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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  作者:林语堂

柔安满怀希望等李飞回来。女孩子用情专一,就不会考虑到自己,只是惦念着意中人。柔安的用情即是如此。李飞想去新疆,她就让他去。他的远走,暂时无法回西安,理由也很充分。只要能等到他的信,知悉他平安,这种等待也是很好的报酬。她的脑袋再也想不出新疆是什么样子,距离那么多关山黑水,那里又有原始部落的冲突。她等着她父亲帮李飞斡旋,准他平安回来。

自离别后,她收过李飞八封信,都由兰州发出。每次接到信,她就念给唐妈听。她告诉唐妈,一俟李飞返回,她们就结婚,她父亲也已同意。她还喜滋滋地告诉唐妈,李飞通过了父亲的诗词考验。唐妈不懂诗词,但知道一定很难,很伟大,因为柔安的父亲是一位“翰林”呢。

就是柔安不说,唐妈也猜得出来。柔安常常一句话不说,静静地凝视远处,唐妈在这个女孩脸上看出一种新的光辉和新的庄重感。她为爱而自豪,目光有了奇妙的转变,一眼就瞧得出来。女孩子知道有人对她痴情,对大家会更文雅、更和蔼、更同情,因为她在爱人的眼光中找到了自己。她有愿望,有个方向,有一个真正的目标,没有人能阻挡得了。女人的爱情具有微妙的力量,统领着她的行动、她的思想以及抉择。有时候最温柔的情感也会化为无限的敌意。

爱情的灵丹改变了柔安,使她和以前判若两人,使她无精打采,使她坐立不安,使她不注意世界上其他事物。唐妈和她如此接近,不会不注意到这一切的转变。她发觉柔安每次看李飞的母亲回来,眼睛就奕奕有神,似乎看到他母亲就感觉离他近一点。

李飞的信常常提及母亲和哥哥一家人(他给柔安的信超过给哥哥的),于是每星期她更有理由去会李飞的母亲,把有关她儿子的事情告诉她。

“等你父亲回来,”李太太说,“我们两家就正式订婚。能有一位知书达理的儿媳妇,我当然高兴。你一定要说出你想要什么,我们家并不富有,但我们一定依礼行事。”

自从三岔驿回家,柔安一直遵照父亲的话对待春梅。她父亲说过,她和春梅要负起杜家中兴的责任。她不得不佩服春梅,而她们上一次在一起的谈话也使柔安看出春梅的立场。柔安对于父亲关于她和祖仁的预言会不会出现感到疑惑。她不喜欢祖仁,祖仁也知道,也感觉得到。现在她尤其喜欢暗中拿祖仁来与春梅比较,这一比,更使得祖仁相形见绌。她愈看祖仁愈不顺,也愈看到他脸上的横肉和眼中冒出的邪气。祖仁待在家里,即使无所事事,也表现一种紧张的表情。所以柔安觉得和春梅比较亲近,愿意告诉她,自己已下定决心要嫁给李飞,而父亲也见过他,也表示同意了。

当柔安度假回来,她马上晓得叔父与父亲之间一定会有严重的裂痕。第一顿晚餐席上,大家问起她如何打发假期以及她父亲的近况。

“我劝过他回来,”她说,“他住在喇嘛庙里。因为没有人帮他炖,连我们新年送去的人参他都没吃完呢。”

“他的病况如何?”彩云问。

“他昏倒过一次。用人把他从地上扶起找医生。我想那是第一次发作。我们回三岔驿的时候,他看起来身体还蛮健康的,还顺便带我们到回人村去。”

“你说我们,是什么意思?”

柔安发觉这一下说漏了嘴。

“阿三。”她答道。她脸上泛起红云,发现春梅迅速地瞥了她一眼。她想提提水闸被拆的事,又不知如何开口。

“噢,对了,”她立刻说,“我父亲有一封信要给你。”

叔叔打开信,是一封字体工整的两页长信。他放下筷子开始阅读,才看半页,就把信往地上一丢。大家都被他苍白的脸色和眼里露出的凶光吓住了。他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仿佛被谁踢中要命的地方,眼睛冒着火焰。

“他把水闸拆了。哎哟,我猜他就会干这种傻事。”他在房内踱着方步,喘息声依稀可闻。

“坐下来把饭吃完吧。”他太太说。

“他没有一点常识,和那些喇嘛僧住在一起——他一定疯了!”

