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绪尔比斯街

侏儒  作者:马塞尔·埃梅

诺尔马是圣像制造商。在圣绪尔比斯街上,他拥有四米宽的橱窗,临后院有几个摄影工作室。一天早上,他查阅了销售统计表,便拿起连接H工作室的通话筒:

“请欧比纳尔先生下来,立即到店铺。”

诺尔马先生等他的工作室主任的工夫,在一张草纸上记下一些数字。

“欧比纳尔先生,我招呼您来,是要向您通报最新统计的销售额。关于基督像专柜和施洗者圣约翰像专柜,销售情况很不好。甚至可以说,非常惨淡。最近六个月,我们售出成年基督像四万七千幅,而去年同一时期,则销售了六万八千幅;施洗者圣约翰像的销量,也减少了八千五百幅。要注意,这种直线下降,紧随在我们大力改良摄影设备之后:正是在你们的强烈要求下,我们投入了巨大的财力。”

欧比纳尔打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表明他比老板有更深远的思虑。

“危机啊,”他声音有气无力,喃喃说道,“肯定是危机啊。”

诺尔马先生的脸涨成紫红色,他离开扶手椅,气势汹汹,走向欧比纳尔。

“不,先生,在神器生意上,并没有发生危机。这是一个可恶的谎言。现在,所有正派人都点燃圣烛,祈求事业兴旺,极力通过我们的主同上天和解,对于我们这种专营店,您怎么敢说危机呢?”

欧比纳尔赶紧道歉,诺尔马先生回到座位上,继续说道:

“欧比纳尔先生,等您听了我证实,店里统计的其他物品销售量,丝毫也没有下降,您自己就会判断出,您这种道歉多么不值一提。您靠过来,瞧一瞧数据……喏,三色圣母像,计一万五千幅……小耶稣像,走量一直很平稳。您瞧,圣约瑟夫像、埃及大逃亡图、小修女特蕾丝像……我不造一点假。数据本身说话。这是圣彼得像,这是圣保罗像。您可以随意看,甚至可以看看更为专长的圣徒像。这里我念一念:圣安东尼像,去年销售两千七百一十五幅,今年为两千八百零九幅。您看见了吧?”

欧比纳尔俯身看统计卡片,声音软绵绵地冒出一句:

“据说,基督的民心下降了……”

“可笑的传闻。有一天,我有机会同波拿巴街的贡贝特谈过。他让我明白,基督的影响,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大。”

欧比纳尔直起身,在老板的办公桌前踱了几步。

“当然了,”他叹道,“不过,贡贝特只销售卢浮宫的复制品,他呢,并不按照真人制作……唔!我清楚您要对我说什么:我们摄影的方法就是对准焦距,我们又能卖上好价钱,既然我们花费了同样的工夫,基督像的销售,没有理由不如圣母像,或者小修女像。我知道……”

诺尔马先生注视他的工作室主任,好奇中透出不安的神色。

“缺乏构思啦?”

“我又不是昨天晚上才进入这行的,”欧比纳尔分辩道,“在圣辛弗里安受难图中,您看到了我做了什么:在我的工作室之外,恐怕找不出两件这样成功的作品。”

“那又怎样?”

“怎样么……”

欧比纳尔急了,要一吐为快:

“情况就是这样,在巴黎的广场上,再也见不到一个基督形象了!完了,跟您说,再也没有了!如今,谁还留胡子呢?一些议员,或者政府各部的一些职员,还有十来个流氓嘴脸的拙劣画家。您在那些穷光蛋中间,要寻找个好模样的青年,好哇。假设您找到了,他接受了这个活儿。首先,您得耽误半个月工夫,等待他下颏儿长出胡须,等胡子长齐了,那样子就像一个开朗的嘉命遣修会的修士,或者一名服丧的药剂师。这种货色可能有多么低劣,都难以想象……对了,仅仅上个月,我就试过六个人,最终毫无像样的。噢!那些人努力装扮使徒,或者女圣徒,却体会不到那种忧虑。老人始终是老人,而顾客一见是幅使徒像,就不大细看了;因此,不乏一些小婊子,善于装成童真女的样子……”

