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俱乐部

侏儒  作者:马塞尔·埃梅

每次选举省议员,卡斯塔兰地区都要掀起一场竞选运动,同时组织两类体育表演。体育表演给人的印象,将决定投票结果。两名主要候选人分别主持并资助一个体育协会;事实上,他们把本人的姓名与竞选纲领的声誉,同各自体协的声誉绑在了一起。拉贝杜利埃先生是任期刚满的省议员,激进社会党候选人,他领导一个体操协会已有五年。这个体协叫作“卡斯塔兰希望”:吸收男女青年参加,不分政治信仰,但其实并不一视同仁,如体操服免费这项规定,资产阶级青年就没有享受的份儿;而且,“希望体协”的激进倾向也十分明显,逢年过节的晚上,体操运动员喝罢酒,闹到深夜,在回家的路上,套用《日耳曼区的绞死者》的曲调,直着嗓子高唱辱骂右派党的新歌谣:

右派搞联盟,建在粪堆上,

这群兔崽子,这帮王八蛋,

气候成不了,树倒猢狲散,

我们定胜利,勇猛直向前。

韵律虽说不甚严格,节奏却异常威武雄壮。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这种炸雷一般的歌声,卡城不少资产阶级分子便怀着敬畏的心情,掂量起拉贝杜利埃先生的强大势力。还有,“希望体协”有铜管乐队,在整个地区几乎找不到敌手。那些青年身穿一式体操服装,白裤子(姑娘们穿裙子)、黑运动衫、三色绦带的黑制帽,在铜号钢鼓的雄壮乐声中,步伐一致,列队前进,没有什么比这种场面更壮观,更激动人心的了。在这种时刻,体协青年无不感到身为法国人的自豪。许多还在犹豫不决的公民,受到这种气氛的感染,也猛然发现了他们的政治宗教,几乎不假思索,纷纷随声附和,跟着别人向拉贝杜利埃先生欢呼。此公则挺立在高高的阳台上,激动地挥着手,向下面的热血青年致意。他对待这些年轻人,可以说关怀备至,不吝钱财。因此,“希望体协”这个所谓光荣和平的团体,在本地区被公认为世俗的、民主的与社会主义的理想体现,不是没有道理的。

再说右派人物杜拉特博士,他在政治斗争中,长期以来,一直作壁上观。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组织了一个橄榄球协会,取名为“卡斯塔兰体育俱乐部”,真是图穷匕见。杜拉特博士借此机会,在右派的地方周刊上撰文,阐述他对体育的理性观念,对体操运动员冷嘲热讽,不啻是一篇地地道道的檄文,其政治意义,半点也逃不过拉贝杜利埃先生的警觉。体育俱乐部的成立,在反动阶层里,确实引起了异乎寻常的狂热。而且,杜拉特博士开始抛头露面,在公众集会上高谈阔论,这种做法也是意味深长的。他讲道:“我只懂得一种政治,就是身体与精神都健康的政治。”接着,他又作了精辟的解释,为什么说透彻地理解体育,尊重秩序与优良传统,是锻炼出健康活泼身体的主要条件,云云。

体育俱乐部虽然没有拉帮结伙,没有打出旗号,但依然迎合了公众的英雄主义情绪。橄榄球运动员有一句粗野的、响亮的联络呼号——乌拉,杜拉特!在比赛场上,他们用这句呼号彼此鼓劲。他们之间的用语,掺杂着英语单词,橄榄球赛的观众都学得来,都能够扬扬得意地讲上几句。总而言之,这种球赛非同一般,是惊心动魄的表演,是短兵相接、胜负难卜的战斗,卡城人的心随之紧张激动,从而表现出他们具有很重的乡土观念。

杜拉特博士的政治身份,同他的体育身份紧密相连,这给公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是对民主理想却构成可怕的威胁。对这种威胁的深刻现实性,拉贝杜利埃先生如果估计不足,就必然要成为他党内的历史罪人。然而,一个在敌手面前总吃败仗的橄榄球队,即将卸任的省议员又何尝把它放在眼里。星期六晚上,他听说体育俱乐部队再次败北,便对他的左右手讥笑道:

