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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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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死吧!你这样的女人就该赶紧去死!去死!去死!有多远死多远! 心如鹿撞。 穿和服好呢,还是穿洋装好呢?斋田梨绪在穿衣镜前犹豫许久,终于穿上一件米色西装。可衣服一上身,她又开始纠结了。自己好歹学过和服的穿法,要不还是穿和服吧?梨绪摇摆不定。听讲座时看到的俊朗容颜早已深深烙在眼底,但老师是第一次见她。大过年的,还是穿一身优雅的振袖[振袖是日本和服的一种,根据袖子长度分为大振袖、中振袖和小振袖。——编者注]和服登门拜访吧,这样应该能给老师留个好印象。 然而在最后关头,想戴珍珠项链的念头胜了一筹。那是母亲的遗物。反正也来不及梳发髻了,而且穿西装更显成熟。要是被老师当成了小姑娘,那可就全完了。梨绪越想越觉得这才是头等大事,于是断了对振袖的念想。 家中寂静无声。 姑姑和姑父一早就出门拜年了。能在走廊上踩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而不用顾及任何人,这种小小的解放感让梨绪很是痛快。如果这个时候还要蹑手蹑脚出门,躲着姑父黏在她背上的目光,那可太扫兴了。她倒是想跟“妹妹”宏美显摆显摆,可惜宏美参加了高中的交换项目去了澳大利亚,要到夏天才回来。 ——等宏美回来的时候,我跟老师会不会有什么进展呢…… 梨绪抬手捂住胸口,心跳如擂鼓,好烫好烫。和那天一样。 事情要从十一月举办的大专建校五周年纪念讲座说起。校长和嘉宾的无聊致辞没完没了,梨绪只得拼命忍着哈欠。谁知特邀讲师一上台,困意便被轰去了九霄云外。不单单是梨绪,周围的女生都戳了戳身边的姐妹,盯着讲台,甚至有几群人发出尖叫。 讲师长得太英俊了。身材高挑,小麦色的皮肤,五官威风凛凛。清秀的眉眼更令人过目难忘。介绍讲师的资料上写着“心理咨询师,见供政之(四十一岁)”。真的假的?梨绪望向讲台上的人。那张朝气蓬勃的脸,怎么看都只有三十岁出头的样子。嗓音也是嘹亮而有张力。他演讲的主题是“压力环境与心理健康”。中老年上班族的“空虚病”“微笑抑郁症”和“抵触回家症”都很耐人寻味。因惧怕细菌不停洗手的“浣熊综合征”“自身体味恐惧症”和“减肥成瘾症”都能在梨绪周围的朋友里找到实例,听得她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讲座在热烈的掌声中落下帷幕。梨绪也用不输给任何人的热情使劲鼓掌。见供本人确实引人瞩目,但讲座的内容也确实很有意思。 梨绪痛下决心,写篇听后感吧。原因大概有两方面。如果讲座很无聊,她肯定是不会写的;如果见供相貌平平,她当然也不会提笔。所以,她抱着“这是半封情书”的念头,将听后感寄了出去。听后感是十二月中旬写好的,她便用了点儿小心机,在信封里附了张圣诞贺卡,一打开就会唱圣诞歌。 这一套下来,梨绪便过足了瘾。没想到,她竟收到了见供的贺年卡。 “听后感甚是精彩。欢迎你寒假来我家做客。” 梨绪冲回自己的房间,高兴得一蹦一跳。于是昨天,她又做了一个重大决定,拨打了印在明信片上的电话号码。 “明天下午行吗?妻子去世后,我就没过过像样的年啦。” 梨绪没有异议。“单身”二字直戳天灵盖。她发现自己竟在为他人的死窃喜,但涌上心头的欢喜并没有被浇灭。 ——跟做梦似的。 梨绪在厨房做早餐时心想。她的恋爱经验寥寥无几,从没主动出击过。正因如此,才更容易过度解读自己的大胆行为,品出超越一见钟情的情愫来,激情无限膨胀。吐司都只吃下了半块不到。在刷了不知道是今天的第几遍牙齿后,她匆匆上了二楼。 梨绪坐在梳妆台前,她把脸凑近镜子,用手指描画散落在鼻翼两旁的雀斑。上初中的时候,她天天为这些雀斑发愁,但到了可以化妆的年纪,自卑感就淡了许多。