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的主题仍是讲自然之道的，但它与前几篇不同的是，这里首次从发展变化的角度来认识宇宙万物的规律，把内篇中所阐述的玄而又玄的道，拉近了其与社会生活的距离，具有了实践性的内涵。这种认识主要反映在首段“天其运乎”及后面“孔子西游于卫”两段，我们予以选录介绍。

“天其运乎”一段，作者把天地万物的运行和变化，归结为“六极五常”的作用，已经蕴含了朴素的唯物认识论思想。可贵的是，作者还把这“六极五常”的物质性、自然性的存在，作为人类社会生活的准则，指出“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

“孔子西游于卫”一段，则完全从社会发展变化的角度来探讨古代的礼乐制度。作者批评了孔子循规守旧，不懂得事物的运动变化并无常规，以及不懂得人类应该顺应万物的变化而没有穷尽的道理，并明确指出了“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的精辟论断，与《韩非子·五蠹》“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的观点相似，无疑具有积极的意义。此外，本段为了说明“无方之传”与“应物而不穷”的道理，所杜撰的“桔槔俯仰随人”、“猨狙衣周公之服”、“丑人捧心而 ”等寓言故事，寓意隽永，形象鲜明，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

一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 (1) ？日月其争于所乎 (2) ？孰主张是 (3) ？孰维纲是 (4) ？孰居无事推而行是 (5) ？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 (6) ？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 (7) ？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 (8) ？风起北方，一西一东，在上彷徨 (9) ，孰嘘吸是 (10) ？孰居无事而披拂是 (11) ？敢问何故？”

巫咸祒曰 (12) ：“来，吾语女。天有六极五常 (13) ，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 (14) ，治成德备 (15) ，监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 (16) 。”

【注释】

(1) “天其”二句：运，运转。处，止，静止。

(2) 所：处所，轨道。

(3) 孰：谁。主张：主宰而施行。是：此。

(4) 维纲：维持纲纪。

(5) “孰居”句：此句针对“日月其争于所乎”而言。推而行：推动它们运行。

(6) “意者”句：此句针对“天其运乎”而言。意，估计，猜想，推测。机，机关。缄，闭。

(7) 隆：兴起。施：降。是：此，指云雨。

(8) 淫乐：过度的快乐。劝：助长。是：此，指云雨。

(9) 在：通行本误作“有”，据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改。彷徨：回转、往来的样子。

(10) 嘘吸：呼吸。嘘，吐气。

(11) 披拂：摇荡，煽动。

(12) 巫咸：神巫名咸。祒（shào）：借为“招”，招呼。

(13) 六极：即“六合”，指四方和上下。五常：即“五行”，指金、木、水、火、土。

(14) 九洛之事：有二解，一指九州聚落之事，一指《洛书》九畴之事。译文从前一说。

(15) 治成德备：治定功成，道圆德备。

(16) 上皇：指道德超过了三皇。

【译文】

“天是自己在运转吗？地是自己在静止不动吗？太阳和月亮是自己在争夺运行的轨道吗？是谁主宰着而如此安排呢？是谁维持着纲纪而使它们成为这个样子的呢？是谁闲居无事推动着它们如此运行呢？莫非有机关控制着它们而使它们不能停止吗？莫非它们自己运转而根本不会停止吗？是云造成的雨呢？还是雨造成的云呢？是谁在兴云降雨呢？是谁闲居无事，为了追求过度的快乐而助成这云兴雨施呢？风在北方兴起，忽西忽东，在空中不断地回旋飘荡，这是谁在大口地吸气吐气而造成如此之风呢？是谁闲居无事而煽起这样的大风呢？请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巫咸招了招手，说：“过来，我告诉你。天有六极五常，帝王顺着它便能太平安定，违逆它便生祸殃。顺着这自然之理，九州百姓安居的事情，就会大功告成而德性完备，光辉普照天下，天下百姓都会拥戴他，这样方能称得上超越三皇。”

二

孔子西游于卫 (1) ，颜渊问师金曰 (2) ：“以夫子之行为奚如？”

师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3) ！”

颜渊曰：“何也？”

师金曰：“夫刍狗之未陈也 (4) ，盛以箧衍 (5) ，巾以文绣 (6) ，尸祝齐戒以将之 (7) 。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 (8) 。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绣，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 (9) ，必且数眯焉 (10) 。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 (11) ，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 (12) ，削迹于卫 (13) ，穷于商周 (14) ，是非其梦邪？围于陈蔡之间 (15) ，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 (16) 。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 (17) ，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 (18) ，应物而不穷者也。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 (19) ，不矜于同而矜于治 (20) 。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 (21) ，彼必龁啮挽裂 (22) ，尽去而后慊 (23) 。观古今之异，犹猨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 其里 (24) ，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 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走。彼知 美而不知 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注释】

