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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  作者:林语堂

柔安写了封长信给文博,告诉他这个消息,并要他转告李飞的母亲。她依照文博的吩咐,把信寄给用人老陆,其实她也不知道范文博目前在什么地方。好久没有遏云的消息,她非常担心。遏云已经走了好几个星期,现在该抵达西安了。文博自己行踪隐秘,又怎么救她呢?她觉得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心中充满对叔叔、婶婶的恨意,不知道祖仁死了,他们有什么感想。她余怒未消,简直觉得这就是他终生贪婪、无情、自私的报应。

天气冷冽刺骨,即使在兰州也很罕见,她只得在小卧室的炉里烧炭取暖。只有这间房子暖和,她和唐妈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里。夜里炉火逐渐熄灭,早上醒来真冻得要命,窗上老是结一层厚霜。柔安经常起得很晚,唐妈先起床,端进一炉红的炭火,炭土相混,燃得很慢很匀。等炉子上茶壶嗞嗞响,热水烧好了,柔安才起身。她在房里漱洗,不去厨房了。黄河结冰,行人可以安安稳稳步行到对岸,有时她从窗口看见儿童在冰上玩耍。公路上车水马龙,士兵和骡车一群群通过。

孩子一天天加重,她走路也愈来愈吃力,偶尔爬起来就腰酸背痛。路上到处结冰,极难走。她出门到陈家教课,唐妈老是替她叫车。陈太太留心她的状况,就问她:“你什么时候要停课?”

柔安想赚那笔钱,十元在她眼里不是小数目:“我可以再教一个月。现在才十二月初呢。”

“我和孩子他爹商量一下,”陈太太说,“也许可以把时间缩短。”

翌日,天气阴寒。北风由蒙古沙漠穿过城东的峡谷,吹得大地冷冰冰的。柔安指节发红,嘴唇发紫。陈太太说:“我和孩子他爹说过了。天气太坏,你若愿意,现在就停课。”

“哦,不,我喜欢继续教。也不是真的受不了,何况我又坐车来。”

“我只是替你着想。你若愿意,可以把课程减到一周三次。他们的父亲说,如果是钱的问题,我们很乐意照常付给你。”

柔安很喜欢这个主意,尤其希望每周三能空下来。

“你真好,陈太太。等孩子出世,我再补回来。”

她们讲好,柔安星期二、四晚上来,另外星期六下午来教一堂书法课。

到陈家也有好处,使她能在户外走走。她觉得工作轻松愉快,收入又足以应付大部分的开销,经历最初的兴奋后,她静下心来等候。她也许要在兰州住一段很长的时间,李飞说不定会缺钱用。就算他家人会寄钱给他,她也要为他买点东西。钱对她太重要了!冬天那几个月比较辛苦,但是春天一来,事情就轻松了。她打算孩子出生后,再找一间比较好的房子。

“唐妈,我羡慕你,你没有烦恼。”有天晚上,两人坐在火炉边烤火,她说。

“还说没烦恼!你给我的烦恼够多啦。”

“不过,你不必担心钞票和衣食。”

“那倒是真的。我存了七十块钱。自从到你家,就不愁吃喝。我在故居的村子里买了一块地,等我老了,不能跟你,我就回村子去。”

几天后,文博拍来一份电报,通知李飞的母亲,亲自来商讨对策。另一行写着:“遏云事已决。如水已返,将亲自说明一切。”她知道范文博最喜欢故作神秘,不过却放心多了。

星期三那天,她神情紧张地等小包回来。她一直计算小包若能见到李飞,李飞几天前就该收到她的信了。

刺骨的寒风吹过谷地,在山顶发出呼啸声,摇落了树上的雪块,也吹断了冰柱。每次暴风雨来袭,跨河的铁桥就呜呜响,她在屋里都听得见。今晚她不必在风雨里奔波,真谢天谢地。她叫唐妈煮一碗鸡肉面,等飞行员来吃。

八点开始,她静候飞机的嗡嗡声,并凝视窗外的夜空,寻找飞机的灯火。不出所料,气候太差,飞机晚了两个钟头,好不容易才通过甘肃的暴风雨。

又过了三刻钟,她听到一辆汽车驶近屋前。小包冲进屋,雨水也打进来。唐妈连忙引他到卧室,屋里又暖又亮,正等着迎接他呢。

“我看到李飞了。”他挂起雨衣,笑喊着。

柔安兴奋得张大嘴巴。“真的!他拿到我的信啦?”她满脸乐得通红。

“嗯。”小包走向炭炉,伸手烤火说。他的皮靴在草席地上刮得沙沙响。

唐妈出去热面,小包打开他夹克的袋盖。“这是他的回信。”他说。柔安接过手,拆开来看,里面还附了一封给他哥哥和母亲的信。小包望着她,心里很满足。信是李飞用铅笔匆匆写的,她读到一半,眼睛就模糊了,简直看不清下面的字句。有一大段描写他这几个月的经历,她马上跳过去,还有他诉衷情的段落也很美,不过她可以待会儿再看。

“告诉我他怎么了?他好吗?”

