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行优良证明书

侏儒  作者:马塞尔·埃梅

莱翁·波尔迪埃手扶割草机割草,他从草场能望见一截大路,眼睛几乎一直望向那边,期待看见邮电所女职员出现,脚步匆匆,喊人接电话。他情绪烦躁,又心不在焉,没有拉紧缰绳,马不时偏离,割草机走不直,歪歪斜斜地在草地上遗留下窄窄的一条直立的饲草。波尔迪埃不满意自己干的活儿,六点半钟就离开草场,一进农家院,也不给马卸套,就径直奔向厨房,他妻子正在准备晚餐。

“莱翁蒂娜没有打来电话。邮电所没有来人吗?”

“没有,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你能确定吗?有时候,你去了鸡舍,或者别的地方,正巧邮电所来人了。”

“从四点钟起,我在厨房就没有动窝儿。”

波尔迪埃脸涨红了,额头暴起一条粗粗的青筋。他摘下帽子,一下子扔到角落去,显得又恼怒又丧气。

“这下子完了,”他声音气恼,说道,“既然她没有打电话来,那就说明她的证书没戏了。真的,我能肯定,她拿不到证书了。”

“莱翁蒂娜也许不方便,没有告知我们。等她回来吧,现在,不可能再拖多晚了。不管怎么说,他们为什么拒绝她呢?她地理课总得好分数。而且,你也把她郑重地托付给了督学和专区区长。你毕竟还是贝尔丰的乡长,你同那些人在宴会上一起吃过饭……这些都很重要。”

波尔迪埃耸了耸肩,开始在厨房里踱步。他对女儿寄予那么大希望,想让她过上公务员的富裕生活,最后还拿退休金,现在眼看着希望落空了。

“跟你说遭拒了!我能肯定,这一点儿疑问都不会有。慈悲的上帝啊!为了让她顺利通过,我们该做的全做了,给她买了变速自行车,买了一块手表、各种服饰,那天还买了长丝袜,让她带着去考试,现在得到的就是这种回报。”

母亲听信了这种失败的论调,就为莱翁蒂娜辩解,向波尔迪埃指出,他们女儿学习的条件多么艰苦,每天去专区首府上学,要骑十公里自行车,放学回家还得骑那么长距离,天天这样,既浪费时间,又累人。

“你总是给她找理由开脱,”波尔迪埃反驳,“累人?累什么人啊?十七岁大丫头,一点儿不正经,学习的时间,还不到本乡其他姑娘的八分之一。”

“你这是什么话,莱翁,要我说,你是胡说八道。不能这么讲自己的女儿。”

“我所讲的都是事实。她骑自行车,如果总是直接去学校,就根本不会耽误工夫。要知道,不是跟那个菲利西安·穆西永在路上闲逛,书本就能进到脑子里。那小子,也不是个正经货……”

“也就是那么一两次,看见他们俩在一起,总不能说……”

“三次啦!最后那次,上午九点钟,她不去上学,却同菲利西安那个畜生一起在路堤上,她听那小子给她讲故事,天晓得说些什么……”

“谁也没有看见菲利西安对她失礼。首先,你很清楚,他就是想跟莱翁蒂娜结婚。”

波尔迪埃停下脚步,一拳头砸在桌子上。一股怒火蹿上来,噎得他喘不上来气儿。

“这头大笨猪,娶我女儿!一个懒蛋,一个好色之徒,一个乱花钱的家伙!哼!上帝不容!我已经把话甩给他了,‘再让我看见围着莱翁蒂娜转,我就打断你的腿,你听清楚了吧?’我一想到就因为他,莱翁蒂娜拿不到考试合格证书……哎,你别管,莱翁蒂娜总得改变生活方式了。我要下手了,先把她的衣裙全丢进火里烧掉……”

母亲正要反驳,忽听院子里传来铃声。父母冲出去迎接女儿:一张娃娃脸的胖姑娘,笑吟吟的,脸上的脂粉热得融化了。莱翁蒂娜下了自行车。沉甸甸的乳房在粉绸胸衣里跳动。

“通过了,三十七人。考第十二名!”她嚷道,“全都很顺利!英语我抢了九分……哈!说说看,我是怎么弄的,让英语老师看走了眼……”

“她的证书……”波尔迪埃讷讷说道,“她拿到了证书……”

母亲接过丢给她的自行车,恭敬而又小心翼翼地靠墙停好。莱翁蒂娜叹息道:

“唉!二老,你们说说,这天儿多热!头上就像放了孟加拉烟火……还有,你们说我是不是拼啦?要不然,胳肢窝流臭汗,我怎么都顾不上了……”

波尔迪埃坐在窗台上,拿个木条在削车辕栓。他乐得合不拢嘴,听莱翁蒂娜讲述考试的曲折险情。狗突然叫起来,他扭过头,瞧见菲利西安·穆西永走进院子,看那懒散的步伐,远远就能认出是他,总惹勤劳的人愤慨。

“我已经禁止你踏进我的院子!”波尔迪埃嚷道,“滚出去!”

