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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  作者:林语堂

小包说,他上一次飞行,根本没办法进入迪化,柔安整个身体都僵了。她一直希望回军攻入迪化,现在却害怕万分。

她给宝宝做满月,李飞刚好也在那天获得自由。她大约三星期没收到他的音讯了。报上的报道不很明确,令人不安,大部是政府军胜利的报道,再报只知道战况很激烈,没有明白指出“惩乱”的战役正朝哪一个方向进展。报上曾报道西大桥之役,但柔安根本不知道西大桥在何处。

二月末,她实在受不了满心的疑虑,就去看贝格少校。出乎意料,听说迪化正在被围中,回军一周前曾进入市中心,后来又被赶出来了。

李平曾到兰州,送礼物给宝宝,也代表母亲邀她回去。她不想回西安,希望向军方直接打听消息。

她说:“我一定留在这儿等消息。”

李平说:“你可以带宝宝坐飞机,到西安只要两个半钟头,唐妈和我坐车回去。”

但是柔安很坚定。李平为了生意上购买皮货,要在兰州待一周,但他仍希望她能改变心意。

三月的第一周,兰州寒意正浓,贝格少校送来一份通知,里面附有马福民吐鲁番办事处的电报,说李飞已逃出监狱,要等时局改变再动身。李飞终于要回来了!

自从她得知李飞入狱,这是半年来第一个大好消息。她满面流着欢喜的眼泪。她把宝宝的面孔贴在脖子上,高声喊叫:“兰生,你父亲要回来啦!”孩子静静地看着她,似乎懂得她的意思,微笑着。李飞得到自由了。她手抱着孩子在房间走来走去,拍他入睡,双腿忽觉壮起来,步履也轻快不少。

她叫唐妈到李平的客栈,告诉他令人兴奋的消息。李平立刻到她这儿,柔安把电报拿给他看。李平手握电报,沉思了半天。

“据说他要等时局改观,可能要过好几个月才能动身回来,我想你现在可以不必担心了。”他停下来看她一会儿,“母亲和我对于你为弟弟所做的一切,非常感激。母亲急于看她孙子,我们都是一家人,跟我回西安,也许会觉得不自在,但是你总听过‘童养媳’吧。你不必担心邻居的闲话。”

柔安机灵地看他一眼:“我不在乎邻居说什么。”

“那你没有理由不回去呀,我们都希望你和我们在一起。至于弟弟的消息,他们可送到这儿,也可送到西安哪!”

唐妈说话了:“柔安,李飞自由了,又打算动身回来,你应该到他家去等他,你来这边够久了,我陪你过了这一个冬天,我也想回去。那边会更舒服点,且更像家。李飞心里也会好受些,他不必替你担忧。”

最后柔安决定了:“你母亲真好。如果你们家收我做儿媳妇,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李平一走,她突然觉得精疲力竭。几个月的挣扎过去了,她似乎没有力气再为其他事操心。她倒在床上,希望有人来安慰她,卸下苦等的担子。她眼睛转向宝宝,坐起来靠在他的小床边说:“兰生,我们要回到你祖母身边了。”

柔安坐在飞往西安的飞机上,脑子乱纷纷的,心情很紧张。李平送她上飞机,自己和唐妈搭车回去,好节省些路费。大件的行李都由李平照料,她只带了一只手提箱。她怀里抱着孩子,不免想到自己的处境。无论家人有多和气,她难免要发窘。他们是不是同情她才接纳她的?他们会不会嫌她不清白?如果端儿问起事情的经过,她真要羞死了。

她也怀疑,谁会到机场接她,她进李家大门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她要如何称呼李飞的母亲。她希望飞机晚点到,没有人看见她,她可以偷偷溜进门,第二天早晨手抱娃娃出房间说:“妈,这是你的孙子。”她曾叫李平通知范文博,因为机场上需要男人帮忙。她不介意范文博,说不定蓝如水也会陪他来;她对李飞的好朋友,倒没有什么难为情的。

飞机即将着陆了,她小心把婴儿抱好,拂拂自己的头发和衣服。飞机在地面上轻轻迸了一下。五点整,太阳还高挂在天空。她心脏跳个不停。她静静坐着,等别的旅客先下去。最后大家都走了,她站在门口扶梯上,看见范文博离她只有十尺远的距离。她笑笑,又恢复了勇气。范文博总能够违例办事,这次他告诉守卫,有一个少妇要带婴儿来,他必须进去扶她。

她小心走上扶梯。范文博已经在梯脚,等着帮忙。

她抬头一看,端儿正在栏杆后面微笑,一条白色的手绢猛挥个不停。孩子们都站在她身边,手抚栏杆,后面是李母娇小的身影。端儿冲出大门,把婴儿接过去,小英、小潭和小淘都跑上来看娃娃,又跳又笑的。

母亲站在一旁揉眼睛,用细弱颤抖的声音说:“柔安,你回来啦!”母亲伸手表示欢迎,柔安把手递上去,她连忙抓住。柔安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端儿忙把娃娃抱给母亲看,她伸手接过来,低头亲他。

“飞儿有什么消息?”母亲面色凝重说。

“自从那天收到吐鲁番的电报,就没有进一步消息了。”

她正和母亲说话,突然发现春梅漂亮的双眼正含笑盯着她。她看到香华也来了,站在如水旁边,简直吓了一大跳。咦,他们都来啦!

