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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迪斯的爱人们  作者:梅厄·沙莱夫

西姆哈·雅克比与尤那·雅克比在村里居住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西姆哈·雅克比从美国圣路易斯移居以色列。在美国,他是个单身锁匠;来到这儿,他结了婚,干起了家禽养殖。他妻子尤那来自加利利。顺便提一句,“加利利来的姑娘”在我的童年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到今天,每次遇到来自加利利的姑娘,我的心中都有一丝特殊的悸动,无论是故事里的,还是现实中的。

显然,“西姆哈”和“尤那”这两个名字让村民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两个名字男女皆可用,搞得夫妻俩经常被人叫错。兴许我也搞错了:西姆哈可能是来自加利利的姑娘,尤那才是圣路易斯的锁匠。

因为经常混淆,人们索性以姓氏称呼他俩:丈夫唤作“雅克比”,妻子唤作“雅克芭”,要么就是倒过来。总而言之,那场大火里,蝰蛇咬了雅克比。但雅各布·沙因菲尔德与大火和毒蛇的关联,却发生在多年后。

雅克比家的大鸡舍算得上是全村的骄傲,甚至成了观光景点。那个时候,阿拉伯斑点母鸡也就是每天在农家院溜达溜达,在垃圾堆里挑挑拣拣,每三天下一颗小蛋。而雅克比与雅克芭那些白色的美国孵化器摆在豪华的木头笼子里,鸡蛋沿着斜槽滚出。孵化器配备了锡铁盆,挂着食槽和整洁的繁育箱。

而悲剧并不理会这些,它总是意外降临。一天夜里,笼中传来惊恐的鸡鸣声。雅克比点亮煤油灯冲到外面。他进了鸡笼,不小心踩上正吓唬母鸡的蝰蛇,脚后跟立马起了瘀青。

时逢春季,蝰蛇的身体正充盈着冬日积攒下的毒液和邪恶。雅克比直挺挺倒在地上,油灯也脱手摔碎,点着了鸡笼。羽毛和木墙被引燃,空气中充斥着鸡鸣和浓烟。而那条蛇不改狡猾本性,见火立马开溜。

“做了坏事就走,”雅各布解释道,“不然他还能怎样?”

邻居们被叫来帮忙。然而一片混乱中,没人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大家只顾着灭火救鸡,没人去找雅克比。等火完全扑灭,雅克芭才发现丈夫躺在阴燃的木块和烧焦的鸡尸堆里。万幸他只有手和腿被烧伤。不过浓烟呛进了他的肺部,蛇毒也差点要了他的命。

雅克比的块头、力气加上好运让他九死一生。但他从未真正恢复。从那之后,他就没了精神头,也不工作,整天哼着童谣,一成不变的调子招得全村人反感。

雅克芭咬紧牙关坚持着,一个人努力撑起整个农场。然而花园里布满杂草荆棘,院子也成了垃圾场。四头奶牛下不了奶,只能一头接一头地卖给牛贩子格洛伯曼,生病的丈夫也不让她省心。

蝰蛇的毒液不断在他血管里作祟。雅克比成天跟在妻子身后,唱些疯言疯语。他对她胡搅蛮缠,像个四岁的孩子黏着喜欢的幼儿园阿姨。

折磨了两年后,雅克芭将房门一锁,头也不回地向田野走去。雅克比蹒跚跟在她身后,哼着歌儿,偷偷掀她裙子。就这样,两口子穿过公路,消失在北山的栎树林里,没人再见过他们。

雅克比的屋子空了数月,没人知道会怎样。

花园里灌木疯长,伸出多刺的藤蔓。花朵日渐萎缩腐烂,伯劳鸟将老鼠和蜥蜴的尸体挂在荆棘上撕扯。

西番莲在走廊的地板蔓延生长,一簇簇卷须充斥着沟槽,以致逼破门窗,蜿蜒入室。

野草和螺丝豆遍布院中,与其他废屋没什么两样,直至覆盖鸡舍的废墟。篱笆也结成一团草墙,黑蛇虎视眈眈,野猫张牙舞爪。

而壁虎、蜘蛛、螳螂、变色龙这些小帮派则潜伏在灌木丛中。叶子中总有窸窣抖动的声音。不止一次,当有孩子为了捡球而把手伸进树丛时,不是被咬就是被蜇,要么更惨:两样都中。