柔安的脸色起初吓得发白,但当叔叔说他父亲发疯,不禁义愤填膺,她镇定自己。

“咦,他一定疯了。让鱼溜掉,溜下河去!那座水闸花了不少钱造成的。我们造了湖来赚钱。他待在喇嘛庙,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只是向我要钱,拆水闸竟不跟我商量。”

柔安设法控制着自己:“我父亲完全正常,你为什么不详细看看他的信。”

“我为何要看?他不与人好好相处,他以为西安不配他住。”他走向柔安,“告诉我,你看到了吗?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在哪里?”

“公公,你坐下,”春梅说,“等一下你又要头痛了。水闸既然拆了就拆了,等他回来,再与他理论不迟。大家为了几条鱼吵架太不值得!”

春梅很会处理事情。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因为她举止得体,态度亦可人,杜范林慢慢地走回座位。

“水闸全部完蛋了?”他问柔安。

“裂口一挖好,”她说,“大水就冲过来,把其他部分冲垮了。”然后她故意加上这几句,“田园有了水,回人很高兴。第二天早晨我过去看,美丽的河水又涨满了。农夫出来开始修筑沟渠,牵马到岸边喝水,村里的小孩也出来钓鱼。父亲非常愉快。”

柔安抬头看叔父,心里因他痛苦的表情而暗自高兴。

“我认为我父亲是为家庭的利益着想。他说:‘那座水闸迟早会被农人拆掉,与其让愤怒的邻居来拆,不如自己拆掉算了。’”

她叔父吼了一声,就离开了餐桌,回到房里去。

一个小时后,看过厨房,把小孩哄睡,春梅就来到柔安住的院落。柔安倚在床边,正猛吸着烟。她听到春梅大声喊着:“三姑,还没有睡?”接着看她掀帘进来。

柔安很快坐正,春梅悄悄地走进来。

“你离家那几天,我要唐妈照常晒你的被子。四月天什么东西都发霉。”

“多谢你帮忙。来,坐在床上,我们轻轻松松聊几句。你知道我父亲提起你什么?他说,是你的黏合性强,把家人黏合在一起,没有你,杜家早就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了。对于家庭的未来看法,你和父亲比较接近。我把临走前你告诉我的一些话说给父亲听。”

春梅坐在靠桌的椅子上,嘴唇泛起一丝笑容,眼睛望着下面,似乎有什么心事。低叹了一声,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出来。

“我在晚餐时有没有说错什么话?”

“我不觉得。怎么?”

“我说二老不该为了区区几条鱼而伤了和气。”

“嗯?”

“我挨了一顿骂。婆婆说,我乱谈大事,有失身份。就算我说错了,也只是希望家里不要为任何事情而伤了和气。家和万事兴。兄弟不睦,是家庭衰微的第一个征兆。我说‘几条鱼’,并非意味着那些鱼不重要。你看我真不好做人,不说不行,说了也不行。婆媳难处!”

“我叔叔对你说了些什么?”

“一言不发地闷着,一直生气喘气,脸涨得像红萝卜似的。他正要写信给伯父。我不敢再开口,怕婆婆隔墙有耳,又说我多嘴多管闲事。三姑,我一听说没有人替你父亲炖药,就觉得他不该留在那儿,他要回家,我很高兴。不过,我担心的事情恐怕还在后头。我听到他打电话给他儿子,说明天要找他谈谈——他必得把水闸装回去,你等着看好了。你父亲一回来,一定有一场可怕的风暴。我没到过三岔驿,不了解其中情况。情况很糟吗?”

