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拉斯金公寓的一个女人聊天，她说她正在节食，”乔伊丝说着，喝完了杯里的酒，“她都八十二岁了！”

“助行架让人显胖，”罗恩说，“因为它腿细。”

“八十二岁还节什么食？”乔伊丝说，“一块香肠肉卷能把你怎样？杀死你？哎哟，死就死吧。”

周四推理俱乐部结束了最近一次会议。这个星期他们研究的是黑斯廷斯报刊店主的悬案。他用十字弓杀死了一个闯进店里的人，遭到逮捕，但后来媒体介入，一致认为应该允许一个人用十字弓保护自己的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他高昂着头，重获自由。

一个多月后，警方发现闯入者曾和报刊店主十几岁的女儿约会，而且报刊店主有一长串严重人身伤害罪的前科记录，不过那时候大家都把这案子抛在了脑后。毕竟那是一九七五年，没有监控摄像头，没人想小题大做。

“你们觉得狗适合做伴儿吗？”乔伊丝问，“我在考虑要么养只狗，要么注册Instagram。”[Instagram：一款社交应用程序，主要以分享照片的方式交友。——本书脚注若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

“我持反对意见。”易卜拉欣说。

“哦，你对所有事都持反对意见。”罗恩说。

“总的来说，确实如此。”易卜拉欣表示同意。

“当然了，不是大狗，”乔伊丝说，“我的吸尘器可应付不了大狗的毛。”

乔伊丝、罗恩、易卜拉欣和伊丽莎白正在餐厅里享用午餐，餐厅位于库珀斯·切斯养老村的正中心。他们的桌上有一瓶红葡萄酒和一瓶白葡萄酒。现在大约是十二点差一刻。

“也不要养太小的狗，乔伊丝，”罗恩说，“小个子狗就像小个子男人，总想证明点什么，汪汪叫个不停，冲着车子乱喊。”

乔伊丝点点头。“那就中等大小的狗，怎么样，伊丽莎白？”

“嗯，好主意。”伊丽莎白回答，尽管她并没有认真听。刚收到了那样一封信，怎么可能认真听！

当然，她捕捉到了要点。伊丽莎白总是保持警惕，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天上会掉什么馅饼。多年来，她听过各种各样的话，柏林酒吧里的一小段交谈，“大嘴巴”的俄罗斯水手在的黎波里上岸休假时的胡侃。此时此刻，周四的午餐时间，在肯特郡一个宁静的养老村里，她大概听到乔伊丝想养一只狗，他们讨论了狗的大小，易卜拉欣持怀疑态度，但她的思绪却在别的地方。

信是从伊丽莎白的门底下塞进去的，没人看见是谁塞的。

收到信后，伊丽莎白一直在琢磨这件事。

上次见到马库斯·卡迈克尔还是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底，兰贝斯桥边，一个非常黑、非常冷的夜晚，泰晤士河退潮了，她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变成白雾。当时有一个团队，每个成员都是专家，伊丽莎白是总负责人。他们坐一辆白色货运面包车到达现场，车子外表破旧，看似属于G.普罗克特公司，他们“清洗窗户、檐沟，提供各种服务”，但里面却亮光闪闪，满是按钮和屏幕。一个年轻的警员用警戒线围住河滩的一片区域，阿尔伯特堤岸上的人行道也被封锁了。

伊丽莎白和她的团队小心翼翼地沿着石阶下去，石阶上滑溜溜的苔藓能要人命。潮水退去后露出了一具尸体，直挺挺的，几乎是坐着的姿势，靠着桥下离岸边最近的石墩。伊丽莎白确保一切得到妥当处理，一个团队成员检查死者的衣服，把厚大衣上的口袋搜了个遍，一个来自海格特的年轻女人拍下照片，一个医生做死亡记录。很显然，男人是从泰晤士河上游跳下来的，或者被人推下来的，这一点要由验尸官确定。有人会把所有信息写进一份报告里，伊丽莎白要做的只是在报告底部签上自己的名字缩写，干净利落。

用军用担架抬着尸体爬上滑溜溜的石阶，这段路程耗费了不少时间。年轻的警员被叫来帮忙，他一时激动，摔断了踝关节，而这正是他们所期待的。他们解释说暂时没法为他叫救护车，他毫无怨言地接受了。几个月后，他毫无缘由地升了职，所以呢，没留下什么永久伤害。

她的小团队终于爬上了堤岸，尸体被装进了白色货运面包车，“提供各种服务”。

团队解散，只有伊丽莎白和医生陪尸体留在面包车里，车子开往汉普郡的一个停尸房。她以前和这个医生——红红的宽脸，开始变白的黑胡子——合作过，人还算有趣，是个你会记住的男人。他们聊着安乐死和板球，医生渐渐打起了瞌睡。

易卜拉欣拿着酒杯发表意见：“到了现在这个人生阶段，恐怕我要劝你什么狗都别养，乔伊丝，不管大的、小的，还是中等的。”

“哦，他又来了。”罗恩说。

“中等大小的狗，”易卜拉欣说，“比方说㹴犬，拿杰克罗素㹴来说吧，寿命大约是十四年。”

“谁说的？”罗恩问。

“真想找人理论的话，养犬俱乐部说的，罗恩。你想找他们理论吗？”