(1) 游：游说。卫：春秋时卫国。

(2) 颜渊：孔子最得意的学生。姓颜名回，字子渊。师金：鲁国太师，名金。

(3) “惜乎”二句：惜，可怜。而，通“尔”，你。穷，窘困。

(4) 刍狗：用茅草扎成的狗，用于祭祀。

(5) 箧（qiè）：箱子。衍：笥，小方竹箱。

(6) 巾：用作动词，用巾帛包裹。文绣：刺有花纹的巾帛。

(7) 尸祝：主祭的巫师。齐：通“斋”。将：送。

(8) 苏者：取草烧饭的人。爨（cuàn）：烧火做饭。

(9) 彼：指复取刍狗的人。

(10) 且：将。数：屡次。眯（mì）：被妖魔惊吓。

(11) 先王：指尧、舜、禹、汤、文王、武王等儒家推崇的帝王。已陈刍狗：比喻先王那一套政教礼法。

(12) 伐树于宋：孔子与其弟子曾在宋国的一棵大树下讲习礼法。宋司马桓魋想杀孔子，孔子逃走后，桓魋一气之下，把那棵大树砍掉了。

(13) 削迹于卫：决意不再去卫国。孔子曾到卫国做官，后怕被人谋害，于是转去陈国。在途经卫国匡地时，被拘捕。削迹，绝迹。

(14) 穷于商周：指不得志于宋、卫二国。商周，指宋与卫。宋为商的后裔，卫开国国君为周武王同母少弟。

(15) 围于陈蔡之间：孔子与其弟子曾经住在陈、蔡两地之间，与陈、蔡两地的士大夫主张不合。后来楚昭王派使臣聘孔子到楚国去做官。陈、蔡的士大夫怕孔子到楚国做官对自己不利，便发兵把孔子一行围住，围了七天，断粮七天，弟子们饿得不能起行。

(16) 寻常：古代长度单位，八尺为寻，二寻为常。

(17) 蕲（qí）：期求。

(18) 彼：指孔子。无方之传：谓运转无常规。方，常。传，转，运动。

(19) 三皇：指燧人、伏羲、神农（见《尚书大传》）。亦指伏羲、神农、黄帝（见孔安国《尚书序》）。五帝：有三种说法，一指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世本》）；二指太皞、炎帝、黄帝、少皞、颛顼（《礼记·月令》）；三指少昊、颛顼、高辛、唐尧、虞舜（孔安国《尚书序》）。第三种说法与《庄子》所说同。

(20) 矜：尚，崇尚。

(21) 周公：姓姬，名旦，周武王之弟，周成王之叔父。武王崩，成王年幼，周公摄政，创制了周朝的礼乐制度。

(22) 龁（hé）：啃。啮（niè）：咬。挽裂：扯裂。

(23) 慊（qiè）：满意。

(24) （pín）：通“颦”，皱眉。其里：疑涉下句“其里”二字而衍。下“归亦捧心而 其里”之“其里”二字亦疑为衍文。

【译文】

孔子往西到卫国去游说，颜渊向师金问道：“你认为我的老师此次出行将会怎么样？”

师金说：“可怜啊，你的老师将要遭受困厄！”

颜渊说：“为什么这样说呢？”

师金说：“当茅草扎的刍狗还没有陈设在神位上的时候，把它放在竹筐里，用刺有花纹的巾帛包裹着，主祭的巫师斋戒沐浴后才可以把它护送到神位上行祭。等到陈列献祭完毕，刍狗被抛了出去，路人可以随便地践踏它的头和脊背，打柴的人把它捡去烧火做饭用了。若是有人把它捡来，重新放在竹筐里，重新用刺有花纹的巾帛包起来，游乐寝卧在它的旁边，那么即使他们不会做恶梦，也将屡屡受到妖魔的惊扰。现在你的老师不也是取用先王早已为祭神陈列过的政教礼法的刍狗，召集弟子游乐寝卧在它的旁边。所以在宋国遭遇到伐树的屈辱，在卫国被禁止居留，不得志于宋、卫等国，这些难道不是在做恶梦吗？再说师徒们被围困在陈、蔡之间，七天没有烧火做饭，与死亡相伴，这些难道不是妖魔的惊扰吗？走水路没有使用船只更方便的了，而要在陆上行走，没有使用车辆更为便利了。以为船只可以行于水上，便希望把它推行到陆地上来，那么就会终生走不了多远。古代与今天的不同，不就像河水与陆地的不同吗？西周时代与鲁国的不同，不就像船只与车辆的不同吗？现在期望把西周的典章制度搬到鲁国去实行，这就好比把船只推到陆地上去行走！只能徒劳无功，自身必定还要遭殃。孔子不懂得事物总是运动发展着，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只能不断地顺应万物的变化。再说你偏偏没有看见过桔槔汲水的情形吗？人们牵引绳子，它便俯下；人们放开绳子，它便仰起。它是被人所牵引的，不是牵引人的，所以它任人俯仰，而不会得罪人。所以三皇五帝的礼义法度，不珍贵于相同，而珍贵于能够治理天下。因而三皇五帝的礼义法度，就好比是山楂、梨、橘、柚呀！味道全然不同而都可口。可见礼义法度，是随着时代变化而改变的。现在如果让猿猴穿上周公的衣服，它一定会连啃带咬，把衣服扯裂脱光，而后才痛快。观察古与今的不同，就像猿猴不同于周公一样。所以美女西施有心病而皱眉，邻里的丑女见了觉得很美，回家后也学起西施的样子，用手捂着胸口而皱起眉头。里巷中的富人见了她，赶紧关上房门，不敢出来；穷人见了她，带着妻子儿女急忙逃走。丑女只知道皱眉好看，却不知道皱眉好看的原因何在。可怜啊，你的老师将要遭受困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