡不是按照编号从小到大叠放,他就会一直生闷气。一旦开始讲究,那不管别人怎么劝说,他都是不会听的。 小时候过马路,踩到斑马线白色部分和黑色部分的次数不一样他就不开心,然后就会如此调整步幅,因此母亲每次带他出门都要劳累一番。还有辟邪招福方面。总之,在这一点上他完全不嫌累,可能是天生性格如此吧。 “话说回来。”春停下动作,“前段时间,仙台电视台还做了一期涂鸦艺术的节目呢。” “看电视好像会让脑子腐坏。” “我也觉得。”春笑着说,“不过因为我是干这一行的,就去看了。” “活到老学到老啊。” “记者找到正在涂鸦的年轻人进行采访来着。” “电视台的人居然抓到他们了?” “不能算抓,可能是觉得采访真人比较好玩吧。比起社会秩序,那些人更在乎好不好玩。”春耸耸肩,“电视台的记者这样问:‘这家店的人每天都在努力工作养活自己哦,你知道他们把墙壁恢复原样要花多少钱吗?’我觉得这个切入点真不错。” “是啊,缺乏创意,但还不错。” “结果那年轻人的回答让我震惊了。‘如果真的不喜欢自家店铺的墙壁被涂鸦,那就找个保安看着呀。如果真的不喜欢,还不努力保护,被涂鸦了也是他们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这个词用错了吧?” “他还激动得大吼大叫。” “于是你就生气了。” “我不喜欢强词夺理的年轻人。”春挠挠头,“我当时想,既然如此,我也要往他家墙上喷点东西。” “好主意。” 我们为这个轻率的决定同时大笑起来,我忘了春在这种时候其实是很认真的。事实上,春在不久之后就执行了那个决定,只是我当时还像个迟钝的政治家,对此毫无察觉罢了。 “就算是标记领地的东西,这玩意儿本身其实也算是艺术吧。”我敲敲旁边的一幅涂鸦。我单纯地想,既然它们都被称为涂鸦艺术了,那应该就是一门“艺术”。 “绘制涂鸦的那些人确实是这么想的,实际上只是想获得认可而已。” “获得认可?” “身份标识。”春说得文绉绉的,“为了证明自己真正存在于此处,拥有不同于他人的个性。那帮小屁孩无非就是自我表现欲旺盛而已。” “照你这么说,每个人都一样啊。” “确实,每个人都一样。”春的表情阴沉了下来,“可是就为了这点理由,往人家千辛万苦贷了几十年款盖起来的家上乱涂乱画,简直太可恶了。对了,你知道涂鸦艺术的规矩吗?” “规矩?” “他们是有规矩的。”春扳起了手指,“第一,‘绝对不能被发现’;第二,‘迅速涂鸦’;第三,‘不能遮盖比自己实力高的涂鸦’。” “‘迅速涂鸦’听起来有点奇怪啊。” “不愧是老哥。” “对吧?” “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太奇怪了。‘迅速涂鸦’跟‘艺术’完全是背道而驰的。”春挥舞着拖把,提高音量说,“只有创作出自己满意的作品,才能称之为‘艺术’,不是吗?与自己的作品进行深度交流,最终令自己满意,或判定自己永远都无法满意,这才是真正的作品啊。随随便便,‘赶紧画完赶紧跑’的东西怎么能叫‘艺术’呢?怕被警察抓住而草草完成的怎么能叫‘艺术’呢?那只是涂鸦,是借口罢了。”完全称不上艺术,充其量只能叫献艺,春坚持道。而且是“新手献艺”。 “你对艺术要求很高啊。” “那当然,我对艺术是有那么一点点讲究的。”春龇牙咧嘴地说,“我体内的毕加索之血不能容忍他们。” 他放下拖把,在地道里来回踱步。 他指着墙上一幅又一幅涂鸦。“老哥,我最不能容忍这些画画丑得要死还一个劲儿臭屁的人了。简直不敢相信,他们居然跟我一样是人类。” “看来你生气不是因为涂鸦这种行为,而是为了涂鸦本身太糟糕啊。”说白了,并非出于正义感。 “没错。”春满不在乎地回答,“看到难看的涂鸦我真的很生气。从某种意义上说,那帮人简直就是尼安德特人。”他冲着墙壁扬了扬下巴。 “尼安德特?” “老哥也在学校里学过吧?尼安德特人和科罗马农人。我们读书的时候,老师教的都是尼安德特人最终进化成了科罗马农人,其实不是的。” “在学校只能学到一件事,就是‘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事’。” “尼安德特人和科罗马农人根本就是两回事,他们在历史的某个时期完成了势力交替,现在这个是最主流的说法。反正不知道为什么,尼安德特人最后灭亡了。而现在的人类,都是科罗马农人,也就是智人的后代。” 春有时会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你知道尼安德特人和科罗马农人有什么区别吗?两者都靠狩猎为生,也都会使用工具。啊,不过有人说科罗马农人实际上是靠农业为生的。总之,这两个人种在地球上共同生活了好几万年。明明是不同的动物,却实现了共存。不过他们之间还存在一个决定性的差异。” “什么啊?” 春冲我伸出手掌,挺起胸膛说:“科罗马农人拥有对艺术的热爱啊,老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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