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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者重力小丑 作者:伊坂幸太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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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跑到宽阔的公交车道上,紧接着往左一拐,朝东北学研大厦跑去。 尽管心里很着急,腿脚却不听使唤,磕磕绊绊的。我感觉自己急切的心情一直跑在身体前面。 好不容易到了东北学研入口,正准备再拐一个弯,却猛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我顿时吓得不会动了,因为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是乡田顺子。戈达尔事务所的大美人从大楼的墙壁里钻出来了。 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而是背对着我快步向前走着,很快就走远了。仿佛深夜突然出现的幻影。她怎么会在这里? 我这才想起自己带着一次性相机,便慌忙拿了出来。怕开闪光灯会被她发现,就摸着黑按下了快门。同时心想,照片拍出来肯定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我还是没法搞清现在的状况,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这绝不是偶然。三更半夜的,附近又没有商铺,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在这里闲逛,还碰巧被我遇上了,又碰巧是我认识的大美人,这绝对不可能。 乡田顺子的背影透露出一丝紧张,看上去一点都不像走在回家路上的白领女性。她好像慌慌张张的,害我以为她是不是被跟踪狂尾随了,却没看到有人跟在她后面。作为一个深夜独自行走的美人,她的样子多少缺了点优雅和体面。 不可思议,令我倍感羞耻的是,我当时竟没有产生“她会不会才是真正的纵火犯”这个想法。 只是呆呆地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 “老哥。”我听到春的声音,便赶忙左拐。我突然想起公司上司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反正你们没本事同时进行几项工作,那就定好优先顺序吧。只要先从重要程度和优先程度高的工作着手就好。” 原来如此,看来当时我的脑中,美人的背影比纵火案更重要呢。 虽说早有心理准备,可真正看到火苗还是让我脚下一软。 火苗仿佛要顺着墙壁向上攀爬。春就站在它面前。火苗的形状就像倒竖的头发,不过火势还不太大,最高的火苗也只有我这么高而已。火焰如同风中的树叶般摇曳着,晃动的轮廓仿佛一场梦,带着温暖的色彩。 “老哥,水。”春比较淡定,还指了指我怀里的水瓶。 我焦急地拧开瓶盖,往着火的墙上倒去。 “消防车呢?” “已经打过电话了。”春说。 我拼了命洒上去的矿泉水如同被火焰吞噬一般,瞬间就消失了,连点响动都没有。那火焰仿佛在嘲笑我:“你能拿我怎么办?” “对方是趁我在另一头巡视时下的手,我拐过弯来才看到的。”春指了指大楼对角线的位置,有点遗憾地皱起了眉头,“我跑过来,看到一个男的已经跑远了。” “男人?不是女人啊。”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嘴巴就擅自说话了。直到这时我才猛然醒悟过来,想到“匆忙逃离的乡田顺子很可疑啊”。为何如此迟钝,为何如此愚蠢! “是男人。为什么你会觉得是女人?”弟弟露出由衷的惊讶表情。 我欲言又止。其实我完全可以当场告诉他刚才见到乡田顺子了,但不知为何,我并没有开口。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跟解谜一样的感觉吧。在自己还未充分考虑的情况下,绝不轻易与他人商量,唯恐被他人抢先得出答案。 与此同时,我的脑筋也开动起来。如果犯人是男人,那出现在现场附近的乡田顺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没人会把那个大美人错认成男人的。 春突然开口道:“我们跑吧。” “跑?” “消防车一来就麻烦了,我们肯定会被怀疑,还是跑掉比较好。” “那我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为了确认纵火案的规律是否正确啊,以及为了抓捕犯人。可是犯人逃了,我们也没必要待在这里了。还是说,老哥你想被消防员和警官团团围住,扮演目击证人?根本没有意义。继续待在这里也得不到什么。” 我难以接受。我辛辛苦苦顶着寒风三更半夜过来守着,还一如预期目击到了纵火的瞬间,却要默不作声地离去,这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这不成了有计划地看热闹了吗?”我试着反驳。 “怎么能算看热闹呢!老哥也参与了灭火行动啊。”春笑也不笑,指了指我手上那个可称为“无力感之结晶”的空矿泉水瓶,“总之,我们快走吧。” 不知从何处传来消防车的警铃声。那让人无比焦躁的刺耳声响划过夜空,仿佛要将天空生生撕开一条口子。 “真遗憾。”春说。 实在没办法,我只好跟在他身后,同时赞成道:“的确很遗憾。”只是当时的我还没发现,春感到的遗憾与我的遗憾在种类与程度上有着如此让人惊讶的不同。 当时的春是真的很遗憾。想必还心中一片苦涩,痛苦万分吧。 我们回到停放自行车的地方。纵火现场离我们有五十米远,能看到消防车已经到达大楼脚下了。我听到消防员富有气势的喊声,看得到拽着高压水管四处奔忙的身影。红色的警灯照亮了周围的街道,经过建筑物的折射,光线照得更远了。 “犯人把什么点着了?”我问春,“垃圾袋吗?” “不知道,我看到的时候已经烧起来了。周围没看到火柴,估计用的打火机吧。” 火柴,听到这个词,我想到了芥川龙之介的那句名言——“人生好像一盒火柴,严禁使用是愚蠢的,乱用则是危险的。” 我们刚才干的,正是“愚蠢却重要的事情”。 “老哥,这才刚开始呢。” 他缓缓闭上眼睛,仿佛在整理自己的思绪。随后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在调节呼吸。白色的气息融在夜风里,消失不见了。 当我看到春脸上那认真的表情,瞬间就断定了,我弟弟不是纵火犯。他的表情里找不到一丝纵火犯作案后的兴奋和激动,反而是深深的忧愁。本来我怀疑的理由就不太充分,撤销怀疑也就不需要多有力的证明了。 他可能很动摇吧,我想,并推测当时的春体会着与我一样的感情。 现在回想一下,我当时的推测恐怕是错误的。那时春内心感受到的,是巨大的无力与不安,以及愤怒。 春之所以要我跟他一起到纵火现场,既不是寻求智力的帮助,也不是为了体力,更没指望我能提出什么好的建议。当时的我对他来说,就像藏在书包里的交通安全护身符一样。这是我后来才想清楚的,当时根本看不出来,但实际就是这么回事。 “你是说纵火案还会继续下去吗?” “一定会。” “又要监视啊……”我边说边想起了乡田顺子,那个匆忙离开现场的美丽女子是否与纵火案有关?我想起她说的那句:“春先生的精神状态十分不稳定。”再次陷入了不安。 “老哥,我以后再联系你。” “知道了。”我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我调转自行车头离开了。走之前,春还说了一句。 “事关良心,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就不起作用了啊。” “啊?”我吃了一惊。 他没有回答,当时的春确实在思考“良心”问题,所以才会不小心说出那句话吧。 春穿着短款的红色夹克,下身是一条修身牛仔裤,虽然那飒爽的身姿怎么看都不像我所知道的甘地,但我很快就明白过来,他刚才说的,应该是甘地的话吧。 春真的很喜欢甘地。挽救了他的人生的,是父亲、毕加索和甘地。 或许,那时的春已经决定采用非“少数服从多数”的方法来维护自己的良心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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