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玉叶蒙尘 19

朱门  作者:林语堂

到兰州只有一天的路程。汽车穿越了皋兰山峡谷,来到甘肃省的平原。亮丽的阳光洒照着这座围着高壕、深灰城墙的大城市。周围就像一个天然的果园,到处长着梨树。两个巨大的烟囱同属一家左宗棠时代就已创建的毛织厂,是现代工业文明唯一的标志。城市蹲伏在北塔山脚下,红色的山线一直迤延着,充满着青葱的绿意。黄河围绕山丘,一座大铁桥横跨于河上。黄河是本城的北界,过去几个世纪,一直是汉人对抗胡人的天然屏障。两千年前,中国的名将曾在这里击败北方的胡人,四座烽火台过去是军事的信号塔,如今还屹立在南岸的山顶上。

汽车直接把乘客载到皋兰门外内城的广场。兰州有两道城墙,人口愈来愈多,城市的地位愈来愈重要,就在原来的墙外又加建了一道外墙。商业区在通往河岸的几条街上,因为兰州市是中国内地和边疆各省贸易的中心。但是本城和内地拥挤的市区不同,住宅区的房子看起来都很宽大,有长长低矮的墙,可以窥见里面栽植的果树。李飞拦了一辆黄包车,飞奔他上次宿过的旅社,他曾要蓝如水留言给他。他发觉如水也在那家旅社订了一个房间,但是这时候他不在房间里。

他到电信局拍电报,一封拍给范文博,要他把安抵兰州的信息转告母亲和柔安,另一封拍给报社。他请教到迪化的机票问题,航空社的人告诉他,订票的人很踊跃,还有一大串人向隅,因为政府官员优先,故许多人失去机会。他在欧亚航空局观看地图,吓了一大跳,发觉路途还是那么遥远。兰州离新疆边界七百里左右,边界的星星峡到哈密要越过一百里的沙漠,到省会迪化又有三百里左右。冒险随商团走沙漠十天的路途,在平常时候也够艰巨了;战争期间,未免太愚蠢也太危险了。就算要再等候几周才能订到机票,也要比商团快一些。他记得柔安要他不要冒不必要的危险,他感觉自己简直像一个有了家眷的大男人了。她的一颦一笑留在他心里,快乐,黏人,又顺柔。

回到旅馆,他写了几封信,然后过去找蓝如水。

不管怎样的日晒风吹,蓝如水的脸孔永远是白白的。他面泛菜色,留了一头长发,看起来比在西安时要显得苍老些,憔悴些。两星期来不断地奔波劳累,在天水找到遏云的父亲,又要让她逃避警察的耳目,他觉得很过瘾,也很辛苦。在他的人生旅途中,这是个惊险刺激的奇遇,他的脸上有些历尽风霜的味道。

“你为何不修修面呢?”李飞问他。他觉得世界对待蓝如水有欠公允。这个人仁慈得连一只苍蝇都不敢加害,他只要求在世界的一角有自由与平安,能找到遏云这样的女孩成家共同生活,遏云正象征他所渴望的生活。虽然天生多愁善感,但他的看法很超然,对于军阀的政府或恶行也不觉得很愤怒。“帝力于我何有哉?”不关他的事,天下政府都差不多。蓝如水说天下乌鸦一般黑。

“遏云对你好吧?”

蓝如水眼睛一亮,露出惨淡的微笑。“遏云?”他说,“只准许我拉拉她的手,骄傲得像女王似的。我劝她跟我来这儿,倒不必费什么唇舌。她说过一千遍她感激我,都不让我吻她。她是半孩子半大人。她对男女、爱情、罗曼史方面知道得很多,自己却不肯把心扉打开来。我说我要求的不是感激,她害得我在她父亲面前丢脸。‘友情?’她问道。‘不。’我说。她就说:‘天下男人都差不多。除了腰部以下的东西,还会要什么呢?就算他救了我,我也不会依他的。’她当着她父亲面如此说。我脸部烫烧,好窘,不过还逗着她说:‘你说腰部以下的东西是什么意思?’她用手指划着脸颊说:‘不害臊?!谁不懂?’李飞,我告诉你,这太不公平了。我从来没有占到她任何便宜。她父亲问起我,我发誓绝对清白,你应当了解老崔的。他巴不得我别这样正经,这样她就非嫁我不可了。但是她说我是地道的绅士,他也相信。我觉得他的表情有些失望。”

“当时你们谈些什么?”