其实梨绪脸上的雀斑正是她肤白的体现,而这种通透的白皙为她朴素的面庞赋予了几分优雅与缥缈,倒也不坏。要是眼睛再大一点儿就好了,但考虑到整体的平衡,这样兴许也不错。 化好淡而精致的妆,抹上新款口红时,梨绪开始着急了。床头的闹钟已指向一点。虽说这钟快了五分钟,但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梨绪刚小跑着冲了出去,却又轻喊一声“糟了”,原路返回。她走向窗边的金鱼缸。两条朱红色的和金[日本金鱼中古老而常见的品种。]察觉到梨绪的到来,摇头摆尾浮上水面。她从塑料容器里捏起一撮饲料粉,撒进水里。梨绪看着它们竞相吸食的模样,微笑着说道:“我走啦。”说罢还用涂了指甲油的指尖戳了戳鱼缸。 梨绪开着嫩草色的轻型汽车出门了。 在这种空气清澄的日子,山看着格外近。县界处的山峦在碧蓝的天空下探出头来,山顶好似银箔制成的工艺品。开去见供政之居住的相野市只要一小时不到。路况很好。倒不是因为过年,而是因为梨绪出生长大的北沼町不是什么大镇,与人口稀少的村子无异,放眼望去尽是农田。 县道直直向南。过了小桥,驶入邻镇后,梨绪的心顿时轻快不少。每次都是如此。一过桥,便有种“逃出来了”的感觉。 路边冒出了弹珠店[日本带有赌博性质的娱乐场所。——编者注]和大型书店,梨绪就读的爱育女子大专的尖顶映入眼帘。她的姑父很是富有,名下有好几座山。梨绪五岁时父母双亡,多亏姑姑和姑父收留,不光供她读完了高中,还送她上了大专。梨绪感念这份恩情,却害怕姑父的目光——仿佛缠着她不放的目光。姑姑早已有所察觉。梨绪一穿比较暴露的衣服,姑姑就一整天不跟她说话。 逃出去。所以她要逃出去…… 汽车开进相野市。大致路线已经在电话里问好了。开过市政厅,再往前一个路口右转。第二个十字路口左转,然后留意右手边的招牌就行。 她很快就找到了——见供诊所。 梨绪在脑海中复述老师的指示。“按箭头往坡上开,就会看到一栋贴着白瓷砖的小楼。但别进正门,记得绕墙开到后面去。”一路开去,果然看到了“顶上铺着瓦片,跟旧时遗迹有得一拼的老房子”。门松、稻草绳、旗子,传统迎新摆设一件不落,一看就是摆惯了的,散发着“名门望族”的气场。 梨绪顿时心生畏怯,心怦怦直跳。 “打扰了。” 她拉开外侧的格子门,留出与身体同宽的缝,彬彬有礼地打了声招呼。无人应答。她深吸一口气,正要提高音量再喊喊看,屋里却传来一声“来啦”,玄关的玻璃门随之一动。 背脊佝偻得看起来比头还高的老婆婆迈着与外表极不相符的轻快步伐迎了出来。她殷勤地鞠了一躬,本就弓着的腰弯得更厉害了。 “是来过电话的小姐吧?政之少爷跟我提过,快请进吧。” 老婆婆走进屋里。出来的时候有多快,进去的时候就有多快。她的背影不停地小幅摇摆,若将交叠于背后的双手当作翅膀,还真有点儿像遛弯儿的鸭子。梨绪“嘻嘻”一笑。不是因为那神似鸭子的步态,而是因为她的思绪追上了老婆婆方才提到的“政之少爷”。见供的出身肯定很好,八成是医生世家。梨绪只觉得自己揭开了一层神秘的面纱,紧张情绪有所缓解。 她被带去一间有壁龛的日式房间。面积约莫八叠。梨绪文雅地坐下,理了理裙子的下摆。 走廊传来脚步声。 梨绪顿感脸颊发烫,想必是羞红了脸。 推拉门开了。 “新年好呀。” 梨绪双手点地,磕头行礼:“祝您新年快乐。” “哟,是不是应该先说‘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呀?” “啊……嗯,是呢。” 抬起的眼眸捕捉到了见供的身影,梨绪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一路上都很纠结。万一老师穿着和服怎么办?大过年的,还是穿振袖和服比较好吧?所幸眼前的见供穿着洋装,而且是与梨绪的穿着相似的米色羊毛西服。 “欢迎欢迎。没迷路吧?” “嗯,挺好找的。” “那就好。” “多谢您寄贺年卡给我,我高兴得都跳起来啦。” “哪有这么夸张啦。我才吓了一跳呢,没想到是位这么动人的姑娘。” 听着不像是恭维,梨绪欣喜若狂。 “话说你的名字……是念‘rio’吧?” “是的。” “斋田梨绪……真是个好名字。” “我也很喜欢。