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火案守则II

重力小丑  作者:伊坂幸太郎

跟乡田顺子分开后,我实在太在意春的事情,已经完全顾不上纵火案和涂鸦了。我要改变优先顺序。

我拽出书架上的信封,里面装着黑泽给我的,葛城的调查结果报告书。

我拿出葛城的照片。共有十几张清晰照片,拍摄日期和地点都不同,其中有一张是他刚从酒店出来的时样子。我并不特别讨厌男女结伴出入豪华酒店,毕竟谁都有性欲,对此表示轻蔑就像认为吃东西很羞耻一样荒谬。可是看到葛城的照片,却让我感到无名火起。照片上的女孩可能只有二十几岁,低着头,不知为何似乎在哭。第一次看到照片时我曾说:“她怎么在哭呢?”黑泽的回答是:“看她进去的时候还挺高兴的。”

“与之相反,葛城那家伙却一脸满足。”

“这名女性可能并非伴侣,而是牺牲者。”

“啊?”

“通过否定伴侣来开启通往官能之终极领域的大门。”黑泽的脸上浮现出嫌恶的表情,“好、好像是哪个大叔说的。”

“哦,你是说巴代伊吧?”我一下就听出来了,“我弟弟经常读他的作品。”

春在高中时曾经反复阅读巴代伊的《情色论》。他经常是带着独自挑战那一时代“性理论”权威的认真劲头翻动着书页,并且总在阖起书本后露出一脸不服气的表情。

“巴代伊,我挺讨厌那老头的。”听黑泽这么说,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我弟弟也很讨厌他。头一次读完他的书,那小子就愤慨地发表了‘岂有此理’的感叹。”

“简直是胡说八道——是类似这样的感觉吗?”

“可能是吧。然后他又笑着说:‘这上面写的肯定都是虚构的故事。全是瞎编的。’”还说巴代伊完全背离了人性。

“我也有同感。”搞不好黑泽和春在某些方面有共通点。

我又看了一眼照片。随后提出问题:葛城,你真的是纵火犯吗?

不知不觉过了两天。这两天我都在照常上班,虽然没有停下思考,却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大的变化。我能做的只是取出仙台市地图,用红笔圈出纵火现场,再用蓝笔圈出涂鸦现场,仅此而已。

两天后的晚上,电话响了。

“是泉水吗?”是父亲打来的。

“病人用这么有精神的声音打电话,真的没问题吗?”

“我没事。”

“什么没事。”

“统帅我身体的是我,我就是王。就算对方是癌症,我也绝不允许它为所欲为。”

父亲可能觉得自己是在说笑话,而我却被打动了。

“那么国王陛下,您专门打电话给我所为何事呢?”

“还是那起纵火案,你查到什么了吗?”

“我什么都想不出来。而且我们不是刚在医院聊过嘛。”

“别说那种话,住院患者都很无聊的。对你来说可能只是几天,对我来说却好像过了几个礼拜呢。”

我没有反驳。

“这么说来,就是毫无进展啦?”

“父亲,你还记得那个女孩子吗?”我试着挑起话头,“春上学时,经常跑到我们家来的那个。”

“你说夏子吗?!”父亲的声音充满了朝气。

“你记得?”

“当然记得啦,怎么可能忘得掉。”父亲笑了,“那孩子的脸皮真够厚的,执着得让人害怕。虽然春是有那么一点冷淡,不过那孩子也太可怕了。话说,那种人就是现在所说的跟踪狂吧?”他说着说着好像还挺感慨的,“原来她领先了时代将近十年啊。”

我反射性地想起了孟德尔,就是那个通过豌豆实验发现了“从父母身上传递下来的东西”——也就是遗传基因的孟德尔。他发表那篇论文的时候,谁都没把他当回事。直到他死后十六年,遗传理论才得到了学界的认可。

“是啊,早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是到哪儿都能拿得出手的、名副其实的跟踪狂了。”我说,“我跟你说,其实不久前我跟那个夏子小姐见了一面。”

“什么?”父亲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大笑起来。当时我并不明白他在笑什么,现在想来,父亲应该是想起自己应付夏子小姐的那段时光吧,毕竟当时的父亲可能算是幸福的。

接下来,我把她谎称自己是Japan Lyceum Group成员的事也说给父亲听。

父亲先说了一句:“真是太好玩了。”紧接着又“啊”了一声,仿佛发现了什么。

“怎么了?”

“你觉得首字母怎么样?”我能听到父亲翻纸片的声音。

“谁的首字母?”

