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派

重力小丑  作者:伊坂幸太郎

纵火案翌日,我竟出乎意料地没费什么力气就从床上爬了起来。醒得比闹钟还早,这不失为一项伟业。不过在这十三平方米的单身公寓里,再怎么惊人的伟业也不会有人称赞。

我从门口抽出今天的报纸看了一遍,那起纵火案似乎没有被报道。

没抓到犯人,没找到目击证人。恐怕谁也想不到有两兄弟在附近监视,以及消失在夜幕中的美人吧。那些迟早会出现的报道,肯定会遗漏我所知道的绝大部分内容。我就着牛奶吞下烤吐司,换上一身西装。一边系领带,一边看了一眼桌上的小盒子。那盒子只比铅笔盒大不了多少,里面装的是采集DNA用的道具。

我把小盒子塞进包里,再看一眼时钟,七点刚过一点儿。我在心里稍微计算了一下,现在骑车过去应该正好来得及。尽管人们都讨厌处处算计的人生,却依旧改不掉算计的习惯。

我在公寓入口处按下了房间号。这里安装了自动锁系统,外部访问者要拨通访问对象的房间号,请他把门打开才能进去。

接通对讲器后传来的葛城的声音十分粗暴,明显心情不好。我看了看表,离约定的时间只差五分钟,我并没有来得太早。

“您好,我是之前来拜访过的仁基因公司的,今天与您约好了检查事宜。”

“啊啊,”对方呻吟一声,“搞什么,已经早上了吗?”然后又说,“太糟糕了。”

不一会儿,门锁就“咔嚓”一声解开了。

无论来多少次,我还是会暗自惊叹这座公寓真是太豪华了。深灰色的墙壁乍一看就像巨石堆砌而成的,墙壁涂装得十分平整。电梯运行平稳,转眼间就到了十九楼。每一户的大门都颇为厚重,感觉太棒了。沉重的大门具备足以吓退入侵者的压迫力。

葛城身上穿着浴袍。黑色浴袍。底下好像只穿了一条平角裤。浴袍前襟凌乱地敞开着。我本以为这副乡村暴发户的行头只能在电影电视中看到,没想到竟能在现实社会中亲眼目睹。比我要高一些的葛城似乎很适合这副打扮。

房间很整洁,桌子上摆着空啤酒罐、报纸和邮件,地上没有任何垃圾。电器遥控按照大小排列,摆得整整齐齐。吧台上的杯子也都整齐摆放着。客厅左侧直接连到卧室,平时卧室的拉门都关着,今天却大敞着。这男人应该是刚从里面爬出来吧。

里面放着一张足够三个成年人并排睡在一起的大床。卧室里乱七八糟的,地上散落着脏衬衫、西装、浴巾、女人的内裤……掀开的毯子里有一个裸女。

没错,全裸的女人。

床上睡着一个女的。白花花的肉体在黑色的床单上,仿佛飘浮在半空中。我慌忙移开了视线。

我猛然想起马奈那幅《草地上的午餐》。一谈到印象派绘画,他的作品就会被提及。那幅名画上画的是正在野餐的绅士和裸女,画中裸女的唐突感与横在我眼前的这个女人给人的感觉极其相似。远在十九世纪,在展览会上头一次目睹那幅画的评论家们,心情估计与现在的我极其相似吧。因裸女的出现而胆怯,不由自主地移开目光,心生动摇,甚至坐立不安,只想逃走。一直埋藏在心中的情色渴望如今被堂而皇之地展现在公众面前,这种变化让我们感到困惑不安。其结果就是,马奈被迫成了叛逆者的先驱。

男人见到手足无措的我,吸了吸鼻子,露出一脸狡诈的表情。这就是葛城笑起来的样子。裸女翻了个身,那当然了,我心想,就算是裸女也是要翻身的。

“怎么样,你也来一发?”男人指了指床,“轮番上阵。”

我只能努力做出苦笑。“来一发”是什么意思,这我还是知道的。

“您昨晚不是有工作吗?”他的确在电话里说要工作到早晨来着。

“啊啊。”男人露出遭到突袭的士兵的表情。那是混杂着疲劳、不安和烦躁的表情,目光四处游移。“一言难尽啊,突然发生了点事情。”他说。

“紧急情况吗?”