柔安向她解释:“除非你到过那地方,你不会深深体会水闸的意义。回人村都在那儿,他们的农田、牧地都需要河水来灌溉。回人心怀怨恨,但是不敢有所行动。我们少抓几条鱼、少卖几条鱼没关系,但是水源对于农人可意义重大,生死攸关。湖泊很大,没有水闸,鱼也够多了,水闸有无,影响不大。我父亲觉得,弄了水闸来树立敌人实在不划算。除了我们雇用的渔夫,那边并没有汉人。人不能单靠武力来保卫地方。他觉得叔父永远不会同意来拆掉水闸,所以他就径自拆了。你应当向叔父解释,让他了解。”

“我不敢确定他会听我细说。”

“一定肯的。”

“这种事很难说。他们都认为,女人不懂生意经。他们以为女人的天下在厨房,除了烧烧菜,带着小孩,什么都不懂。”春梅苦笑,“但是我说过一句话,一个人要活命,也得放别人一条生路,天道有常,而且循环不息。”

“你觉得二哥怎么样?”柔安很想知道春梅对于祖仁的观感,看她的看法与父亲是不是一致。

春梅精明地抬眼。她不禁想到自己是小儿子祖恩和祖赐的母亲,彩云却是祖仁的母亲。“你若没有问题,我可不敢发表意见,大家会以为我是在嫉妒家里的大继承人。因为香华,我对她总是敬而远之。现在我认同香华的看法,知夫莫若妻。”

柔安笑笑。她知道,香华对于先生从来没有一句好话。

“人好比鱼类。鱼大好看,却不见得好吃。”春梅说,“婚姻也一样。”

春梅一向是杜范林忠心的妻子——如果可以用这样的字眼的话——但若说她爱他,就未免太牵强附会了。

柔安还是个闺女,谈到婚姻有些害羞。春梅也注意到了,什么事都无法逃避春梅锐利的眼睛。

“有人陪你一道去三岔驿?”春梅眼睛盯着她不放,“我知道你说‘我们’,并不是指阿三。”

柔安不觉满脸红了起来。“还有一个人。”她说,“你猜猜看是谁?”

“我难道没有眼睛?你走的时候,看起来并非纯粹去看你父亲。我知道你去火车站那夜,李飞也出城了。我把这些事情串联在一起。”

“你对他的看法如何?他曾向我父亲提出婚事,我父亲也同意了,所以我才想听听你的意见。”柔安尽量若无其事地说,“我要等父亲回来,才把这件事情公开。”

“如果你能耐心等待,我就尊重你的想法,同时我也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也祝贺你。他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年轻人,而且相当成熟。现在我可得回去了,他可能回来在那儿等我。”

殷盼中柔安度过了一个月。她给李飞的信中并没有提到自己的隐忧,因为她不愿意爱人为自己的事情操心。不过,她的确有充分的理由,想快点完成婚事。她还不敢确定。起先她的月事该来而未来,她半信半疑,但仍充满希望。初期的疑问困扰她,想到自己可能怀孕,却也有一些奇妙的感觉。她完成一份美丽高贵、无比幸福的爱情,难道是一种错误吗?那夜在三岔驿杜宅,她邀请他进房欣赏月亮,把一切完全奉献给他,当时曾把一切考虑抛于云霄之外。那一刻,她只想让他知道她是多么爱他。如果再遇到如此的情况,相信自己仍会这样做。况且她父亲也见过李飞,也甚表同意。如果父亲能替李飞说情,保证他不会在西安出事,他就不必远走新疆,他们也就可以结婚了。这些想法只暗中放在心上,不能让别人知道,包括唐妈和春梅。她写了一封快信,要父亲尽快回来。

后来才晓得李飞已经离开兰州了。她把信读了又读,他此去好几个月,说不定半年。她的忧虑加深,忧心忡忡地过了一个月,她觉得很正常,心里又充满希望。她听说父亲要在她毕业的前两周回来。她会和父亲谈谈,或者撒个小谎,说事情是在天水离别前夕发生的,当时父亲已经同意了。她认为父亲会谅解才对。她会要父亲宣布,因为李飞要远行,他们已在三岔驿行过简单的婚礼。她相信父亲,而且可以肯定父亲会帮她把一切处理妥当。

唐妈首先注意到她的反常行径,以及出奇的沉默。当唐妈提及李飞远行的事,她总是有意避开,或者闪烁其词。

唐妈看见柔安的眼神愈来愈恍惚,神态有些异样,就说:“我看你把书本摆在膝盖上,根本没有看。”

柔安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仍然盯着远方。最后她的眼光折了回来,问唐妈:“你刚才说什么?”