“涂鸦文字啊。那些句子本身可能没什么意义,但把首字母连起来,说不定就有意义了呢?这是推理小说里经常出现的桥段。”

“我不怎么看推理小说。”

“所以说你不行啊。”为这点事情责备儿子,那样的父亲才不行吧。

“把首字母连起来就能看出意思,这种桥段太老套了,而且很无聊。”

“老套的东西才重要。比如钙质、维生素,人体就需要这些最平凡、最无聊的东西。”他简直是在强词夺理了。

“纵火案的规律和钙质没关系。”

“别啰嗦了,先把首字母连起来吧。‘God can talk’、‘Ants goto America’、‘280 century ago’,对吧?”父亲兀自念了起来,“嗯,提取全部首字母就是GCTAGA2CA。”讲到这里,他好像一下没了主意,小声喃喃着,“莫名其妙啊。”

而我则吃惊得根本说不出话来,仿佛能听到心脏在胸腔里扑通扑通越跳越快的声音,这就是所谓的心脏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感觉吧。

“原来如此!”

“怎么了?”父亲问。

“父亲,把280换成英语就行了。Two hundred and eighty,首字母是T。也就是GCTAGATCA!”

“那是啥啊……”父亲还是莫名其妙,“根本不成句子。”

我怎么没发现呢!这简直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我才应该是解读出规律的人,这对我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就像一辈子都没有寻觅到自己所爱的女人一样。

“那些G啊C啊的,都是遗传基因的序列啊!”

与兴奋的我完全相反,父亲的反应非常冷淡。“泉水,你没事吧?要是工作太累了,就跟老爸谈谈。”仿佛在安抚患了精神病的儿子。

“父亲,人类的遗传基因就像一张设计图,上面只写了四种文字,就是G、C、T、A。你刚才说的那些首字母,都是由那四个字母组成的。换句话说,就是能用来表述遗传基因的字母。”

当然了,那当然了!我因为这个发现而兴奋不已。“原来如此,难怪要三个单词组成一句话,因为遗传基因序列是三个一组的。”基因密码是由三个碱基构成的。“所以涂鸦也是三个词一组。”

“但都不是句子。”

“虽然不成句子,但我已经搞清楚规律了。是GCTA这四个字母。”

“你这不是生搬硬套吗?”

“不是生搬硬套,那些涂鸦就是为了表述遗传基因。”

“只不过是首字母刚好一致而已哦。”

“这不是偶然啊。”

“连接首字母,这不是很老套吗?”父亲把我刚说过的话一股脑都扔了回来,“又无聊。”

“越老套越重要啊。你没听说最近的年轻女孩都缺钙吗?正是平凡又常见的钙质和维生素,才是人体最需要的物质啊。”

“这不是人体的问题,而是纵火案和涂鸦的问题。”

我们的立场跟刚才完全颠倒了。

“老顽固。”

“老顽固的长子。”

当时我们都没发现,纵火案是关系到我们人生的问题。

“啊,你等等。”我把电话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开始在书桌上翻找。因为我突然有了个灵感。我找出笔记本,看了一眼上面的列表。虽然颤抖的双手撞倒了旁边的笔筒,但我根本顾不上。

“你怎么了?”父亲担心地问。

我马上回答:“刚才又有发现了。”

我看了一眼纵火现场一览,随即强压兴奋的心情,抑制住忍不住上扬的声线说:“你还记得纵火现场吗?第一起是‘C.S.S’软件公司,第二起是‘黄金海岸’。”

“柏青哥店,对吧?”父亲似乎也在查看手边的记录。

“第三起是‘朝日不动产’。”

“第四起是一个叫‘TEAM’的古着店。”

“再然后是生协。”我已经彻底确信了,这一切并非偶然,“父亲,生协是COOP。”

“那又怎么样?”

“这也是首字母啊。接下里是‘武田堂’、‘Afternoon’,到我们公司就是‘仁基因公司’。而且我们公司楼上还挂着一个大大的‘G’。”

“那又如何?”

“昨天被纵火的是东北学研。把所有现场的首字母都连起来,就是CGATCTAGT。也是遗传基因序列!”

我在脑中确认了一遍遗传基因的基本规则。

DNA是双螺旋结构,每两条螺旋相互连接。A和T连接,C和G连接。我摸索着抓起桌上的圆珠笔,在笔记本空白处写下“CGATCTAGT”,这是纵火现场名的首字母。紧接着,我按照遗传基因规则在下面写上各自对应的字母:“GCTAGATCA”。果然如此。后者正是涂鸦的首字母。

我明白了!若是眼前摆着冠军奖品,我说不定会高举双手欢呼了。

“是双螺旋。”尽管听筒另一头的父亲不可能理解,但我就是憋不住想说出来,“纵火现场和涂鸦现场是双螺旋结构的。”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我几乎能想象出父亲气鼓鼓的样子。

“谜题解开了。至少我找到了规律,是按照基因的模式进行的。”

我得意洋洋。同时在想,这说不定也是乡田顺子,或称夏子小姐的功劳啊。若不是JLG的话题,我们根本不会想到首字母这个主意。

“可那是什么啊?”父亲十分冷静。我的兴奋被他稍微浇灭了一些,但还是心情大好。由于心情实在太好,我答应过几天再去看他。

“你说得挺有道理,可我还是觉得其中隐藏着更深的秘密。”父亲小声说。

“你太纠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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