盔甲

侏儒  作者:马塞尔·埃梅

大统帅认为自己危在旦夕,对国王说道:

“陛下,您看到了,我躺在临终的床上,心中十分沉痛,因为,我忍受着残酷内疚的折磨:去年秋季从战场回来,我不该莽撞,使王后违背了做妻子的操守。”

“啊!有这种事儿?!”国王嚷道,“若是让我料到……”

“看得出来,陛下不肯宽恕我。”

“听我说,冈图斯,您得承认,这口气很难咽……话又说回来,既然您要离世了……”

“陛下太仁慈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我从千卫厅出来迷路了,身上穿的盔甲,还是我为陛下效命遭受重击后那样凹凸不平,正在寻找一条出路时,不期遇见王后,她守着暖暖的火炉,正在洁白的细布上刺绣。”

“那是去年为我的寿辰做的衬衣,没错儿……绣着数字,还有雏菊花图饰。”

“哦!陛下,我的脑袋已经糊涂了……是的,正是您说的那种图案。我熟悉兵营,不大了解宫廷,见到那位年轻女子,起初并没有认出是我们优雅的王后:她那么美丽,腰姿挺秀,面容柔美……”

“免了吧,冈图斯,这种种赞美,无不是欺君大罪。”

“我向她问路,她无比优雅地指明之后,我便开始以放肆的口吻对她讲话,而且——但愿陛下痛斥我——我还开始有点儿调戏。必须如实相告,我已经脱下了护手甲。不过,当时我怎么能料到……”

“不知者,难免不出错。”国王附和一声。

“王后十分诧异,王宫礼仪森严,她没有见识过如此放肆的行为:王后抵御推却,仅仅出于自重的雅量。而我呢,根本不顾她额头羞红,施展我一贯的军人作风,步步紧逼,连续进击。总之,您知道是怎么回事……”

“当然明了:动手非君子。不过,您不是对我说,您全身披挂着盔甲吗?”

“唉!陛下……”

“哦!哦!”

“我唉了一声,但是陛下不要误解我表露的懊悔,因为,恰恰是这副甲胄助我背叛了您,您马上就能明白为什么。我最终认出是王后:她那尊贵的胸衣上一个挂件碰开,露出了您的肖像。在那时刻,我怎么没有逃之夭夭啊!然而,我刚开始这场调情游戏时所注入的热情,还在我胸中燃烧,我不知道在我半掩着的铁皮面纱下,我脸颊上的狂热,是如何以这种背信的方式在鼓励着我。时值深秋,微弱的日光照进宫室,而通红的炉火,光亮鲜活灵动,投到所有物体上,改变其轮廓形状。”

国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冈图斯见状,认为有必要为喋喋不休道歉。

“我此刻讲的不是大发诗兴,而是在解释,那种氛围,为我的骗术打开了方便之门。况且,我始终憎恶诗。一名少尉作诗让我撞见,我就要关押他半个月,就是这规矩。我不允许……”

“嗳,冈图斯,讲事实!您随时都可能咽气。”

“好吧,好吧。由于王后极为不安,在我戴着护甲的手臂中挣扎,我就放开手,模仿您的声音对她说:‘怎么,夫人,您深情的丈夫披上战士的盔甲,您就不认得了吗?’”

“冈图斯!”国王提高嗓门儿,“您真是个讨厌的粗野军人!一个卑劣的叛徒!”

“刚才我怎么对陛下说来着?您瞧……”

“后来呢?”

“王后当即舒展眉头,颇为惊讶地注视我。陛下和我身量不尽相同。我要高些,肩膀也宽些。”

“差不太多,冈图斯,差不太多。”

“可以肯定,很容易看走眼,证据……”

大统帅垂下眼睛,因为他难以启齿。一时间两人沉默下来。

“怎么样呢?”国王终于问道。

“怎么样?上帝啊!我只能拉上窗帘,上了扁插销,一节一节脱掉开始箍得我难受的盔甲。顺便说一句,在黑暗中,可真不方便……”

“阿黛尔呢?”

“阿黛尔王后……您让我怎么说呢,我……宫室漆黑一片,在那种时刻,头脑就不清醒了。我所能向您肯定的是,王后丝毫也没有觉察出来人不对。我重又戴上头盔,披上铠甲,在昏暗中浑身颤抖,随后便溜之乎也。您想想看,我出门才发现在慌乱中护膝甲套反了,双腿不得不僵直着走路。真有意思,对不对?”

