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蓝色的壶和碗

字母袖扣谋杀案  作者:苏菲·汉娜

餐厅里有几个人吓得大叫了起来,我也差点儿叫出声来。这太离奇了!感谢在苏格兰场的工作,我见过许多尸体,但从没有过如此强烈的战栗感。正常的尸体再怎么可怕也不会比一个死去的女人被撑起来坐着,好像正开心地和朋友共享下午茶这景象更吓人了吧!

可怜的拉法尔·波巴克被吓得浑身发抖,嘴唇不停地哆嗦。他曾离那个怪物那么近,没有哪个正常人会想那么做。

“这也是为什么必须把下午茶送到艾达·格兰斯贝瑞的房间的原因,”波洛继续说道,“理查德·尼格斯住的二三八房间应该是三位受害者最方便的见面地点,因为它位于另外两个房间中间。而且,这样不用尼格斯先生多说,下午茶自然会记在他的账下。但他们无法让拉法尔·波巴克在七点一刻,在二三八房间看到三位受害者还活着!如果那样,他们就必须把艾达·格兰斯贝瑞的尸体从她住的三一七房间弄出来,穿过酒店走廊,运到楼下的二三八房间。这样做风险太大,肯定会有人看见的。”

困惑的人们此时脸上尽是震惊之色。我想,卢卡·拉扎里可能很快就要招聘新员工了。案件结束以后,我肯定不想再来布劳克斯汉酒店了。我猜想此时这个房间里的人,大多数应该也和我有同感。

波洛继续解释道:“女士们,先生们,请仔细回想一下理查德·尼格斯先生的慷慨大方。哦,他好大方啊,坚持支付茶点费,还付钱叫车去车站接哈里特和艾达。为什么他们不一起坐火车来,再共乘一辆车到酒店呢?既然理查德·尼格斯知道自己、哈里特和艾达三个人都快要死了,为什么他还这么在乎食物和饮料的账单是不是记在他的名下?”

这个问题问得好。波洛提出的每个观点都切中要害,也都是我早该想到的。不管怎么说,我都没注意到珍妮·霍布斯的说法中有那么多与案子不符之处。我怎么会忽略掉那么多明显的纰漏呢?

波洛说:“假扮成理查德·尼格斯的人,目的只是让拉法尔·波巴克在七点一刻看见他,七点半又要让托马斯·布里奈尔看见,他根本不在乎什么账单!他知道他和他的同谋都不用付账,而且就是他把点心拿到外面处理了。那么,他是怎么把食物带出去的呢?放在行李箱里!卡其普尔,你是否还记得,我们坐公共汽车时看到酒店附近有个流浪汉?那个流浪汉正从一个行李箱里拿东西吃,记得吗[法语]?你当时说他是‘有奶油吃的流浪汉’。告诉我,你清楚地看到他在吃奶油了吗?”

“哦,天哪!是的,我看到了!当时他正在吃一块……蛋糕,里面有奶油。”

波洛点点头,说:“他在布劳克斯汉酒店附近发现了一个被丢弃的行李箱,里面装着三人份的下午茶!现在,我的朋友 ,我再考考你的记忆力。你是否还记得,我第一次到布劳克斯汉时,你告诉我艾达·格兰斯贝瑞带了很多衣物,足以把衣柜装得满满的?但她的房间里只有一个行李箱,大小和理查德·尼格斯及哈里特·西佩尔的一样,但后两个人带的衣物要少得多。今天下午,我让你把格兰斯贝瑞小姐的衣服都装到她的箱子里时,你发现了什么?”

“装不进去。”我再次感觉自己像个大笨蛋。刚才觉得自己很笨的原因是连艾达·格兰斯贝瑞的行李都整理不好,现在又有了另外的原因。

“当时你在责怪自己。”波洛说,“你总是喜欢自我批评,但实际上,要把所有的衣服都装进去是不可能的,因为带来的时候是装在两个行李箱里的。就算是赫尔克里·波洛,也不可能把它们装到一个行李箱里去。”

