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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  作者:林语堂

回军撤出鄯善,李飞也跟着走了。他已把赌注投在回族人这一方,又受过马世明热烈的招待,就决定前往吐鲁番,再由那儿设法走南径,避开哈密的沙漠。金主席最得力的部将盛世才一步步进军,寻找回族人据点。整个乡野都是回村,主要是维吾尔族人和部分龟兹的流民,还有不少回教徒。盛世才打的不是两军之战,而是灭种之战,因此马氏能够得到整个乡间的支持。战况惨烈无情,盛军把回民全部杀光,所过之处,城市村庄尽成瓦砾。冲突的残酷和惨烈并没有使回人屈服,只把他们赶开了,马世明的兵力反而一天天加强。据说马世明的军队也大杀汉人,和不愿意参加叛变的自己人。李飞到处看见胸上别有白布章的回民,他们加入补充兵的行列,但是在乱局中还没有编成正式的队伍。

盛世才的军队横扫鄯善北方,马世明并不抵抗,决定向西撤退,诱他到吐鲁番,那边的地形易守难攻。交通工具缺乏,一切驼兽都被军方征用了,除了少数军官,大家都步行前进,一连走好几天,经过未遭劫难的玉米和大麦田。高高的白杨树丛和寸草不生的小丘交互出现,山边岩架突出,到处是直立的柱状物,像古陵庙似的。衣着鲜亮的美丽少妇,手抱孩子,也随队流亡。

吐鲁番是一座大古城,有一个塔高约百尺的清真寺,屋瓦用镶画构成精美的图案,形状像大火箭似的,造型浑圆,顶端呈尖形。数百年来中亚部落多次入侵,城内建筑还保留着他们的影响。巷道未铺砖石,但是扁顶的方形白屋高达二三十尺,在李飞的汉人眼光看来,简直像碉堡。巷子里到处有茅草覆盖的市集场所。本城控制了新疆往天山南北大村落的古道,是一座富庶的都城,以葡萄和美酒著称。乡村靠地下沟渠自山边引水来灌溉,马世明的大本营就设在这里。他可以北攻省会迪化,也可以向南向西,沿古丝路到塔里木盆地;如果兵力够强,还可以反攻哈密,与马仲英的部队会合。

吐鲁番的一段日子倒也值得。李飞要来研究新疆的生活方式,如今总算看到了。他学会几句吐鲁番话,看回人和回教徒次数多了,也大都分得出来。回教徒也说中国话,穿中国服装,但是和东部的汉人不一样,他们眉毛浓,额头方,眼睛较圆,鼻子较挺,尤其都留了密密的胡须。

李飞也学别人,剪一块白布别在胸口,这样和当地人比较容易沟通。他不想再了解这一场战争了。由七角井到鄯善,一路看到的都是恐怖的情景,是兽性的表现。不管战争的起因或借口是什么,现在对他都没有意义了。现在战争只是一道咒语,一群群难民,烧毁的家园,焦黑的尸体,搅乱了文明生活的一切,迫使男男女女为呼吸、生活、找一块地板睡觉而做野蛮的挣扎。吐鲁番倒还平静,但是一份不安、濒于毁灭的平静却使他更悲哀。他只了解一件事,那就是被逐出家园、亲友被杀的人心中的怒火和怨气。除非来一场生死的大战,某一方赢了,强制带来紧张的和平,否则谁也消不了那份怨气。就连回教徒这个名词对他也失去了意义,回教徒也是男人、女人、男孩子和女孩子,也和他一样想活下去。他简直觉得自己是他们的一分子。

达坂城战役发生,他就抱着这种心情。达坂城离吐鲁番只有五十里,不能算城市,只能说是小社区,控制着五六十里外迪化的道路。它在敌人手中,但是迪化最高统帅部一片混乱,只派一两百个士兵保卫这个战略据点。若不是有东北将军和俄国移民兵团,迪化早就攻下来了。金主席的士兵衣衫褴褛,纪律很差。马世明兵渐增,决定试攻达坂城,然后逼进迪化。五百人沿山路进发,轻轻松松就打下了那个军事据点,汉军晚上正喝酒作乐,被杀得落花流水,只有一小部分逃出去,简直算不上打仗。回教胜军屯驻在达坂城,迪化情势危急。