有人建议连虫带院一把火烧了。接着,一个夏日的黄昏,村里人听到一阵遥远而奇特的鸟鸣,而且声音越来越近。

疲惫的村民都抬起头来,连牲口也好奇地竖起耳朵。

那声音是那样陌生、迷人、绚丽而甜美,而且越来越响亮。

紧接着,老弹簧的吱嘎声、活塞的咔嚓声、魄力不再的老化引擎声纷纷应和鸟鸣。远处一阵尘烟中,一辆绿皮卡摇摇晃晃冲了过来,宛如一艘巨轮,从田间露了头。

开车的是个胖子,四十岁上下,白发如雪,又粉又细的肌肤如同犁地翻上来的小老鼠。他裹着一件黑色的旧外套,戴着墨镜,袖子上的绒面补丁十分显眼。卡车上若干个大笼子里尽是些高唱的金丝雀,仿佛正值年度春游的孩子,一个个兴奋得上蹿下跳。

雅各布把手搭在我肩头:“命运从没有意外。他按部就班做着准备,留下预兆,也会派来间谍。然而,能见、会听、懂领悟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这个陌生的怪人径直来到雅克比家的弃舍,一副轻车熟路的架势。到达目的地,他戴上一顶宽边草帽跳下车。树篱与乱丛中的躁动与骚乱瞬间化为沉寂。

一瞬间,来者摘下墨镜,露出白化病人粉色的眼珠和突兀杂乱的睫毛。他很快又把墨镜戴上。这个人五短身材,双下巴;笑容喜庆,但长相吓人。

他把笼子一个个卸下,拎着鸟笼进了屋。关门声未停息,受到惊吓的蜈蚣、蜘蛛和气急败坏的小蛇便纷纷逃离院子,像听了命令一样消失在田野里。

雅各布说:“因为动物比人类更敏感。改天我给你讲讲你妈妈养的那头牛,她才叫厉害!”

太阳落了山,白化病才从屋里出来,站在院里审度着要干的活。他二话不说,从卡车后取出镰刀,又从工具箱里找出锉刀,娴熟地将弯刀打磨。他把割下的野草堆在院子边上,动作麻利,让人无法与他的长相挂钩。他从衬衣口袋拿出一包“玩家”牌香烟,享受着吸入烟气的快感。他并不吹灭火柴,只是轻轻把它弹入草垛。稻草、野草和荆棘噼噼啪啪烧起来,火光映红了路人的脸。

看热闹的散尽,白化病继续趁夜干活。连续数晚,他修建篱笆,拔掉西番莲,剪了雅克芭的玫瑰丛,在旧桩子上栽了新种苗。他用干草叉翻新院地,天一破晓,就急匆匆进屋。乌鸦兴冲冲飞进院子,东蹦西跳寻找着翻地带出的蚯蚓和蝼蛄。对它们来说,哪里翻了地,哪里就能饱餐一顿。

“一切就是那样开始的,”雅各布说,“没人知道,连我妻子丽贝卡都不知道。公牛拉比诺维奇、牛贩子格洛伯曼都一无所知。我自己也是后知后觉。”

他从桌边站起走到窗前,背对着我说话。

“鸡舍被毁,那个白化病来了。托妮娅·拉比诺维奇溺水,你母亲到来。丽贝卡走了,金丝雀飞了,萨义德出生,帮工来了,朱迪斯去世,雅各布还活着。还有比这更简单的吗?每一份爱情的尽头都是如此。开头五花八门,中途纷繁复杂,但结局总是简单而相似的。最终,总是有人来,有人走,有人死去,有人继续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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