“你知道还不是那么一回事!她父亲有时故意制造机会让我们留在天水宋家。我没有办法向她求爱。我猜想她从十一二岁就听说过那么多的爱情故事,我若向她求爱,就宛如在演戏一般。她让我牵她的手,把她当妹妹,这样而已。但是她已经亭亭玉立了,她心里总该有一股柔情吧,只是我不知如何去打动她。她对于公子哥儿特别有戒心,自然她父亲非常失望。不过她已在心中描摹她理想中的白马王子的形象。”

“于是你就打退堂鼓了?”

“我在东园门外,替他们找到了一间屋子,宽敞、幽静,并且还有漂亮的菜园。房东是一位老太太。她的儿子在汉口,她自己只用了一个房间。我打算过几天也搬过去住。当然老太太并不认识遏云,不过初次见面她就说挺喜欢她,而且还说她愿意帮大家烧饭,大伙儿一齐住,也比较热闹。”

“你不觉得遏云是在巧妙地闪避你、利用你?”

如水脸一红,加强语气说:“不,这真是天大误会!你不了解遏云。”

他说遏云和她父亲有些积蓄,够他们一年生活了。只是这个时候因为遏云不能公开露面,他们将会把他们的积蓄用光。所以当蓝如水提议由他来付房租,遏云的父亲并不反对,但是遏云坚持说,他们要付自己的伙食费。一路上实际是由蓝如水来付车费及其他开支,老崔对于这样的安排表示赞许与鼓励。他希望短时间过后,他能够有一位名正言顺的女婿,这一切的安排希望都只是暂时的。

依李飞看来,蓝如水下定决心,意志坚定,最后的成功一定是他的。他的父亲也许难于同意,但是蓝如水并不介意。女方的天真无邪和独立的精神使他入迷,和他在上海认识的名门闺秀真有天壤之别。她的出身,她的缺乏教育,他并不在乎。“一个男人对太太要求些什么呢?”他曾对李飞说过,“穿上纱衣服,喋喋不休,吃蛋糕,生怕染上细菌,对丈夫扯谎吗?”事实上,早在认识遏云之前,他就下定决心娶个天真烂漫的乡下姑娘。他何必讨个有文凭的老婆呢?遏云走起路来并不像个女教师,倒是一副精神饱满的少女步伐。她脾气坏一点,不过却是好伴侣,青春、活泼、愉快、调皮,也不怕说些不雅驯的话。在车上他曾看过她如何对付东北兵,她那一巴掌是很结实的。她的声音、姿态充满了天然的戏剧感,如舞台上以诗文讽刺的贵妇声调,那才绝呢!就是这一份顽皮加上街头的粗话,使他神魂颠倒。李飞想,她保护自己的阶层来对抗“绅士”,像她维护她的贞操那么强烈,老友追求这位小姐,就有得瞧了,心里不觉得暗自好笑。不过,他觉得遏云并不能抗拒自然情感的发展。他想,如果有一天他和柔安、如水和遏云能住在兰州这么漂亮的地方,生命就太完美了。

有关马仲英动向的传闻很多,互相冲突,而且很难确定。据传他已由战场回来,他的司令部离兰州约四百里。他完全掌握河西走廊,势力范围一共迤延了七百多里,伸向新疆边界。交通困难,李飞除非能确定马将军的行止,否则跑这趟远路,根本是浪费时间。他的机票订在五月底,很怕失去机会。

同时也有不少迹象证明马仲英在兰州活动。回族新兵不断通过本城;军方征用马匹、粮食,也用骆驼、骡子和马车输送;猪皮、牛皮、马皮灌满了风,盖上封印,编成筏子,顺黄河而下,载运大批燕麦、大麦和其他的补给品。难民和返乡的军人传来汉、回的战况,李飞借助地图以及高明的想象力,终于拟起了一幅战况图,寄给报社。