第二天马军的增援来了。道路挤满骡车、马匹和补给品,准备进攻省城,但是傍晚却响起了军号。晚饭刚吃饱,士兵都在营房里,忙了一天,正打算休息。枪声起时,李飞正在司令部附近的一栋民宅后边散步。子弹打在附近的岩石上,发出尖锐刺耳的砰砰声。然后他听到军号,大家衣冠不整,冲进冲出。一弯眉月在峭壁顶的上空惨笑着,隔着薄暮的微光,他看见山边有一大群移动的黑影。屋里的灯光熄了,四周净是军人在上方就位的脚步声。远处有马蹄嗒嗒响,起先低沉沉,继而像雷雨交加,敌人的骑兵已出现在山区的峡谷四周。

骑兵冲下谷地,李飞就往山上跑。一排排子弹开始攻击他栖身的房舍,本能告诉他,他应该逃出谷地的中心。他跑着跑着,看到一间民房着火了,红光照亮了山坡。四周都是炮火声,集中攻打下面的骑兵。凭着间歇的火花,他看见钢铁的白光、竖立的马匹和奔忙的人体。骑兵受到密集的攻打,开始四处分散,有一队直接穿过燃烧的补给品,登上他们来时的山脊,想切断回军的退路。月亮躲进薄云里,只有枪火的闪亮照出了难以形容的乱状。除了枪声,他还听见附近垂死者的呻吟和活人的诅咒。敌人找不到他们的藏身地,所以他们不那么容易中枪,炮火就缓下来,有条理多了。

李飞发现自己伏在一块岩架上,身体向前屈,可是完全露在外面。他爬到一个比较隐秘的位置,手碰到一件暖暖湿湿的东西,那扭动的躯体发出一阵呻吟。突然强光一闪,照见一个十六七岁小男孩的面孔,和他那对惊慌过度的白眼睛。“你哪里受伤?”李飞问他。男孩子哼了一声。李飞想翻动他,他大叫一声。他的膝盖已经砸烂了,血肉模糊。下面射来的子弹在空中呼啸而过,打散了上面堆下来的岩石和泥土。李飞背起少年,冲向上面幽暗的地点。走了还不到五步,一颗子弹击中他的脚跟。他膝盖一弯,不自觉摔倒在地,背上的人体随他摔下,砰然落在地上。他想站起来,右脚却抬不动。到处都是弹药和泥土的气息。他面孔朝下,静静躺着,感受地面附近的冷风。他伸手摸摸少年的身体,那少年已经不再呻吟了。他慢慢爬向幽暗的凸岩架,以免被落石击倒,也免得直接被子弹射中。他看见头顶树枝交错蜿蜒,在灰色的天空中依稀可见。他神志非常清楚。燃烧的屋舍和补给品火光渐歇,留下一片灰烟,在夜里就像白雾似的。最后他只看到骑兵在对面巉岩上走动,然后猛撞了什么东西一下,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过来,只觉得有湿草的味道,还有一串凉水滴在他脸上。他睁开眼,心中马上忆起战争的模糊景象,知道他还活着。他摸摸头,摸摸脸,才发现一棵树干压在他腿上。他想坐起来,两腿却发麻了。他拼命推开树干。水滴由树顶落下来,地面温湿的。天空昏昏暗暗,浓云密布,近得分不出是晚上还是白天,山谷一片死寂。他把眼睛的焦点定在远处,扭曲的形状才化为固定的形状和图案,雨水味和弹药、焦炭的气息融合在一起,他知道天亮了。

他眼睛慢慢适应了四周的光线,看出下面的旗帜不是回教旗,而是汉军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他以为自己晚上跑了很远的路上山,现在才看见谷底房屋的残骸就在他下面,距离仅有两百尺。他不时听到远处孤零零的枪声,入侵的军队不是搜救自己的伤兵,就是处决残余的敌军。他在吐鲁番买的羊皮短袄外面都湿透了,衬衫也湿了好几块。他的腰部被碎片擦了一下,幸亏没有受重伤。也许落石把树干击倒,砸到他头部,然后才倒在他脚上。他舒展全身,仿佛死中复活。双手沾满黄泥,不过说也奇怪,他昏倒的时候雨水却把他的脸孔洗得干干净净。

他再把交缠的树枝推开,奋力站起来。脚踝痛入心脾,但是他挣扎到岩架边,倚石而立,研究下面的大屠场。下面尸体成堆,死状千奇百怪。回军显然逃走了。他正不知所措,突然听见后面有沙哑的喊叫声。

“你是谁?”

二十步外有一杆枪对着他。他知道对方如看到回人,早就开枪了。他立刻举起双手说:“别开枪。我是汉人,上海来的记者。”

那个穿军服的汉子走上来,后面跟着三四个兵丁。李飞立刻扯下衬衫上的白布,偷偷丢掉。那个军人打量他,看见他穿着老百姓的衣服。摸摸他全身,然后要他证明身份。李飞由黑皮夹掏出名片,上面有报社的名字。

“算你好运。”士官说,“我正要开枪,才发现你没留胡子。你跟我来。”现在别的士兵也上来了,大家扶李飞走下山谷,他用一只脚跳跃前进。

一个军官坐在小火堆附近的岩石上,研究报馆的名片说:“你为什么和回教叛军在一起?”

