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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诉时效倒计时  作者:横山秀夫

出租车飞驰在路灯稀少的主干道。

去V县要翻过一个山头。虽然路途遥远,所幸深更半夜不堵车,应该用不了一个半小时。

“到了叫我。”田中撂下这句话,没过几分钟便坠入梦乡。兴许这也是能干刑警的必备技能之一。他是班长朽木的心腹,各方面的能力都很出众,尤其擅长审讯,在本县首屈一指。

矢代透过昏暗的车窗,心不在焉地注视着星星点点的民宅灯火。

他自己的面容倒映在窗玻璃上,看似带着浅笑,内心越紧张,面部肌肉就越放松。朽木有不笑的理由,而矢代也有时刻面带笑容的理由。

小学一年级的暑假。当时他刚满七岁。

去学校泳池游完泳,他想抄近路回家,便穿过了神社的停车场。走过一棵有几百年树龄的老榆树时,他突然发现有个戴着墨镜和棒球帽、穿着白衬衫的人正站在树荫下,脚踩青苔。那人之前应该就躲在大树后面。

被人挡住去路,矢代产生了些微的恐惧,险些撒腿就跑。对方却蹲下身,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小朋友,这附近有没有寒蝉呀?”

“没有。”矢代不假思索道。因为他知道,神社里只有油蝉和斑透翅蝉。

“哦……那可真不凑巧。叔叔在搜集各种蝉的叫声。”

至于自己当时对这话做出了怎样的反应,记忆已是模糊不清。他十有八九放松了警惕,也可能被那人手中的小录音机分散了注意力。

那人的下一句话,他倒是记得清清楚楚:“叔叔也喜欢搜集小朋友的声音。”一只粗壮多毛的胳膊向他伸来,手里拿着一张纸。纸和学校里用的笔记本一般大,上面写着许多平假名。

“来,念念看。”那人欢快地说道。

“我不想念……”他应该这么支支吾吾了一阵子,脑中还有难为情的记忆。

“来,从这儿念起。”那人指了指某个平假名。

他做梦也没想到,眼前的男人正在逼他干坏事。因为他接触过的成年男人寥寥无几,除了父亲和邻家叔叔,就只有学校的老师了。

矢代经不住那人的催促,念了起来:“明、天、之、前、准、备、好、两、千、万。”

矢代拼命辨认纸上的文字,脑海中一片空白。他当年还小,连平假名都还没记熟。那人肯定认为不能找年纪更大的孩子,所以认准了只有一年级学生才会戴的交通安全小黄帽,物色最合适的“代言工具”。

“很好,再念念这个。”

眼前出现了另一张纸:“放、在、系、黄、色、丝、带、的、长、椅、上。”

那人让他念了十多张纸。他根本没注意到,那人手里的录音机一直在转。

最后,那人摸了摸矢代的脑袋说道:“谢谢你。记得十年以后回这儿来找叔叔,叔叔送你一份大礼。在那之前,你可千万不能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别人哟。”

矢代一路跑回了家。

在远离神社的过程中,恐惧渐渐淡去,只留下了被表扬的欣喜。与陌生大人的交谈令他无比兴奋。对十年之约的期待,对向父母保守秘密的内疚和愉悦,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攥紧拳头,手掌生疼。

从第二天起,他就不再抄那条近路了。不是不想,但终究还是忍住了。肯定是某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投下了阴霾。

盂兰盆节过后,就在他埋头写图画日记以应付暑假作业的时候,不带抑扬顿挫的话语自电视里传入耳中。

“明、天、之、前、准、备、好、两、千、万。”

返校那天,校长提起过发生在另一座城市的绑架案。当年的矢代还无法完全理解“绑架勒索”这几个字的意思,只知道有个跟他同龄的女孩被坏人害死了。这个消息伴随着由此激起的惊讶、恐惧和兴奋压在他的心底。

“放、在、系、黄、色、丝、带、的、长、椅、上。”

他不确定自己对现实的理解到了哪个程度,也没有认定“那就是我的声音”的记忆。只记得自己的脸顿时通红,脖子和耳朵都红了。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仿佛刚跑完马拉松。在电视屏幕上见过好几次的女孩大头照,此刻分外醒目。

天知道什么时候会露馅儿。二十年来,矢代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

新闻节目播放的录音是F县警通过媒体发布的,旨在请公众提供线索。绑匪通过改变转数等方法对录音进行了加工,所以连父母都没有意识到,那是自家儿子的声音。

模糊的恐惧却吞噬了矢代,几乎将他压垮。他总是战战兢兢,食不下咽,最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母亲非常担心,带着他跑了好几家医院,却没查出什么问题,于是只得求助于市教育中心介绍的心理咨询师。

事后回想起来,他是被误诊了。咨询师对他的内心世界做了不必要的深度揣摩,将好几种心理疾病强加于他。测试、观察、心理治疗……矢代虽然年幼,却很清楚自己失语的原因,离题万里的心理咨询不过是徒增痛苦。

痛苦之中的矢代仍能切身感受到母亲的苦恼。他深爱着母亲,见母亲伤心难过,他也倍感煎熬,所以他逼自己笑。每次看到他笑,母亲便会喜极而泣,拥他入怀。为了取悦母亲,年仅七岁的矢代学会了假笑。

与此同时,矢代还要与“恐吓者”斗争。恐吓他的,正是只比他小一岁的妹妹明里。矢代活了二十七年,却没见过比明里还要贪婪、坏心眼的女人。

暑假临近尾声时,她说:“哥哥,电视上那个坏人的声音就是你吧?”

