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犬

重力小丑  作者:伊坂幸太郎

父亲手术前两天,我给春打了电话。他对我说:“我刚好也想给老哥你打电话呢。”他的声音里完全听不出紧张和尴尬,还主动提议明天去看望父亲前,我们俩先见一面。

“在哪儿见呢?”我说完便想到一个地方,随即提议道,“不如去给母亲扫墓吧。”我认为这是个挺好的主意,春却想也不想就否决了。

“老哥,那是蹩脚悬疑片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是吗?”我挠了挠头。

“那种电视剧里,但凡真凶自首或遭到逮捕,都要在视野良好的悬崖上啊、重要人物的坟前啊之类的地方演一出好戏。”

“都这样吗?那我们该在哪儿见面?”我自动忽略了春所说的犯人自首或遭到逮捕那半句话。

“我正好知道一个地方。”

如此这般,我们就站在了宠物店里。更准确地说,是宠物店里摆满狗笼的地方。连个坐的位子都没有。

眼前有一条黑色的迷你腊肠犬正枕着前腿睡觉,仿佛放下了世间所有的责任,带着一种令人艳羡的解放感。

由于是工作日,店里除了我们就没几个客人了,一对母子站在卖猫的地方小声商量着什么。店员正忙着给狗刷毛。

她们偶尔会朝我们看一眼,不过那没什么大不了,无非是被春的容颜吸引罢了。女孩子们都在用偷看一见钟情的对象的可爱神态往我们这边瞅。我强装自然,却显得越来越不自然了。

“对你来说,最适合两个人交谈的地方是这里?”我真是拿他没办法。

我们之间即将展开的,应该是此生不会再有第二次的重要谈话。他却把地点选在了这种猫啊狗啊不停叫唤的地方,实在是奇怪。何止是奇怪,甚至有种犯规的感觉。

“这里有这么多狗,你不觉得很幸福吗?”春的表情确实很幸福,“即将听到我的自白的,就是老哥和这里的狗狗了。”

“听什么听啊,这家伙都睡着了。”我指着迷你腊肠说。

我们齐声笑了起来。店员们可能以为我们是一对一起来买狗的相亲相爱的男同志吧。

“上回真是对不起了。”春说。

“你往矿泉水里下药了吧?”

“我老哥就是聪明。”春说完便解释说他是用注射器扎进瓶盖里下的药。

“托你的福,我一点都没发现,还畅饮了好几大口,结果睡得跟猪一样。不过那天没发生纵火案。”

“等我回到长椅那儿,老哥已经不见了。”

“是乡田顺子把我叫醒的。”

“啊……”春认真地凝视着我。

“上回给我名片的那个叫乡田顺子的大美人,就是以前追在你屁股后面转的那个女生。”

“老哥你太容易被骗。”

“她基本上对你所有的事都挺了解的。搞不好还知道你干了什么。”

“我对她,”春挠了挠额头,“我有点对不起她。”

我不知道该如何发问,甚至觉得不用问也可以。

“老哥知道多少?”

“‘God can talk’、‘Ants go to America’、‘280 century ago’,那些涂鸦是你画的?”

“那不是艺术,只是普通的涂鸦。”

“纵火的也是你。”我不想让对话中断太长时间,便接上了下一个问题,“你试图杀了葛城,没错吧?”

我尽量不让声音有任何抑扬顿挫,而是平淡地提问,连睡在旁边的小狗都察觉不到任何异常。“你哥哥已经什么都看出来了。”

“是啊。”

听到春的自白,我并没有动摇,因为我早已做好了他就是纵火犯和杀人犯的心理准备。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我才能下定决心来见他。或许,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跟黑泽的谈话。

店里有条狗高声吠叫起来。我眼前的这个小家伙却根本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春沉默了一会儿。

我问他为何要带我到现场去。“为了让我当护身符吗?”

“嗯,你这么说其实也没错。”

“还真的是啊。”

“嗯。毕竟,”春接下来的话非常简短,“我们两兄弟是最强的,不是吗,老哥?”

我一时语塞。父亲提到的往事瞬间浮现在脑海中。就是我和春在定向越野比赛上拿最后一名的那件事。当时春倔强地说:“我们两兄弟是最强的。”

莫非,我心想,莫非,春一直坚信着那句话吗?

“从小时候起,但凡有大事发生,老哥都在我身边,所以你不在的话,我就有点心神不宁。”

我想起春是个很迷信的人。

“一个人因为太害怕而做不了的事情,只要有老哥在,我就不会再害怕了。”

“真的吗?”

“真的。”

“那可是杀人啊。”我除了笑实在做不出别的反应,“你就因为那种理由把我卷进去了?所以你才要搞什么基因暗号,让我感兴趣吗?就是为了把我拉下水?”说实话吧——这么说虽然有点不妥,但我在说这番话时,确实有那么一点幸福感。

“可我如果直说要你帮我杀人,你会帮忙吗?”

“当然会啊。”

“啊?”