他又转过身,对餐厅里的人说:“正是在扔掉装满食物的行李箱、返回酒店的途中,那个男人碰到了布劳克斯汉的接待助理托马斯·布里奈尔,也就是我们所在的这间餐厅门前。他为什么特意和布里奈尔讨论账单?只有一个原因:为了加深布里奈尔的印象,让他记住理查德·尼格斯七点半的时候还活着。但这位冒充尼格斯先生的人犯了个错误,他说了句‘尼格斯能付得起,而哈里特·西佩尔和艾达·格兰斯贝瑞付不起’。但这不是真的!亨利·尼格斯,理查德的弟弟,可以证明理查德没有收入,所剩的积蓄也很少了。但是这个扮演理查德·尼格斯的人不知道这一点,他以为理查德是一位绅士,曾经的律师,一定有很多钱。

“亨利·尼格斯第一次与我和卡其普尔谈话时就告诉我们,自从搬到德文郡后,他哥哥理查德就变得闷闷不乐、心事重重,像是一个对生活没有欲望的隐士。亨利·尼格斯先生,我说得对吗?”

“是的,是这样的。”亨利·尼格斯说。

“一个隐士!请问,这样的人会喜欢雪利酒和蛋糕吗,会在伦敦的豪华酒店里和两个女人闲聊吗?不!从拉法尔·波巴克手中接过下午茶、从托马斯·布里奈尔手中接过雪利酒的那个男人,根本不是理查德·尼格斯。那个男人夸奖布里奈尔先生效率高,并且说了这样的话。大致意思是:‘你办事效率高,我相信你一定能把事办好——把食物和饮料的费用记在我的账下,二三八房间的理查德·尼格斯。’他的话字斟句酌,就是为了让托马斯·布里奈尔相信这个人,这个理查德·尼格斯,很了解他的办事效率,因此他们之前一定见过面。布里奈尔先生当时可能觉得有些内疚,因为他不记得之前与这位尼格斯先生有过接触,因此,他决心这次一定要记住他。他要记住曾与这个男人见过至少两次面。当然,在伦敦的一家大酒店工作,他要不停地接待客人,每天要见上百个人!我确定,经常会发生客人记住了他的名字和长相,他却忘记了客人长什么样的情况——对他来说,他们不过都是‘客人’!”

“打扰一下,波洛先生,请原谅。”卢卡·拉扎里匆匆地走上前,说,“一般来说,您说得对,但也有例外。托马斯·布里奈尔就是例外,他记忆力超强,能很好地记住客人的面孔和名字。他记忆力超好!”

波洛赞许地笑了笑,说:“是这样的吗?好[法语],看来我是对的。”

“关于什么?”我问。

“请耐心地听,卡其普尔,我一件一件地说。案发前一天,即周三,理查德·尼格斯先生在酒店登记入住的时候,这个冒充他的男人就在大厅里。他或许是来踩点的,为之后的扮演做准备。不管怎样,他看到了理查德·尼格斯。他是怎么认出理查德·尼格斯的呢?等一会儿我会谈这一点的。反正他认出来了。他看见托马斯·布里奈尔做了登记,然后把房间钥匙给了尼格斯先生。第二天晚上,在冒充尼格斯先生接过下午茶,又去外面把食物处理掉之后。在返回三一七房间的途中,他碰到了托马斯·布里奈尔。他是一个思维敏捷的人,马上就发现了一个进一步误导警方的绝佳机会。他走近布里奈尔,跟他打招呼,说自己是理查德·尼格斯,并提醒布里奈尔之前曾见过面。

“事实上,托马斯·布里奈尔之前从没见过这个男人,但他记得理查德·尼格斯这个名字,因为他给过尼格斯本人房间钥匙。这时,突然一个人以自信、友好又很亲密的方式跟他说话,称自己是理查德·尼格斯,托马斯·布里奈尔自然会认为他就是理查德·尼格斯。虽然他记不起这张脸,也只会责怪自己疏忽了。”

托马斯·布里奈尔的脸红得像葡萄酒一样。

波洛接着说:“这个假冒成理查德·尼格斯的男人又要了一杯雪利酒。为什么?是为了延长跟托马斯·布里奈尔见面的时间,好让他牢牢地记住自己吗?还是想用酒来安抚一下紧张的情绪?两者皆有可能。