“身体还不错。迪化有两个监牢,他关在第二个,他和另外三个犯人同房。他没想到会有人去看他,我是第一个访客哩,当然我说是你叫我去的。他问起你的一切,我把我所知的都告诉他了。”

“当然你也把毛衣交给他了。”

“嗯。牢房很冷,不过还很干燥。我问他缺不缺钱,他大笑说,钱对他几乎没什么用。我替他买了一张羊皮褥子和一件新棉被,他说他只需要这些。你知道,他们只有肮脏的灰毯子,一人一条。”

唐妈把鸡肉面端进来,小包吃面,柔安再度看信。

“我看了他两次。”小包说,“我现在和典狱官交情不错,一张五块钱的南京钞票用处可大呢。你还是把你要通知李飞的话告诉我吧,我不知道你是西安市长的侄女。”

柔安迅速瞥了他一眼。

“他说他已自认是你的丈夫了,他随时想念你。我见过你,可以了解他的心情。”

柔安直挺挺着,眼睛注视炉火,火光映在她脸上,红扑扑的。悲哀的沉思表情使她看起来像一个年轻妈妈,她开始介绍她的家庭,以及她来这儿的经过。

“李飞和我团圆后,”她说,“我们一定送你一份大礼。”

“你们会团圆的。”

“回军攻入迪化的机会多不多?”

“谁也不知道。他们已逼近了,势力又一天天强大。主席人缘极差,手下的汉军和白俄人都不喜欢他。回人要他辞职,并答应他下台就不打了。汉人军官或白俄人有一天也许会把他干掉,上一任主席就是在宴会上被杀的,那边很容易出这种事情。”

第二天柔安出去,花七十五块钱买了一件带深棕绒线的黑羊毛外套给李飞,又写了一封长信给他。第二天她把包裹送到小包的旅社,庆幸自己交到这么一个朋友。

第二天十点,范文博来了,围巾裹到颈部,黑长袍外面罩了一件大衣。他打量这栋小房子。床铺还没有收拾,房里乱糟糟的。柔安看出他不以为然的神色。

“如水不该把你安顿在这么邋遢的地方。”他说,“这里冷得要命。”

柔安叫唐妈添几块木炭,炭火噼噼啪啪燃起来,发出一股浓烟。“还不坏嘛。”她说。然后她瞥见他袖子上的黑布,面色不觉一凛。

“你为什么要戴这个?”她指指黑孝布说。

“为我干女儿。”文博只说了一句。

他面孔突然收紧了,嘴巴也抿成一道直线。“我没成功。”他说,“没来得及救她。上星期我把她葬在亭口附近的河岸边。如水已回西安。我们还请了她父亲来。”他戛然止住。柔安从来没听过他的声音颤抖得这么厉害。他显然说不下去了,立刻改变话题:“我来看看李飞的事情有没有办法。”

她想问遏云的死因,停了半晌说:“我和他联络上了。那个飞行员带回他一封信,他已经见到他。他昨晚又飞向迪化,一定就是你搭来的那班飞机。”

她把李飞的信和写给他母亲的信都拿出来,又说出小包告诉她的一切。

文博一直眨眼睛:“你怎么认识这位小包的?”

“我一次又一次去机场,这个飞行员注意到我了。我们搭讪起来,就这么开始的。”

文博鼻孔大张,笑笑表示赞许:“你真不错,柔安。你怎么想得出这个办法?”

“不是我想出来的。我只觉得,飞机是我唯一沟通的希望。我徘徊太久了,小包是好人,他说要帮我的忙。”

“很多飞行员都乐意替你这样的小姐服务。”

“现在能不能谈谈遏云的事情。”

他取出一根烟点上。“她跳河了。”他终于说,“她以死来保护大家。如水和我已经回到西安,我得到情报,押犯人的老路是用官船走泾河。遏云想必在解差押送下走了三个多星期才到陕西边界,然后交给宪兵队看管。我得到情报,就找了几个人,登上一条小舟。不,不算是救遏云,只是救我自己,我必须让她脱出法庭的掌握。她若屈打成招,我就完了。我对她信心不够,我看错她了,早知道我该在边界等她。”

“你原来有什么打算?”柔安看他这么伤心,想安慰他。

“我本来可以救她的。我带了几个最得力的人手,都是游泳的健将。官船有红旗,一眼就认得出来。两天两夜的航程,我们可以找机会下手。那些卫兵根本没有用,我相信他们不会游泳,我打算找机会撞船。”

“后来又出了什么事?”

