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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  作者:林语堂

六月中,杜忠回到西安。接到弟弟以及女儿的信,他只好提早回来。不过真正影响他整装回来的原因,却是到了三岔驿,发现工人已在一队漳县士兵的保护下,准备修复水闸。

柔安半信半疑中随祖仁和香华去接父亲,现在他回家的意义,非只是养病而已。她在火车站见到父亲不像以前那样快乐,可能是风尘仆仆的关系,但是看起来,气色还不算坏。

春梅和两个小孩在大夫邸正门恭候。她要小孩叫伯公,自己也微笑迎接。和柔安谈过话,她更努力要保持自己在伯父心目中的好印象。她穿着素洁的淡紫旗袍,头发梳得齐齐整整,眉毛细心重新画过,没有涂胭脂,也没有擦口红,看起来就像是好媳妇。

杜忠摸小孩的头,以默许的眼光看了春梅一眼。他抬头看门上的匾额,以及略现斑驳的“大夫邸”三字,不禁轻叹一声,微驼着背,缓缓走进去。

大家一进屋,穿着一身黑衣服的彩云婶婶立刻站起来,杜范林也走出房间。哥哥已一年没有回来。祖仁、香华、小孩都在客厅,显得热闹,充满和乐融洽的气氛。

杜范林沉着自信,用着前市长的气派来接待哥哥,不过还算诚恳。“大哥,你回来了!”

杜忠也以兄长的身份,应了一声算是回答。四目相对,两个人的眼睛闪闪发光,唇边也泛着微笑,很难说谁比较矜持。家人的接待,端茶、送毛巾啦,女人问话,问东问西,家里显得有些忙碌。但是兄弟间的疙瘩,心里互相有数,只是暂时不好说起。

“你该休息一会儿才吃饭。”杜范林用一种有趣、容忍的表情瞧着哥哥。

“慢慢来,我们可以晚一些开饭。”春梅说。

父女回到自己的院落,柔安说:“爸,我巴不得你马上回来。”

“你好像不舒服。李飞还在兰州?”

“不,他已经到哈密了。恐怕长时间不会有他的消息。”

万不得已,她是不想说出自己的心事。再两周便见分晓。杜忠好似不大疲倦,只是头上暴露青筋。他进入房间,很快又出来,两眼冒火,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你叔叔干了什么好事?他把水闸修复了。回人绷着脸,一言不发,沉默观望。他找来几个枪兵,监视工作。所以我才匆匆赶回来。”

“今天吃晚饭,”柔安说,“你最好不要提及水闸。大家和和气气吃一顿饭。春梅说,她准备了一桌酒菜要替你接风,她不希望看到你与叔父在餐桌上吵嘴。她担心家庭的全局。”

杜忠搓着胡子,微笑:“那个女人还蛮伶俐。”

“现在她是我们家的正式儿媳。清明扫墓,我看见她的名字用红字刻在祖正的墓碑上,摆在她儿子的上头。名分一正,她高兴多了。”

晚饭实在丰盛。彩云婶踱来踱去,检查春梅排放的汤匙和筷子。为了庆祝,小男孩都穿上鲜红的长袍,祖仁一身白麻中山装,打扮得齐齐整整的。他知道伯父对他的印象不佳,刻意制造气氛。他说起本市的新闻,他的水泥工厂和“西京”的发展计划。香华也装扮得很文雅,穿着浅蓝色的长衣。

彩云婶婶正在检视饭碗,她把汤匙放在盘子里,不搁在桌上。春梅走了出来,脸上略施脂粉,穿上件白色圆点的人造丝衣裳。她一眼就发觉汤匙被动过了,不知道是谁的杰作。她走到桌边,把汤匙放回餐桌。

“应该搁在盘中。”彩云说,“我要放那儿的。”

“对不起,”春梅说,“我以为放在桌上比较好。”她继续把汤匙放回去,太太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无奈。

杜忠入了座位,以一家之长坐首位。范林坐在另一边,彩云坐旁边,年轻的则依次坐下。大家吃着饭,两兄弟没讲话,各想着自己的问题,哥哥额头较高,胡子较长,看起来年长些,不过他眼神炯炯。前市长比他哥哥矮些,眉颊饱满,一看就知道是志得意满的人。

