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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朱门 作者:林语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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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吐鲁番和哈密之间的大道上,有一个名叫恰丹的小村庄,位于天山脚下,住有一百多户人家。街道一片泥泞,风夹着沙漠吹进来的黄沙,积留在通往吐鲁番盆地的灰谷中,行车在路上刻出一道道沟纹。大家都很烦躁。三岔驿来的一群回兵又憔悴又褴褛,满身污泥,看起来就和东面的沙丘一样,灰蒙蒙的。他们已经在这待了一个月左右。他们在街道上踩泥前进,泥土渗入软皮靴中,使他们步履维艰,简直像踩在蜜糖上。 一周前,他们看到汉军和蒙古兵穿过村子,退出鄯善向北迁。回人沉着脸默默观望,汉军也和他们一样愁眉苦脸,疲倦不堪,散散漫漫向前进。回人站在街道旁,他们和敌人相望,双方都无精打采,汉军径自走过去,简直像伐木人和老虎擦肩而过,老虎吃饱了,所以两方都漠不关心。回人不怕小冲突,却也不想多事。他们互相残杀真是杀够了。他们无须互表敬意,也不必冒充朋友。恰丹这个地方,汉军和回军来来去去,居民逃了又回来,回来又逃走,反反复复好多回。 殿后的汉军队长掏出一根香烟,向一个高个子留胡须的回兵拉门走过去。 “有没有火?” 拉门拿出火柴,替他点上,问他:“能不能来一根烟?” 他还剩三根,就客客气气拿一根给他。 “你们要去哪里?”拉门问道。 “到奇台去。我们会不会在那边碰到你们?” “说不定呢。” 汉军队长笑笑,就跟着队伍走了。 北面遥远的天山上,蓝白色的冰河在阳光中闪烁。这条路通向一道泛蓝的峭壁,峭壁由矮低的平原上耸然升起。南面的乡村矗立在低矮的荒丘内,有不少蜿蜒的沟道、木桥和树林。 现在这一群回兵缩在客栈里,客栈前门敞开。蛋子隔着空空的餐台向外望,指着东面远方灰黄的沙丘带,对李飞说:“我们走那条路去哈密,四五天就能走到,只有一百二十里左右,大部分是沙丘,有些绿地长满芦苇和矮树。我就从那条路来的。” “我们怎么得到食物呢?”拉门一只脚架在另一只脚说。 “有几个停留站。向南几里有一条小河,我们可以沿河到犹尔,然后就到那一边啦!” 通往七角井的公路上,路边有山丘环绕,很可能会遇到汉军。他们不知道七角井和哈密之间现况如何,蛋子猜汉军会由那边来。穿过大戈壁边缘的沙村,路比较难走,却不会碰到士兵。 大家都急着出发。他们精神抖擞,手上又带了蛋子向马福民申请的荣誉退伍证。三岔驿来的人约有二十个,其中十二名获准还乡。 “我们得在河州停留一段时间。”阿都尔阿帕克手拿着文件说。他又高又瘦,穿着一双由死人身上接收的新皮靴。事实上,很少人没有换过衣服。十八岁的罗西穿一件毛边的外套,长及膝下,比他的身材大了两号,但是毛料很好,还相当新呢。 他们动身的时候,碧空如洗,天气转温了。以战时的标准来说,这一群杂色民军的设备和武器都算不错了,每个人带了一把尾端翘起的阔弯刀,大伙儿一共还有十支步枪。阿魁扛着拉门三天前猎到的一只冷冻鹿。李飞觉得这是一群喧闹的好伙伴,大家结伴回家。 在沙路上走了四天四夜,他们终于到达哈密。李飞记得那一夜他摸黑逃出城的情景,现在他第一次看见四周这么美丽的乡村。回城在汉城西边一里处,只剩下一堆没有屋顶的房舍和摇摇欲坠的残垣。但是南面丘陵脚下有一大片沃野,不少葡萄园、棉花田和草地点缀其间。 