“我是记者,报道战争的消息。这是我的任务。我是完全中立的。”

军官蹙蹙眉,摇了摇头。

一小时后,天亮了,伤者都慢慢找到了。他和别人一样,也分到一杯茶。直到中午,军方才组成担架来抬伤者,并找了骡子和草驴来送能骑马的人。

一行人来到迪化,李飞被带到主席的弟弟跟前,他似乎是本地的指挥。李飞的身份太特殊了。金司令也和他哥哥一样,生就一张浓眉、细目的长脸。眉毛和嘴巴间特别长,就是一般人所谓的马脸。他下令拘留李飞,没有商量的余地。记者的身份似乎决定了一切。金主席对一切新闻采取检查措施,不准记者离开这个区域。何况,他又是和回军一起被抓的。

“你知不知道你没有当场被枪毙,已经够幸运了?你应该庆幸自己还活着。”

他被送到省立监狱。在迪化所见的只是陆军总部到大狱场之间的一两条路而已。

监狱挤满各阶层的人民,他们都为了某一项原因而得罪了当局。两天后,军方发现他就是身上带信,和马仲英办事处有关,又逃出哈密牢房的人,就把他转送到西大桥附近一个关回人的监狱去。他要求发信给报馆,军方严词拒绝。以前他曾听过不少主席专断的传闻,如今总算亲身体验了。

他想,唯一的办法就是听天由命,在监牢里等战争结束。他为柔安和母亲担心,但是一接受了现状,他就决心好好保重身体,他毫无办法。当局准他看书用纸笔,已是很大的享受了。狱卒看出他是学者,尽量供他纸张。光线很差,不过他最快活的时刻就是提笔的那几个钟头。

报馆打电报到主席公署追查他的下落,李飞根本不知道。金主席客客气气却置之不理。

柔安见过哈金,又蒙他答应两头设法,心里又恢复了希望。她多次到贝格少校的办公厅,探问上海的报社有无消息。然而音讯全无。她愈来愈觉得,她可以向哈密迪化班机的旅客打听消息,星期三傍晚她一再到飞机场去。

飞机通常要停一两个钟头,才继续飞到上海。往往有几个乘客会来招待室,大多是军官和政府官员。这些人太重要、太匆忙了,毫无时间答话。有一次她鼓足了勇气,拦住一个平民老头子。

“迪化的天气如何?”

“冻死人。情况很糟。吃的东西贵极了,补给品不来,价钱渐渐高涨。军队掌握了一切。”

“容不容易进去?”

老人苦笑了一下:“大家都想出来。”

黄包车走了半个多钟头才到飞机场。路很黑,又冷得要命。她裹紧身体,及时去喝一杯咖啡,吃了一个三明治,然后到栏内的走廊上,看飞机盘桓、降落、滑行,最后终于停下来。机场的例行公事深深迷住了她,白帽白衣的飞行员常常随旅客下机,进来喝杯咖啡。这些飞行员对哈密和迪化一定很清楚。

柔安进屋,找了个餐桌台坐下,再点一个三明治和咖啡。两个年轻的飞行员坐在她邻桌。他们曾多次看见这个红衣少妇孤单单坐着,满脸沉思的表情,眼睛也如梦如幻。

“等人?”其中一个问道。

“是的。我来接一个朋友,他还没来。”

柔安假装看窗外灯火通明的跑道,却不时回头望望那两个机员。一个飞行员站了起来,戴上帽子,走到她身边。

“我能不能送你回市区?”

“你不是要继续飞上海吗?”

“不。你以为我们是铜墙铁壁?到上海要飞一整夜哩。”

“那你是留在这儿喽?”

“是的,等星期五再飞出去。我可以用我们的车子载你回城,天气太冷了。”

这个年轻的飞行员很乐观,很讨人喜欢。他说他名叫包天骥,家住上海。一路上柔安听到不少新疆战况的消息。

“你是停在迪化,还是继续飞更远?”她问道。

“不,迪化有德国飞行员接班。我留在那儿,下周三飞回来。”

车子进入市区,她要他在广场停车,然后尽量露出和煦的笑容,向这位机员表示谢意。

发现有人每周来往于迪化和兰州之间,也许能带回千里之外异乡的消息,简直像天赐的洪恩。他曾表示要帮忙,她知道认识这个朋友意义太重大了。

星期六她接到贝格少校的通知,要她去一趟。已经开始下雪了,太阳一出来,除了街道上雪块泥泞,四周的山上都呈现一片耀眼的白光。但柔安无心观赏银白的美景,她走了一段路,到少校办公厅。雪花在空中飞舞,悄然落在她头发、面孔和颈子上。她走进办公室,心七上八下跳个不停。贝格少校看看她发红的面孔,他嘴唇绷得紧紧的,眉毛也皱起来。她被他的表情吓呆了。他手上拿着一份电报。

“快告诉我,有什么消息?”