国王在房间里踱步,咕哝说几乎玷污了他的名誉。不过,由于他胸襟豁达,而且看到他最著名的统帅在惶恐中挣扎,于是,他走回病人床头,好言相慰:

“您想得到,冈图斯,我不会夸奖您。您的行为糟透了。为了挽回这个不幸事件,我宁愿舍弃您赢得的所有最著名战役的胜利。不过,既然您说您已不久于人世,那好吧,我宽恕您。”

“陛下,您是伟大的国王。”

“这话我不反对。不管怎样……总之,算了。归根结底,首要的是,王后是清白无辜的。至于您,就无须多想,只求一个善终吧。别了,冈图斯,但愿您的罪孽带到另一个世界去,我不再咒您别的什么了。”

“陛下让我死得心安,您的宽恕来得及时:我就要进入弥留状态。”

“的确,您气色不好,我就不多打扰您了。况且,王宫还等我吃点心呢。”

国王向他的大统帅友好示意,便登上在门前等待的王驾马车。他听了垂死之人的忏悔,不免心生几分忧伤,只因他深情地爱王后,对王后体贴备至,尽管王后自始至终对他都有几分冷淡;他甚至怀着极大的抵触情绪,向公共舆论让步,接受了一个情妇。在驶向王宫的途中,国王心想,他在这场失意中,却处于特殊的有利地位,一方面王后并不知道自己的罪过,另一方面,唯一有罪的人却在弥留中痛苦挣扎。然而,这个意外事件在他心中投下了不安的阴影:他难以确定是否有什么威胁,他也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嫉妒。

国王下了车,当即召集他那些最有学问的哲学博士,许诺拿出二十金埃居,奖励能向他提供关于嫉妒的最准确定义的人。开头,学者们同时讲话,一时间喧嚣声震耳欲聋,各种词语,诸如“仪式队列”“情感”“交换”“尖刻”“胆汁”“黑胆汁”相互撞击。国王挥着他那大马刀威胁,他们才肯依次发言,而结果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陷入了没完没了的侈谈,国王恨不得撤销他们的文凭。这工夫,一个三十来岁的哲学家因年轻而排在最后发言,他趁机离开片刻去查阅他的词典。这个年轻人虑事周全,将来前途无量。轮到他发言时,他以优美而清亮的声音说道:

“一般来说,嫉妒就是看到别人占有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还像话,”国王说道,“我一听就明白了。”于是,他心下开始暗自琢磨:“显而易见,照这种说法,我就应该嫉妒冈图斯,但是他既然死了,也就没有必要了:死人占有不了任何东西,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

“很好,年轻人,那二十金埃居,我赏给您了。”

这个年轻哲学家施了一礼,继续说道:

“为了更明确地回答陛下提出的问题,我再补充一点:在爱情上,嫉妒,就是一个人不安的情绪,生怕心上人更喜欢另一个人。”

其他哲学家都气得脸色蜡黄,因为国王显得非常满意。他在内心里评价这种定义:“我应当担心王后更喜欢另一个人吗?不必,因为她从未见过冈图斯,只是略知其姓名罢了。”

接着,他就对年轻的学者说:

“很好,我的小伙子。按照您的定义,我发现我根本就没有嫉妒。因此之故,我宣布您为知名学者,晋封您为学院院士,我的圣安东尼修会的骑士,如您所知,圣安东尼正是研究者的守护圣人。”

随后,他又传唤来宫廷乐师。他在乐声中吃了一罐热肉酱,喝了淡红葡萄酒,便传旨去见王后。王后正坐在火炉旁边,脸色苍白,眼神里饱含着忧伤。国王拉起她的手,还像往常那样,对她讲些温柔而优美的话,描绘各种感人而美丽的形象,都是王国大诗人每天向他提供的。然而,王后仿佛充耳不闻。

“阿黛尔,”国王呢喃细语,“我是欢快的小夜莺,让我们想象春天灌木丛的清凉。我的爱情是一股活水,注入您这大眼睛神秘的湖中。我真想成为一只燕子……”

王后摇了摇头,甚至没有赏给国王一个眼色。看来她没有那么大兴致,想象她的夫君变成燕子。他再试探别种诗情画意,听起来更加美妙。继而,他又用两根手指搔王后的手背,假装一只小老鼠沿胳臂往上爬,还开玩笑似的学鼠:

“吱吱吱吱……吱吱吱……”

王后没有应声,只是耸了耸肩膀。

“嗳!夫人,”国王说道(他有点儿生气了),“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您的情绪为何这样坏。我对您讲的,全是世间最美好的事物。我极力做最多情的游戏,我轮番感伤,亲热,调皮,您却无动于衷,就好像我在对您谈论国家预算。碰到这种冷冰冰的态度,该有多么难堪,多大的热情,最终也会厌倦,我冒昧地告诉您,我的耐性差不多到了尽头。如果一时犯脾气,那情有可原!然而,自从我们结婚以来就一直如此:您寻求点儿乐趣,就跟上断头台似的……”

王后这才如梦方醒,她那忧伤的眼睛,燃起了一团幽暗的火焰。

“夫君,”她说道,“您可以随便忘却,我却不幸得很,记性太好了……”

