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

重力小丑  作者:伊坂幸太郎

她似乎放弃了挣扎,老实承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我告诉她,其实我们在家都管她叫“夏子小姐”,还解释说“因为跟在春天后面转的是夏天啊”。她听了似乎很高兴,还自豪地说:“嗯,没错,我就是追逐春天的夏天。”

与弟弟的跟踪狂面对面坐着,进行一团和气的对话,这感觉真是奇妙。

“那时候我真的很讨厌泉水先生。”她的话里虽然没有恶意,但也并不客气,“你跟春先生在一起生活,比我还了解春先生,还不知感恩。简直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敌。”

“这可真让我伤脑筋啊。”我挠了挠鼻头,“还好没被你一刀捅死。”

“我真的想过哦。”她若无其事地说。

“呃。”

“我还带着菜刀去过你家。”

“啊,是吗……”由于她的语气过于平淡,我差点听漏了,“这可真是……”

“我想知道春先生的一切。”

“我感受到了。”作为一个跟踪狂,有这样的目的实在太正确了——这可不是嘲讽。

“我想二十四小时都跟他待在一起。”乡田顺子仿佛在表白自己的性癖,尽管知道这样的癖好不太好,可就是改不掉。这种恶习应该每个人都有吧。

“不过春先生一直对我不理不睬。”

“所以你就跑来我家捣蛋了?”

“我没有捣蛋。”这一瞬间,她露出了怒容,“是因为我用普通的方法见他,春先生只会躲开我。”

“不过我不认为春讨厌你。他只是不擅长那方面的事情。”

“那方面是指?”

“那方面是指……”我寻找着合适的词语,“比如女性啊,恋爱啊之类的……那种事情。”

“同性恋。”她有点自暴自弃地说。

她可能曾经怀疑过春喜欢男人吧。

“不是。”我予以否定。尽管让她得出那个结论或许能了结这件事,但我还是如实否定了。

不知为何,我脑中突然闪过一句电影台词。那是加斯帕·诺导演的一部极具争议性的电影。影片中的主人公这样说:“阴茎所经历的仅仅九秒的高潮,要给孩子强加整整六十年的痛苦。”春正是因为强奸犯为追求瞬间的快感而诞生下来的。春的一生都被这个既定事实纠缠着,仿佛被阴魂缠身。电影有时真的可以无情地揭穿现实。

“你来我家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起,你不再出现了,我还以为你彻底放下了春。”

稍一松懈,我就会被她美丽的外貌所吸引,差点忘记乡田顺子其实就是夏子小姐。我赶紧伸手抓起一根薯条。

“泉水先生一直没认出我吧?”她露齿一笑,“我第一次追上你跟你说话时还以为会暴露呢。”

“完全没认出来,你那个……”我顿了顿,谨慎地选择着词语,“不是变了很多嘛。”

“当时我有种获胜的快感。”

“肯定吧。”我也觉得自己输了。

“但春先生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吃了一惊,再次凝视她的面孔。我只能依稀回忆起七八年前夏子小姐的面容,可当时的她一点奥黛丽·赫本的感觉都没有啊。这要怎么才能看出是同一个人呢?

“人啊,”她继续道,“每个人或许都拥有就算改变外貌,也始终无法改变的、类似本质的东西吧。就像脊梁骨一样。春先生肯定是看穿了我的本质,所以才把我认出来了。”

“春是不会被名牌愚弄的。”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问:“你为什么要整容?”这可不是什么贴心的问题。

“因为我以为春先生会喜欢。”

“春可不会凭外表来判断一个人。”

“我很清楚。”她满不在乎地说,“是我一直误会了。”

她把那个“误会”向我解释了一遍。

“那天是母亲节……”

学生时代的她一直跟在春的屁股后面转,希望哪天他能看上自己。她似乎坚信,只要一直缠着他,总有一天会被接受。

“你知道《山椒鱼》这个故事吧?”

我很喜欢那个故事,便马上点点头。

“我出生后,听到的第一个故事就是这个。”

“你家真怪。”

“所以,那个故事肯定影响了我的人格形成。山椒鱼和青蛙,表面上总是闹矛盾,但最后不是和解了吗?或许应该说,他们一开始就没有真正的矛盾。”

“只是别人都那么认为,对吧?”