诺尔马先生听得心烦,撇长了嘴。他不喜欢店里的工作人员表达看法时使用如此粗鄙的语言。

欧比纳尔察觉出老板听不进去,声音更加坚定,接着说道:

“一位基督,应该年轻,长着胡子,形象俊美。您对我说,有这种形象吗?要找到就已经很不易了。然而,更为难得,必不可少的,是这个男子有一张出众的面孔,有一双温柔的眼睛。他还不可以摆出一副穷酸样,您同我一样清楚:大众不喜爱穷光蛋。您明白吧?不容易办到。我早就想找个类似的人,最终断了这个念头:巴黎再也没有这样的人了。因此,您看到我的最后作品,《橄榄园》。精心制作,很完美,做工方面无可挑剔,然而,模特儿长了一对牛眼珠子,说起受苦受难的神色,只不过像刚喝了开胃酒。这还不算,他太年轻,长不出像样的胡须,只好粘上一副假胡子。效果呢,我的这位基督,活似法兰西喜剧院的一位先生,不用说,还可以修饰,本来就不是天生的……”

“这一点毫无疑问。”

“关于我的基督的形象,我对您说的话,同样可以用在我的施洗者圣约翰身上,只有胡子除外。”

诺尔马先生若有所思,离开办公桌,背着手,烦躁地在店铺里踱来踱去。欧比纳尔的目光茫然而忧伤,在橱窗里游荡,他需要一副理想的面孔,现在还在幻想其轮廓,简直到了魂牵梦萦的地步。突然,他心头一阵狂喜:在教皇的肖像画和小修女特蕾丝像中间,基督呼吸的水汽,薄薄一层,附着在橱窗玻璃上。他戴着假硬领,头上是一顶软呢帽,然而,欧比纳尔绝不会看走眼。他急忙跑到门口,一个跨步踏上人行道,正面对一个畏寒的男子。那人衣着寒酸,但是还算整洁,一副逆来顺受的面孔,眼睛十分温柔,毫无讥讽的神色,还长着纤细的胡须。欧比纳尔一动不动,伫立在店门口,定睛注视人家。那人感觉到这种注视的目光,便低下头,仿佛怕事一般,移步要走开。欧比纳尔一个饿虎扑食,抓住那人的胳膊,拉得他半转过身来;不过,那陌生人抬眼看他的神情那么畏怯,又那么痛苦,使得工作室主任心慌意乱。

“请您原谅,”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大概弄疼您了。”

“嗳!没有。”那人声调非常温和。

他随即又补充一句,谦抑中透出忧伤:

“我经历得多了。”

“确实如此。”欧比纳尔喃喃说道,心神尚未定下来。

他们默默地对视。那人似乎都没期待得到个说法,就好像从时间伊始,他就卷入了一场精心安排的历险,现在只等待结果。欧比纳尔嗓子眼儿发紧,心生怜悯,又感到一种无以言表的内疚。他小心翼翼地提议:

“天气很冷,今天早晨……您也许冷了吧。您若是愿意,进来待一会儿吧。”

“唔,好哇,我很乐意。”

他们走进店铺,诺尔马先生从店铺深处投来怀疑的目光,问道:

“怎么回事儿?”

欧比纳尔没有应声。其实,他听见了问话,但是他忽然感觉对老板充满了敌意。他忙前忙后待客,那种殷勤劲儿,真让诺尔马先生恼火。

“您肯定累了……不,不,非常累了。来这儿坐下歇歇。”

他十分当心,将那人引向办公桌,让到老板椅上坐下。诺尔马先生吃惊得身子一挺,走向办公桌,恼怒地重复问道:

“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嗳,不必问。您还没看出来这是基督吗?”欧比纳尔不免愤慨,随口抛给他一句。

诺尔马先生一时愣住了。继而,他端详坐到他座椅上的那个人,赞同道:

“的确,他这形象不错。但尽管如此,这总归不是一个理由……”

欧比纳尔却守在座椅前,伫立不动,面带笑容,一副喜不自禁的神情。

诺尔马先生心中不悦,粗声大气地对他说:

“您这模型,他能走动吗?”

