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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  作者:林语堂

有一天彩云来看她。柔安无精打采,态度很冷漠,嘴唇一直发抖。

“可怜的孩子,自从你父亲死后,你一直不舒服。”彩云以同情的口气说,“我日夜为你担心。我去请医生来吧,看看是怎么回事。”

唐妈站在一旁,眼睛冒出怒火。

柔安满面通红,她不能再忍受这种凌辱了。她要直接说出来,不能让婶婶慢慢折磨她。

“婶婶,”她说,“我不必看医生,我已经有孕。”

“真的!”婶婶惊叹道。她全身毛孔大开,仿佛早已等待这一刻,就像渔夫等着拖鱼上岸似的。她露出黄牙:“有喜了!”她使用一般怀孕的贺词,但是狞笑得太过分。其实她一口黄牙,看起来真恶心。

“你也不必高兴,”柔安说,“我知道我败坏了家门。我要走。”

“走,去哪里?”

“我不知道,但是我要走。”

“是李先生吗?”

“是的。”柔安坚决地答道。她不想再解释。

唐妈看出她脸上的恼怒和反感。“她告诉过我,”唐妈说,“她爸爸赞成这门亲事。他们在三岔驿订婚了,她父亲要回来正式安排婚事。”

“够了,唐妈。”柔安说,“我已经拿定主意。我可以在别的城市找一份教书的工作,养活自己。婶婶,你告诉叔叔,给他添麻烦实在很抱歉。我怀了孩子,就是这么回事。不必请医生,也不必再啰唆了。”

彩云还是不满意。侄女坦白说出来,她觉得纳闷而且泄气得很。咦,她想,这个女孩儿竟无耻至此!

“孩子有多大了?”

“三个月左右。”

“是在三岔驿发生的?”

“不用你费心。李先生不在,我要生下孩子来等他。”

“我没说什么呀。”婶婶一脸困惑。

“你想知道事情的时间、地点和经过。请你别烦我好吗?”她的声音又紧张又烦乱。

“看看她!”婶婶气冲冲地喊道,“我是替你着想。你自己惹了天大的麻烦,我以为你还有一点羞耻心,那我就没办法了。你自己作孽,只好自食恶果。别的女孩子若做出这种事,绝对不敢大声叫嚷,她们会去上吊。”

柔安咬牙切齿:“不,婶婶,我不打算上吊。”婶婶走后,唐妈和柔安相对无言。两人都觉得事态很严重。柔安说,总有一天事迹败露,她要离开这里。现在她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叔叔与婶婶一定不会留她的。

柔安自己也感诧异,她觉得好多了。她曾想到,家人问起而她不得不承认的时刻,她真要钻入地洞了。现在稍堪庆幸的是,一切好歹都已成为过去。

“但是你要上哪儿去呢?”唐妈问她。

“我一直想去兰州,李飞的好朋友蓝如水在那儿。他说我若有困难,可以去找范文博。三十六师也在那里,离新疆近些,容易得到他的消息。我要找一份工作,和遏云住在一起。他写信告诉我,那是一个美丽的城市。肉类和蔬菜都很便宜,我可以养活自己。唐妈,我需要你,你得陪我去。”

“当然。否则我又去哪里呢?我决不离开你,尤其是孩子出生,更少不了我。”

柔安主意已定,一切恐惧和疑虑都消除了。接着春梅来,面容发红,眼睛却闪闪烁烁。不管社会的看法如何,一个女人怀孕的消息总能吸引另一个女子的兴趣。

“听说你有喜了。”春梅说。她的措辞和彩云婶婶一样,但是语气不带嘲讽。柔安并不生气,她满脸羞涩。

“是的。”她低头看地板说。

“哦,柔安——我叫你柔安吧——我看出有这么回事,但是时候不到,我不想问。”她停了半晌,“你打算怎么办呢?”

柔安告诉她心里的决定。春梅站起身,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坐下又站起来,最后才说:“也许这样最好。我知道老头子的脾气,我来和他谈。宁可让他先知道你要走,别等他赶你出去,别给他那样的机会。他会气一段日子。听说你和婶婶吵了一架,我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不过你别放在心上。我们年轻人总得为将来打算。兰州离边界近些,你去那边等李先生。反正已经发生了,总是女人吃亏,想当年我也是未嫁的妈妈。事情一向如此,但是柔安,你找到了一个好丈夫,要好好抓牢他。”

那天空气湿湿的,很闷人。一点风都没有,雨要下不下,老天还没拿定主意呢。柔安透不过气来,她对身体从来没这么敏感过。内衣胸罩越来越紧,胸部更丰满,正是生儿育女的前兆。不管她吃得够不够,睡得够不够,体形却一天天扩大。傍晚她洗了一个澡,她决定不戴胸罩了。她觉得舒服些,连浴衣也不扣。她站在镜子前,心里有着成熟妇人的感受。很高兴春梅同情她。