“你的心神不定,目光恍惚。如果有什么烦恼不妨告诉我。长此以往,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会闹出病来的。”

柔安嘴边苦笑:“我不能不这样,对吗?”

李飞坐上驶往哈密的飞机。除了军官,只有五个平民的客人,那些军官似乎负有什么任务似的。飞机上除了一个戴着白头巾,脸上饱经风霜、布满皱纹,还留着一撮胡子的回族老人外,都是汉人。李飞和这位老人搭讪,他说他是哈密的商人,战争爆发,他被困兰州。听说哈密的故乡遭到严重的破坏,现在战火已转移到鄯善和吐鲁番,他要回家看看家园怎么样了。他的眉毛深锁,若不是别人找他,他根本不会自动找人交谈。

在李飞隔壁坐着一位军官,他不停地用眼药水点他发炎的双眼。药水流下面颊,他大声吸气,似乎很喜欢药水的味道。因为他帽子上有青天白日的国徽,李飞判断他是国民政府的陆军,但是无法肯定他站在哪一边。马仲英本人也带这种帽子。李飞与他讲了几句,告诉他自己是记者,军官斜眼睨他,连头都没有转过来。他用力吸气,无精打采地说:“你来这边干什么?”

“我想了解战况,而且我早就想来新疆了。”

军官的喉咙咕噜一声,像嘲谑又像笑声。

“我搞不懂你为何挑上这个人间地狱。进来容易,出去可就难了。”

“为什么,我不明白。”

军官微微转过头来,端详他身边的伙伴:“那是你不懂新疆的情况。”

“我不大了解他们会有什么理由把我拦下。”

“他们会让你进去,”军官说,“如果你隶属于汉军,那又另当别论了。但是那边的战争与南京政府根本扯不上任何关系,金主席认为那是他们家的事,而且不欢迎记者私自闯进他的王国。”

李飞在座位上打盹。当他醒来,太阳已高挂天空,照在昏黄的平原上,地面上有一块块巨大的云影。放眼俯瞰,没有一丝人烟。他由机窗望出去,右侧机翼外就是远处雪白的天山。二十分钟后,蓝红的小丘和白色的村庄飞闪而过,马达的轰鸣和机翼的震动隔断早晨的气流。他坐在飞机上,觉得自己如鸟儿在飞翔一般,实在有趣。一个服务员进机舱说,飞机快要降落了,请大家快系好皮带。

地面冲着他们开始节节上升,地平线隆了起来,地球好像翻倒似的,白杨夹道的路面似乎在他的眼前飞舞。然后他看到一座边城的废墟,屋墙还在,而屋顶没有一家是完整的。飞机盘旋,哈密城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虽然军官谈了那些扫兴的话,能安全到达哈密,李飞的心上仍洋溢着喜悦。

几个脏兮兮的士兵在机场办公室里踱来踱去,似乎一派悠闲。他们的胸上挂着红徽章,脚上穿着布鞋,绑着绑腿。李飞走入检查文件的外厅,排队慢慢走向一个伏在桌上办公、头发稀疏的老人。一个穿灰色军服的中年军官踏响着步伐,走来走去,不停地盯着旅客。穿着军服的旅客正在受检中,这个穿灰制服的军官走向李飞前面的回族老头。

“你是谁?”军官问道。

“我是这里的居民。”

军官发出一种暧昧难听的吼声,他的眼光跟随着这个回族老人慢吞吞地走向办公桌。回族老人没有证件。

军官上前逼问:“你来这边干什么?”

“我回来看我的家人,我家住在这儿。”

“你等等。”军官恶狠狠地说,并且发出冷笑声。这个老人顺从地退到墙角,全身发抖,脸色发白。

再来轮到李飞。检查人员检查他的证件,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这位检查员从来没有听过《新公报》。他表情木讷,在证件上盖了章,交还给他。李飞走向搬行李的地方,他发现战地的味道。

士兵的脸上缺少些微笑容,大家似乎都很不快乐,屋里泛出臭味。

一个士兵拍拍他的臀部和腿部,要他把口袋中的东西掏出。他拿出黑皮夹,并掏出一沓信件。士兵把信件交给军官,那位军官一封一封打开来看,读着,慢慢脸色变了。三十六师的信纸上有哈金的介绍函。军官猛翻那几封信,皱着眉头:“你知道这代表什么?你知不知道你会以间谍的身份被抓去枪毙?糟糕,你来这边干什么?!”