尽管声音完全传得到,但大菲利西安仿佛没有听见。他不慌不忙往前走,鼻子闲闲地游荡,呼出气息,嬉戏一大绺黑发:那绺头发遮住前额,从帽舌一直到眼角的鱼尾纹。得知莱翁蒂娜去考证书,他便找到个由头,前来打听情况。

“滚出去!”波尔迪埃重复道。

“问好了,莱翁,向你们家所有人问好。”菲利西安说道。

“也许还得让我揪你脖领子吧?好了,掉头。”

大菲利西安走到波尔迪埃面前站住,亲热地微笑着。

“我真不好意思打扰您,莱翁,不过,您是贝尔丰乡乡长,我所需要的证件,只有您才能签署。”

“证件……什么证件?”

菲利西安不回答,他那大鼻子往前探去,力图越过波尔迪埃的肩头,朝厨房里望一眼。他用下颏儿点了点靠在墙上的自行车。

“看来女儿考试回来了。”

“三十七个人考第十二名!”莱翁蒂娜从屋里高声说,“我总算没有落榜!第十二名!……”

波尔迪埃皱起眉头,他一挥手,命令厨房里噤声。

“她考取了,我非常高兴,”菲利西安说道,“您了解对人产生了兴趣是怎么回事儿。我呢,当莱翁蒂娜碰到今天这样的大喜事,我无法向你们表达我有多么高兴。我觉得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

他眯着眼睛,似乎在想象正当的幸福生活。

“你就接着胡扯吧,”波尔迪埃咕哝道,“她跟你不对路。我宁愿她留在家里,一辈子不嫁人。”

菲利西安深深叹了口气,叹息声能一直传到厨房里。他用责备的语气说道:

“莱翁,您意识不到这样多么伤我的心。哦!我清楚,挑选女婿,总要犹豫不决,永远也找不到十全十美的人;我同所有人一样,也有缺点,当然啦!然而,要知道,最重要的是感情问题,莱翁蒂娜肯定也是我这种想法。对了,莱翁,她考取了证书,也许您要送给她一件礼物吧?您就问问莱翁蒂娜,她得到什么会最高兴,而我敢跟您打赌,一准是一个名叫菲利西安的小青年。”

波尔迪埃听见莱翁蒂娜在他身后咯咯笑,便开始咒骂起来。菲利西安一弹食指,将帽子推到脑后恰当的位置,身体优雅地摇摆着,补充说道:

“这是可以理解的,对不对?比我差劲的大有人在,说到底,谁也难以指责我有什么大毛病。”

“没什么大毛病?一个懒汉,白长十根手指头,什么事也不干,已经吃光了父亲留下的那点儿钱!”

“这倒是,干活的劲头儿,我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不过,您要是问我怎么个想法,就是因为这个小莱翁蒂娜,我才没有精神头儿。一旦结了婚,您就瞧吧,莱翁,您会看到,我干起活儿来那个麻利劲儿……这还没算莱翁蒂娜,她有了证书,肯定会有个好工作。”

“不用说,你是要靠自己的老婆养活啦?这恐怕不是头一遭了:克洛狄娜·马叙雷那姑娘就可以讲一讲,你是怎么花她的钱,喝得醉醺醺的!懒蛋,醉鬼,好色之徒,你都占全了。”

“那些讲坏话的舌头,把我糟践坏了,”菲利西安叹道,“真的,您倒是阻止呀,别让他们说闲话……”

波尔迪埃瞧见一个老人拄着双拐走进院子,气儿就更不打一处来。这个纳尔西斯·朗日隆,尽管上了年纪,又有残疾,在乡政府里却是他最激烈的政治对头之一,注意力总放在恶意挑起一场争执上。

“就此打住吧,”波尔迪埃说道,“你来这儿有什么事?”