他收到柔安的信,也写了回信给她——说他很喜欢待在这里,对兰州的印象颇佳。他还提到如水和遏云所住的房子,兰州的东西又好又便宜,一年四季花团锦簇。兰州著名的白梨花现在已凋落,不过乔太太园中的牡丹花正将开呢。“软儿梨”秋天摘下冬天收贮,一俟皮色变黑,多汁柔软,气味香郁。牛肉、羊肉价廉物美,皮货也很便宜。气候干爽,土地高爽,夏天很凉快,冬天四周围都变成玉雕粉琢的银白世界。李飞把兰州比喻为天堂,要柔安来看看,反正如水与遏云都在这儿。他寄给柔安几张花园合拍照片。他当然知道柔安不能来,她的父亲快要回家了。不过他要柔安知道,兰州真是个叫人难以忘怀的地方。

他告诉如水,他已和柔安订婚。每次她的信一来,如水和遏云就逗他,当然他绝不肯把情书公开给任何人看。房东太太对这些年轻的房客关怀有加。她是一个古道热肠的老人,年纪虽大,身体倒没有老态龙钟的样子。年轻的朋友常一同去爬山,傍晚时分回家,乔太太早已弄好了晚饭。大家一团和气,真像快快乐乐的一家人。

老崔告诉如水可请房东老太太帮忙游说,请她想办法改变遏云的心意。蓝如水打算给遏云的父亲两千块,这个数目足够他享用晚年了。

乔太太单独与遏云在一起时,就说:“你为什么不嫁给蓝先生?他是个文雅的君子,人品不错又有钱。”

“就是啊,我们的情况太悬殊了。”

乔大太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我不明白,很多人都巴不得找这样的如意郎君。你难道不喜欢他?”

“我喜欢,但是结婚与喜欢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不是我理想中的男人,而且年纪也太大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即使他大你十岁,又有什么关系呢?”

“问题在于对事情的看法。他因为有钱,整天晃来晃去。也许我太年轻,不懂这些。他很有诗意,很有气质,我也知道他也爱我,但这不够。看看李飞吧,他以他的劳力换取生活,难怪杜小姐会钟情于他。”

“你要哪一类型的丈夫?”

遏云很快瞥她一眼。“我啊,乔太太,我到过不少地方,也见过各色各样的人。我佩服的是李世民和薛仁贵那种叱咤风云的人物,能够上马杀贼,把敌人拉下马。即使让我当王宝钏那种悲剧人物,在寒窑苦守十八年,我也心甘情愿。他们非我们今生可以遇到的等闲之辈。次一等的有苏秦、张仪,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能奔走敌营,游说王侯。那些都是乱世救国的学者,是不平凡的天才。我没有这么大的野心,我愿意做猎人的太太,看着丈夫带弓箭出门,猎一只鹿、一只山鸡或野猪回来,我会杀鸡拔毛,烤煮鹿肉,那一定是光耀门楣的事。哦,退一步说,我宁可做农夫的妻子。我要早起烧饭,看他荷锄出门,中午送午饭到田里给他。但是我不想嫁给那些俗气的商人、大官,或者游手好闲的有钱人。”

乔太太禁不住笑起来。

“你小小年纪,脑袋却充满戏台上的传奇故事。我在你的年纪,也是充满了梦幻,梦想这样的男人。但年纪一大,等到我这样的岁数,你的想法就会改观。”

“不可否认,我的年纪尚轻,不过我的想法就是这个样子。蓝先生温文多礼,但他不是我理想的丈夫。我有权利挑选,我有权利再等等。也许假以时日,我会碰到薛仁贵之类的黑脸猎人,或者武松之类的打虎英雄呢。”

“即使你不为自己设想,也该想想你父亲。老人家有人奉养,则不愁三餐。”