“我是《新公报》派来的,当然需要回族将领的介绍函件,以及我们这边的信件。这没有什么不对劲嘛,三十六师也是我们陆军的单位。”

这个军官半句话也听不进去。他轻轻地弹着信纸,自言自语说:“马世明,马福民。还有尧乐博斯!你从哪里拿到这些信?”

“在三十六师的兰州办事处。我一位朋友交给我的。”

“原来你有朋友在马仲英的办公厅做事!”

李飞试着轻松:“军官,你不要把事情看得那么严重,哈金中校给我这些信,因为我在兰州碰巧遇到他。”

“这事情恐怕很严重,很严重吧!你有没有写给金主席或其他要员的介绍信?”

“没有。”

“那么,我只好扣着你,等候上级的指示。你了解战争正打得剧烈,我们不允许间谍冒充新闻记者。”

军官第一次现出笑容,嘴巴咧开,露出大黄牙:“我不知道你是何方来的,不过你不是替马仲英服务,而是正式的记者,你的做法未免太蠢了。你只好看看运气了,年轻人!这里为了芝麻小事就会挨了子弹。我发觉你还蛮老实的,不过我也爱莫能助。”

李飞的喉咙紧紧的,口干舌燥。他发现他陷于绝境。万一自己惹上麻烦,他第一念头想到柔安,她可要急坏了。其他旅客都走了,只剩下回族老人孤零零地站在一角。

“来,跟我来!”军官说。李飞和回族老人被带出机场,后面跟着四个兵丁。街上行人稀少,新疆的大城哈密就像一座鬼城似的,偶尔有野狗出现街头。几个士兵站在没有屋顶的房子里逗弄一头绵羊,大沟渠两旁堆满老柳树中空的躯壳。

他被带到一间石头做的门,墙壁涂着石膏的屋子里。看起来像商人的住宅,侥幸逃过一场大劫,就被征用为军官的总部。战乱一起,市监狱遭到攻击,等汉人反攻,就完全被破坏了。

“在没有收到迪化方面的指示时,你就是我们这里的宾客。”军官的口气很客气,也很严苛。

李飞心里发火,暗自焦急:“长官,这太荒谬了,我是被派来报道战况的。我想你一定听过《新公报》,那是最大的国立报纸,不然你可以打电话去上海证实一下。”

“对此我不会怀疑。即使你是南京政府派来的特使,也没有什么分别。对不起,我只是执行任务而已。我们不会加害于你,但是不准离开这间屋子。”

李飞要求拿回介绍信。

“你不必把信件撕毁,撕了对你没有好处。”

“我为何要撕?我还打算去见尧乐博斯他们呢!”

晚上,李飞睡在富人睡过的豪华大床上,不知道如何办才好。他进屋后,曾再三思考家庭和事业的问题。他听说回族老人被关进另一个房间。回族人来这儿真是太傻了,警觉的回族人早就逃到南部山里去了。

李飞在沉思中被脚步声打断了。他注意倾听,几分钟后,脚步声由大厅尽头绕回来,夹着士兵的咒骂声。他还听到回人求饶的哀叫声,以及啜泣和步枪枪托打人的声音。老人的喘息,以及拖拖拉拉的摩擦声,愈来愈远。又过了几分钟,一声凄厉的枪响,他知道回族老人已一命呜呼了。

枪声短促、尖锐,接着一片夜的死寂,好像一个信号,撼动了全身的组织,促使他进入备战的状态。一颗子弹具有决定性的影响,他曾经听说过一大堆无辜的人民被杀。再死一个,如踩死一只蚂蚁,对于军人根本不算什么。如果这就是所谓新疆的战争,可知他所想象的与现实差太远了。热血在他脑子里澎湃,他靠在床板上,尽量冷静,判断情势。在夜色中,他点燃了一根香烟,火柴的微光照见他的指头。他趁火柴还未熄灭,弯弯手指,觉得活着,能弯弯手指,算上不错了。