这种专业的思虑,欧比纳尔早已抛之脑后。老板的话把他拉回到现实中来。他尽管难为情,还是稍稍带点儿无私的念头,审视他选中的模特。“脸庞稍嫌消瘦。”他心中暗道,“不过,这样效果反倒不坏。我确信,他正是我们需要的最佳人选。头几天,就把他放在十字架上,然后,再制作橄榄园图,等他吃胖了一点儿,就成为我的耶稣,可以说‘来到我跟前吧……’”。几秒钟的工夫,他就估量出以这个意想不到的基督为模型,他能制作出多少福音图佳作。那人成为两个人审视的目标,不免显得局促不安。那种不安的眼神影响了欧比纳尔,让他不好意思询问人家了。

“您原先是做什么的?”诺尔马先生问道,“首先,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什利埃,先生。”陌生人回答,声调卑微,仿佛有意让人忘掉头一个问题。

诺尔马先生重复了好几遍,以便确认这个姓名发音准确,随后便对欧比纳尔说道:

“您盯着点儿。同这种人打交道,总会出意外情况。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路。”

马什利埃立时恼羞成怒,从座椅上霍地站起身:

“我刚刚出狱,”他说道,“我也不欠您什么。”

他走向店门。欧比纳尔追上去,抓住他的胳臂,又把他拉回到老板座椅上。马什利埃也不抗拒,任人摆布,心中十分诧异:自己竟有如此大胆的举动。诺尔马想到销售统计数据,不禁后悔自己的冒失态度。

“每天二十法郎,”他提议,“您看行吗?”

马什利埃仿佛没有听见。

“您是想要二十五法郎?好吧,可以给您。”

马什利埃瘫坐在椅子上,一直默不作声。欧比纳尔俯下身,轻声对他说:

“老板提议,每天付您二十五法郎。通常只付二十法郎。好了,说定了吧?二十五法郎……随我到工作室去。这工作不难……”

两个男人离开店铺,穿过院子,走上一道昏暗的楼梯。

“他们判了我坐半年牢,不准缓期,”马什利埃说道,“噢!鉴于我对他们所做的事情,判得还不算太重。在狱中,我生活节省,然而现在……”

“等一会儿就付给您酬劳。预付两天,如果您愿意的话。”

他们走到楼梯平台,马什利埃停下脚步。

“我饿得慌。”他轻轻说道。

他脸色特别苍白,还似乎有点儿气喘。欧比纳尔犹豫了,险些让步于恻隐之心,但是他想到饥饿的、受屈辱的、哀求的基督这张面孔,能向他提供多少图像。“他吃饱了饭之后,就不再是这种样子了,”工作室主任心中暗道,“必须抓住时机,立刻让他上十字架。”

“稍微耐心点儿,中午您再吃饭。现在已经十点钟了。”

在十字架上的受刑者,觉得这第一场时间无比漫长。在十字架上摆姿势很累,他身体又虚弱,几乎是在受罪。看一眼他受难的用具,他就十分憎恶。欧比纳尔喜不自胜,直到午后一点钟才把马什利埃放下来,预付给他五十法郎,让他下午休息。

马什利埃出去找了家餐馆,可以在那儿吃顿廉价午餐。他吃下两份白葡萄酒烧牛肉块,才恢复一点儿自尊。切奶酪的时候,他回想起几个月前,未入狱时所过的体面生活。他在蒙马特一家咖啡馆弹钢琴,有自己的朋友圈,老板们同他说话都很客气。他向观众谢幕时,有些姑娘注视着他,目光流露出爱意。然而,小提琴手一头黑发,亮晶晶的,还梳成波浪形。这对马什利埃是一大不幸。小提琴手以黑发的优势,迷住了马什利埃看中的一个姑娘。小提琴手很容易打动女人的心:他们在演奏台上轻盈地旋转跳动,身子起伏摇摆,脑袋东扎一下,西扎一下,还明显地轻搔琴尾,拉出缠绵的乐段。当他们闭上眼睛,伸长脖子时,大家总禁不住瞧瞧他们的脚,是不是离地飞升了。那小提琴手卖弄他的头发,结果就同那姑娘上床了,而有一天,他炫耀自己的艳福时,马什利埃就拿剪刀捅开他的喉咙,差那么一点点就要了他的命。