晚饭时,她窘得要命。她知道彩云婶婶还在生她的气,但是总觉得尴尬的场面已经过去了。事情已赤裸裸公开了,她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不错,她是很丢脸,但是她已经认罪,从此不怕别人的闲话了。她最怕的是叔叔发火。

彩云一句话也不说,春梅则不停聊着孩子、天气和其他家里的事情。叔叔也板着脸不说话。他为什么不开口,把事情闹开呢?柔安低着头吃饭,小心翼翼夹着青菜,根本心不在焉,随时等候暴风雨的来临。她觉得叔叔看了她好几眼,但是心里似乎想着别的事情。不管多气,杜范林绝不愿在用人面前说什么。

“到我房间来,柔安。”饭后他说。她跟他进屋,他坐在红木椅上,径自装烟斗。叔叔没要她坐,她只好站着。春梅在屋外踱来踱去,假装忙东忙西的。

柔安硬起心肠,等候眼前的风暴。说也奇怪,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和心思都集中在叔叔领边的白癣上,白癣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杜范林说话的时候很少盯着人看,现在他却瞥了侄女一眼说:“你知道我要谈什么?”

她没有搭腔。叔叔又说:“没想到会出这种事。你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我知道。”她充满悔意说。

“你知道你败坏家风吗?”

“是的,叔叔。”

“听说你要走。在这种情况下,这是唯一体面的做法。你今天下午对你婶婶很不客气,可见你毫无羞耻心。不是我赶你出门,是你赶走自己,不能怪别人。你父亲如果还活着,这件事不会叫我那么痛心。现在我有责任,你逼我陷入窘境。我要你告诉我,你知不知道一切后果你得自己负责。”

“我知道。除了我自己,没有人能负责。所以我才要走。”

“我很高兴话说清楚了。别让人说,是我把你赶出去的。你自己要走,我很高兴。你的孩子不是杜家人,除非那个小无赖正式娶了你,别再来见我的面,从头到尾都与我无关。也许他撇下你逃走了,年轻人常常这样。”

柔安觉得他语含敌意,知道他有心伤她,话里带刺。她觉得怒火冲天。他不必用轻蔑的字眼来作践她的爱人呀。

她脱口而出:“叔叔你错了。他不是逃避我,他是逃避你那一帮奸诈的朋友。”

杜范林用力把铜烟管摔在桌上。

“你敢这样跟我说话!你知道你爸爸死前一文不名,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接济他。他死了,我们不要谈他,但是我指望你还有一点感恩的心情。你以为李飞不是逃避你,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只要你不在我这间屋子里出现,我才不管你寡廉鲜耻到哪个地步,你明白吗?”

“现在我非常明白,你要我说,不是你赶我走,是我自己要走的,但是我不能在这间屋子露面了。这毕竟是祖父的房产呢。”

“我们已经谈妥了,你自己说的。我不准你来,因为杜家会因你而蒙羞,你怎么想都无所谓。你已经毕业了,学校看我的面子,因为你是我侄女,才把文凭送来给你。你应该能养活自己,不像你两手空空的爸爸,老向我要钱。我会给你五百块,你可以拿那笔钱远走高飞了,走前也不必来向我辞行。”

这一段多余的训话有一个重点,就是柔安的被逐出家门,不是她叔叔赶走的。这些话伤不了柔安,她了解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话说完了?”她转身要走。

“还有一桩,你也许以为你祖父留下了一大笔钱,其实不然。他只留下一些政府债票,现在根本一文不值了,你父亲心里明白。不错,他留下这栋房子。等你正式结婚,你可以回来住。我只是不希望不是李家的杂种在这里出世。至于三岔驿地产,你知道祖父并没有开创渔业,渔业赚来的钱都是我自己赚的,不是你父亲赚的。我们不要谈他干的好事——只会破坏渔业生意罢了。我希望你知道这些事实。”

“叔叔,三岔驿产业还是我父亲与你共有的。”

“不错,不过你父亲并没有尽力发展它。钱是我赚的,最近几年我一直供养着你们父女两个。”

“我大概还拥有一半湖产吧。”

“大概吧,你总不能把大湖切成两半啊。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不必现在研究,希望你听清楚了。”

“我听得很清楚。”

柔安出了门,和春梅对望一眼,就回到自己的院落。

她明白叔叔话里的意思,除了给她一点钱,她甭想再分产业了,她没有力量和他争。她已是孤儿,势单力薄,她必须靠自己。她觉得总算谈完了,松了一大口气。

她告诉唐妈:“如果有必要,我叔叔连打家劫舍都干得出来。”

为了避开他叔叔,她叫人把菜饭送到房里来吃。

她有一种自立的感觉。离家她并不难过,反正最近几年她在家始终没有快乐过。她一决定离开,反而有一份轻松感。她不想再堕胎了,她决定在兰州生下孩子,等候李飞归来。

她忙了一星期,整顿行装。她决定把一切告诉范文博,因为她需要他的帮忙。她必须把出奔的原因告诉他,蓝如水和遏云迟早也会知道的。虽然他是李飞的好友,女孩子家对男人说这种事,总不免要觉得难堪。她绕了半天圈子,说她和李飞订婚,她父亲同意了,又说起他们在三岔驿的日子,却没有谈到正题。范文博用审慎和同情的目光盯着她。

“但是,你叔叔为什么要赶你走呢?”