“真的,”菲利西安说道,“只要向我提起莱翁蒂娜,我这头脑就不是自己的了。您想得到吗?我是来请您开份品行优良证明书。”

莱翁·波尔迪埃乍一听,只是嘲讽一句,他身为乡长,迫于职责要开出的手续,有时多么荒唐可笑。老朗日隆已经走到离窗户几步远的地方,他摇头表示不赞同:一位行政长官履行职责时,怎么可以开玩笑?波尔迪埃不屑于瞧他一眼,又问菲利西安:

“你开证明书有什么用呢?”

“我要找份工作,这是必不可少的。正如您刚才讲的,不能靠自己的老婆养活,既然迟早有一天,我要娶了莱翁蒂娜……”

纳尔西斯嘿嘿冷笑,分明表示,在他看来,这桩婚姻的组合,多么符合他对莱翁蒂娜及其家庭的看法。波尔迪埃的脸登时红了,他打断菲利西安的话。

“现在,你嘲弄我啦?那好吧!你要品行优良证明书,我不开给你。你听清楚了,我不开给你,我的理由嘛,都是现成的,我无须找理由。根据你现在的行为,你不配拿证明书。不,我不会开给你,我也禁止你再来登门!”

“这件事嘛,莱翁,您永远也阻止不了,我是来要求自己的权利。我要求自己的证明书,总不能去登本堂神父的宅门。就算我是个不良分子——我说就算——总是可以变的,到那时,您就再也没有理由拒绝我的要求了。改日见,莱翁,我确信您会考虑的……”

“考虑好了,去别处找你的证明书,你要愿意,让我去找本堂神父吧!”

老人注视这两个人,继续嘿嘿冷笑,菲利西安强烈感觉到波尔迪埃当着一个第三者的面对他的凌辱,他走时抛下一句话:

“这件事,如果您这样对待,那我就把话撂这儿:您没那么容易打发我。”

菲利西安坐在一块界石上,窥见本堂神父从住宅出来,便掏出手帕,揉搓眼睛。他差不多准备了五分钟,终于挤出来眼泪。本堂神父掉进了陷阱,他摸摸菲利西安的肩膀,询问他为何如此痛苦悲伤。

“我要投水自尽,神父先生,我无路可走,只能投水自尽……”

神父并不怎么待见菲利西安·穆西永,但是,这样伤痛欲绝,他总不能置之不理。

“朋友,这样讲可是冒犯上帝。您没有权利对上帝的悲悯绝望。”

“不,神父先生,不,没活路了。对菲利西安毫无怜悯。现在,我还不如刚出生三天的小猪崽儿,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为大半辈子的余生无地自容……”

本堂神父以同情的目光审视菲利西安。这种极度的自卑让神父相信,现在就是有利的时机,可以将这只迷失已久的小羊带回到上帝身边,于是他抚问其悲痛欲绝的隐衷。

“我完全可以告诉您,本堂神父先生,正如您见到的,我刚从莱翁·波尔迪埃家出来。我是去求婚,要娶他女儿,他却一口拒绝了。”

“莱翁蒂娜还太年轻,不能考虑结婚,”本堂神父指出,“再说了,波尔迪埃先生在您身上,也许没有找到他期望自己女婿所具有的所有优点。必须鼓起勇气审视自身……”

“他在这件事上,当然有自己的主意,我也同意父母总是对的……”

“您很明白……”

“等一等!我同时还请求他,给我开份品行优良证明书,好去找份工作,可他同样拒绝啦!”

本堂神父明白,莱翁·波尔迪埃有足够的理由拒绝,因而毫无吃惊的表示。菲利西安用眼角余光察言观色,开始哀叹:

“他想要阻止我谋生,跟您说吧,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与他政见不同,我去做弥撒!就是这码事儿。”

“做弥撒?”本堂神父怪道,“我可从来就没看见过您。”

“没看见,神父先生,您看不到我,因为我总待在一根柱子后面。这情况,波尔迪埃很清楚。刚才他是怎么对我说的,您知道吗?他说:你要开证明书,就去找本堂神父吧!”