马什利埃吃完,心想,归根结底,那小提琴手没有死,又回到了乐队拉琴。既然如此,他,马什利埃,为什么就没人聘用了呢。坐半年牢,抹杀不了他的巨大才能。他同意到一间摄影工作室脱光衣服拍摄,觉得背叛了他的艺术家使命。在吃饱后消化的乐观情绪中,他确信他不会费什么周折,就能找到聘任的乐手位置,于是决定,第二天就将预支的二十五法郎还给摄影师。他离开餐馆,在塞纳街的一家旅店租了一间客房,经不住温暖床铺的引诱,推到次日再去找与他相配的工作。他一觉酣睡到午夜,醒来之后,几乎立即又睡着了,但是频频做起噩梦。他梦见自己把戴荆冠的小提琴手钉上十字架,重罪法庭又判了他半年监禁。他惊醒时,牙齿咯咯打战,晨曦也未能让他定下神儿来:凌晨梦境内疚的苦涩,又勾起在十字架上受刑的回忆。然而,他的决心并未减弱。他上楼去H工作室,兜里揣着那二十五法郎,打算还给欧比纳尔。

主任接待他态度友好,近乎敬重,拉他走向一张桌子,只见桌上摊着一大批新洗出来的照片。

“您瞧……照得多好,嗯?可以说,当时您表现惊人。我没有夸张,表现惊人。”

马什利埃久久审视照片。他的心情非常激动。当欧比纳尔请他摆拍时,他毫未犹豫就脱了衣服,那种急切的动作,连他自己都深感意外。

一连三天,他继续被置于十字架上,主任认为受难像的各种姿态应有尽有了,就让他配合拍摄十字架之路系列。马什利埃工作非常投入,对如此聪明的热忱,欧比纳尔惊叹不已。诺尔马先生也很快如获至宝,庆幸得到这样一个模特,因为,看了清样,十字架上的基督像就有了大量订单。

从前的钢琴手,每天从工作室回来,总带上十来张基督的照片,贴在他的客房墙壁上。这家旅馆的人,还以为他特别信奉十字架。晚上,马什利埃回到客房,目光落到这排图片上,每次都有受冲击的震撼感。他坐在床上,面对这些基督图像,长时间地辨认自己。他看着自己这张痛苦的面孔,自己所受的刑罚与死亡,不禁油然而生怜悯之情。有时,他想到审判他的法官、囚禁他的监狱,觉得自己蒙受了不白之冤,但他乐得饶恕他的刽子手。

他在工作室从来没有不耐烦的举动,他非常和气,热心助人,总寻找机会为同伴们做点儿事。人人都喜爱他的温和,也尊重他的忧伤。大家都异口同声,说他选对了工作。他十分契合自己的角色,听他说些不着调的话,甚至不会觉得怪异。欧比纳尔对他的模特很有感情,有时感到不安,轻声对他说道:

“您千万不要想象自己真有这种经历。”

一天早晨,圣彼得走进H工作室,是B工作室主任派他来了解点儿情况。他头上还戴着纸板做的光环。在他离开时,马什利埃一直送到门口,还对他说:

“去吧,彼得……”他那严肃的声调,让那人好不奇怪。

马什利埃走在街上,行人对他都无动于衷,他无时无刻不感到痛苦,非关人的尊严,而是由于悲天悯人。经过教堂时,他对乞丐说些晦涩难懂的话,让他们对光辉的前景满怀希望。

“您就向我行一点点慈善吧。”圣日耳曼草场街的一名乞丐对他说。

马什利埃指给他看一个正上自己小轿车的富翁:

“你比他富有……富有一百倍,一千倍!”