哦,我原来姓伊藤,五岁的时候被姑父收养,这才改姓了斋田。” 见供眉头微蹙。 “嗯,听后感里你提到过父母双亡……是出了什么意外?” “车祸。说是我母亲开车的时候不小心过了马路中间的分割线,迎头撞上一辆卡车……” 梨绪还依稀记得幼儿园老师脸色煞白地跟她说了什么。她坐姑姑的车回到家,家里并排放着两副白色灵柩。没有流泪的记忆。不记得当时有什么感觉了。也许她当时过于年幼,无法将那从天而降的悲剧视作现实。 见供连连点头,用欢快的语气驱赶房中的阴郁。 “不过你的听后感真的很精彩。我在很多地方办过讲座,你是头一个把感想总结成一篇论文寄给我的,还是整整三十页。费了不少功夫吧?” “还好啦,主要是受了您的启发。” “不用谦虚,你写得很好。对乡村特有的压力做的分析很有说服力。” “您过奖了……” 梨绪露出羞涩的微笑。也许那并非论文,而是她发出的求救信号。她将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老师”视作救命稻草,牢牢抓住,将多年来无法对他人道出的万千愁绪写成了三十页听后感。 她受够了村里的生活。街坊邻居仿佛对衣柜里装着什么都一清二楚,叫人郁闷;去哪里买东西花了多少钱都会闹得天下皆知,叫人烦躁;每个人的相册都大同小异,叫人窒息。无论多少年过去,都甩不掉“可怜的小梨绪”的标签,自己时刻都得摆出一副阴郁哀伤的嘴脸。 “要不要来点儿红茶?”见供如此说道。脸上浮现出淘气的笑。 “可……” 老婆婆已经给他们上了茶,刚走出房间没多久。梨绪一时语塞。 “是我想喝啦。嬷嬷平时只给我泡日本茶。我倒是让她泡过一次红茶,结果她像泡速溶咖啡那样,把茶叶直接倒进杯子里,再往里头加热水——”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笑了出来。 他们一起去了靠里的西式房间。见供消失片刻,拿来一壶热水。 “啊,我来吧。” “没事没事,我泡的红茶也不错呢。” “那就麻烦您了。” 梨绪已然高兴得忘乎所以。大专的同学们要是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去大家的梦中情人家做客,老师还亲手为她泡了茶。连抢跑的负罪感都变得分外甜美了。 “梨绪,你多大啦?”[原文是“いくつ”,“加几颗糖”也是同样的问法,所以梨绪误会了。] “呃……一颗吧。” “没问你加多少糖,问你几岁啦。” 两人又同时笑了起来。 “一岁就成小宝宝啦,我十九岁了。” “哎哟,十九岁啊。差点儿就加白兰地了。” 被见供这么一逗,梨绪下意识地娇嗔道:“有什么关系嘛,我三月就满二十岁啦。” “好好好,那就稍微加一点儿。” 见供眯眼笑道,从餐具柜里拿出一瓶看着很高档的洋酒。 片刻后,印花茶杯摆在梨绪面前。 “请用。” “太不好意思了,那我就不客气啦。” 梨绪的酒量特别差。啤酒喝上两三口,脸和手指就会变得粉红,心跳也会加快。奈何面前的红茶散发着难以形容的香味。 她轻抿一口:“真好喝。” “哦?那就好。” 也许是那一滴白兰地起了作用,两人越聊越欢。无论是两人之间的对话还是见供本身,都令梨绪如痴如醉。 “你的项链真好看。” “是我妈妈的遗物。” 见供的夸奖令梨绪心花怒放。她莞尔一笑。可就在这时,她感到了轻微的眩晕。 “怎么了?” “啊,呃……没事。” “是不是因为加了白兰地?” “不会吧,我酒量再差也不至于——” 话说到一半,梨绪却生出一抹焦虑。 焦虑来自见供目光的走向。目光一路向下,仿佛在描画梨绪的身体曲线。这是她内心深处暗暗期许的,却像极了“姑父的老毛病”。 晕眩感加剧。 某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去死吧!你这样的女人就该赶紧去死!去死!去死!有多远死多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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