“哦!他对您说……”

“这是原话,本堂神父先生,这是原话。我没有编造。纳尔西斯·朗日隆当时在场,他听得同我一样清楚。”

本堂神父不止一件事对贝尔丰乡乡长不满。就在当年,乡议会投票否决了为教堂取暖,以及为本堂神父住宅房顶修缮拨预算款。菲利西安传来的话,又唤起他的全部怨恨。次日他去专区首府办事,禁不住向专区思想正统报纸的主编叙述了这件事。报上便刊登了一篇报复性的短评:

又是滥用职权。——我们忠于自己的行为准则,毫不手软地揭露某些市政官员滥用职权,对管辖的居民负有罪责。这类小暴君的一员,莱翁·波尔迪埃先生,贝尔丰乡乡长,以其反宗教的狂热著称,最近拒绝为菲利西安·穆西永先生开具品行优良证明书,而穆西永先生的虔诚和谦虚,教育着该乡所有居民。由于穆西永先生强调,为了谋取一份工作,这份证明书是必不可少的,莱翁·波尔迪埃先生便暴露出他那宗派的怨恨,粗暴地回答说:“您要开证明书,就去找本堂神父吧!”怎么可能会有如此下作的刁难?谁听说都以为是做梦,然而,事实俱在:我们看到,最平常的手续,到了一位无所顾忌的区长手上,就变成了竞选施压的手段!

两天之后,《地区灯塔报》,保卫共和及世俗社会的喉舌,在头版进行反击:

澄清。——控诉莱翁·波尔迪埃先生,给人以极大好感的贝尔丰乡乡长,我们无不感到气愤,怀疑这是神职人员恫吓的伎俩,于是前往现场调查。我们没费周折,就发现了菲利西安·穆西永先生,他正在酒馆里,仿佛偶然似的,明显处于醉酒状态。我们搜集到了情况:这位虔诚的典范,更勤于泡咖啡馆而非圣餐台,赢得酒馆台柱子的盛名,走路摇摇晃晃。我们十分尊敬读者,不便引述这位可敬的教民当着我们的面所讲的话,无非大谈女人的衬裙和饮酒作乐。随后,我们又去造访莱翁·波尔迪埃先生,从而获得了补偿。这是一个正派的家庭,全家人还沉浸在喜悦当中:莱翁蒂娜·波尔迪埃,一个可爱的少女,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公务员资格证书。“我鄙视,”波尔迪埃先生大致这样说道,“一些眼红的政敌传播的诽谤,不过,我倒颇为奇怪,一份思想正统的(!)报纸,居然声称开具一份品行优良证明书,是‘最平常的手续’,然而我,对自己的职务,却有一种更高的理念,我敢说一个乡长,同意将这种证明书发给品行不端的个人,就是对他的同胞和社会失职。”就是这样,做得好,当然说得好。

双方刊登了一系列文章,论战的调子愈演愈烈。菲利西安倒是称心如意了。他成为本堂神父支持者的香饽饽,只要他在礼拜天的大弥撒仪式上领圣体,他们就特别照顾他,只让他干些既不费力,也无须勤快的小活儿,就供他吃喝,还付给他钱。哪一家信教家庭杀猪,必请他去吃猪血香肠。到了八月中旬,教堂圣器室管理员职位空缺,他便应召填补了。

然而,莱翁·波尔迪埃对菲利西安的评价,一丝一毫也没有改变。他在两份报纸的论争中陷得太深,不可能猛然止步。他接受《地区灯塔报》记者采访时,有一次就这样声明:

“迄今为止,他的表现太过糟糕,我不能发给他品行优良证明书,明年再看他是否够资格。”

菲利西安每周两次去乡长家,索求他的品行优良证书,总是赶上莱翁·波尔迪埃不在家,家中往往只有莱翁蒂娜一人。田里的活儿,波尔迪埃让他妻子当帮手,可以省下雇人的费用。他不愿意女儿下地收庄稼,认为通过这场艰难的考试之后,她该好好休息了,而且,他还为女儿的悠闲状态而自豪,将之视作为国家效力尽职之后应享的一种特权,从事这类职业之路极为艰难曲折,第一道门便是资格证书。

莱翁蒂娜抱怨村子里没有消遣的场所。考取证书的喜悦穷尽之后,有时她还有点留恋田里的劳动。骑自行车的乐趣也丧失殆尽,她就待在家里度单调乏味的暑假,翻翻电影杂志,伏在餐桌上打盹儿。菲利西安·穆西永的拜访,总是她焦急等待的开心时刻。他说话很有意思,特别逗乐,奉承的风流话一套一套。菲利西安将胳膊肘支在厨房的窗台上,请求开品行优良证明书,光听他讲这个段子,就已经是一大消遣了。

“如果换了我是老爸,”莱翁蒂娜接口说道,“你说说,我怎么会给你开呀!”