暂时的欢笑声掩盖局促不安的局面。杜忠高兴地和家人说笑,描述他和喇嘛僧的生活,看起来满不在乎。范林也甚表热心地问了几个问题,只是声音阴森而且粗鲁。他的外表显示这没有什么稀奇,他熟悉西北的土著,连西藏的喇嘛僧也清楚得很,只是不好扫兴泼冷水而已。

年轻人沉默不言。柔安与春梅看到杜忠兴高采烈,胃口好,都松了一口气。杜忠那天晚上兴致高昂,骨肉团圆,女人、孩子围绕着他,又回到自己的家园,他觉得自己的家实在温暖。饭吃到一半,弟弟的心软了下来。面对面,他发觉哥哥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爱做梦、不切实际的人,与信中提的并不一样。酒使他肠胃大开,他心情爽朗多了,美味的鱼翅也使他开怀不少。等香菇炖肉端上来,他充满手足之情:“大哥,你要多吃一些,你在喇嘛庙恐怕有一顿没一顿的。”

春梅注意着柔安,眼睛眨着,似乎示意她的菜肴生效,让两兄弟心平气和了。然后她以小孩子的口吻说:“伯公,但愿你留下来,与大家长住久居,这样柔安也快活些。”

祖仁和香华也接着表示要他回来。彩云夹了一大块肉放在他碗里。

杜忠睁大困惑的眼睛。怎么?他想,难道他们想用大肉大菜来征服他?不过他不吭声,继续吃,知道可以找到较好的时机,才谈到正题。晚餐略显奢侈,他一年没有吃到这么上等的酒菜了。他咕嘟咕嘟喝了五六杯陈年绍兴,额上青筋暴突,下巴和颈部也泛着红晕。桌上一道八宝饭,镶了核桃、莲子、龙眼和其他干果,是香华特地为伯父做的。

酒席接近尾声,他站起来说:“我们大家干一杯,纪念我们的祖父。”范林和全家人陪他干杯。他放下杯子,盯着年轻人——尤其是春梅——说:“你们年轻的一代,我要你们记住祖父的榜样,他给大家留下这家屋子,这份地位,以及杜家的好名声。别忘了,他留给我们珍贵的遗产不是财物而是名望、学问和荣誉。你们不能玷辱这份好名声,你们要……”

他的声音戛然而住。他往下坐,抓着椅子的扶手,身体摇晃,脸色阴郁,双目紧闭,手臂也发麻,接着失去知觉,倒到一边。

“爸爸!”柔安大叫。

大家奔过来,慌成了一团,脚步紊乱,椅子也掀翻了。杜忠一只手放在膝上,一只垂在椅边。范林阴暗的面孔吓得发青,祖仁弯腰抓起伯父的手来把脉。他的头微微转动,嘴唇掀了一下,但没有发出声音。女人禁口,小孩子吓得缩在一角。

“快扶他到我床上去。”范林说。

全身僵硬,根本扶不动。唐妈帮祖仁连人带椅抬过庭院,来到范林的房间。柔安战栗地紧跟在后,脸色苍白,跪在床边,忧心忡忡地盯着父亲的面孔。灯光照在老人的白发上,胡子在胸上微微起伏,这是生命的抖动。祖仁忙着打电话给医生,春梅来到老人身畔,擦揉他的手掌、双足、颈部、腋窝,让血液恢复循环。

柔安抱着父亲的面孔,用恐惧的声音大叫:“爸!爸!”他似乎听到,又好像没听到,嘴唇抖动,没有声音。她把手松开,他的脸又歪到一边。女儿热泪盈眶,大哭起来。

“嘘!镇定一点,三姑!”春梅说,“医生马上就来。”

十分钟过去,除了柔安的啜泣,屋里是可怕的沉静。老人的胡须在胸上一上一下,渐渐静下来。突然他的身体起了痉挛,头猛然摇动,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又似乎想讲话。然后痉挛停止了,一切归于宁静。祖仁听听脉搏,默默走开,垂丧着脸,一言不发。

