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聚集，凉风阵阵，河床涨水，托妮娅和摩西全无预感与担忧。

大雨在屋顶敲击出清冷的节奏，在锡槽里哼鸣。牲口挤在屋里，麻雀乍着羽毛眯着眼躲在格子里。一对乌鸦——心中只有好奇，没有恐惧的生灵——在劲风暴雨中练习着盘旋与升空。

三点钟，托妮奇卡站起身，摩西也睡醒午觉后出来。夫妻俩像往常一样，吃几个橘子，弄些抹黄油或果酱的厚面包片，再来几杯烫嘴的热茶。雨一停，他们把骡子拴在马车上，进柑橘园摘柚子。

卡梅尔山方向刮来一阵刺骨的冷风，直切脸面，生硬如未干的油画纸。骡子的四蹄陷在淤泥里，黏糊糊拔出来，留下一个个蹄印坑。田地里，不息的流水冲出新的渠道。

托妮娅与摩西经过菜地和葡萄园，跨过河床来到柑橘园。两人合力搬起沉重的木箱，转身准备回去。托妮娅抓住缰绳，摩西从马车后推，想让骡子从泥地里出来。托妮娅回头看看，摩西累得满脸通红，浑身热气蒸腾。

她爱丈夫的力量，为此而骄傲不已。每次哪个邻居有扛不动的口袋或者拉不动的牲口，托妮娅便会说：“等等，我马上去叫我家摩西。”在他们家附近，就在篱笆小门旁，有一块两百五十磅[磅：英美制重量单位，一磅约为0.4536千克。]重的大石头。托妮娅在上面做了一个显眼的大牌子，上写：“将我擎起的摩西·拉比诺维奇居住于此。”有人开玩笑说托妮娅应该给自己也挂个这样的牌子。这块石头远近闻名，时不时便有英军营地或卡梅尔山德鲁士村的人跑来想举举看。只有摩西力气够大，只有摩西知道如何弯曲膝盖，紧闭双眼抱紧石头，然后怒吼一声，像抱小孩一样把石头举在胸前。其他所有人都是垂头丧气、一瘸一拐地无功而返——垂头丧气是因为失败，一瘸一拐是因为他们都气急败坏地猛踹石头，结果伤了大脚趾。

雨又下起来。当夫妻二人返回河床处，拉比诺维奇发现水已经涨了一大截。他爬上马车，从托妮娅手里接过缰绳，后退几步，引着骡子朝右边过河床。然而蹄子一踏上光滑倾斜的浅滩，骡子就像女人一样大叫一声，绊倒在地。

顺着悲剧的相似脉络，情况急转直下。

骡子在车轴间陷住。马车缓缓侧翻。拉比诺维奇掉下马车，左腿被压住，动弹不得。

他疼得大叫。粉碎的膝盖骨撕扯着肌肤，伤口暴露在水中，人差点疼昏过去。然而因为担心——那种出自本能、先于理性的担心——让他将目光转向托妮娅。

她的大半个身体被压在侧翻的马车下，只露出头和脖子。头颅和后颈都陷在泥里，头发因为浸水粘成一绺一绺的。原本健康红润的脸庞也吓得灰白。

在她周围，一颗颗柚子在水里无忧无虑地跳动，如同浴缸里的玩具。

“救我出去。”她弱声道。

因为恐惧，托妮娅的声音有些嘶哑。她的嘴角渗出一些刺眼、稀薄的鲜血。她只能转动眼睛看着他。

伤腿困在泥里的摩西将手伸到车底侧面，估摸着重量。

“救我出去，我的摩西……”

她的声音哽咽着，想要叫出声却力不从心。

“托妮奇卡，听我说，”摩西道，“我把车架抬起来一点，你爬出来。”

她缓缓点头，圆睁着眼睛表示明白和同意。

“现在！”摩西吼道。

他因为用力而脸色发青，双手关节青筋暴起。马车吱呀着被微微抬起。托妮娅扭动挣扎着，最终只得无奈放弃。

“不行，”托妮娅呻吟着，“我做不到。”

又一股剧痛侵袭摩西受困的大腿。马车的重量又落下来。

有人说，这种时候，时间会静止；有人说，时间的速度会加倍；还有人说，时间会碎为成百上千个碎片，再也无法整合。在那个大雨之日，在河床倾覆的马车旁，时间并未理会这些俗套的推测。它既没有放慢也没有加快，只是按一贯的节奏，一如既往，冷静超脱，凌驾一切。

一层薄雾斑驳蒸腾于水面之上，荒凉的天空渐渐阴沉。与此同时，骡子的哀鸣和身体散发出的恐惧气味引来几只胡狼，摩西大声喊叫，丢了几块泥巴才将它们吓退。

其中一只跳过来咬住骡子的后腿。摩西用力拆下马车一侧的架杆，伤了胡狼的后背。余党见状只好后撤。过了一会儿，胡狼明白男人无法起身，狡猾和饥饿让它们变得十分大胆，开始从头部攻击骡子。那个位置太远，杆子打不到。胡狼从骡子口鼻处撕下几块肉。

“柚子漂起来了。”托妮娅突然道。

“什么？”摩西声音颤抖。

“柚子漂起来了。”

“村里人很快就会来救咱们了。别把头沉在水里，托妮奇卡，也别说话。”

雨越下越大，水越涨越高，柚子如水中褪色的月亮泛着黄色。托妮娅躺在马车另一侧，觉得头越来越沉。摩西试着用杆子支撑她的后颈，但没成功。

眼睁睁看着水位上涨，妻子脖颈的肌肉不住地颤抖，摩西的光头上满是冷汗。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突然，托妮娅的头沉下去，又立即浮了上来，仿佛被对死亡的恐惧所激醒。

“摩西……”仿佛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在说，“我的摩西……辫子……在盒子里……”

“在哪？”摩西大喊，“辫子在哪？”

水位攀涨，没过托妮娅的头颅；再涨，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托妮娅的声音。

“我要走了，摩西。”她低声道。

拉比诺维奇紧捏下巴，双眼紧闭，直到妻子口中吐出最后一串气泡。夕阳退去，在灰云后收敛起辉煌。直到光亮淡去，黄昏和雨水洗去死亡可怖的声响，摩西才望向吞噬妻子生命的那抹阴暗。他猛咳不止，伤心与无奈的泪水夺眶而出。比任何情感都要狡猾的悔恨蚕食着他的身体。

怒不可遏的他再次抓住马车边缘，他咆哮着用力：“出来呀，托妮娅，出来呀！”然而倾听的只有胡狼和垂死的骡子。

马车脱手再次砸在他的伤腿上。摩西昏厥，醒来，再次昏厥。几小时过后，他被自己的叫声惊醒。仿佛在梦中一般，他看到灯火如大海般涌来，搜索队的叫喊声和犬吠声四起。然而，此时的他已被黑暗、悲伤、寒冷和疼痛消磨殆尽，全然没有回应的气力，还是骡子的呻吟声为他们指引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