“这个可怜的杜拉特,又是一败涂地;不用说,他球队的士气都丧尽了,翅膀扑棱不起来了……”

他还狡黠地补上一句:

“右翅膀扑棱不起来了。”

对体育俱乐部及其主席,卡城人也确实恼火。橄榄球队太不争气,屡战屡败,卡城人的自尊心受到挫伤,靠这样的球队雪耻,恐怕再也指望不上。

竞选运动展开的时候,拉贝杜利埃先生胸有成竹,认为他在卡斯塔兰准能赢得明显的多数票。至于周围农村,杜拉特大夫在那里四处行医,收买人心,看来会同他平分秋色。两边阵营都认为,这场竞选将在专区首府卡城一见分晓。两位候选人的纲领大同小异。在各个方面,他俩都主张采取有力措施,保护公民利益,都指责对方是造成经济危机的祸首。在外交政策方面,杜拉特博士鼓吹国家安全与裁军,拉贝杜利埃先生则主张裁军与国家安全。二人都以同样的豪情壮志声明,一定效忠于共和国。两种主张的差异非常细微,难以捉摸,引不起选民的兴趣。杜拉特博士首先意识到,必须把论战引到一个更严肃的题目上,于是写了一篇文章,在他的小报头版头条上发表,使论战发生了急剧变化。右派头子先是从医学的角度对人种的未来进行全面的分析,接着抨击道:“政权机构腐败无能,尤为严重的是,有些政界人物昏聩害人,竟公然借口让青年人娱乐,将他们拉进过时的组织中,搞什么街头杂耍,糟蹋体育事业。其实,他们这样做的目的,纯粹是蛊惑人心,其结果,必然要把我们的孩子引到吃喝玩乐上去,损害孩子们的健康。”

博士揭露了体操协会的危险之后,又回过头来夸耀说,为了推动体育事业的发展,他本人做出了多大的努力。不仅如此,这篇文章发表的前一天,他还放出空气,说他的对手得了花柳病。这一招很巧妙,给激进社会党的学说以沉重的打击。

不过,拉贝杜利埃先生毕竟是政治舞台上的老手,他很快就想出了对策。首先,他派人在夜间贴出一张未署名揭帖,指控杜拉特大夫在行医初期,仅仅为了五百法郎的一笔薄财,就把一对老夫妇毒死了。不等对手出来抗议,他紧接着又抛出一张署名揭帖。

“我们不屑理睬一个家伙的花言巧语,他的行径如何,如果按照某些传闻,是很值得怀疑的。他倒知趣,没有出面辟谣。假使要我在这里驳斥一个嫉妒者的诽谤,维护我们果敢的卡斯塔兰希望体协,我只需要列举十七枚奖章就足以说明问题,这些奖章全别在我们和平光荣团体的金边旗帜上,这充分证明了我们的体操运动员有多高的竞技水平,这是虚张声势所绝不能达到的。评价一个体育组织的优劣,要看它取得的成果。橄榄球运动的维护者们夸下了海口,我们正拭目以待,看他们能否实现。‘希望体协’万岁!世俗的、民主的、社会主义的共和国万岁!”

从此,竞选便围绕着体育进行。无论演说还是写文章,候选人都把政治问题完全置于次要地位,一味阐述橄榄球与体操。激进社会党候选人挖苦体育俱乐部,说反对派净赶时髦,咿呀着学盎格鲁-撒克逊人讲话,丢掉了久经考验的法国独特传统。反对派候选人则揭露左派人物因循守旧,在一次集会上,甚至慷慨激昂地谴责对手搞蒙昧主义。卡斯塔兰的历届竞选,从未达到过如此狂热的程度。只见思想保守的户主把他们孩子的球偷来,在镶镜子的大衣柜上面试验反弹射门;而思想激进的那些人,则骑在自己老婆的肩膀上,搞高难度的平衡动作,叠起罗汉。

投票前半个月的那个星期天,举行了一场橄榄球赛,体育俱乐部一队对友邻俱乐部三队。观众人山人海,拥在球场边线上,热烈地鼓掌,庆贺卡城橄榄球运动史上空前的战果:体育俱乐部队仅仅以0:7失利。听说这个光彩的比分,拉贝杜利埃先生耸耸肩膀,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好哇,杜拉特又像往常一样打输了。这个人,不就是天生的常败将军吗?”