“我可以奉养父亲。”遏云说。

“你如何能够呢?”遏云没有隐瞒自己的姓名,但是她没有透露她的职业,老人家以为她们只是北平流亡而来的难民。

“我可以。”少女只回了一句。

日子飞驰而过,遏云看起来是唯一没有烦恼的人。她帮乔太太到菜园摘菜、剥豆荚,早上穿着棉花衣裤,陪乔太太提着竹篮上菜市场,碰到熟人就与他们聊天,开开玩笑。下午她偶尔也会跟父亲与大伙儿上公共游乐场所或上茶楼去,在那儿与大家玩得很高兴。她喜欢与大家站在广场上,看走江湖的拳师打拳卖药,或者参观熊戏、猴戏,以及各种杂耍。她时常找流浪艺人聊天,问他们打从哪里来,和他们说些“江湖”话,于是她就觉得很快乐了。世界上很少人像拳师或艺人,手里赚多少,嘴巴就吃多少,到处流浪,没有自己固定的家,但是也很少像他们这样无烦无恼。她父亲认识一位老王,是白莲教的分子。蓝如水对此并不介意,她父亲却希望她当一位淑女。遏云很怕失去属于自己的阶层,真正不嫁蓝如水的原因她并没有向任何人说明,她深知一嫁了如水,她就无法再抛头露面唱大鼓,也不能再拥有她所喜欢的开放生活。

老崔看着她在菜园里摘莱,心里仍充满着希望。“她还是小孩子,”他对蓝如水说,“心智还未成熟呢。”

遏云愈是不理睬蓝如水,她那无邪的魅力和开怀的笑容就愈使他倾倒。天天能看见她,他觉得生活很充实,他愿意与时光赛跑,耐心等待,相信时间久了,有情人终成眷属。

李飞离开兰州的前一个星期,有机会见到海杰兹的儿子阿尔·哈金,他是马仲英办公室的中校。哈金到兰州来接洽征兵和补给的问题,他要求李飞来看他。

李飞走进三十六师司令部的兰州办事处。哈金穿着中国陆军的制服、军帽和高统皮鞋,是一个生气勃勃、精神焕发的青年,高度和他父亲差不了多少,深棕色的眉毛,瘦长、留须的面孔,一看即知道是回人。他站起来,用诚恳、干脆的态度注视着李飞。

“马将军要我竭力协助您,”他说,“如果您愿意到肃州,他很乐意见您。”

马将军是一位冲动、野心勃勃、机灵的人,他很喜欢接见记者。他听说有一位国立报馆的特派记者要来访问,他马上要哈金带他去肃州。

李飞表示肃州之行是很愿意的,只可惜他已订下了到迪化的飞机票。

“那真是太可惜了,您若不介意等二十分钟,我们一起去吃晚饭。”

李飞马上答应,他很高兴能和回军直接接触。青年中校立刻坐了下来,专心来处理文件,然后起身,手里拿着军服外套,陪李飞走出办公室。

李飞并不了解回人好客的一面。阿尔·哈金已读到父亲的来信,知道拆水闸的事情。他知悉李飞曾经在父亲家做客,简直把他当老朋友看待。他的一些军官的威仪消失了,眼中现出诚恳的友情。他问及台雅和阿里长得多高多大,奴莎姨什么样子,家里用什么招待他。当李飞述及拆水闸的经过,哈金眼中闪射关切的光芒。

“马将军奋斗争取的就是这些。我们不是打汉族军队,马将军本人就属于汉族军队呢。哈密附近,我们家族的土地都被窃走了,大家只好亡命于沙漠与山区,现在他们又遭到大屠杀。我们族人拿起武器来自卫,奴莎姨给我的信,谈到水闸和我们谷里的事。李先生,我们不是好战的民族,我若在那里,我早就领导村民开水闸了。我真高兴,杜大爷是好人。”

哈金谈起东北将军盛世才回疆的消息,以及马将军协助回人的计划。李飞也把村里招兵的事奉告。

“马将军要亲自出马到新疆吗?”

“不。他要训练军队,实际负责打仗的是马福民和马世明。他们是回教徒,他们已经把赌注掷在我们这一边,我会给您几封致回教将军和哈密王朝旧吏尧乐博斯的介绍信。”

“我将感激不尽。要我到办公室去拿吗?”

“不必了,我会派人送去给你。后天我就回肃州。你这次无法上肃州见马将军,他一定感到遗憾。您如果冬天还在迪化,也许我们会碰面哩。”

一周后,李飞搭上前往哈密的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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