不出蛋子所料,汉军已经西迁了。汉人店主都很紧张,半数的铺子都关了门。哈密陷于真空状态,没有军队把守。电台和电报局的人都撤走了,只有邮局照常营业。 李飞到欧亚航空局,打听飞行员小包的动态,局里的人告诉他,他下星期三会回来。他的盘缠不够买一张到兰州的机票,登记的人又很多,楼上坐满欧洲到上海的旅客,看样子他得等一个月。迪化和哈密很少有人下飞机,通常只有四五个空位。 李飞回到得胜街的客栈,那离欧亚航空局只隔一两条街。他写了封长信回家,叫哥哥在西安替他买机票,空邮寄来。不过第三天电信局重新开放,他又拍了一封电报去,并注明地址。 已经四月了。蛋子和拉门一伙人先跟骆驼商团动身,要走十天的沙漠。沙漠中虽有路可走,但是春天往往有飓风,很多旅客都会迷路。 下一周他收到哥哥的电报,说机票已经付了款,要他到航空局去订座。听说柔安已经住在他家,他大大松了一口气。现在他有了舒舒服服的安全感,而且能和家人联络了。他拍了一份电报给哈金,谢谢他帮忙,第二个星期三又和小包见了面。多亏小包相助,他获准在五月的第一周订了一个机位。办完这些,他就专心等待,替报社写稿。 当时正是春天,哈密城原来两万人口,如今恢复正常的商业生活,听说战争移到奇台—迪化区,连回教徒也纷纷回家。李飞时间很充裕。他来新疆,只有这一个月没遭到麻烦,心灵很平静。美丽的苏巴什湖就在城外,湖岸弯曲,有两座亭阁,以杨柳成荫的湖堤和岸边相通。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水面映出山峰的侧影,由湖心可以窥见汉城与回城的全貌。 四月中旬,他听说政府军正在吃瘪的时候,七千东北兵获得俄国的许可,突然由西伯利亚入境,解除了迪化的危机,回军又被赶到山里。几天后,他听说金主席被自己的手下驱逐了。 李飞眼看这场人生大戏剧的第一景落了幕,但是他知道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家里演出过一场更伟大的戏剧,他是一切事件的主因,却被一个女人的力量挽救了。很多学者、作家大半生与文字为伍,重复别人说过的内容,在抽象的讨论中乱挥羽翼,借以掩饰自己对生命的无能,他对这些人向来就不敢信任。现在他深深学到了有关男女的一课,女人比男性更能面对生命的波折,而这种生活随时在他四周出现,那些玩弄抽象问题的人往往忽略了渺小而真实的问题,他身为男人,也算得上作家,在生命中却扮演着微不足道的角色。 五月的第一周,他抱着这些想法登上飞机。马仲英正开始冲过哈密沙漠,重新领导回教界,准备打一场遍及全新疆的大仗,后来才被俄国飞机的炸弹轰垮。 飞机早上八点起飞,途中遇到大雷雨,晚了两个小时才到兰州,不到八点不可能在西安降落。 西安整天小雨不断,低暗的云层挤在天空,飞机进站的时候,天完全黑了。李氏一家人打算到机场去接李飞,傍晚雨势渐大,最后决定母亲和端儿在家里弄晚饭,李平和柔安去接他。 范文博和蓝如水开车来接他们去机场。不到八点,他们听到飞机在头上嗡嗡响。云层太低,飞机不能降落。嗡嗡声停止了,飞机似乎开到了别的地方。二十分钟后又听到机声在云端出现。城南有太白山的高峰,驾驶员不敢冒险。云端的飞机和下面的人群足足捉了四十分钟的迷藏,柔安简直等得心力交瘁。最后飞行员由渭河的火车桥认出了十二里外的咸阳,才直接飞进来。 柔安和文博、如水站在栏杆附近。她穿着一年前和李飞在茶馆相遇时所穿的黑缎袍,加上红围巾。她身材还像个少女一样纤秀,只是颊上有一种喂乳妇特有的光泽。一切等待和相思都过去了,今天是她胜利的日子。 在机场探照灯的映照下,李飞高高瘦瘦结实的身子出现在飞机甬道上,他面带微笑,眼睛张望个不停。他们站在暗处,他面对强光,根本看不见他们。