“我们已查到李飞的下落。他在迪化,”又慢慢说,“正在牢中。”

他把电报递给她。她看看那张纸片,尽量了解其中的含意。是《新公报》拍来的。报社一再发电报,终于收到主席公署的回音。李飞在战役中被俘,正和回军在一块儿,为了公共安全,他已被拘留了。内容正式而简洁,和所有官方的通讯一模一样,一句话也不多说。

她跌入一张有坐垫的藤椅中,不断喘息:“他还活着。”

“可以算好消息。这种事稀松平常,很多人为更小的事情就坐了牢。我们也没办法,对不对?”

她嘴唇颤抖:“说不定我们能和他联络,至少让他知道我在这儿。”

“恐怕不能由这个办事处发消息,我们这一边送去的东西只会对他有害,我们得特别小心。他必须维持中立记者的身份,他只能慢慢熬。等战争过去,相信他们会放他回来的。”

她走出少校办公室,只觉得头昏眼花。她曾担心最坏的结果,还好他还活着!这个消息令人沮丧,但是却让她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这消息像一道银光,拨开她满眼的乌云。她来到兰州,觉得很自傲。

回到家,她立刻想起姓包的飞行员。她必须见他,要他找李飞,带一封信给他。她有多少话要说啊!就算只是一句话,他也会欢喜欲狂。她要高高兴兴的,告诉他孩子快出生了,告诉他自己在这等他——还有祖仁的死讯。她要寄点钱去,他一定缺钱用。

她坐立不安等到下星期三。那天雪下得很大,街道黏糊糊的,她手指都发麻了。差一刻七点她就匆匆离开住家,希望飞行员进站时,她能准备妥当,舒舒服服,显得红光焕发。

小包进入机场接待室,把帽子往桌上一丢,跨坐在一张椅子上。他打开烟盒,这趟路好辛苦。他点上香烟,一眼瞥见穿红衣的女子正向他微笑呢。

柔安走到他桌旁。

小包向她笑笑:“你还想搭便车回家?”

“并不尽然。我有困难,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

“坐吧。我愿意尽一切力量来帮助你。”他抗拒不了柔安的笑容。

她坐下来:“我不得不找你谈,因为我认识的人只有你去迪化。你能不能到迪化监狱去找人?”

“监狱?”

“是的。他是我丈夫。”

他匆匆把咖啡喝完。“等一下。”他站起身,大步走向办公室。她双目送他,心中充满谢意。他是一个下巴宽宽、眼神机警的人。他低头在柜台上涂涂写写,一撮发丝落在前额上。他动作很快,回到餐台说:“你何不陪我去吃饭?我饿得发慌。我很愿意帮忙,但是你得多谈谈你丈夫的一切,我才好找他。”

她眼中露出欣喜的光芒。

在饭店里,她把拜托他的事情一一说出来,小包听着听着,对她的故事愈来愈有兴趣。

“你务必告诉他,你见到我了,我在这儿很快乐,就是一心等他回来。小孩再过两个月要出世。你若有幸找到他,问他需要什么,或许你可以帮我带几件衣服给他。”

柔安觉得,小包既然要帮这么大的忙,她必须全心信赖他。她把一切全告诉他,只没有说他们未婚,她是前市长杜范林的侄女。小包知道《新公报》,但是没听过李飞的名字。

“星期五以前,你交一封信给我。我下星期就回来,看看我们的运气如何。”

饭后柔安说:“你何不到我家去?你可以告诉他,你看到我住的地方了。”

于是小包陪她回家,发现衣着这么考究的女子却住在一栋破屋里,不免十分意外。她把房里新买的婴儿床指给他看,又拿出她打的灰蓝色毛衣和一百块钱。但是他说:“钱暂时留着,我还不晓得能不能找到他呢。如果他需要钱,我再通知你。”

临走前他说:“我劝你别去机场了。这个月气候多半很差,飞机也许要慢好几个钟头。我会来这儿。”

他走后,她舒舒服服跌进椅子里。她很感激,也很高兴,她早就知道,只要努力去试,总会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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