春梅额上蓄着鬈发。她再见到柔安,掩不住满脸的喜色。香华有点消瘦,不过脸上化了妆。

“我听范先生说你要回来。”春梅说。接着香华、如水都上前和她握手。如水瘦多了。

这样的欢迎场面,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不但没有受窘,这次带孩子回来,朋友们对她完全和以前一样。

现在端儿又把孩子抱过去,柔安陪母亲走。后者步履蹒跚,柔安扶着她的臂膀。柔安心中充满了喜悦。

走到门口,春梅说:“我得回家了。老头子不知道,我还没告诉他你回来的消息。明天我再抽空来看你。”

“婶婶好吗?”柔安问道。

“自从二弟死后,她整天诵经念佛。”

香华正要告别,如水说:“我要陪他们回家,你何不一起来呢?”

“好吧。我真想和柔安谈谈。”

黄包车很快来到李飞家门口,柔安抱孩子下车。她穿过小小的外门,简直像走入梦境中。她确实梦见过自己进门当新娘,不过梦中有李飞在身边。她知道这是她的家,她就属于这里。

客厅桌上摆了鲜花,母亲立刻带她到李飞的房间,一个铺白被单的婴儿床早就准备好了。房里备有炭盆取暖。柔安把婴儿放在小床上,脱下红外衣。她弯腰放婴儿,有心展示金镯子给他母亲看。然后坐在椅子上,喉咙仿佛有东西哽住,说不出话来。

“柔安,这是你的家。”李太太说。

“妈!”柔安不假思索叫出声。

出了客厅,大家聊个不停,都有很多话要问柔安。小英起初不好意思,现在站在柔安身边,小弟们还记得她,觉得她带一个娃娃回来,实在太棒了。在场的人只有小孩子用真实、自然的眼光来看这一件事。他们始终觉得,女孩子带一个娃娃回家,实在是一件伟大、奇妙而又神秘的事情,事实也正如此。

柔安为祖仁去世而安慰香华。

“我打算回上海。”香华心平气和地说。

“我劝她留在西安。”如水说。

范文博默默对柔安递了一个眼色。

“我目前住在大夫邸。”香华说,“我把那间屋子放弃了。你应该回来看看你的小院落。”

“你明知道不可能,我不能回去。家里怎么样?”

“照样那么空虚,阴沉,烦闷。祖仁死后,老人家心情很不好。他年纪大了,没法照顾生意,吃饭的时候从没看过他笑过。我婆婆靠佛教来逃避现实,常常召尼姑到房里去。你会以为我们家遭到了什么诅咒。五月我就要走了。”

她起身告辞,如水说要陪她走。他们走后,柔安对范文博说:“如水似乎比以前更静了。”

“可真苦了他。”文博答道,“他亲自将遏云的棺木运回来,葬在城外。”

柔安想问一句话,又忍住了。文博说:“这些日子他常和香华见面,同病相怜嘛。我鼓励如水去找她,整天坐在家里闷闷不乐,对他也不好。”

“香华觉得怎么样?”

“我想她对他颇有好感。他们似乎很配,年龄相当,志趣也很相投。祖仁的死,她好像不太伤心。”

“她并不怎么爱他。她告诉我的。”

“最好两人都忘掉过去。”文博简短地说。

他站起来告辞,说她若需要什么,随时可以找他。

家人准备了简单丰盛的便餐,柔安看到桌上有酒杯。

“我不知道该如何做才恰当。”母亲说,“这是你到我们家当儿媳妇的第一餐,我备了一点酒应应景,等飞儿回来再好好庆祝。”

“妈,”柔安叫得好顺口,“回家我就很高兴了。”她庆幸桌上只有母亲、端儿和孩子。她早就知道会这样,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家人,母亲慈祥,孩子又带来温暖、轻松的气氛。

母亲举杯说:“来,我敬你,也预祝飞儿回来。”然后她又说,“我会提醒飞儿永远记得你对他的好处。”

端儿笑笑:“飞儿才不需要别人提醒呢!”