“我迟了一天。我估计我们会在亭口下方和官船相遇,结果不见官船来。船到亭口,卫兵的小船已泊在岸上。她早就溜出卫兵的掌握,在附近跳河了。他们在桥边找到她的尸体,捞出水面……我到司法官那儿去认尸,把她埋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她瘦了不少,体重大概不超过九十磅,她想必走了二十五天的长路。”

“如水呢?”她换个话题说。

“他回到我家,悲痛欲绝,我不要他陪去河边。我回来后,他去安排迁葬的事宜。是的,他自由了。她不会说话,我们都自由了。她现在什么也不会说了。”他用尖刻、苦涩的口吻说。

柔安看出,遏云去世使他悔痛交集,手臂上的黑布正表达了他的悲哀。遏云不让法庭有机会审问她,却也让朋友们没有机会救她了,说不定这样也好。她决定自己免掉一场苦刑,她早就说过决不招供的。柔安两个月前还看到遏云开怀大笑,这消息有如棒喝。她喉咙一紧,就对着手绢哭起来。

文博此行既然是商讨对策而来,柔安就劝他等飞行员回来再走,他也想和小包谈谈。

文博一来,柔安不再像前几个月,觉得孤孤单单、独自奋斗了,最意外的是文博居然带了几件婴儿的衣服。

“是春梅送的。”

柔安目瞪口呆。

“她怎么会送去给你呢?”她难免为自己怀疑春梅而觉得罪过。

“她一个人来看我。柔安,你不知道你有一个了不起的嫂嫂,她也许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女子。老陆说有一个大夫邸的少奶奶来看我,你可以想象我多么吃惊。”

柔安插嘴说:“她穿什么衣服?”

他的语气充满少见的热情:“好像是一件棕色的绸衣吧,反正她显得很优雅,我从来没听过谁说话像她那么得体。她先为自己的冒失而道歉,然后说你曾告诉她,我是你的朋友,也是李飞的朋友。后来她显得有些腼腆,又不像是真的害羞。‘范先生,’她说,‘你也许会误解。我是杜家的一分子,说话应该也像杜家人。我是以杜家女子的身份发言,但是我不愿意说,杜家一切都是对的。柔安是我三姑,我直叫她柔安。我也不能说柔安的一切都没有错误,她和李飞怀了这个孩子,当然对家里不是一件体面的事。不过老头子赶她出门,我一直很不安。家务事最复杂,我不想麻烦你。不过她毕竟代表她父亲那一房,老头子真该尊重他哥哥生前的回忆。父亲一死,她就被赶出门,实在不应该。祖先的遗产有时候是福,有时候却是祸。我看她出门,觉得年轻轻的少女孤零零一个人出外,实在很不好。她说要跟你去兰州,我觉得安心多了,所以我现在才来找你。我得说明一件事,有一天老头子向我要柔安的地址,他听婆婆说,柔安正和那位大鼓名伶在一块儿。都怪我不好,是我告诉她的。老头子坚持要知道她住在哪儿,我没有说,可是他找到了我收藏的那张地址。没想到他会掀起这件大祸,你得相信我。’最后她把替你宝宝准备的一包东西交给我,要我向你解释。‘我交给你。’她说,‘你送去给柔安吧,我不想听她的新址了。’”

柔安热泪盈眶,沿面滚下:“没想到落难时期,姻亲比血亲更周到。”

“我想杜家有这么一个女人真幸运,你叔叔那混账才配不上她呢!”

“很高兴你欣赏她。”

“欣赏她!你不知道,那么迷人的少妇用那种口吻说话,对男人有多大的魔力。老天无眼,那老狗根本配不上她。”

有时老范的口气浪漫得吓人。柔安忙把歪念头推出脑海,问起香华的现况。文博说,他没有参加祖仁的丧礼,所以没见到她,不过听说香华打算回上海娘家去。

柔安把李飞写给母亲的信交给他。

“你没有问起李太太?”他说。

柔安低下头:“我觉得不好意思。我猜你已经告诉她了。”

“是的。”

“我想她现在一定瞧不起我,我没脸见她,你知道我没有去向她辞行。”

“我得对你说实话。她的确很伤心,她问我你为什么匆匆离去,我只好告诉她。”

“她说什么?”

“她说她不知道做何感想,接着又说,没想到她儿子会做出这种事来。”

“你想她会原谅我吗?她对我真好,不过我猜她现在一定对我完全改观了。”

“她是个慈祥的女人。你肚子里毕竟是李家的骨肉,我回去再找她谈谈,你为她儿子也尽了这么多力。我收到你的信,会去看她,把你来这儿独自找她儿子的经过告诉她,她好像说了一句‘可怜的孩子’,毕竟,你们是最爱李飞的两个人,苦难会把你们联结在一起。”

“李飞不回来,我可不敢见她。”

范文博待到星期三,等飞行员回来。柔安要文博到她家,给他们介绍。文博听完李飞的消息,又问起新疆的战况。大体说来,战局似乎对回军有利,他们正招兵买马,打算进攻迪化。东北将军盛世才在战场上是一个优异的将领,但汉军高级统帅部软弱无力,决断不足,内部又自相猜忌;回军却愈战愈勇,因为他们不战胜就有灭种的危机。手下人才济济,主席只信任他弟弟。也不能怪他,幕僚和白俄军团部都怨声载道,忠于他的人没几个。

范文博第二天走,一切可行的办法都试过了,他觉得很满足。李飞只好乖乖等局势改观。文博给了柔安两百块钱,叫她需要的时候再写信给他。他曾陪她去见回军少校、她的医生,也去过她打算生产的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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