“现在,请允许我岔开一下话题。在残留的雪利酒中,我们发现了有毒的氰化物,跟哈里特·西佩尔和艾达·格兰斯贝瑞茶杯中的一样。但是,根本不是茶或雪利酒杀死了这三位受害者。不可能是。这些饮料送到房间的时候谋杀案已经发生了。尸体旁边的小茶几上放着有毒的雪利酒杯和两个茶杯,是为了伪造犯罪现场,让我们错误地认为案发时间是七点一刻以后。事实上,哈里特·西佩尔、艾达·格兰斯贝瑞和理查德·尼格斯是更早时候被氰化物毒死的,并且用了其他的方式下毒。每个房间的水池边都有一个玻璃杯,是不是,拉扎里先生?”

“是的,波洛先生,每个房间都有。”

“那么我想,毒药就是这样被他们服下的——用水。事后,凶手清洗好盛过毒药的玻璃杯,再重新把它们放到水池边。布里奈尔先生!”波洛突然喊了他一声,吓得这位接待助理缩了缩脖子,就好像有人向他开了枪一样,“你本不喜欢在公共场合说话,但我们第一次聚在这个餐厅的时候,你鼓起勇气告诉我们,曾在走廊里遇到过尼格斯先生。但当时你没有提雪利酒,尽管我专门询问了。之后你又找到我,补充说明了雪利酒一事。我曾问你之前怎么没提,你没有回答。我当时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但我的朋友,卡其普尔说了一些话,非常有见地,启发了我。他说你是一个认真负责的人,如今涉及一件谋杀案你却有所隐瞒,这说明那件事让你非常尴尬,并且你确信与本案无关。他对你的评价算一语中的吧?”

布里奈尔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请容我来解释一下。”波洛提高了嗓门,虽说原本他的声音就已经很大了,“上次我们聚在这间餐厅时,我问过大家是否有人送过雪利酒到尼格斯先生的房间。没有人说话。为什么托马斯·布里奈尔当时没说‘我没送去他的房间过,但确实给他拿过一杯雪利酒’?波洛来告诉你们!他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他心中有疑惑,不想冒险说出不确定的事情。

“在所有酒店员工中,只有布里奈尔先生一个人,不止一次见过三位受害者中的一位——或者准确地说,他是被人误导,以为自己不止见过理查德·尼格斯一次。他知道自己给过一个自称理查德·尼格斯的男人一杯雪利酒,而且那个男人表现得好像之前见过他似的,但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记忆里的理查德·尼格斯。别忘了,拉扎里先生告诉我们,布里奈尔先生对名字和长相有着超强的记忆力。这就是为什么当我询问雪利酒一事时他没有说话的原因!他在理清思路。一个声音在他的脑袋里低语:‘一定是他,是同一个人。但又不是他,我能认出他来的。’

“不一会儿,布里奈尔先生又对自己说,‘我怎么这么傻?如果他说自己叫理查德·尼格斯,那他肯定就是理查德·尼格斯!这次我的记忆力真令我失望。再说了,那个男人讲话有礼,就像尼格斯先生那样。’一丝不苟、老实巴交的托马斯·布里奈尔不可能想到,会有人冒充来捉弄他!

“得出那人一定是理查德·尼格斯的结论之后,布里奈尔先生决定站出来,告诉我案发当晚七点半,他曾在餐厅的过道里见过尼格斯先生。但他还是不好意思提雪利酒的事情,因为他担心之前没有回应我的问题,再提就会显得自己像个傻瓜。而且,我一定会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他:‘为什么你之前不告诉我?’托马斯·布里奈尔先生可羞于回答:‘因为我刚才忙于思考第二次遇到尼格斯先生时他为什么换了一张不同的脸。’布里奈尔先生,我刚刚说的对吗?你不必担心自己像个傻子,相反,你很聪明。那张脸的确不同,因为那是另一个人。”

“感谢上帝。”托马斯·布里奈尔说,“波洛先生,您说的每句话都是对的。”

“当然了[法语]。”波洛毫不谦虚地说,“请不要忘记,女士们、先生们,同样的名字并不代表就是同一个人。当拉扎里先生向我描述登记入住的珍妮·霍布斯时,我也以为她就是我在‘欢乐咖啡屋’里见到的那个珍妮·霍布斯。听起来两者很像,浅色的头发,深棕色的帽子,浅棕色大衣。但是,两个男人分别只见过一次符合这一特征的女人,并不能肯定他们看到的是同一个人。