别看左派头头趾高气扬,言语带刺,其实是把焦虑藏在心里。

杜拉特博士这边得意扬扬,带领全体队员离开球场,到民族街那家大咖啡馆去,要向他们祝酒庆贺。咖啡馆里挤得简直要炸开,看热闹的人找不到位置,就在门口乱拥乱挤,谁都想瞧一瞧,听一听。体育俱乐部主席非常激动,举杯祝贺他们球队的胜利,并且发表简短的祝酒词,那副嗓门确实洪亮:

“亲爱的孩子们,你们勇敢顽强的精神,已经开始获得成果。你们都懂得,从事任何一项事业,秩序和纪律都是成功的首要条件。因此,我敢断言,今天的胜利,你们不但受之无愧,而且也在意料之中。我在这里向全队,向每个队员表示我的喜悦、自豪和感激的心情。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个特大好消息;这条消息,除了我亲爱的秘书兼司库,谁也不知道。最近,我到巴黎去了一趟,同巴黎奥林匹克委员会商量决定,下个星期天,他们把橄榄球二队派到卡城来。用不着我提醒,大家都知道,那十五名健儿有多么骁勇。他们在分区比赛中,至今保持着不败纪录。同他们的比赛,将是一场硬仗,但是,你们今天的出色表现,已经预示了你们会取得多大战果。卡斯塔兰体育荣誉的卫士们,在比赛场上,你们会像狮子一样勇猛,你们一定能胜利,因为我命令你们只许胜利,体育俱乐部胜利万岁!”

同一个巴黎球队比赛的消息一宣布,全场目瞪口呆。大家先是由于激动、敬服,沉默了半晌;接着,整个咖啡馆欢声雷动;大家乒乒乓乓乱摔酒杯和大肚酒瓶,造成价值五十多法郎的损失;他们还千遍万遍地高呼:“乌拉,杜拉特!”

几分钟后,拉贝杜利埃先生得到了情报,便立即召开参谋会议。会议是在他的住宅里召开的,有六个人参加,他们个个面如土色。拉贝杜利埃先生闷不作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越想越恼火。马具皮匠穆夫龙不管三七二十一,打破沉默,说道:

“体育俱乐部肯定输,保准没错儿,而且输得还要更惨。我穆夫龙就敢说这个话。”

皮匠这种俗里俗气的劲头,鲁兰先生看不顺眼,便冷言冷语地顶他:

“你这话没说到点子上,穆夫龙,你说话从来不着边。巴黎奥林匹克队能打赢,这没有人怀疑,关键是谁都要去看那场重要比赛,而比赛过后一周就要投票选举,在这种节骨眼上,大家的兴趣都被他们吸引去,我不能不说这是非常遗憾的事。再说,首都体育报纸会报道这次比赛,甚至可能刊登照片,这种现实,我们也不应该回避呀……”

“得想办法对付。”拉贝杜利埃先生吼了一句。

第二天早晨,体育俱乐部贴出彩色海报,证实了杜拉特博士在民族街咖啡馆宣布的消息:

“橄榄球重要比赛:巴黎对卡斯塔兰。时间:本星期日十四时整开球。地点:河岸体育场。鉴于这场比赛是体育季节中人们特别关心的一件盛事,为了让大家都能看到这种古典运动的精彩表演,兹决定,入场券的价格由三法郎减为一个半法郎。儿童与军人优待,仅收七十五生丁[一法郎等于一百生丁]。比赛将非常激烈,务请观众对客队保持礼貌。”

当天晚上,拉贝杜利埃先生就进行反击,贴出一张卡城罕见的海报:

“盛大体操表演联欢会,由卡斯塔兰希望体操协会组织。节目安排如下:上午九时,运动员在市内主要街道列队游行;十时,由体协主席率领体操运动员向烈士纪念碑敬献花圈;十一时,音乐会,由‘希望体协’铜管乐队在罗毕洛广场演出;十四时整,体操大比赛,在‘希望体协’各冠军之间进行,地点:梧桐树林荫路,遇雨改为谷物市场内,免费入场;晚二十时三十分,家庭式盛大舞会,由‘希望体协’青年组织,地点:苹果树旅馆各客厅,入场与冷饮一律免费。”

这一个星期里,拉贝杜利埃先生急得直搓手,常常听他说:“‘希望体协’不会败阵,这一点总得让我放心,只有它还能支撑……”

星期六傍晚,巴黎奥林匹克协会的运动员到达卡城。杜拉特博士白白张罗了一通,客队的来临,几乎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客队运动员吃过晚饭,打一阵纸牌,十点钟便睡下了。星期天上午,在体育俱乐部秘书兼司库的陪同下,他们游览了卡城的名胜,接着分散活动,在大街上随便走走。他们看人也好,看地方也好,都有一种玩赏倨傲的神气劲儿,当地人见了颇为不满。

且说到了上午九时,“希望体协”的运动员秩序井然地离开了体操馆。他们总共九十七人,三人一排,列队前进。铜管乐队静静地在前边开路,有人扛着卷在套子里的旗帜跟在后边。接下来是十八名小姑娘组成的队伍,由辅导员带队;然后是青年组,由十四名少女组成。男子队列由四十九人组成,同样分成几个小队:成年组、青年组、少年组;由少年组殿后。行进到邮局广场时,各小队朝着省议员的宅邸一字排开,踩着前面铜管乐队的鼓点在原地踏步。这时,镶金边的会旗已经展开;拉贝杜利埃先生一出现在阳台上,铜管乐队便奏起《向旗帜致敬》这支乐曲。观众马上从街上蜂拥来到广场,人行道挤得水泄不通。拉贝杜利埃先生特意戴上大礼帽,频频挥手致意。等乐曲奏第二遍的时候,观众都跟着哼起来。联欢会的头一炮打得很响。省议员讲完话,体协运动员重新排成行进队列,正式的游行开始了。

乐队奏得热火朝天,使人们的心中产生一股豪情。奇迹再次出现。听到这雄壮的乐声,每个人都受到激励,觉得周身热血沸腾,谁都同仇敌忾,跃跃欲试,要为崇高的事业献身。最温柔敦厚的人、最胆小怕事的人、在家里和朋友中间一贯是受气包的人,全都燃起了报复的希望;他们仿佛听到全民总动员,或者别的伟大进发的神奇召唤,从此可以摆脱屈辱的生活习惯。连零花钱和出门都受老婆管制的丈夫,这时也溜出来看热闹,纷纷低声地发誓说,每餐一定要喝两杯开胃酒。体操服装、铜管乐队,都有很大的魅力,卡城居民感到内心又萌生出对“希望体协”的狂热。铜号嗒嗒,脚步唰唰,成年男子的肌肉发达,小姑娘的脸蛋俏丽,双腿健美,少女的胸脯在黑色运动衫下挺起,再加上围观者在一旁助兴,便造成一种激昂、温存且尚武的气氛。男女老幼全都受了感染,都想开开杀戒,喊喊万岁。大家都有一种表达感激心情的强烈愿望,而谁都未假思索,不约而同地把这种愿望集中到了拉贝杜利埃先生的大礼帽上,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激进社会党候选人这时的气派,真好比一个人杰,一个英豪,大家纷纷祝愿他稳坐省议员的宝座,好让他的形象更加高大。卡城人怀着爱戴的心情,以豪迈的步伐转向左边。就连那些老牌的保守派,也不由得心中暗暗佩服,惴惴不安地望着“希望体协”的三色旗,其实,三色旗并没有驱魔的威力。那些有主见的人,性情多疑的人,不相信祖国与民主的人,还企图在一旁冷笑。可是,他们也情不自禁,嘴里哼起雄壮的乐曲,同周围观众的感受交织在一起,同样爱上了铜号、体操服、战争、和平、高筒礼帽、三色旗,以及政教分离的主张。