“不……不必了。”

“你看，乔伊丝，”易卜拉欣继续说，“你七十七岁？”

乔伊丝点点头。“明年七十八。”

“嗯，这是当然的，没错，”易卜拉欣表示同意，“所以啊，七十七岁了，我们不得不算一算你的寿命。”

“哇，太好了！”乔伊丝说，“我就喜欢这种事。我以前找码头上的塔罗师算过，她说我命里有财运。”

“更确切地说，你的寿命能否超过一只中型犬的寿命，我们不得不算算这个概率问题。”

“你嘴皮子这么利索，为什么从没结婚？对我来说真是个谜，老兄。”罗恩对易卜拉欣说，他从桌上的冷藏箱里拿出白葡萄酒，“有人要加酒吗？”

“谢谢，罗恩，”乔伊丝说，“加满，免得还要再加。”

易卜拉欣继续说：“七十七岁的女人有百分之五十一的概率能再活十五年。”

“那太好了，”乔伊丝说，“顺便说一句，我这辈子没什么财运。”

“所以，乔伊丝，如果现在养狗，你能比它活得长吗？这是个问题。”

“我会用满满的恶意打败一只狗，”罗恩说，“我们坐在房间相对的两个角落里，死死盯着对方，看谁先败下阵来。不会是我，就像一九七八年跟利兰汽车公司谈判一样，他们当中的一个人最先去了厕所，我立刻知道我们赢了。”罗恩喝了一大口酒，“绝对不要先去厕所，必要的话，给那地方打个结。”

“事实上，乔伊丝，”易卜拉欣说，“也许你能，也许不能，百分之五十一的概率，跟掷硬币似的，我觉得不值得冒这个险。永远不要死在你的狗前头。”

“这是古埃及的谚语，还是精神病医生的老话？”乔伊丝问，“或者是你随口编的？”

易卜拉欣又朝乔伊丝歪了歪酒杯，意味着还有更多的至理名言。“当然了，一定要死在你的孩子前头，因为你已经教会他们过没有你的生活，但狗不行，你只能教狗过有你的生活。”

“嗯，真是发人深思，易卜拉欣，谢谢，”乔伊丝说，“可能有一点儿冷酷无情，你觉得呢，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听见了，而她的思绪还在飞驰的货运面包车的车厢里，和尸体在一起，和留着八字胡的医生在一起。类似的场景在伊丽莎白的职业生涯中不止一次出现，但那一次太不寻常，足以让人难忘——任何知道马库斯·卡迈克尔的人都明白这一点。

“推翻易卜拉欣的理论，”伊丽莎白说，“养只上了年纪的狗。”

多年以后，卡迈克尔又现身了。为了什么？友好的聊天？壁炉旁温馨的叙旧？谁知道呢？

一个新来的服务员把他们的账单拿到餐桌跟前。她叫波佩，前臂上文了一朵雏菊。波佩来餐厅差不多有两周时间了，到目前为止，评价并不好。

“你拿的是十二号桌的账单，波佩。”罗恩说。

波佩点点头。“哦，对，我真是……太糊涂了……这是几号桌？”

“十五，”罗恩说，“你能看出来，因为蜡烛上写着大大的数字十五。”

“对不起，”波佩说，“只不过是点菜下单、端菜上桌，然后还有数字，我一定会熟练起来的。”她走回厨房。

“她人非常好，”易卜拉欣说，“但不适合这份工作。”

“她的指甲倒是挺漂亮的，”乔伊丝说，“完美。是不是很完美，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点点头。“完美。”对这个指甲很完美，工作不称职，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波佩，伊丽莎白的观察发现远不止这一点，但她脑子里正想着别的事，波佩之谜可以等到以后再说。

她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信的内容。还记得我吗？……过去的事像桥下的流水……

伊丽莎白还记得马库斯·卡迈克尔吗？多么可笑的问题！泰晤士河退潮时，她发现了马库斯·卡迈克尔，他的尸体歪靠在桥墩上。静悄悄的夜晚，她帮忙把尸体抬上滑溜溜的石阶。她坐在白色货运面包车里，距离他的尸体几英尺[1英尺约等于30厘米]远，车身上打着窗户清洗服务的广告。她把他的死讯告诉他年轻的妻子。葬礼上，她站在他的坟墓旁，以示礼貌和尊重。

所以，没错，伊丽莎白确实清清楚楚地记得马库斯·卡迈克尔。不过，该回到餐厅了，一次解决一个问题。

伊丽莎白伸手拿起白葡萄酒杯。“易卜拉欣，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用数字计算。罗恩，你会早早地死在狗前头，男人的寿命比女人的短得多，医生怎么说你的血糖，你是知道的。还有乔伊丝，你我都明白，你已经下定决心了，你会养一只被救助的狗。它现在正坐在某个地方，瞪着大大的眼睛，孤零零地等着你。你对它完全没有抵抗力，再说了，狗会给我们大家带来乐趣。好了，没必要再讨论下去了。”

问题解决。

“Instagram呢？”乔伊丝说。

“我连那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随便你吧。”伊丽莎白说着，喝完了杯里的酒。

一个来自死人的邀请？她仔细想了想，决定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