我看着眼前的小狗们。逛宠物店的人肯定很多,可当着小动物的面谈论“杀人”,并进行深入探讨的应该没几个吧。

“那些纵火地点你一开始就选好了吧?”我没有直接说出那都是二十八年前发生强奸案的地方。

“老哥早就发现了?”

是父亲发现的,但我没有告诉他。“怎么可能都碰巧有A啊T啊G啊C啊这些字母打头的大厦啊?”

“你别说,还真的有。”春摇摇头,“虽说是目标地点,其实也不必太精确。只要在那个地点附近放一把火就可以了。如果附近有合适的大厦,那再好不过,就算没有,也能从里面入驻的许多公司中硬找出一个有合适名字的。”

朝日不动产。春说“朝日不动产被放火了”,但实际被烧的是那座大厦的一楼。朝日不动产本身并没有任何损失,那是为了让基因暗号成立才生拉硬套上去的。

“为什么要纵火?真有必要那样做吗?”我提出了黑泽曾经困惑不解的问题。

春喃喃了一句:“因为啊……”随即低下头来,挠着自己的鼻尖,小声说道,“木花咲耶姫。”他那样子好像还有点害羞,“老哥可能不记得了。”

“那个吗!”我吃了一惊,“那我可是记忆深刻。”就是那个日本神话。被丈夫逼问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自己的,一气之下把产房点着了的木花咲耶姫。

我应该是跟春一起看的那个电视节目。

“老哥还记得当时电视屏幕上打出来的字吗?”

我忍着笑点了点头。

尽管没有事先约好,我们却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

“火焰能证明我的清白。”

我们几乎同时说出这句话,紧接着又同时笑了起来。

没错,那个讲木花咲耶姫的节目就是打出了这么一行字幕。

“原来你也记得啊?”

“实在是想忘都忘不掉。”

“简直变成精神后遗症了。于是你就选择了纵火吗?”

“因为我觉得火焰能证明那个男人的真心。”

“证明葛城是否在反省?”我非常自然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没错。”

“利用火灾?”

“是啊。”春露出混杂着羞愧和烦躁的表情,不耐烦地回答道,“够了,别说了吧。”

“你就因为这点事情去纵火?”

“老哥你很烦。”

“就是为了模仿木花咲耶姫?”

“嗯,一点没错。”

“有位老人因为救火被烧伤了哦。”

“我觉得很对不起他。”

“你这个大蠢蛋。”

“有其兄必有其弟。”春上前一步,把脸凑近笼子里的另一条小狗。好像是条小柴犬,小小的身体,在笼子里欢快地踱着步子。春把手指伸进去逗引小狗,同时面不改色地说:“那家伙根本没有反省。”紧接着又继续道,“甚至不记得了。我把纵火现场的照片寄给他,还附上了标记着位置的地图,就是想让他回忆起以前的事情,谁知他早就把过去抛在脑后了。”

“是吗……”

春并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或许正如我想象的那般,他心里其实并不希望葛城反省吧。

“对了,老哥。”春又转向我,“去看完父亲陪我走走吧。”

“干什么?”

“我想去自首。”

“你想去坐牢?”

“怎么可能?!”春马上否定,“可我毕竟做了坏事。”

“你做的那些事,其实应该算好事。”

“但世人认为那是坏事。”

既是好事,也是坏事,我心中暗道。

“其实啊,”我咬咬牙,决定说出来,“你哥哥也企图杀死葛城来着。”

“骗人的吧。”

“真的。”

“老哥不行的。”

“我是认真的。”我开始较真了,“你给我听着。”说完,我就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他。跟对黑泽讲的一样,把安眠药掺进酒里让葛城昏睡过去,再将其拉到青叶山推到谷底。

春一直看着我,仿佛在揣测我的真意。他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我的动作和表情。

“之前听到你提起青叶山时,我真的吓了一跳,还以为你已经发现了我的计划。”

“老哥,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啊。”

“可是你用安眠药,尸检时肯定会被发现的啊。”

“啊,真的吗?”我涨红了脸,声音猛地沉了下来。

“还好不是老哥干的,这件事就应该由我来做。”

这句话里隐含着极强的信念。或许春真的很想自己亲手做这件事。因为对他来说,自己的亲生父亲不可原谅。所以,他想亲手将其抹杀。为了让自己免于陷入疯狂,他必须那么做。

“这几天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春突然说。

“怎么了?”

“我很平静。”

“原来如此。”

“明明干了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我却非常平静。根本没有因为电影上经常提到的良心谴责而几欲发狂。”

“因为你做的本来就不是坏事。”

“太不可思议了。小说上不也说杀害了至亲之后,人会变得苦恼烦闷吗?或者经过一番挣扎,才最终决定杀死亲人。但我不是这样。这几天来,我的心境真的很平和。平和得令我吃惊。真的像……”

“像?”

“像飘落了樱花瓣的河水般平静。”

“因为春天必定会让人想到樱花啊。”

“不过今天我总算明白了。”

“明白什么?”