“可恶。”葛城突然神经质地对着并不在场的什么东西骂了一句,“太他妈糟糕了。”

我不觉得他所谓的紧急情况是跟女人滚床单。“很糟糕吗?”

“简直莫名其妙,浑蛋。老子亏大了。”

“发生什么事了?”听到我的话,葛城的眼角抽了一下,“昨晚出了点事。”

原来如此,是色情事业遇到挫折了吧,我擅自理解道。

“而且我一回来就发现家里进贼了。”

“进贼了?”我慌忙看了一眼房间,并没有发现乱翻过的痕迹,还以为他说了个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

“我藏在床底下的钱不见了。”

“骗人的吧?”我忍不住变成与熟人聊天时的口吻。

“谁骗你了。贼跑到我家来了。”

“钱……钱被偷走了吗?”

“烦死了。”他好像终于发现对我说得太多了,便粗鲁地回了一句,紧接着拿起桌上的纸片给我看了一眼。

“这是什么?”

“不知道,贼留下的。”

我瞥了一眼纸条,貌似是小偷的留言。继续看下去,内容实在太无厘头,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笑出来。那上面写着潜入房间的方法和被盗的金额。比如他是如何通过自动锁系统的,还说遇到防撬门锁时,可以用口香糖这种原始手段来开锁。反正事无巨细,全都写在上面了。最后还写道:我没对任何人造成伤害,也没有弄乱房间,你今后在这里生活也没必要感到不安。还真是够贴心的。

“真是个怪贼。”我说,“还写着我从床底下拿走了二十万日元。”简直就像收据一样。

“太小看人了。”

“会不会是谁的恶作剧呢?”

“是谁啊?”

“不知道。”

“这根本不是恶作剧那么简单的事情。”

我不知该做些什么,一不小心又把目光投向了卧室。裸女映入眼帘,让我万分尴尬,又移开了目光。葛城突然露出下流的笑容。

“跟那女人没关系。我回家后发现进贼了,才把她叫来的。心烦的时候就会很想上女人,不是吗?简直烦得要死。”他的表情突然充满了活力,“所谓女人啊,其实跟那种欲求不满时用来发泄的工具是一样的东西。”

我发现葛城脸上已经没有了烦躁和睡意,开始浮现出神采,感觉精神饱满。正是这种永无止境的猥琐活力,让他赚到了高级公寓,存了一大笔钱,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反省人生的机会。

不知不觉间,葛城已开始讲述年轻时的故事。对他来说,平息怒火的最好方法可能就是不断自夸吧。看他那副样子,家里遭贼的愤怒好像已被抛到了脑后,他开始夸耀年轻时曾干过多么多么混账的事情。对我来说,这正是需要静心忍耐的时间。

葛城好像越说越来劲,令我吃惊的是,他突然兴奋起来,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强奸你知道的吧?”

“呃,嗯。”由于他问得太突然,我一时无法回答。

“你觉得强奸是坏事吗?”

这到底是什么问题啊?!尽管感到恐惧,我还是回答道:“那当然是坏事吧。”

“为什么?”

“因为被强奸的人很可怜。”

“就是这个。”葛城高兴地微笑起来,那是引诱无知之人落入圈套后如愿的笑容,“听好了,那才是最重要的。可怜的是被强奸的女人,而不是我。”

“哦。”

“我有的只是舒服,痛苦都是别人的。犯罪的快乐属于我,而犯罪的损伤在我之外。这样一来,强奸就不是坏事。”