“这一点让我陷入了深思。当时我已经在怀疑,我在案发现场见到的理查德·尼格斯的尸体,和拉法尔·波巴克、托马斯·布里奈尔在案发当晚见过的活着的理查德·尼格斯是两个不同的男人。然后我想起那个周三,理查德·尼格斯入住布劳克斯汉酒店时是托马斯·布里奈尔接待的。如果我猜的没错,那这个理查德·尼格斯才是真正的理查德·尼格斯。突然间,我明白了托马斯·布里奈尔的困窘,他怎么能当众说一个男人好像有两张脸呢?大家会把他当成疯子的!”

“您现在就像个半疯了的人,波洛先生。”塞缪尔·基德讥笑道。

波洛没理睬他,继续说道:“这个假冒的人外貌上不一定与理查德很相似,但是我确定,他能把声音模仿得很像。他极善于模仿——基德先生,是不是?”

“不要听信这个人的话!他是个骗子!”

“不,基德先生,你才是个骗子。你可不止一次地假冒过我。”

这时,坐在餐厅后方的菲·斯普琳站了起来,说:“你们都应该相信波洛先生,他说的是真的,全是事实。我亲耳听过塞缪尔·基德先生模仿他的口音说话。要是闭上眼睛,我都区分不出来。”

“塞缪尔·基德迷惑众人靠的不只是声音。”波洛说,“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假装成一个不修边幅、智商低于常人的男人。衬衫上污渍斑斑,还掉了扣子,胡子也没刮完,只刮了一小片。基德先生,请告诉这里的人们,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煞费心机地让自己看起来那么邋遢?”

塞缪尔·基德毅然凝视着前方,什么也没说,眼神里充满厌恶。

“很好,如果你不愿意说,那我来替你解释。因为基德先生从理查德·尼格斯所住的二三八房间的窗户逃出来,爬下来的时候脸被外面的树枝刮伤了。一个衣冠楚楚、聪明得体的男人脸上有道伤口,会格外显眼且招人怀疑,不是吗?一个外表讲究的人肯定不会让刮胡刀在脸上留下难看的疤痕。基德先生不想让我沿着这些线索思考,他不想让我猜测他最近是不是曾从窗户爬出去,再顺着树爬下来,所以就伪造出一幅邋遢的样子。他还假装自己不会刮胡子,一刮就会伤到自己,为了避免造成更多的伤口,他就只刮了一块!波洛会认为,这样一个邋遢的男人,在用剃须刀的时候不小心划伤自己是理所当然的。我起初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等会儿,波洛。”我说,“如果你说塞缪尔·基德从理查德·尼格斯房间的窗户爬下来——”

“就表示是他杀死了尼格斯先生吗?不 ,他没有,他帮助凶手杀死了理查德·尼格斯。至于凶手……我还没说到那儿呢。”波洛笑了笑。

“对,你还没说到那儿呢。”我毫不客气地说,“你也没说拉法尔·波巴克送下午茶过去的时候,三一七房间里的那三个人是谁。你只说那时候三位受害者都已经死了。”

“是的。七点一刻,三一七房间里的三个人中,一个是死了的艾达·格兰斯贝瑞。但她被放置在椅子上,只要不看到她的脸,就会以为她还活着。另一个是塞缪尔·基德,他假扮成了理查德·尼格斯。”

“是的,这些我都猜到了,但第三个人是谁?”我急切地问,“那个假扮成哈里特·西佩尔,大谈八卦的人是谁?不可能是珍妮·霍布斯。照你所说,珍妮那时正在赶往‘欢乐咖啡屋’的路上。”

“啊,是的,那个喜欢聊八卦的女人,”波洛说,“我会告诉你她是谁的,我的朋友,她是南希·杜安。”

餐厅里又响起一片震惊的喊叫声。

“哦,不,波洛先生。”卢卡·拉扎里说,“杜安夫人是我国最著名的艺术天才之一,也是我们酒店忠实的客人,您一定弄错了!”