春梅脸部表情非常沉重。范林看祖仁摇头,就跟着儿子走出房间。柔安看着春梅,又回头环视大家,眼中充满恐惧,喉咙哽住了,猛趴在父亲身上,发出锥心刺骨的哀号,实在叫人心碎。她靠过去,双手抱紧已经冰冷的父亲,面孔伏在胸上,号啕大哭。春梅把她扶起,她的泪水已沾湿父亲的胡须。春梅和唐妈扶她坐在一张低椅上,她那种悲惨状,实在不是笔墨所能形容。

唐妈流泪走出房间,拿了一条毛巾回来,然后一直守在柔安的身旁。

医生来到时,老人的心脏已停止跳动。医生讯问详情,大家说以前发作过一次。医生宣布死因是脑出血,可能是回家太过兴奋,又多喝了酒。

唐妈扶柔安回房躺下。她被这突来的变故弄傻了,茫然睁视天花板。她手脚僵冷,思绪在云雾中转来转去,震撼她的不只是丧父的悲哀。午夜时,唐妈拿了一杯茶给她,她稍稍恢复元气,说:“一切都完了。”

“别傻,孩子,还不至于此,我会永远陪着你。”

柔安陷于一种迷茫状态,一语不发,她甚至没有听到唐妈的话。过了半个钟头,她又哭起来,哭得像泪人儿,眼泪已流干了。唐妈坐在她床边,看见她哭累了,终于在恍惚中睡去。

父亲去世那天,柔安整个人崩溃了。父亲的死埋葬了她人生一切希望。如果李飞还在兰州,他也许会偷偷地奔回西安。意外的变故把她的一切美梦撕碎,更增加她的恐惧,一切计划都受阻了。现在李飞安返的机会很渺茫,她结婚,与丈夫、父亲同住的美梦成为泡影。如果万一怀孕,这个屈辱如何承担?本来她打算由父亲来宣布在三岔驿完婚的话,如今也没有指望了。她不知李飞身在何处,天涯茫茫,如何与他联络。能不能告诉他家人?他母亲和端儿也许会笑她不正经,不配做他家的媳妇。她是富于强烈自尊心的人,决不让家人知道她目前的窘境。当然还有范文博,不过她处于愁云惨雾中,几乎没有想到他。而范文博又能怎么样?她总不能把女性的困扰告诉他吧。

“柔安,”她自言自语,“你是一个苦命的女孩。母亲过世,十四岁就做了孤儿。现在父亲又遽然去世。你现在会变成未嫁的妈妈,叔父也许不认你,社会也会斥责你。为什么会横生枝节,惨遭此人伦巨变?你做了什么?你爱上一个男人,一个任何女人都会感到骄傲的男人。不,你应引以为荣,值得庆幸,芸芸众生,他只钟情于你。”对于她的爱,她并不后悔。身虽离,而心相系,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也许一个月,或两个月。他会回来,会回来的。爱情在她心中澎湃,但是命运实在太残酷。如果要她长途跋涉,赤脚走过雪地和沙漠去会他,她也心甘情愿。她要面对一切来等他,但是她没有勇气来面对家人的蔑视和嘲笑的眼神。她要静候变化,相信两周过后,她就可以知道了。

她躺在床上,脑子杂乱如麻,耳朵可以听到其他院落传来遥远的人声。家人一早上忙着入殓的事,祖仁走进走出,忙着隆重的丧事仪式的准备,连春梅也没来看她。唐妈也进进出出,要大家分头做些什么。她照例端来汤面给柔安当早餐,柔安看了一眼,胃部发痛,实在没有什么食欲。近午时分,唐妈端了一碗杏仁露进来。

“孩子,多少吃一些,否则会生病的。丧礼需要些力气。下午大殓,你一定得起来。”

这时候全家人忙得几乎要把她忘掉,人神都不眷顾她,只有唐妈和她最接近,简直像慈母般。老人坐在旁边,慈蔼地看着她勉强地把杏仁露咽下。

中午香华来了。早上她来得较迟,不敢靠近停尸间,想到柔安,就过来安慰地。香华和她的年龄差不了多少,皆喜欢时髦的玩意儿,她们不算亲密,但是常在一起看电影,或玩耍去。

“一切皆是命,”香华带着上海腔调说,“稍堪安慰的是他也活了一把年纪,死前又有家人在身边。柔安,我告诉你,我在你这个年龄,以为生命中充满了鸟语花香,现在嫁了人,才晓得没有那么一回事。男人的心思放在事业,什么都不在乎。女人就不同了,你看你婶婶、春梅和我,谁也没有抓到什么。我远离父母,在这座城里,我可以说是举目无亲。”