葛城得意洋洋地向我解释着。不过,这是无论哪个时代——确切地说,是连没有犯罪的人都会有的想法吧。

我想起评论家莫里斯·布朗肖形容萨德侯爵的话。他从萨德的作品中理解到了与葛城毫无二致的想法。

萨德的哲学就是利益至上以及完全利己主义——除了自身的快乐,人类不需要遵循任何行为准则。

葛城又说:“不是经常有人说,要多考虑别人的心情吗?还说温柔其实是一种想象力什么的。”

“嗯,我也认为温柔是种想象力。”

“完全是放屁。”葛城皱着眉说,“老子的想象力可丰富了,最擅长想象被强奸的对象、被虐待的对象会有多痛苦。这玩意儿就是要调动想象力,不然就不好玩了啊。”

“是啊。”我夸张地点了点头。

“然后,我还超越了这样的想象力,这才是重点。承受那种痛苦的被害者不是我,我发现了这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我的想象力就是这么丰富。想象别人的痛苦,将它转化为自己的痛苦,这才是真正的想象力不足。那样是无法超越的。”

“原来如此,真尖锐。”我表现出明显的不快。同时还想问他,你怎么不介意家里进贼的事情了?不过想必他受的损失也算不上多大。

为了回到正题,我把小盒子放到了桌子上。我想逃离,逃离小偷、逃离萨德、逃离裸女、逃离葛城。

“关于检验的事……”我单刀直入地说。

“这是工具?”

我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三根类似试管的透明容器。我打开容器盖子,取出里面的棉签。

我把棉签递了过去。“您只要用这个在口腔里面,也就是脸颊内侧刮几下就可以了。”我张开嘴示范了一下。

“那样就行了吗?”

“来回擦个十下就差不多了。”

“从口水里提取?”

“不,是口腔内壁的细胞。”

葛城皱起了眉毛,仿佛想说“细胞什么的有点讨厌呢”。他接过棉签放进嘴里,半信半疑地擦拭起来。

我接过他还回来的棉签,飞快地插进试管里,拧上盖子。接着把剩下的两根进行了同样的操作。

“结束了。”

“感觉有点假啊,真能靠这个了解健康状况?”

“毕竟这是遗传基因啊。”我随意糊弄道,“DNA哦。”这三个字母有着能让人相信一切的魔力。

“真的吗?对了,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

“两周左右就能出结果,到时候我会用快递把电脑输出的检查结果直接寄给您。”

葛城点了点头。他听到我说电脑,肯定在想象一台巨型超级电脑吧。你的DNA检查,我心想,老子只会随便编造一个结果,用老爷机给你打出来。

“那么,我先告辞了。”我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大床,人就是这样的。

我想起弟弟的话。“人类是倾向性爱的,这我明白,因为他们需要性。我并不讨厌这一点,老哥。我只是讨厌那些认为世间一旦没有了性爱,自己的人生也会就此终结的家伙。很多男人只把平时的生活当成下一次做爱前的过渡,那么多人,那么丑恶。我最讨厌那些性和暴力话题不离口的作家、哲学家了,总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他们要是把那些话说给在非洲草原上撕扯着幼羚羊的狮子听,人家肯定会嗤笑一声,说:‘性和暴力,啊,你说那个。’然后说,‘那种事情我早就知道了,能麻烦你说点更好玩的吗?’如果我是野生动物,绝对会这么说。”

我与葛城一同走向玄关。

“不过你们公司还真够大方的,还能免费检验。”

“这只是宣传活动的一部分。”

“向我这种人做宣传有什么好处吗?”

“您说笑了。”我笑了笑。当时那个笑容恐怕是我人生中最努力制造出来的假笑。就像挤牙膏一样,努力挤出最后一丝忍耐,脑中不断念诵着无我无心,然后笑了出来。简直是奇迹。不过就像早起一样,在高级公寓的玄关里悄悄发生的奇迹,恐怕也没有人会承认吧。

我一本正经地跟他道过别,离开房间,关上了厚重的大门,不知不觉开始研究那个曾被小贼打开的门锁。可以破解一切安保系统的人就该这时候过来,将其破解。

我做了个深呼吸,把装满遗传信息的小盒子装进了包里。

我已经想好该用检查结果来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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