“我没有弄错,我的朋友。[法语]”

我看向南希·杜安,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并没有站起来否认波洛所说的话。

著名艺术家南希·杜安,与珍妮·霍布斯的前未婚夫塞缪尔·基德合谋?我有生以来从未像此时这般困惑。这是怎么回事啊?

“卡其普尔,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杜安夫人今天蒙着围巾,是因为她不希望被人认出来。你以为我说的是‘不想被人认出是著名肖像画家’。不是。她不想被拉法尔·波巴克认出来,她就是案发当晚在三一七房间假扮哈里特的人!杜安夫人,请您站起来,拿掉您的围巾。”

南希拿掉了围巾。

“波巴克先生,你当时见到的是这位女士吗?”

“是的,波洛先生。就是她。”

此时餐厅里悄无声息,只能听到人们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的声音。硕大的餐厅里静得可怕。

“你当时怎么没认出来她是著名肖像画家南希·杜安?”

“没有,先生。我对艺术一无所知,只是在报纸上见过她的介绍。而且当时她把脸侧向了一边。”

“我相信她会侧向一边的,为避免碰巧你是一位艺术爱好者,从而认出她来。”

“今天,她一进来,我就认出来了,还有那个叫基德的家伙。我想告诉您的,但您没让我说话。”

“是的,托马斯·布里奈尔也想告诉我他认出了塞缪尔·基德。”波洛说。

“我以为已经死了的三个人里,竟然有两个活生生地走进了餐厅!”从拉法尔·波巴克的声音判断,他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可华莱士爵士及夫人所提供的不在场证明呢?”我问。

“那证据不是真的。”南希说,“都是我的错,请不要责怪他们。他们是我的好朋友,是想帮我。圣约翰和路易莎都不知道案发当晚我在布劳克斯汉酒店。我对他们发誓说没去过那里,他们相信了我。他们是好人,勇敢的人,不愿看着我被人设计诬陷,背上谋杀的罪名。波洛先生,我相信您已经知晓了一切。那么您一定也知道,我没有杀人。”

“对正在调查一桩谋杀案的警察撒谎可不是勇敢,夫人。而是不可原谅的。华莱士夫人,我离开您家的时候就知道您在说谎了。”

“你怎么敢这样跟我夫人说话?”圣约翰·华莱士说。

“如果真相让您接受不了,那我只能说抱歉,华莱士爵士。”

“您是怎么知道的,波洛先生?”他的夫人问。

“您新雇了一个小女仆,多尔卡丝。我叫您今天跟她一起来到这里,因为她很重要。您告诉过我,多尔卡丝刚去您家没几天,我也看见了,她有点笨手笨脚。她曾给我端过一杯咖啡,可几乎全弄洒了。幸好还给我剩了一点,我就全喝了。我马上就尝出那是‘欢乐咖啡屋’的咖啡。那里的咖啡味道独特,和其他任何地方的都不一样。”

“啊呀!”菲·斯普琳惊叫了起来。

“是的,女士。我对那杯咖啡印象很深,于是我立刻就把那些零散的细节全都拼在一起了。高浓度的咖啡对大脑非常有益。”波洛一边说一边瞅着菲,而她却不满意地撇了撇嘴。

“这位笨手笨脚的女仆——抱歉,多尔卡丝,我相信假以时日你能做得更好——是新来的!我把这一情况与‘欢乐咖啡屋’的咖啡结合在一起后,生出了一个想法:会不会在多尔卡丝之前,珍妮·霍布斯是路易莎·华莱士家的女仆呢?我从‘欢乐咖啡屋’的服务员那里了解到,珍妮·霍布斯过去经常在那里为她的雇主买东西。她的雇主是位上流社会的时髦夫人,珍妮经常称她为‘爵士夫人’。珍妮几天前还在服侍的女主人正在为南希·杜安提供不在场证明,这不是很有趣吗?这可能真的是无与伦比的巧合——也可能完全不是!起初,我的思路走错了方向,我以为‘南希·杜安和路易莎·华莱士这对朋友,准备合谋杀死可怜的珍妮’。”