香华滔滔不绝,絮絮不休,根本不晓得眼前少女的心事。她进来,柔安忍不住缩了一下,仿佛有人来嘲弄她的遭遇,仿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怀孕了。但是香华开始絮叨着她的不幸,柔安倒松了一口气,提起兴致来听。

“我想看我父母,但是祖仁不让我去。”

“他还是热爱着你。”

香华咬咬嘴唇:“我们刚结婚时,他是爱我的。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这些话。我真希望自己还是女儿身,高高兴兴,无忧无虑。”

香华接着说:“你还年轻,前途无量。李飞回来,你就会抹掉忧愁的云翳。我觉得他是一个好人。”

柔安眼睛湿润了。这是第二次她听到别的女人称赞李飞。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外面缓缓响起的鼓声,鼓吹的哀鸣和远处嗡嗡的人声。唐妈冲进来说,佛僧来了,马上得起身。

“棺材再一个钟头就到了,你必须出去迎接。我们正在整饰遗容呢。”

唐妈到父亲房里,由大柜取出他的官袍、念珠、靴子和帽子,死者要全副衣冠入殓。柔安起身,一摸到父亲的遗物,如触了电,整个人惊醒了,跌入破碎的现实中。父亲的床铺,她特意帮他弄好,连睡都没睡,他就匆匆地走了。

下午的太阳暖洋洋的,屋后的大树传来乌鸦的叫声。她对镜洗脸,端详自己。唐妈送来裁缝临时赶制的孝衣,是没有缝边的粗白布。她是死者的女儿,在丧礼中是最主要的人物。孝衣外面要再披上剪洞的粗麻袋,头上也要戴尖顶的麻冠,鞋上再缝一块粗麻布。穿戴完毕,她被领到前院,等候棺材,唐妈站在她身边,有个照顾。通向第一院的正门大开,全家人皆穿白孝衣,正来来往往。春梅眼睛肿肿的,她走过来,轻拍柔安的肩膀说:“放轻松些。棺材一到,你就跪在大门口迎接,然后跟着走进来。我们会料理其他的一切。”

柔安在那里等候棺材,东边的别院正在诵经、击鼓、敲钟,行祭戒沐浴的大礼,所有仪式都在东院进行。黑檀香木的棺材运来了,柔安被扶到前院面对大门,跪了下来。僧侣护着棺材进屋,鼓声齐鸣,夹杂着妇女的哭声。

柔安本来非常恐惧,一看到父亲穿着海蓝色的丝袍和鞋子,仿佛睡着了,一切的恐惧都消失了。唐妈始终守在她的身边。遗体搬来搬去,在梵唱声中,盖棺加钉,号啕大哭。

第二天,柔安免除了一切繁文缛礼,只在晚上守灵,尽量把时间缩短,让她轻松些。

丧礼准备了好几天,杜范林盼望丧礼能配合死者和家族的身份。她等了两星期,根本没有想到丧礼后三天就是毕业典礼。现在似乎无关紧要了,她小心翼翼地观察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变化,任何兆相都加深她的恐惧。而最重要的是李飞的消息,她不断询问范文博。文博告诉她,一有消息,他就来电话。

有一天李飞的母亲来了。她起初不明白柔安为何最近都没来走动,后来李飞的哥哥收到杜家发出的讣闻。是春梅听了柔安的建议,发了一份给李家。

李太太是个内向的女人。范文博不想来,欲怂恿李太太来杜家安慰丧亲的少女。李太太游移不决。她从来没有来过杜家,因此要端儿陪她进来。

门房带两个人穿过古屋的庭院和走廊,她们都睁大了眼睛。一边走,一边浏览长长的蓝石铺道、梨树、门廊的珠帘漆柱,柔安在门廊上迎接她们。

“太太、嫂子,多谢你们。”彼此有些矜持,但是双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们都为见面而高兴。