柔安害羞地垂下眼睛。“我们在天水分手——在旅舍里……”她突然鼓起勇气向上望,“我离家是因为兰州离新疆近一点,而且我希望李飞的孩子在那儿出世。”

范文博表情变了,嘴唇抿成一条线。

“我明白了。如果是这么回事,我会帮你的忙,我来安排一切,送你上那边。”

“那就麻烦你了。我会带唐妈去。”

“要搭五天车,沿途还要住旅馆。我很乐意送你去,这是最起码的小事吧。你帮过我的忙,我很高兴能报答你,我自己也想见见如水和遏云。李飞的母亲呢?你要不要告诉她?”

“不。你不能告诉她。文博,为了我,千万别说出来。”

范文博盯着她乞求的面孔。

“我懂了。你要等李飞回来,才让他家里人知道。”

“千万别让他们知道,拜托。我走后,他母亲若问起我,就说在兰州找到教书的工作。我会在那儿写信给她,但是我没有脸见她的面。”

既然决定长期离开,她开始整顿行装,把所有衣服和能带的东西都装进去。那几天很热,她穿得很少,屋子里也乱七八糟的。春梅、香华来辞别也顺便帮一点忙。看到她忙上忙下整东西,清抽屉,头发乱糟糟的,穿着拖鞋走来走去,衣服的下半截纽扣松开着,露出结实圆滚的臀部,她们都替她难过。嘴里不说,心里却明白她是一个孤儿了,被逐出家门,等于失去了继承家产的权利。她没有流泪,脸上有平静的肃穆感,只是偶尔难受地咬咬嘴巴。她不想听叔叔或婶婶的反应。唐妈也帮着打包,但是有些东西唐妈根本不懂——她父亲的书籍文件之类的。她整理这些东西,看见家人的旧照片,有她婴儿时代和童年的,也有母亲、父亲和祖父的,这时候泪水禁不住涔涔掉下来。

“你父亲的东西留着吧?”春梅伤心地说,“房子还是你的。你可以收拾好,把房门上锁。柔安,别傻了。”不知怎么,春梅现在叫柔安叫得挺顺口的,“老头子会反悔,你会回来的。我知道,你一走,家里比以前更冷清了。不能这样下去,我们家不能这样四分五裂。你有朋友,你走后,朋友们可以和老头子疏通。”

“我不知道,”柔安回答说,“我心里做最坏的打算。我叔叔暗示说,他要剥夺我的继承权。我这样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怎么争得过他呢?分家的时候,他没有向我算父亲的老债,我就够幸运了,我该感谢他不追讨旧账。我父亲死了,谁能算得清过去十年或二十年的家庭老账呢?除了祖产,我父亲死前一文不名。我觉得很骄傲他从没拿过一分肮脏钱,他留给我的就是这个——自尊。他留给我这些已经很够了,我要靠自己。”

“我能不能看看那些照片?”春梅指指桌上的几张快照说。

“当然。”她把蓝如水在兰州拍的照片拿给春梅看,有一组是遏云弯腰在园里摘菜的镜头。

“这个少女是谁?”

柔安迟疑了一会儿说:“仔细看看。你见过她呀。”

“咦,是那个大鼓名伶!”

柔安微笑了:“是的。李飞说,蓝如水正接济她,还想娶她做妻子,但是她一直不理他。”

离别前一天,春梅把叔叔的五百元交给她。

“这是他叫我给你的。”然后另外拿出五十元说,“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钱数不多,但是可以派上用场。你可以写信给我,我会叫人替我看信和回信。”

皮箱先运走,已做了一切安排。第二天柔安仍旧穿着粗白布孝衣,提几个皮包走出去,最后她迟疑了一会儿,想打电话给李飞的母亲,但是又决定不打了。她可以面对任何人——她叔叔、婶婶、春梅——说出真相,但是她不能让那个慈祥的老太太伤心。她一定会伤心的,不仅因为她,也因为她儿子李飞。

她和唐妈没有走前门,她希望静悄悄离去。只有春梅和几个用人来到小边门,目送她们登上黄包车。这时艳阳高照,春梅一直等到黄包车消失在巷口,才低头走回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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