那乞丐骂他臭狗屎,马什利埃便走开,脑袋偏向肩膀,并无怨恨,只是心里充满无限悲哀。一天晚上,他在自己房间想到死去的父母,不知他们是否在天上。他转向他自己的图像,托付给他两颗受苦的灵魂;随后,他又改了主意,摇了摇头,自信地微微一笑,分明是说:

“这没用。这件事我会安排好的。”

这期间,工作室主任干得差不多了,他的模特儿该摆拍的各种姿态已近乎穷尽,预计很快就要分手了。况且,马什利埃已经发胖,面颊稍嫌丰满,甚至不宜装扮胜利的基督了。一天早晨,欧比纳尔让他戴着光环,脖子上吊着一颗纸板做的硕大的心,摆拍一幅半身像,正巧诺尔马先生走进工作室。

老板察看了最新的底片,向欧比纳尔指出:

“远远比不上头一批。”

“的确。”

“我认为基督图片系列,您该停止了。现在,我们这套图像很精美,远超同类产品,再增添,我看真的毫无益处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因此,您也看到了,这三天来,我没有拍摄出任何有分量的图片。”

“现在,您还要做施洗者圣约翰……这一款需求量很大,而我们能拿出手的少得可怜,这种状况,我已经向您指出过。下个月,我们确实应该拿出些有特色的制品,提供给我们的旅游者……”

“应付下个月,时间紧张了些,诺尔马先生……必须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机遇,碰到像我的基督这样的……”

欧比纳尔向他的基督投去感激的目光,而基督正抚摩他那颗纸板心,等待诺尔马先生结束视察。马什利埃唯独对老板才会失去日常的温和态度。他极度厌恶,不耐烦忍受老板打扰,还幻想赶走这个满面红光、大腹便便的商人。欧比纳尔瞧了瞧他的模特儿,心想难以找到施洗者圣约翰的影子,却猛然产生灵感,吩咐学徒:

“去给我拿一把剃刀、一把刷子和刮胡香皂。”

他见诺尔马先生惊诧,便指着马什利埃说道:

“装扮成施洗者圣约翰,现在恰当其时。您等一下瞧吧……”

两个男人走近基督,欧比纳尔对他说:

“您挺有运气……要把您胡子刮掉,装扮成施洗者圣约翰,您还能干八天。”

马什利埃鄙夷地瞪了老板一眼,又以责备的神态瞧着欧比纳尔,回答道:

“我什么都可以忍受,就是不能刮掉胡子。”

欧比纳尔白费唇舌,说他的基督扮相已经发掘殆尽,要留下他,别无办法,只能把他变成圣约翰,可是,怎么解释都没用;马什利埃感到他的神性几乎完全寓于他的胡须中,于是,他就这么一句回答:

“我决不允许动我一根胡须。”

“瞧您,”欧比纳尔一再说,“考虑考虑嘛。您身无分文,又没有个职业。”

“我永远也不会刮掉胡子。”

“他一根筋,”诺尔马先生说道,“随他便吧,立刻给他结清,让他离开。这种人不可理喻。”

马什利埃又付了两天房钱,就又开始吃不上饭了。开头,他还有几分自尊,继而,他饿得痛苦难忍,就怀疑起了自身的神性。有一天,他想起自己是钢琴手,便走向蒙马特,心中有种朦胧的打算,到他生来头一次遭受不公正待遇的咖啡馆附近转悠。马什利埃这才想到,自己不过是个穷苦人,可能引起从前的一些熟人怜悯。