他提着行李走向大门,只听到柔安叫他:“飞!飞!” 他还没看清楚,她已经冲上来拥抱他。他拥她入怀,喃喃叫着:“柔安。”她眼睛湿湿的,但是仰脸对他微笑。他弯腰吻她,四片嘴唇紧贴在一起,直到彼此的思念稍稍平息下来,才暂时分开。他搂着她,他感受到她身体的气息,知道爱情把他们紧紧联结在一块儿,彼此是一心一体。文博和如水退到后面,不打扰他们,后来柔安憋不住喉咙里的热气,低头说:“你哥哥和如水、文博都来了。” 文博、如水和李平上前欢迎李飞,不那么露骨,却也热情洋溢。 “宝宝呢?”李飞问道。 “在家。下雨,我想还是不带他出来的好。” 文博和如水说,他们要让李飞和家人团聚,晚饭后再去看他。 李平的孩子在家门口,看他们回来,爆出一声尖叫。小淘直拉李飞的裤管,要他注意他,他弯腰把小家伙抱入怀里,然后快步上前,搂住母亲颤抖的身子。她抬眼看他说:“飞儿,你气色不坏,有没有受伤之类的?” “没有,妈,我很安全,很健康。在哈密足足休养了一个月。” “你可让我们担心了整整一年哪。” “我不会再走了,妈,你放心。我给你和柔安带来不少麻烦。”他的话很简单,说也奇怪,不像往常那么激动了。面对这两个女人,他打从心里自惭形秽。 唐妈把娃娃抱进来,柔安接过手,抱给他父亲看,眼中充满了自豪。“他四个月大,已经会笑了。”她说。 李飞抱起孩子,低头亲他,孩子被陌生人一吓,放声大哭,柔安高高兴兴地把他抱回去。 晚上吃饭,柔安和李飞坐一边,端儿和大哥坐一边,母亲坐在上首。李飞不大说话,一直看着柔安。倒是她谈锋很健,眼睛比平常更亮了。 “飞,你还没有谢谢妈把我接到你家来。” “我要谢的。”李飞用低沉、收敛的声音说。他尽量压制高昂的情绪,举杯说:“谢谢妈接柔安来这里。谢谢你们大家。至于柔安,我不必说了。来,大家敬柔安一杯。” 李母清了清喉咙:“孩子,我要当着全家人说几句。你走了以后,柔安接着去兰州,好离你近一点。她怀了娃娃,为你熬过许多艰苦的日子,找朋友去看你,又给你送钱送衣服。你有一个这么忠贞的太太,算你福气。我要你随时记住这些。她吃了不少苦,现在你必须爱她,保护她,使她快乐。如果你们闹别扭——年轻人免不了的——我要你对她好些,要让着她。那你的老妈妈就高兴了。” “妈,”儿子回答,“我深知柔安所做、所经历的一切。你说的事情我一定办得到。你看着好啦!” “那就干这一杯吧!”母亲说。 端儿替柔安和李飞倒酒,他们互敬对方。然后全家敬他们,像平常祝福新郎、新娘一样。 “这有点像新婚酒嘛!”李飞说。 端儿忍不住笑出来。“但是你已经结过婚啦!”她大叫。 “真的?” 母亲和哥哥都笑得合不拢嘴。 “还有证人哩!”端儿又说。 他转向柔安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柔安只说:“你待会儿就明白啦。” 李飞没有再说话,以为柔安对他们说了些什么话,还没有时间向他解释。 饭后如水和文博来了,家人端出龙眼茶。 过了半个钟头,春梅和香华也来了,现在李飞真的吓了一跳。 “她们是应邀来的。”柔安低声说。 客人问候了李飞,大家就叫春梅坐上一个特别的位子,香华则坐在如水旁边。春梅环顾室内说:“我以为你们会点两支红蜡烛。” “我去拿。”李平说。 李飞看看如水,又看看文博,一副傻愣愣的样子。端儿拿龙眼茶给春梅和香华喝,李平则由屋里拿出两支红烛,在桌上点着了。 “这是干什么?”李飞问道。 “你等会儿就明白了。” 文博问春梅:“你带了图章没有?” “当然带啦。” 文博由袖口抽出一份系红缎带的纸卷。他慢慢走向李飞,摊开卷说:“看这个。你已经结婚了,自己都不知道。” 李飞睁大了眼睛,面孔泛出有趣的笑容。那是普通的结婚证书,两旁印有红色的龙凤,日期是一九三二年八月五日,地点是兰州。