游行取得了圆满成功,既有动人心弦的插曲,也不乏滑稽亲切的花絮。例如,两名警察巡逻结束,步行回来,迎面撞见游行队伍,马上立正,向三色旗致敬。一时间,群情激昂到了顶点。拉贝杜利埃先生走过去,同两名维持治安的普通士兵握手,显得既热情又平易近人,众人见了,又报以一片欢呼声。

游行队伍到了下一个地段,路边有一位母亲不放心,见少年列队过来,就想追上她儿子。那孩子有十岁,正走在行列中间,眼睛直瞪瞪地盯着他前面那小鬼的后颈。

“绿绿,我把法兰绒衣裳给你拿来了,怕你着凉。”

她跟在队列旁边往前跑,伸直胳膊,把衣裳递过去。

“跟你说,把衣裳穿上。”

孩子的脸红了,小脸蛋上的肉直抽动。他听见旁边有笑声,可他妈还紧追不放。他没有回头,咬着牙说:

“还不闭上你的嘴!”

孩子的这句回答把大伙全逗乐了,观众乐得直咂嘴;他妈也得意扬扬,说道:

“这孩子,一到体操协会,就六亲不认了……听他说的话,就跟个小大人儿似的。”

“希望体协”的队伍游遍全城,主要街道还经过了两次。掌声、欢呼声始终未减;在欢呼声中,还不断地出现拉贝杜利埃的名字。巴黎奥林匹克运动员混杂在观众当中,天真热情地为体操运动员鼓掌;看热闹的人却挤眉弄眼,在他们背后指指点点。再看体育俱乐部的橄榄球手,他们往日的那种放肆劲头似乎大为收敛。不管怎么说,他们的士气受到严重的打击。呼声表明,广大群众已经倒向“希望体协”一边;离战斗还有几个小时,他们竟被自己的同胞出卖了,怎不叫他们气馁,丧失争取橄榄球事业胜利的信心呢?只有杜拉特博士看来镇定自若。他陪同客队队长在城里散步,只见他坦然地向体操运动员的旗帜致敬,笑容可掬地瞧着游行队伍。

拉贝杜利埃先生来到烈士纪念碑前,发表了一篇重要讲话,接着又在罗毕洛举行的音乐会上赢得一片掌声。到了中午时分,他的心简直乐开了花。整个上午,天都阴沉沉的,这会儿看来肯定要下雨。坐下吃饭的时候,省议员欣喜若狂地说:

“这场橄榄球赛,淹掉啦!奥林匹克队淹掉啦!体育俱乐部也淹掉啦!这回呀,咱们可算赢定了。”

那个星期天的午餐,卡城的反对派真是食不甘味。杜拉特博士陪同巴黎的三名奥林匹克队员在一个餐桌上吃饭。眼看着要下起雨来,他本人也很焦虑,不住地长吁短叹。

“球一湿了,就要死沉死沉的,”巴黎队队长说,“主要得靠脚踢。不过,你们前锋若是有胆量,有冲劲的话……”

“他们的干劲没问题,”博士回答说,“天公不作美,这场雨来得真不是时候!一场名副其实的倾盆大雨……”

果然,大雨滂沱,直灌下来,荡涤着街道。拉贝杜利埃先生正同体操运动员用午餐,这时高兴得手舞足蹈,开心地大笑道:

“瞧呀,迎头浇了他们一盆冷水。真是老天帮忙,给你们增加胃口,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啦!”

从星期一就开始盼着看球赛的那些卡城人,现在大部分都变卦了,不愿意去挨雨淋,蹚泥水。当裁判员鸣笛开球时,场外只有那些最初的鼓吹者、橄榄球迷和反对派势力的台柱子。算上杜拉特博士、俱乐部秘书兼司库,总共才十七人,全躲在雨伞下面。