他徒步前往,沿波拿巴街走向河岸街,在好几家橱窗里看到了自己的形象。他瞧见自己的肩上驮着羔羊,瞧见自己背负十字架登骷髅山……他有了几分欣慰和感动。

“我受了多大苦难啊。”他注视他那幅十字架受难图片,喃喃说道。

他过了塞纳河,在里沃利街又看到自己的形象,接着,在歌剧院一带也见到了。马什利埃几乎感觉不到饥饿,缓步走去,注意看店铺的橱窗,期望再次相遇。踏上克利希街,在三圣教堂附近,他又发现了自己的形象。他走到从前他弹钢琴的那家咖啡馆,就匆匆走过,望也没望里面的音乐咖啡厅,他觉得自己早已离开蒙马特的这个地点,渴望攀登到更高处。他又累又饿,浑身发烫,在攀登的路上,不得不歇息好几次。他登上殉道士山顶,夜幕快要降临了。圣心教堂前的铺子开始收摊,整理宗教图像等用品。马什利埃还来得及瞧见一部分他向欧比纳尔提供的系列图片。其中有一幅《好牧人》、一幅《基督与孩子》、一幅《橄榄园中的耶稣》和一套《十字架之路》,而在黑暗树林的环境中,他的殉难越发彰显。马什利埃感到眼花缭乱,他过去扶住石头护栏,眺望在他脚下起伏延展的巴黎城,确信他已一览无余。在西天,傍晚的余晖,绕城边拉起一条细细的亮带,远景的雾霭中点亮了灯火。马什利埃在广袤中,寻找他刚走过的由他形象标志的路线,身影扩散到全城,细细品味着一种自我陶醉。他感到他的存在漂浮在暮色中,倾听着巴黎的喧声,如同升起的赞美的嗡鸣。

马什利埃走下高地时,将近晚上八点。他忘记了疲倦和饥饿,耳畔鸣响着欢快的颂歌。在一条僻静的街上,他碰见一名警察,便伸出手,脚步迟疑地朝警察走去:

“是我呀。”他蔼然一笑,说道。

警察耸了耸肩,咕哝着走开:“妈的白痴……最好滚回家去,别在这儿醉醺醺的,闹事打扰别人。”

马什利埃受到这种对待,深感意外,呆立了片刻,继而,摇了摇头,喃喃说道:“他不理解。”

他忽然萌生一种不安情绪,不由得迟疑起来,渴望原路返回,重上山顶,然而,两条腿勉强支撑住了,他进入一条下坡街道,通向一道灯火明亮的隘谷。

马什利埃走在克利希大街上,随着散步的人群游荡。谁也没有注意他,凡是同他那目光相交的人,无不加快脚步,唯恐他请求施舍。有好几回,他险些被人踩死。他浑身发烧,止不住打战,便走到一张街椅前坐下歇息。他万念俱灰,只有一种惶惑,一种挥之不去的苦想:

“为什么他们不认得我了呢?”

两名烟花女穿过大街,经过他的身边,以调笑的口气同他搭讪。“你来不来,朗德鲁?”其中那个年龄大的对他说,影射他的胡子。

她们俩咯咯笑起来,年轻的则纠正道:

“不对,他是耶稣·基督,跟你说,没错。”

“对,正是我。”马什利埃承认。

他从惶惑中解脱出来,便站起身,要触摸一下,给两个妓女赐福。她们却嘿嘿笑着逃开了:

“他会给我们带来厄运,这位耶稣,我们快走吧。”

马什利埃这才明白,他还得努力说服世人相信,他同他们在一起。他决定首先向穷人宣告这条消息,于是抛开林荫大道,沿下坡路去河岸市区。可是,他根本没有遇到穷人。一路上没有见到穷的影子。他高声讲出心中的诧异,时而叫住行人,问他们是否看见了穷人。行人什么也没有见到,他们不知道还有穷人。

时近午夜,马什利埃走到圣父桥。他再也感觉不到饥饿、疲惫了,只有一种急不可待的焦虑。他忆起在认识欧比纳尔之前,他在这座桥下睡过觉,期望在那里能发现穷人。他下到河边码头,发现桥下避风雨的地方空荡荡的。马什利埃倍感孤独,真想哭。不过,他望见河对岸有人行走,想去桥拱下找个栖身之所。他猛一招手,高声喊道:

“是我呀!”

对岸的人站住了,都惊讶于在石岸间回响的这声呼喊。

“是我呀!不劳你们走动!我来啦……”

他步下深入河水的狭窄石阶。

“我来啦!”

一时间,对岸的流浪汉看见马什利埃在水面上行走,等河面上只剩一个漩涡了,他们怀疑自己是刚刚醒来,还是仍有一夜好觉,可以忘记自己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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