柔安引客人进屋,李太太和端儿用好奇、赞美的眼光来打量地毯和家具。

李太太用一般的家常话来安慰柔安,然后说:“我们一直等你父亲回来,好正式订婚交换礼物。现在杜先生走了,我不知道你家有没有人肯替我儿子求求主席,让他回到我身边来。”

“我父亲过世,问题就难了。”

她们不觉把话题扯到新疆,老妇人对于那边的情况一无所知。端儿静静地聆听别人讲话,她看出柔安的态度很紧张。李太太从手臂上拿下一只三两的金镯说:“我们是平常的老百姓,不过我希望你收下这个。我儿子若知道我给你这个,他会很高兴的。至于正式的礼俗,恐怕只有等他回来再说。”

柔安知道这份礼物的贵重,虽然像个人的赠礼,却等于是订婚镯子。她满面通红,睫毛上泪珠盈盈欲滴。

她伸出手臂,让李飞的母亲戴上镯子,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你要保密也无妨,柔安,看你戴上手镯真高兴。这个东西我已保留很久,就是等着来送给儿媳妇。”

“这回可真是你的嫂子了。”端儿逗着她说。

柔安心里如释重负。即使这个人不是李飞的母亲,她也会喜欢这位温雅的老太太。唐妈进来添茶,看着柔安得意地展示她手上的金镯。

唐妈先是纳闷,接着露出开怀的笑容。

“这是秘密,”柔安说,“暂时还不让全家人知道。”

另一个女佣端来一盘点心、核桃和枣子,说:“奶奶要我拿这些东西来待客,她说她一会儿就来。”

自从春梅摇身一变,用人都叫她“奶奶”。春梅听用人说有一位李太太带着一位少妇来看柔安。那时正有一位办公厅的职员找她,他告诉她采购蜜枣、甜姜和各色细点,准备“开市”那天接待客人的事。账单超出一千元,春梅听到这个数目,不觉扬起眉毛。

“怎么?”她问道。

“物价上涨了。龙眼干半斤就要一块二。”这个职员是由店里来办杂事的。春梅晓得客人会来几百位,不够买的东西未免太多超过限度。两周来,钞票挥霍了不少,用人皆趁此揩油,她不禁光火了。她看到小职员都换上名牌的新鞋,决定给一点颜色。

“够了,老张,”她说,“我们家的人手不够,才由店里把你调来,在我看来,五斤龙眼就够了,我们又不是煮龙眼大餐来待客。我没听说福建有旱灾,价钱不该涨得这么高,比去年贵一倍……”

“这儿有账单。”职员支吾,“我觉得……”

年轻精明的女主人打断他的话:“就算价钱涨了,也不必买这么多。我相信你的眼光,丧礼是该隆重,该花就花我不会小气,毕竟,大夫邸的体面总要维持。但祖先的积蓄来之不易,我当家,不想零星项目就花费一千元。这次没有四千块绝不够用,棺材要八百元,前几天才买了一百斤糖。我们不要用甜食来吓唬客人,虽然东西买多了,用不完还可以留下来,但绝不必买那么多。你新来,也许不会习惯这种事。喏,拿一包莲子和一包龙眼回去给你的小孩吃。但是你若不习惯干这个工作,或者觉得少奶奶太厉害了,我可以找人代替你。”

年轻的职员忙答道:“是,是。”两手夹紧恭恭敬敬地站着,眼睛盯着地板。

“你可以走了。”春梅说。

职员走开了,她来到柔安住的地方。她判断客人一定是李飞的母亲,想看看她的样子如何。她知道,两家有一天会成为亲戚。

她穿着短袖及肘的白布衫进来。李太太早就听说过春梅。柔安已把手镯脱下,摆进抽屉里。

李太太客气地站起来。

“我在主席的舞会上见过令郎,他教我学跳舞,没想到他会突然离开本市。”

“我不懂他写些什么,得罪了当局。我们女人家不懂这些。但是我盼望你们认识主席的能多帮忙,让他回来。”老太太说得眼睛都有些红了。

春梅转向柔安:“有李飞的消息吗?”