“于是我坚信,春先生虽然一直回避我,但在心中的某个角落,其实跟我还是很亲近的。”

“就因为井伏鳟二的《山椒鱼》?”

“是的。并且我很有自信。”她害羞地笑了笑,“我认为自己是最了解春先生、最能理解他的人。”

“有什么依据吗?”

“给自信寻找依据,你不认为那么做很卑劣吗?”她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笑了。

“然后,你在母亲节那天改变了想法?”

“是的,那是决定性的一天。”她仿佛在谈论别人的失败,“那年的母亲节,我第一次见到了春先生的母亲。”

当时母亲身体不太好,需要定期住院,所以不怎么在家。

“她非常美。”乡田顺子低下头,安静地说。就像面对一朵娇媚的花朵,难以否认它的美丽一般。

“嗯。”我哼了一声。乡田顺子想必是被母亲打败了,被即使身患疾病却依旧美丽的母亲打击得遍体鳞伤。

“我不可能赢得过。”她痉挛似的笑了起来,“春先生跟美丽的母亲在一起,看起来真的很幸福。于是我一下子理解了。但只是我以为我理解了,能与春先生相互欣赏的那个人并不是我。”

“于是?”

“我逃走了。”

“逃走了?”

“我到海外留学了一段时间。”

她说,即使离开了日本,还是始终无法忘掉春。这也不难理解。尽管距离有时会冲淡热情,但相反的例子肯定也有很多。她住在遥远的国度,对春念念不忘,苦苦相思,最终得出了错误的结论——“春先生一定喜欢美丽的女性。我会被拒绝,是因为还不够美丽。这就是我得出的结论。”

被母亲的美丽所击败的她,似乎在考虑了与母亲之间的差距后,认为只要变美就能解决问题。

“那真是个天大的误会。”我说。

“是个可爱的误会。”她纠正道。

“九成以上的悲剧都是由误会引起的。剩下的部分嘛,没错,是由自信爆棚的政治家引起的。”

她说自己选择整容时没有一丝犹豫。“反而后悔怎么没早点发现这么简单的事实。”

她回到日本,动了手术,再次找到春。可春的反应还是一样。

“他马上就说:‘啊,是你啊。’”她害羞地吐了吐舌头,“一点都没骗住他。”

“因为春不会被名牌愚弄。”

“就算是这样,他多少也该对我有更多兴趣才对啊。”她笑了,“即使是出于礼貌。”

“那家伙就像条大狗,肯定是靠气味来认人的。”听我这么说完之后,她稍微高兴了一些。

我叹了口气。我惊讶于她的热情和执着,并感到无奈,胸口留下一阵隐痛。

“春喜欢戈达尔吗?”

她看了我一眼。

“你不是自称来自什么奇怪的Japan Lyceum Group嘛,是不是故意让首字母拼成JLG的?上学时是节足动物研究会,那是因为春当时对昆虫感兴趣。你总是照着春喜欢的东西来。”

“因为我是跟踪狂。”她自嘲地撇了撇嘴,“自然要想尽办法引起他的兴趣啊。”随后她又说,“因为春最近一直在看戈达尔的电影,我还以为他会对这个名字很感兴趣。可我还没来得及递给他名片,就被认出来了。”

看到她寂寥的表情,我有些于心不忍。“不。”我说,“春看到你的名片还是很高兴的。而且马上发现了JLG,还很感动哦。”

“真的吗?”

“还说对你的看法改观了。”

乡田顺子的表情瞬间亮了起来。

“不过我已经决定,不再追逐春先生了。”

咦?我心中一惊,因为她真的表现出终于放下执着的样子。

“你可能不相信,我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但我真的放弃了。见到整容后的我,春先生还是无动于衷。其实那个瞬间我就已经放下了。春先生回避的并不是我的外表。这是《山椒鱼》的故事无法企及的部分,我现在终于明白过来了。”

“春很特别。”我说了句不太能安慰她的话,“现实很难像山椒鱼和青蛙的故事那样。”

“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可你昨天还是跟在春后面。”

“那不一样。”她垂下目光,面露难色,“我跟你说过,最近春先生有点奇怪,是吧?”

“嗯。”

“所以我很担心。”

“为什么?”

“太奇怪了。”她的说法很暧昧。可是作为一个可以熟练尾随别人的跟踪狂来说,她的话确实让人信服。

“春一直都很奇怪。”

“我已经放弃与春先生相爱相知的希望了,可这不代表我能眼睁睁地看着春先生受伤害。”

“受伤害?”