卡城人大部分都跑到谷物市场观看体操表演去了。市场大棚里非常昏暗,许多观众想到远处正进行橄榄球赛,他们却没有眼福,心里不免有些惋惜。再说妇女们,一个个脸上都有愠色,因为天气不好,她们不能把自己最漂亮的裙子穿出来。铜管乐队奏起《马赛曲》,好把观众的情绪再鼓起来,使他们专心听拉贝杜利埃先生的演说。省议员开头绝口不谈政治,说他讲话没有别的用意,仅仅要向观众表示谢意,感谢他们成群结伙地来观看精彩的表演,这再次体现出他们衷心支持“希望体协”的青年。今天的游行没有发生什么严重事件,这尤其使他感动;他认为这是尊敬与信赖“希望体协”的标志。不过,为谨慎起见,他绝不想在这里指出其中的全部意义。接着,他把体操与橄榄球放在一起比较,讲的话充满了幽默与讽刺意味:“橄榄球这种古怪的运动,是一种进口货,在卡斯塔兰只有几个人鼓吹;那些人在烂泥中滚爬,顽强的精神实在可嘉,按说老天应当照应他们一点;对手也真够晦气的,让雨浇个透心凉;其实,两个队你争我夺,不过是要赢得一个患严重肺炎的机会。”他对听众讲话,就像拉家常似的,对下星期天的选举,有时也提到一句半句,但听他那口气,就仿佛谈的是他们一起干的、几乎是共同策划的一件事。演说结束,几乎又是全场鼓掌。现在看来,体育俱乐部队同巴黎奥林匹克队进行的球赛,简直就是一场胡闹,都给卡斯塔兰城丢脸,这完全是杜拉特博士的过错;一直到投票选举,这家伙都应当承担罪责,有罪当罚嘛。而且,人人都庆幸自己做了最明智的选择,能够舒舒服服地看表演,雨浇不着,鞋湿不着。当然喽,表演的体操并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最优秀的运动员,大家都能叫上名字来;就是下午比赛的名次,大家也能事先一个个排出来。不过,同身边的人分析分析比赛形势,取得一致看法,总算是一件快事,可以给这次聚会平添一种和睦家庭的气氛。

观众有规律地为运动员鼓掌,没有丝毫狂热的劲头,不过是对认真的表演照例表示尊重而已。

雨还是下个不停。河岸体育场那边,十七名观众在边线外一字排开,脚全泡在水里,但是谁也没有抱怨一声。有好几个人甚至收起雨伞,好腾出手来鼓掌。卡城队员在比赛场上活跃得惊人,从来没有这样勇猛过。在密集争球中,体育俱乐部的争球队员占绝对优势,出球总是到主队手中。巴黎队队长踢中卫,每次传球都失误,而且错得奇怪,惹得队员直嘟囔。再看巴黎队的后卫,防守起来慢慢吞吞,笨手笨脚,给对方造成各种得分的机会。十七名观众大喊大叫,给卡城队打气,也不顾溅上一身泥水,沿着边线来回奔跑,同他们的队员一同进攻,一道撤退。只有杜拉特博士特殊,似乎没有半点他们那样的热情。秘书兼司库不免诧异,因而问起;博士怒气冲冲,不耐烦地答道:

“他们可以踢得更好一些,应该好得多。多少得分的机会,全让他们错过了。”

上半场时间到,比分是0比0。中间休息的时候,杜拉特博士热情地向巴黎队员祝贺,并把他们的队长拉到一边,同他谈了片刻,小声责备说:

“上半场,您就应当让我胜利。我很不放心……”

“说老实话,我尽了最大的努力……而且,后卫和争球队员也都尽了力……只能怪您自己的球队。早知道他们这样差劲,我当初就会向您提出,至少再买通我们两名队员,例如中边卫。您若是肯再花上这笔钱,可以说,我们的防线就不存在了。在这种情况下,你们队员若是连一次球门也冲不进去,那么,贵俱乐部的前途就要断送了……”

“好吧,为了体育事业,我同意再做出这种牺牲。”

“那好,这件事就包在我的身上。您那方面呢,最好事先向两三名队员交交底,那么他们在比赛中的信心,就会更足些。”

“不必,不必,我要的是一次正大光明的胜利。”