“怎么会这样?鬼晓得我能不能听明白……”

“好吧,那就别说了。不过,您从此也不要再抱怨了。既然比起雄健的骑士方式,您更喜爱这种无聊的喋喋不休,这样抱臂旋转,跳小步舞,这些当然能讨您那些拙劣诗人、江湖艺人的情妇的欢心!吱吱吱……难道就应该这样对待一位王后,对待妻子,对待心爱的人吗?吱吱吱……”

国王大惊失色,手臂举向空中,不料,王后眼中冒火,禁不住发泄起怒气:

“您真的忘记了那个秋天的傍晚吗?您没有传旨就闯进我的宫室,全身武装,披着铠甲。晚秋时分,太阳偏西,室内光线不足……”

“而通红的炉火,”国王叹道,“光亮鲜活灵动,投到所有物体上,改变其轮廓形状。”

“因此,开头我没有认出您:您披挂着盔甲,显得更高大,更强壮……”

“对,甲胄总给人添些威武。”

“然而,您脱下护手甲之后,双手那么大胆,抚摩我身体的各个部位,我的心多么慌乱啊!终于,您让人领略了您的……”

国王这边心里暗暗咒骂,王后那边闭起眼睛,接着说下去:

“您在急切中来不及卸下护肩甲,也没有摘掉护胸甲,给我肌肤造成的创伤一周才好。多么美妙的创伤……您的吻有一股铁和火的味道……”

“嗳!”国王说道,“也不要夸大其词。”

“我向您呼喊着我的爱,而您,深情地,吼着我的名字阿黛尔……”

“噢!不!太过分啦!”

“您就否认吧,不知羞耻的……因此,我也就完全丧失希望:再难有那样销魂的时刻了。现在,您比喻自己是一只燕子,是一股清泉,我就只能尽自己的本分,而去年秋末的一天傍晚,向我揭示的那种激情的欢爱,就成为绝唱了。噢!噢!一只燕子?不对,先生,是一只饶舌的喜鹊!吱吱吱……”

王后擦了擦恨极的泪水,啪的一声甩门而去。国王一时目瞪口呆,心想哲学及其下的定义多么玄虚,因为,他现在感受到了嫉妒的折磨。这一夜过得特别糟糕,受噩梦的袭扰,他仿佛瞧见空无躯体的铠甲在抚摩他妻子,还伴随着淫荡的叹息,以及哗啦哗啦的铁甲声响。第二天,一个坏消息又彻底搅乱了他的心绪:冈图斯没有死,大夫们会诊,发现他患的是急性风湿病,便用一张风干的猫皮,给他的身子搓了一个通宵。到了中午,大统帅胃口大开,饭后又骑马去巡视炮兵。国王召他进宫,严厉地对他说:

“冈图斯,您把我置于这种处境,真让我好瞧啦!”

“请陛下宽恕,大夫们没有征得我的同意,就把我治愈了。”

“实在太难办了。昨天傍晚,您对我忏悔的那场际遇,如果您下葬了,也就无所谓了,可是现在……您明白,对于我们这些君主来说,成为乌龟,是件国家大事。您掌握一个危险的秘密。谁说得准您会怎么利用呢?”

“啊!陛下,我是太重视名誉的人……”

“胡说,”国王说道,“甚至在我这做丈夫的人面前,您都没有管住自己的舌头。怎么办呢?”

大统帅捶胸顿足,显然深深陷入绝望。

“您也不必这样悲痛欲绝,冈图斯。我是把话说在前面,让您小心谨慎,不要贸然行事。其实,我对您始终百分之百信赖,甚至想把一个炙手可热的指挥权交给您,去守卫西部边界。我确信,您到了那里,就有机会光荣战死了……”

“光荣战死?可是,我们没有战争啊!”

“很快就会有了。我打算向我那表兄皇帝宣战。我们召回二二年的兵,就能组成一支足数的大军,您担任副统帅。有一种新式槊,正抓紧定型制作。用它装备军队,我相信会大大提高战斗力。”

冈图斯搔着脑袋,不敢表示反对任命他为副统帅,憋在嗓子眼儿的咒骂已经胀得难受,真想痛骂指挥军事行动的无能之辈。“亲爱的统帅,”国王说道,“看来您挺失望,那也只能认了:我决定今后亲自统领我的军队。不过,为了在军事行动中给您留下一定的自由,我同样决定在我的京城指挥战役。一旦下了最后通牒,大家会看到,我出入王宫时,就只穿着大统帅的军服了。今天早晨,我就定做了盔甲,冈图斯,我要让您看看我穿戴盔甲的样子。那副盔甲要用阿斯图尔比精铁制作,有蓝色和金色的盔缨,胸甲和肩甲上装饰着野花图案和少年侍从的可爱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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