“您可真会想!”路易莎·华莱士义愤填膺地反驳。

“令人震惊的谎言!”她的丈夫圣约翰附和道。

“不是谎言,完全不是 ,只是个错误。大家都看到了,珍妮没有死。但我猜得没错,她是圣约翰和路易莎·华莱士家里的女仆,是最近才由多尔卡丝接替的。案发当晚在‘欢乐咖啡屋’跟我交谈过之后,珍妮必须马上离开华莱士家,非常快。她知道我很快就会到那里去求证南希·杜安的不在场证明。要是我在那里看到她在服侍为我们提供不在场证明的女士,我肯定会立即生疑的。卡其普尔,告诉我,告诉大家,我会怀疑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祈祷我没有搞错。我说:“你会怀疑珍妮·霍布斯和南希·杜安合伙欺骗了我们。”

“完全正确,我的朋友[法语]。”波洛冲我笑道,然后又转向观众说,“在喝咖啡、并认出那杯咖啡出自‘欢乐咖啡屋’之前,我一直在看圣约翰·华莱士阁下的画,那是他送给夫人的结婚纪念礼物。上面画的是蓝色的田旋花,画上的日期是去年八月四日,当时华莱士夫人还就此评论了一番。之后我又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几分钟前看过的南希·杜安送给路易莎·华莱士夫人的肖像画上没有作画日期。作为一名艺术爱好者,我曾在伦敦参加过无数次画展开幕典礼,也多次见到过杜安夫人的作品。她的作品总会在右下角注上日期,还有她的姓名首字母‘NAED’。”

“您可比其他参观者认真多了。”南希说。

“赫尔克里·波洛一直处处认真。夫人,我相信,您在路易莎·华莱士的画像上也标了作画日期,但后来又把它涂抹掉了。为什么?因为那不是您的新作品。您想让我相信那幅画是在案发当晚送给华莱士夫人的,想让我认为它是一幅最近才完成的画像。我问自己,您为什么不写个假日期上去呢?答案很明显,如果您的作品流传到后世,艺术历史学家们一定会对它们深感兴趣,而您不希望误导他们,不希望误导那些很在乎您的作品的人。对,您只想误导赫尔克里·波洛和警察!”

南希·杜安把头歪向一边,若有所思地说:“您真有洞察力啊,波洛先生。您是真的全都知道了,是不是?”

“是的,女士[法语]。我还知道是您帮珍妮·霍布斯找到的工作,在路易莎·华莱士家里做女佣。她来到伦敦后需要一份工作,是您帮助了她。我还知道珍妮·霍布斯虽然让理查德·尼格斯相信她会参与陷害您的计划,但她从没真正这么想过。女士们、先生们,事实上,在格勒霍林时,珍妮·霍布斯和南希·杜安就是朋友和盟友了。这两个不顾一切、无条件地爱着帕特里克·伊夫的女人,合谋设计了一个差点儿连我、赫尔克里·波洛都被骗了的聪明计划——但还不够聪明!”

“谎言,全都是谎言!”珍妮·霍布斯哭着说。

南希一声不响。

波洛又说:“让我们再回来,花点时间谈谈华莱士家。我认认真真地看了南希·杜安给路易莎夫人画的肖像,看了很久,发现上面画着一套蓝色的壶和碗。之后我在房间里走动时,又从不同的角度、在不同的光线下看它,发现无论怎么看,这套壶和碗都只是一片死板的色块,乏味无趣。但那幅画上的其他颜色都会随着我的视角和光线的变化而变化。南希·杜安是一位极富经验的画家,特别在着色方面,是个天才——除非她在作画时来不及考虑艺术性,只想着如何保护自己和朋友珍妮·霍布斯。是为了掩藏信息,南希才迅速地把这套原本不是纯蓝色的壶和碗涂成了蓝色。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涂抹掉日期?”我说。

“不 。那套壶和碗位于画像的上半部分,而南希·杜安习惯于将日期标注在画作的右下角。”波洛说,“华莱士夫人,您没料到我会要求您带我参观一遍您家吧?您原以为我们只需聊一聊,我看看南希·杜安为您画的画像之后就会满意地离开。但我想找一下画像上那套蓝色的壶和碗,因为它们画得比其他地方都要粗糙得多。我确实找到了!华莱士夫人似乎很迷惑,因为它们不见了,但她的迷惑是装的。在楼上的一间卧室里,放着一套白色的壶和碗,上面有纹饰。我认为那就是画像上的壶和碗,但它们不是蓝色的。多尔卡丝小姐,华莱士夫人当时跟我说,一定是你把那套蓝色的壶和碗打碎了或者偷走了。”

“我没有!”多尔卡丝似乎很受打击,“我从没在屋子里见过蓝色的壶和碗!”