他们本就不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兄妹,平时经常冲对方怪叫。矢代的声音明明经过加工处理,却还是被年仅六岁的明里听了出来。

“你可别说出去。”矢代拼命恳求,当时他好不容易能磕磕巴巴说出几个字了。谁知这反而让明里意识到,自己抓住了哥哥的把柄。

明里开始得寸进尺,暗中抢走哥哥的零食,收缴哥哥珍藏的卡片和贴纸。她的要求不断升级,甚至不准哥哥接近母亲,还让他尊称自己为“明里大小姐”。

终于——

还记得那天很热,矢代和明里在院子里的塑料池子里玩水,滚滚也在。滚滚是父母买给矢代的比格幼崽,他们希望小狗的到来可以改善儿子的病情。不难想象,明里对此心怀不满。那天她突然嚷嚷起来,要把滚滚的名字改成凯蒂。

“听见没!它以后就叫凯蒂了!”明里学着大人的口气发号施令。

矢代委屈得哭了出来。他一直都很疼滚滚,滚滚也很亲他。他失语后说出口的第一个词就是滚滚的名字。

明里在胸前拍了拍手,喊“凯蒂过来”。就在这时,矢代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滚滚”。滚滚径直冲了过来,跳上他的膝头,小尾巴都快摇断了。明里气得脸都歪了。只见她一个转身,冲向主屋。

“妈妈!电视上那个坏人的声音是——”

矢代撒腿猛冲,一把抓住在面前晃动的小辫子,用尽全身力气把人拽了回来。“妈妈!妈妈!”他将哭喊不止的明里推进水池。“妈妈!妈妈!”他抓住明里的脖子和头,将她按进水里。没你这么坏的妹妹就好了!你这个小坏蛋,看我不——

“哟,还没到呢?”田中浮肿的面庞近在咫尺。

“呀,我也没注意……”矢代望向窗外,一片漆黑。

路很陡,路面也是凹凸不平。轮胎上上下下,震得他屁股发麻。田中肯定也是被颠醒的。

矢代探身问道:“师傅,咱们到哪儿了?”

“就快翻过这座山了。”慵懒的声音传来。言外之意是“你们要不是刑警,我才懒得跑这趟呢”。

田中再次闭上眼。

矢代靠回椅背,长出一口气。他望向自己的双手,十指张开,细细打量。

要不是滚滚狂吠起来,他已经用这双手杀死了自己的亲妹妹。

打那时起,明里再也不敢在他面前耍横了,投向矢代的目光总是饱含惧色。哪怕她早已成家,生了两个孩子,情况也没有丝毫改变。

矢代学会的假笑渐渐发展成了玩笑与搞怪。起初他只是为了安抚和取悦母亲,但意识到这招儿也能博老师和同学一笑后,便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他并不觉得扮演小丑有多痛苦,反而有轻松畅快之感。

这为他提供了绝佳的伪装,因为他害怕暴露真实的自我。上初中时,他已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在那起绑架撕票案中扮演的角色。没办法,只怪自己不走运。无论他如何宽慰自己,当年被新闻节目反复播放的录音总在耳边挥之不去。唯有置身于笑声的旋涡中心时,那些声音才会消失不见。升入高中时,他已经成了大家公认的开心果。谁都觉得他大大咧咧、无忧无虑。

高二那年夏天,矢代走向神社的停车场,赴那十年之约。他口袋里藏着一把美工刀,在老榆树前等了一整天。

那人却没有兑现承诺。

在回家的路上,他找了个公共电话亭,给当时搜查本部所在的片区警署打了一通电话。早在好几年前,他就记住了呼吁公众提供线索的海报上的电话号码。那是他第一次拨打那个号码。他没有自报家门,只是哑着嗓子跟接电话的刑警讲述了“那一天”的经过。他单方面描述了那名中年男子的样貌特征,然后不顾对方的追问撂下了听筒。

如今回想起来,当时接听电话的刑警正是朽木班长。入职F县警后不久,他就得知朽木在升入一班之前当过那一带片区警署的刑事课长。

大四那年夏天,矢代决意从警。在绑架撕票案时效届满的那天,老榆树下的矢代泪流满面。他为十五年漫长而痛苦的岁月而哭泣,为绑匪逍遥法外而落泪。我要送那群作奸犯科的人上绞刑架,一个不留——矢代决意投身警界,向“那一天”复仇。

出租车似乎开上了平缓的下坡。前方出现了城市的灯光,应该已经开过县界了。

矢代闭上双眼。

他这辈子都忘不了初见朽木时的情景。当时他还是个小小的巡查,刚被调去派出所没多久,辖区就有个老婆婆被人捅死了。离案发现场最近的派出所常会被用作刑警们的联络站和休息点。朽木过来歇脚时,盯着端茶送水的矢代说了这么一句话:“明明没什么好笑的,你为什么要笑?”

朽木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假笑。这人太可怕了……

矢代脱口而出:“调我去您手下吧!我真的很想当刑警!”

不过两年的工夫,他便如愿以偿,调去了片区警署的刑事部。而在两年之后的今年,他成功跻身重案一班,堪称火箭飞升,惊得全县刑警瞠目结舌。

矢代心想:搞不好是因为班长还记得我的声音。

朽木将那通电话的声音收在了记忆的角落,所以才提拔了以假笑掩面的他。在朽木看来,因被用作作案工具而疾恶如仇的岁月与从警经验有着同样的价值,所以才调矢代去了一班。

从来不笑的“青面修罗”,朽木泰正。

有些默契,不需要建立在言语之上。

毕竟从“那一天”起,矢代再也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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