这工夫,俱乐部秘书兼司库一溜烟跑到谷物市场,宣布上半场取得的辉煌战果。当时,“希望体协”的年轻姑娘正表演集体操,观众看着接连打哈欠。橄榄球比赛的成绩一传开,观众席就乱了起来,大家又惊奇,又赞叹,嗡嗡议论了好半天,纷纷传说道,只是因为天气不好,巴黎队才幸免失败。

“场地泥泞,跑起来太吃力……上半场,卡城队没有施展开……”

这下子大棚里可热闹了,大家又讲起橄榄球行话。但是,拉贝杜利埃先生灵机一动,来了个鬼点子,吩咐乐队奏起《桑布尔·莫兹》进行曲。全体观众跟着哼起了这支光荣的歌曲,便把体育俱乐部、奥林匹克,以及杜拉特博士全丢到脑后去了。五分钟之后,整个民心又转到左边。拉贝杜利埃先生轻轻摆动着脑袋,嘴角挂着满意的微笑,同选民一道引吭高歌:

桑布尔·莫兹兵团向前,

始终响应自由的召唤……

巴黎奥林匹克队的后卫显得处处被动,一个个好像已经精疲力竭。只见队长一瘸一拐,中边卫冻得直发抖,后卫跑不上十米就滑跤栽跟头。然而,前锋却拼命争夺,寸步不让,把主队逼到后场的二十二米禁区里。在下半场的十分钟里,尽管巴黎队争球队员一误再误,可是前锋始终威胁着卡城队,好几次险些冲进球门。

站在边线上的十七名观众屏住了呼吸。杜拉特博士气急败坏,不住地扭过头去,对秘书兼司库低声说:

“简直让人莫名其妙……他们的前锋中了魔怎么着……跟着捣什么乱呀?”

奥林匹克队队长哭丧着脸,不时地向杜拉特博士投去一眼。幸亏有个卡城队员一脚把球踢开,球出了边线,将争夺的中心推向五十米远的中线。经过刚才的激战,巴黎队的前锋跑累了,打得软弱无力。有三次密集争球,都让卡城队得了去;主队中边锋发起冲击,头两次进攻,全让巴黎队的中锋挫败了。最后,一名卡城队员从右线突破,前面只剩下对方的中边卫与后卫。这名队员以为前边肯定会碰到危险,就闭起眼睛,一个劲往前冲。他听到身边有不紧不慢的脚步响,远处有欢呼声。他感到一只手在他的腿肚子上擦了一下,又跑了几米,滑了一跤,紧紧搂住球跪到地上。一次带球冲进球门得三分。

一名体操运动员正卖着力气做双杠平衡表演,突然一声雷鸣般的吼叫,流露出取胜后的欣喜若狂,在谷物市场的大棚里宣布:

“体育俱乐部以3比0领先啦!杜朗东冲进球门得的分!”

一时全场轰动,观众全体起立,一个个脸上生光,争相重复这一胜利的呼声。

“体育俱乐部万岁!卡斯塔兰万岁!杜朗东万岁!杜拉特万岁!”

大家顾不得拿雨伞,踩着椅子纷纷向门口拥去。

“奏《桑布尔·莫兹》进行曲!”拉贝杜利埃先生喊道,“快点儿,赶紧奏《桑布尔·莫兹》进行曲啊,天哪!”

可是,铜管乐队也散了伙,乐手们淹没在人流中。拉贝杜利埃先生惊恐万状,声音凄厉,站在讲台上徒劳地吼叫:

“不能把‘希望体协’抛下不管啊!……你们没有这种权利啊!……这样做太卑鄙啦!不能这样轻易地背弃理想呀!……”

在球场边线上,十七名观众遽然增至一千五百人。体育俱乐部队第二次冲进球门得分,卡城居民欣喜若狂,开始有节奏地高呼:

“体育俱乐部万岁!乌拉,杜拉特!杜拉特万岁!”

比赛接近尾声,由于奥林匹克队前锋过于认真,非要把比分拉平不可,观众群情激愤,直嘘他们:

“混蛋!揍这帮小子!干掉他们!干掉他们!”

橄榄球运动一下子进入卡城人的生活,善良的杜拉特博士也十拿九稳,能够当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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