“原来我早就做好了准备。从父亲把他的事告诉我的那天起,十几年了,要杀了他的想法一直没变。我想了十年,从来不曾中断。所以我才不会惊惶,也不会动摇。明明杀了人却丝毫不受影响,真是一点都不文艺。”

“每天如此吗?”

“我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是啊,你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把自己走过的大半人生都消磨在那上面了。

我想到了细胞凋亡。

发生异常分裂和增殖的细胞为了避免影响其他细胞,会自主选择死亡。我想,春所做的事情,不就像防止癌细胞侵害健康细胞而自主选择凋亡一样吗?至于葛城,不正是在社会上蔓延的癌症吗?

“老哥,你知道什么叫疟疾疗法吗?”春突然说,“十九世纪末期,梅毒成了当时最可怕的疾病,因为梅毒病菌会侵入大脑致人死亡。当时还没有发明抗生素,于是有一个精神科医生提出利用疟疾来治疗的想法。”

“疟疾不也是病吗?”

“蚊子在吸血的时候会传播一种叫疟原虫的寄生虫。据说连亚历山大大帝都罹患过疟疾。总之,一旦染上那种疾病,就会发将近四十度的高烧,非常痛苦。”

“那要怎么利用啊?”

“梅毒病菌不耐热,可以给梅毒患者施用减轻了毒性的疟原虫,这样一来就会引发疟疾热,将患者脑内的梅毒病菌杀死。据说这种做法在当时非常成功。提出这个想法的精神科医生还荣获了诺贝尔奖呢。”

“那又如何?”

“要在被梅毒侵蚀大脑还是感染疟疾中选择,当然是感染疟疾要好得多。所以这种方法才会流传开来。其实我做的事情,不跟那一样吗?你说呢?我为了除掉致命的毒瘤,就干了别的坏事。”

我瞥了一眼春的脸。他并没有特别严肃,完全直面自己的罪孽。语气中没有任何倔强意味,比任何人都更客观地审视着自己。

“不对吗?”他似乎有些不安地又问了一遍。

“是啊,你的做法就是疟疾疗法。别说这些了,赶紧到父亲那儿去吧。他肯定在等我们了。”

“然后去警察局。”

“没必要。”我说,“你刚才说‘世间认为那是坏事’,可你口中的世间指的是什么呢?”

“世间就是世间,也可以叫社会。”

“撒切尔夫人说过:‘社会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

“让杀人犯逍遥法外是法律所不容的吧。”

“法律只为律师而存在。”

“难道不会扰乱秩序吗?”

“我没见过秩序长什么样。”

“会损害伦理观念。”

“我的伦理观没什么问题。”

“道德呢?”

“什么伦理道德,全是狗屁。”我指着春面前那条可爱的小柴犬说。当时的我拼尽了全力,尽管语气像开玩笑,心里却是再认真不过的了。甚至连指向柴犬的手,应该都在微微地颤抖。虽然语气轻松,我却正和春进行着一场生死对决。

我才不会让春变成杀人犯,当时我满脑子就只有这一个想法。

所以我要与春对峙。我很害怕,也很紧张。拼尽全力反驳着春的话。

“如果现在放过我,今后老哥有了孩子,被问到‘为什么不能杀人’的时候,肯定会伤脑筋的。”

“那种孩子让狗吃了算了。”说完我才意识到,这句话有些过了。

“老哥,你简直乱来。”春皱起了眉。

“没错,你哥就是这么乱来。”

我尽量满不在乎地说出了这句话。春以前在父亲病房里说的那句话一直在我脑中回荡——“真正重要的事情就要轻松地表达出来。”

现在就是那样的时刻。小丑为了忘却重力,画上浓妆,脚踩大球,在空中秋千上优雅地穿梭,偶尔也会滑稽地跌落。这些都是为了忘却。

我又想起一家人去看马戏团表演时的情景。“那当然,重力会消失的。”父亲的声音回荡在我脑中。

我不认为自己那些语无伦次的回答能说服春,但此时的我就像在高空秋千上来回穿梭的小丑一样,认真地祈祷着,一心希望重力消失。稍微消失一小会儿又不至于遭天谴,我心里想着,所以求求你了。

我们沉默着。过了许久,也不知道是谁先提议,我们决定“先到父亲那边去吧”。

刚抬脚,春又站住了。“这些小狗听了我们的谈话,搞不好哪天会告密呢。”

“不是睡着了嘛。”我指着迷你腊肠犬。

“不。”春看向旁边的笼子,“那边那条金毛看起来挺聪明的,肯定不太妙。”

“到时候再说。”我推了春一把。

我们什么都没买,却被店员说了句“谢谢惠顾”,顿时觉得很对不起她。

走到停车场各自上车前,我终于想起刚才遗忘的问题,于是问了出来。

“追踪基因暗号时拼出了‘Arson’这个词,那也是你想的?”

“只是巧合。”春笑道,“可能我才是最惊讶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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