除了新郎和新娘的名字外,还有证婚人范文博;女方家长杜春梅,男方家长李太太;证人蓝如水和遏云的父亲老崔。在钢笔写的名字下,每个人都盖上私章——只有新郎和春梅没有盖。 “这是我们和令堂送给你和柔安的礼物。”文博说,“柔安父亲不在。根据辈分,我们觉得应该请春梅代表女方签名。” “我不懂,”李飞诧异地说,“那天我不在兰州,我已经走了三个月。” “只是形式嘛,没有人会问的。柔安已经在这儿盖了印。你看你母亲和春梅的名字后面都加上一个‘补’字,表示她们同意,却无法参加婚礼,印章是后来补盖的。至于你,我们总不能说新郎不在场吧?” 李飞看看柔安,柔安正用好玩的神色打量他呢!“真是好主意!”他热心叫道,“你们女人似乎有满肚子的主意。” “这回可不是,”柔安说,“是文博建议的,妈也坚持要这样做。新郎不在场的婚礼,这恐怕是破天荒头一遭哩。” 李飞进了房,高高兴兴拿出他的小象牙图章。证书方方正正搁在高桌的红烛下。大家静立一旁,李飞小心翼翼把图章盖上去。 然后他退立一旁,春梅也拿出私章,盖在她名字下面。 他回头一看,端儿和他母亲正走出房间。两个人都变了。他母亲穿一件深紫色的缎袍,裤子外面加了一条褶裙。李飞懂得大家要他干什么。 母亲坐上一张椅子,在桌边就位。不用人吩咐,李飞自动拉起柔安的小手,站在母亲面前。李平和家人排一边,春梅等人站另一边。文博稍微跨前两步,担任婚礼的司仪。他连续唱道:“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李飞和柔安遵命行礼。 母亲欢欢喜喜望着一对新人,她伸手去擦干眼泪,想起李飞的父亲,觉得自己为娘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文博叫新娘新郎谢一旁的“亲属”和另一旁的“来宾”。 “我们站错边了。”春梅对香华说,“我们不是来宾。” “没关系。”范文博说。 春梅走向柔安说:“我很荣幸代表杜家,接替你父亲的位置。我知道他是赞成这门婚事的,我们是执行他的遗嘱。香华马上要离开我们,我自己也快变成老太婆喽。你一定要回娘家走走。” “我在这里很快活,不想回去。”柔安说。 大家坐定,春梅又说话了。 “你别太死心眼。老头子不准你回家,你就让他如愿。你来嘛。房子是你的,老头子又能怎样呢?而且,你现在已正式完婚啦。前几天我对婆婆说你回来了,当然她不会干涉。我不喜欢家里有尼姑出入,她们两三天就来念一次经。房子显得阴沉沉的,如今香华要回上海,家里会更沉闷。你若肯来看我们,免得我来看你,那真是帮我一个大忙哩。”她转向李飞说:“你认为如何?我说得对不对?” 李飞看看柔安,她说:“我不想去,太不愉快了。” “三姑,”在别人面前,春梅正式叫柔安,“我见过不少世事,有时候你不争取就什么也得不到。你父亲的遗物还在那儿,你祖父的书阁还在,祖先的画像也还在。现在你已完婚,老头子不能禁止你来了。为了杜家,我求你来看我们,把那边当作你的娘家。如果你不为父亲的权利而奋斗,又有谁能办到呢?” “你嫂子说得对,”李飞说,“你还是听她的劝吧!” “你总得来看我吧?”香华说。 “你什么时候走?”柔安问她。 “我们只等李飞回来。如水好心要陪我去上海,但是他要等着见李飞一面。” “你若想参加你好友的婚礼,最好到上海去。”春梅对李飞说。他看看如水,如水直点头。 李飞笑了:“就是如水结婚,我也不离开家了。不过你们婚后一定要回来哟!” 大伙儿走后,李飞和柔安回房休息,觉得今天确实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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