有时候,菲利西安注视着她,那眼神令人不安,还喃喃说道:

“莱翁蒂娜,有些时候,我看着你,心里就琢磨,我是否有资格要求给我自己开证明书:我头脑里闪过一些念头儿……”

他不说下去了,可是莱翁蒂娜,别看她咯咯大笑,却感到心慌意乱。菲利西安总那么善讨女孩子的欢心,不过,品行优良证明书这件事,在他看来,是一种新型的声誉。他在全专区确实大名鼎鼎,既由于《地区灯塔报》给他安上的那么多卑鄙无耻的行径,也由于对立的报纸大肆赞扬他品德高尚。在贝尔丰姑娘们的眼里,他成了神秘的双面人。他那圣器室管理员的身份,或许专司最恐怖的盛宴,具有巫魔夜欢和黑弥撒那种骇人的诱惑力。

波尔迪埃下地干活回来,从不忘询问一声菲利西安是否来过。

“来过,”莱翁蒂娜回答,“他要求给他开品行优良证明书,立刻又走了。”

“他明明知道我不在家。”波尔迪埃咕哝道,“他就是要表明他多么固执,可到头来他会明白,他撞到了比他还固执的人。”

一天下午,莱翁蒂娜本来等他去,菲利西安却灵机一动,有意不露面,让她尝尝期待完全落空的失望滋味。第二天,他又出其不意给了她个惊喜,不过这次不像往常那样只是俯在窗口,干脆放胆进屋;莱翁蒂娜见他来了,喜出望外,也就丝毫没有阻拦。

“近一些多好,莱翁蒂娜,有些话,隔着窗户不便讲……”

“好了,菲利西安,住手……”

“你跟我说住手,这恰恰是幸福的开始,莱翁蒂娜。”

波尔迪埃瘫软在椅子上,终于开口说话了,声调无可奈何,对妻子说道:

“去把菲利西安给我找来,这事儿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莱翁蒂娜哭过,眼睛红红的,胸脯伏在桌子上,机械地翻着课本。到了开学的时候,她感觉到肢体中这份滞重,没有勇气骑自行车上学了。她双手抱着脑袋,一口气全承认了。波尔迪埃等妻子回来,想到女儿的证书,想到这道神奇的门一时间半打开,让人瞥见政府提供的安逸的幸福。他没了怒气,只有一种无限的疲倦和一种贱民的悲哀。唯独一次,他看着女儿,摇着头,喃喃说道:

“一个圣器室管理员……一个圣器室管理员……”

菲利西安走进厨房,表现出审慎的态度,仿佛一个陌生人在分担一户人家的不幸,但是,他一开口就否认了他的罪责。他这样无情无义,倒激发起波尔迪埃几分活力。

“你个大坏蛋!采花贼!我有办法逼你老实承认事实,也逼你娶了被你搞成大肚子的十七岁少女。你这就决定,答应,不是明天早晨!立马表态!”

“听我说,莱翁,我对您说过一次,我对莱翁蒂娜有好感,现在我也不收回自己的话。但是,我同样不愿意轻易就答应了……”

谈话开诚布公,很长时间也难以谈拢。波尔迪埃动不动就放狠话,菲利西安也有好几回作势不惜谈崩。未婚夫强调,莱翁蒂娜一直上学,过惯了公主般的生活,干不了家务活儿:

“她拿了证书,也不会给我补袜子啊。”

波尔迪埃守住他的财产,赌咒发誓说他没有那么多钱,不肯再做出牺牲,可是,莱翁蒂娜却出卖了他,说有债券,藏在一摞床单下面。父亲只得让出大部分点数,看来接近达成协议了。然而,菲利西安还不满意。波尔迪埃不耐烦了,对他说道:

“你还要求什么?让我睡在草铺上吗?”

“不光是钱的问题,”菲利西安指出,“在这个地区,您为了心里明白的事由,损坏了我的名誉,还让我等待了这么久,今天才肯开给我品行优良证明书。”

“今天就更不能开啦!给个畜生开品行优良证明书……”

“那好,莱翁,我宁愿当即告诉您,今天谈的全不算数。”

菲利西安脚步坚定,径直朝门口走去,波尔迪埃的妻子急忙出手,刚好揪住袖子,把他拉住。

“不,不,放开我,这事儿没商量了。”

莱翁蒂娜和母亲一齐哀求,波尔迪埃这才坐到桌前,以狂草的笔体,写下这份证明书:

我,署名莱翁·波尔迪埃,贝尔丰乡乡长,兹证明,名叫菲利西安·穆西永者,品行优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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