“春先生正处于精神十分不稳定的状态。”

“你这句话我已经听厌了。”

“看到那本笔记,我真的害怕了。”

我没问出她是在哪儿看到春的那本笔记的。有可能是找机会翻了春的包,也有可能是偷偷跑到他家去。方法有很多种,理由却只有一个。

“我真的很害怕,因为我从没见过写满了名字的笔记本。刚才提到的戈达尔也在里面。”

“还有戈达尔?”

“我本来以为他只是单纯地喜欢戈达尔,但不久前一问,发现他反复租了好几次同样的电影。”

“什么电影?”

“不止一部,是好几部。”她说着便在自己的包里翻找起来,随即拿出一本记事本。

“那莫非是……”我谨慎地问了一句,“关于春的记录?”

“是的。”她看起来很害羞,“里面全是关于春先生的情报。”

“原来是‘春的大辞典’啊。”我瞥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不少字,“这记事本挺厚的啊。”

“你不准备问这是第几本吗?”她笑着说。

“其实我不太想问。”我夸张地抖了抖身子。

我没问她是怎么搞到影片出租信息的,搞不好是故意跟店员亲近,趁机调查了数据吧。赫本一样的美人把身子靠过来,光盘店的店员肯定会跪着,双手奉上出租簿吧。

我看着翻动笔记的她,突然明白过来——这个人确实放弃尾随春了呢。她淡然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当年让我和父亲烦恼不已的“夏子小姐”神经质的坚持。可是,即便如此,持续了七八年的执着很难根除,所以我想,她一定会像接受治疗的患者渐渐脱离药物那样,一点一点远离春吧。

“《小兵》、《中国姑娘》,还有《戈达尔的李尔王》,以及《戈达尔的侦探》和《戈达尔的悲哀与我》。”她列举了一连串片名,“问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为什么这些影片前面都要带上戈达尔的名字呢?”

“是为了告诉那些不是戈达尔粉丝的人,这些可是戈达尔的作品,请慎重观看,看完了可别抱怨哦。诸如此类的吧。”

“那个人的电影不好看吗?”

“简直帅呆了。又好笑,又无聊。”

“有这种电影吗……”

“而且完全看不懂。虽然又帅又好笑,但是看不懂,让人昏昏欲睡。”

“真奇怪。”

“春就爱看那种奇怪的电影。”

“他反反复复租回来看了好多次哦。”

“好多次?”

“嗯,租了十几二十次呢。”

我一时语塞。

“我认识一个精神科的医生。”她有点犹豫地继续道,“听我说了他的事情,那位医生告诉我这是一种强迫症,或某种奇怪的征兆,有成为偏执狂的倾向。”

我想说怎么可能,但就是开不了口。如果我是个律师,肯定一个人都帮不了。“搞不好他只是想写有关戈达尔的论文啊。”

嘴上虽这么说,我心中却动摇了。就算很喜欢那个导演,一般人也不会反反复复地看他的作品。偏偏还是戈达尔。

“这十分异常,有些病态。”

“对吧?”她平淡地回应道,“下次你能帮我问问春先生吗?”

“笔记本的事情?”

“还有戈达尔。”

“行啊。”虽然轻松地答应了,我却没有能问出口的自信。

貌似她是在决定放弃春的同时,发现了春的异常,于是决定继续跟踪他。

“那与跟踪狂的跟踪不一样吗?”

“现在我只是单纯地很担心他,并没有纠缠他的意思。不过你一定不会信。”

被她这么一说,我也只能回答“我相信你”了。

“等我不再担心春先生之后,就真的要放弃他了。”

她一直低着头,几乎要哭出来。隔壁桌的几个学生用“你把美人欺负哭了”的谴责目光盯着我。太冤枉了。

我突然想,搞不好她除了笔记本和戈达尔,还有别的事情瞒着我,因为害怕败露才摆出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吧。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确实向我隐瞒了更重要的事情。她没再对我说更多,我也没有完全亮出自己的底牌,所以我们扯平了。

我与乡田顺子,也就是夏子小姐,在餐厅门口道了别。

话说回来,我们好像约过一起到我家确认葛城的照片,看他是不是纵火犯来着。不过这件事我是一个人回到公寓后才想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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