他下意识感到自己已陷入复杂的局面,军方疑心很重,而判刑很快,生命轻如鸿毛,一文不值。他的生命掌握在一个司令手里,生死全凭他的高兴来决定,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命运握在自己手里。他想与其等迪化那边的消息,还不如自找活路,想法逃出去。他想,此时最安全的方法就是参加回军,自己手中有介绍信呢。

他起来站在窗前。一轮苍白的月亮躲在薄云中,后院的高墙外,黑漆漆一片,他什么都没看见,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走到门口倾听,大厅里静悄悄的。他记得来的时候街上士兵很少,这也许只是一间暂时性的拘留所,只有几个卫兵在外面站岗。记得进房的时候,他看见一条通道,一定会有出口的。他开了门,故意点烟引起卫兵的注意。大厅另一头的卫兵一看,慢慢走来问他要什么,他说想上厕所。果不出所料,从走道走下几级台阶,就是后院的一个矮门。他进了厕所,卫兵看着他。墙上的破洞,可以窥见屋外的情形,可以看见邻舍没有屋顶的墙壁。

回到后院,他又和卫兵聊了几句。

“你出了什么差错?”

李飞大笑:“太可笑了。我正要去见金主席,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我关在这儿,要我耐心等候迪化方面来的指示。等主席的回音一到,他们说不定还要向我道歉呢。”

他已经下定决心,必须要设法逃回回军的那一边。好在他要回了哈金的介绍信,否则就只好坐以待毙,这些信简直成为他最珍贵的财宝,是他生还兰州的媒介。一个人往东逃实在是愚不可及,最好的逃亡路子就是向西加入鄯善的回族军队。如果他成功了,他可以设法越过库尔勒和若羌,沿着南径回去,他知道很多新疆难民,都是走那条路回来。他顺此可以观赏大半个新疆,说来这个想法不是没有它的反讽。他来这里的第一夜接受的是什么待遇,而这次的旅行又是多么叫人难忘!也许要几周才能安全抵达回军的营地,他希望一见到马世明,就马上发信给柔安。

他快速整理衣服、钞票、详细的地图和五包香烟,用雨衣绑起来,做成一个包裹。然后抽出皮带,捆好包袱,束在背上。

月正当中,他偷偷起来,注意动静,然后蹑手蹑脚开了门。大厅较远地方的灯光已经熄了。他迅速跨入甬道,来到后院。没有一丝风,但空气潮湿。他把包裹抛到外舍小屋顶上,窥伺四周的情况。如果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屋顶,就可以攀墙到隔壁去。他举高双臂,手肘还碰不到屋檐。不知道是不是会踩破屋瓦,把卫兵吵醒。他想回房去拿椅子,但是又怕走甬道回去,惊动了别人。微光中他看见墙角那边有一个黑黝黝的长东西,走过去一瞧,原来是生锈的汽油桶。桶高和他差不多,推起来很重,只好慢慢移动。铁桶移动有回音,在静夜里听来叫人心惊胆战。他慢慢地推,终于把它竖在墙边。

上了屋顶,他盯着墙外。外边越过沟渠就是大路,大门在二十尺外的沟渠上。往下跳太危险了,他一定要爬二十尺才能到达对面。一个卫兵扛着步枪,在门口踱来踱去。李飞等了将近十五分钟,卫兵一走远,他马上爬到墙头,向下俯瞰,又回头看看有没有人看到了他。一上墙角,他就坐起来,做个深呼吸,然后沿墙爬到对面去。不出所料,地面铺满碎片。

他谨慎地往下一跳,到一个大广场。月光照在废墟的破墙断柱,他在微弱的星光下辨认方向,穿过一片黑影,听到自己的脚步声,都吓得冒汗。哈密是一片断垣残壁,房屋、阳台、果园无一完整。

破晓时分,他睡在哈密城外三里的森林斜坡上,包裹枕在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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