“我不会说话,不过我就是这个意思。他必须永远记在心底。”

柔安说:“我只是照内心的愿望去做。”

“很高兴他找到了你这样的女孩子。你对李飞有很大的帮助,母亲心里也很高兴。至于别人的批评嘛,我会告诉他们,你们是先在兰州结婚,他才出远门的。”

饭后,三个小孩说要再看娃娃一眼,才肯上床睡觉。两个大的站在一旁静静看,小淘对小弟弟兴趣很浓,大人拖了半天他才走开。婆婆问柔安奶水够不够。柔安说:“还够。”

“那很好。我们会煮些当归来给你补奶。”

柔安不想学一般中国式的母亲,当着全家人面前给婴儿喂奶。这是她来的第一夜,她觉得不好意思,她一直坐到婆婆走开才喂他。

那天晚上她睡李飞的床铺,觉得自己是一个已婚的妇人了,是这个家庭的一分子。

等李平和唐妈回到西安,柔安已经住惯了,和他同桌吃饭也不觉得难为情。而且,他们到家前一天,柔安收到三十六师办事处转来的一封电报,日期已过了好几天。

“随蛋子离吐鲁番。不难抵哈密。或能由哈密发讯,或不能。与哈金联络,问候全家。”

是李飞亲自署名的!

这个消息使全家欢欣鼓舞,也引起不少猜测。哈密在哪里?蛋子是谁?哈金是谁?家人都不晓得其中的关系。提到蛋子,柔安特别高兴,因为她知道蛋子和哈金的关系很密切,可见李飞会得到三十六师的帮助。

柔安回来的第二天下午,春梅来看她。不是空手来的,她带了一个小玉坠给娃娃。

“叔叔知不知道我回来?”柔安问她。

“知道,我告诉他了。”春梅没有说下去,柔安明白叔叔还没有原谅她。春梅又说:“他慢慢会忘掉这些的。”

“我并不惋惜什么。”柔安傲然说。

“我告诉你,你走后,你父亲的坟墓造好了。当然你要去看看,清明快到了。我们把你的名字刻在墓碑上,女婿位子空着,以后再补。”

“我知道香华现在搬进府了。”

“是的。她住在你的前院。她常叫人把饭送到房里吃,她觉得那样比较自由,餐桌上大家都闷声不响。老头子多半不吭声,家里很沉闷,她打算回南方去。只有我不能走,我尽力而为,吃我的饭,管我的家务事。香华对家务不感兴趣,可以说她心不在家里。老头子气她穿白孝服连一年都穿不满,她不在乎,三个月就脱掉了,说现代妇女不重视这些习俗了。当然啦,我觉得她对她丈夫没有什么情感。”

“她不是常和蓝如水见面吗?”

春梅笑笑:“你回来一天就有不少新发现嘛。这是情感的问题,如果她要再嫁,谁也拦不住她。我的看法是,年轻的寡妇想要改变生活,有自决的权利。就是古代,皇帝老子也不能逼寡妇守寡呀。必须是自愿的,所以才受到推崇。二弟也不是秀才或粗人,他受过外国教育。我想香华再嫁,他在天之灵也不会生气才对。你看这个家已经四分五裂了,二弟连一个继承香火的后代都没有。要是老一辈去世,你想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叔叔为什么那么消沉呢?”

“事情不太顺利。祖仁死,对他的打击太大了。生意由员工照管,没有一个人靠得住。去年除夕我听说很多账都收不回来,我找了经理来问话,但也只能暗示他不要太过分。我是年轻的女子,总不能到办公厅去查询每一件事情呀。老头子最担心的是三岔驿的局面。”

“怎么啦?”柔安关心地问她。

“二弟死后,我尽力劝老头子别去管水闸了。大湖给他带来财富,最后却付出了他儿子的性命。你也许会说我迷信,我相信如此的大湖一定有神明掌管。也许湖神不高兴了,他不高兴水路被切断。但是老头子不听。水闸是二弟的主意,老头子似乎觉得,祖仁已为它牺牲了性命,他坚持要修复水闸,还从漳县调兵来看守。后来两个士兵失踪,其他的人纷纷逃命。我怀疑是回人干的,老头子也这样想,就写信叫县长采取行动。县长不答应,说他不想再派兵到那个充满敌意的地方去送死。没有尸体,没有证人,他又不能起诉。所以水闸建了一半就搁在那儿,听说崩垮的石堆愈来愈多。老头子担心他的鱼,他想建一个水泥闸,就没有人能拆,也不需要看守了。我觉得人是违抗不了湖神、山神的,你同意吗?你若冒犯了神明,就会受到天谴,不管你多聪明都没有用。我说得对吗?”

“你说得对,我想他老人家从来没有替山谷的回人着想过。春梅,坦白告诉你我的感觉,湖神、江神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但是让邻居有水灌田绝不会冒犯神明的。我们订婚那天,父亲告诉我和李飞,除非我们和回族邻居做朋友,否则三岔驿住起来就不安全了。我父亲拥有一半湖产,叔叔也许想剥夺我的继承权,但是我和他都姓杜,我不希望谷里的人诅咒杜家。就是婶婶念一千遍一万遍佛经,也不能帮助他抵挡回人的怒气。”

“你若能阻止你叔叔,或者让他改变心意,你的成果就比我大多了。男人都觉得自己比女人聪明,他们不肯听我们的话。”

柔安听出春梅话里有怨恨的口气。

“如果由你做主,你会不会把水闸拆掉?”柔安问她。

“我会的。我要说的就是这句话。”

“那么,至少你和我父亲的看法是不谋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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