“没有,”柔安迅速回答,“我们连他现在在哪儿都不晓得。”

“男人出外,在家里的女人特别辛苦。不过李太太,我想你不必操心,我想总会有人帮他说话的。”

话题转到丧礼事情,春梅借故告退。

李太太来拜访,柔安的忧虑减轻了不少,但没有完全铲除。最后她实在按捺不住,她一定要说出她的心事,说出她飘浮的思绪和恐惧,也许还要征求别人的意见。她一个人闷坐不语,唐妈也看出她的行动反常。父亲去世的打击刚过去,她不该一直闷闷不乐。

丧礼前夕,唐妈拿着热水进来,等柔安洗好上床,她就坐在床边说:“柔安,你最近怪怪的,一定有心事,一定得告诉我。”

柔安欲言又止,难于启齿。唐妈算是自己的知己,但是要如何开口呢?

“唐妈,你肯不肯保守秘密,别告诉别人?”

“好。”唐妈低声说。

“我的红信已超过两个月,迟迟未来。上个月我不想告诉你,现在拖得太久了……”突然她放声痛哭,用手掩住面孔,“唐妈,我怎么办呢?”

唐妈摸摸她的手臂说:“你终于说了出来,我早就感觉你的异样。我们别声张,尽量想办法。”

柔安泪流满面,身子摇摇颤颤,转向另一边。

唐妈把她扳过来,柔安任唐妈抓住她的小手。她边擦鼻涕边说:“是我的错,不怪他。我爱他,他要远走了,我忍不住与他做了那事。唐妈,你知道我心属他,我故意为他牺牲一切。我希望他和我共度几个快乐的日子,再让他远走家门。”

“我不怪你。很多女孩子都有过这种情形,只是有的人没有你的情况。”

“我向你提过,我们已经订婚了。他和我在祖先的牌位前行过礼。父亲说,我们若在祖先的牌位前行过礼,就算是订婚了。”

唐妈一直盯着她。

“这种事情时常发生,两家的男女立刻闪电式结婚,就会把事情遮盖过去。你真不幸,在李飞远行的节骨眼儿出了问题。”

“唐妈,有没有办法呢?”

“法子倒有一个,你若愿意,我会帮你解决。”

柔安叹了一口气,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你仔细想想看,还有时间。”唐妈说着,小脚一拐一拐地走出房间。

吊唁那天和出殡那天,柔安心情的沉重是无法形容的,放声大哭,泪水汪汪,脸色比一般孤女还要悲哀。她年轻的心灵实在无法承担、应付这些困难,心里头不免充满孤苦无依的感觉。吊唁一出葬那天,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她站在布帘后面,客人在遗像前行礼、鞠躬答谢,膝盖发麻,多次差点昏倒。唐妈只好搀着她。葬礼完毕,她坐车回家,累到极点,神经抽痛,心灵飘在虚缈的惨境中,她像机械般对客人答礼,春梅和彩云都看出她脸上木讷、空洞的表情。她思想飘浮,眼中也出现奇怪的光芒,他们不知道她内心深处另有隐忧,是想到那个难于启齿的问题。她的心里一直挣扎着:我该不该向唐妈要那一点药?

残酷的命运骗走她的快乐权利,为什么她最需要父亲的时候,父亲却溘然长逝了?!她心中泛起悲愤不平的感觉。既然如此,她也要反击命运。难道她该受众人侮辱,受现在向父亲行礼的众人的嘲笑?不,除了向唐妈求援,别无良方。最后她又想到李飞,力量又来了。一想到他,她的苦恼,似乎都有了代价。孩子是李飞的亲骨肉,她体内的小生命,是她与李飞的爱情结晶。不管别人怎么说,知道新生命在体内生长,头脑、声容笑貌都会像父亲,生命生长的喜悦也似乎鼓舞了她;她眼中出现异彩,思绪如飘蓬,然后又像神秘的光线只闪了一秒钟,就匆匆消逝了。接着思潮又落入现实,更紧急,更实在,有关社会的轻视和自己地位的飘落——又把空灵如浮丝的想法排出脑海。

她就这样让思绪打着弯,在那儿绕圈子。在一切亲友中,她不敢确定事情一旦张扬出去,是否会受到别人的蔑视。还有谁会对她好呢?香华不见得,李飞的母亲也不见得——只有唐妈例外。她在端儿面前真要抬不起头了。至于叔叔和婶婶,她一想起就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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