“那是因为,小姑娘,根本就不存在!”波洛说,“我又问自己,为什么南希·杜安要匆匆忙忙地把白色的壶和碗涂成蓝色的呢?她想掩盖什么?我的结论是:纹饰。纹饰并非仅有装饰作用,比如有属于家族的族纹,或者某些著名大学的标志。”

“剑桥大学,耶稣学院。”我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这几个字。我记得我和波洛准备离开伦敦去格勒霍林的时候,斯坦利·比尔曾提到过一个徽章。

“是的[法语],卡其普尔。离开华莱士家以后,我把那个纹饰画了下来以防忘记。我虽然不是艺术家,但也算画下来了。然后我拜托比尔警官查一下它的来历。刚才大家都听到了,我的朋友卡其普尔说了,华莱士家那套白色的壶和碗上的纹饰来自于剑桥大学耶稣学院。那是珍妮·霍布斯过去工作的地方,她当时曾为帕特里克·伊夫牧师铺床。霍布斯小姐,这是你临行时带走的礼物,对吗?你离开耶稣学院,跟着帕特里克和弗朗西斯·伊夫去了格勒霍林。后来你搬家到华莱士爵士夫妇家的时候也把它带过去了,但你匆忙藏身到基德先生家的时候没带走那套壶和碗——当时你已经没有心思去考虑这种东西了。我相信,肯定是你走以后,路易莎·华莱士把那套壶和碗从你住过的仆人房间拿到客房里去了,也许是想取悦一下客人吧。”

珍妮没有回应,她脸色惨白,面无表情。

波洛说:“南希·杜安不想冒一点风险。她明白,酒店谋杀案发生之后,卡其普尔和我会去格勒霍林村调查。要是耶稣学院以前的老师,老酒鬼沃尔特·斯图克里跟我们说,他曾经送给珍妮·霍布斯一套带纹饰的壶和碗作为离别礼物,那该怎么办呢?如果我们在路易莎·华莱士夫人的肖像画上看到同样的纹饰,就有可能发现她和珍妮·霍布斯有关系,进而发现她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外界所说的彼此妒忌、互为敌人,而是好友或同谋。杜安夫人不能冒险让我们看到画像上的纹饰,从而引发这些怀疑,因此,她把那套白色的壶和碗涂成了蓝色——涂得很匆忙、也很粗糙。”

“一个人不可能每一幅作品都是佳作,波洛先生。”南希说。她的反驳听起来十分合理,更令我惊讶的是,面临合谋策划三起谋杀案的指控,她说起话来竟还是那么礼貌、理智。

“华莱士爵士,您赞同杜安夫人的说法吗?”波洛说,“您也是一位画家,虽说你们风格不同。女士们、先生们,圣约翰·华莱士是一位植物画家。参观他家时,我发现每个房间都有他的作品。路易莎夫人大方地带我参观她家,正如她大方地为南希·杜安提供虚假的不在场证明。你们可以看出路易莎夫人是个好人。最危险的好人,尽管邪恶就在面前,她却看不到!华莱士夫人相信南希·杜安是清白的,并为她提供不在场证明来保护她。啊,可爱的、有天赋的南希,她最有说服力了!她竟能让圣约翰·华莱士相信,她也非常想尝试植物类绘画。华莱士爵士是个名人,人脉颇广,因此很容易弄到作画所需的植物。于是,南希·杜安就请他帮忙弄些木薯类植物——从中可以提取氰化物!”

“见鬼!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圣约翰·华莱士问。

“幸运地猜到了,先生。南希·杜安问您要这类植物时是说为了艺术,对吗?而您相信了她。”对着满屋子惊讶地闭不上嘴的人,波洛又说,“事实上,华莱士夫妇只是不想相信他们的好朋友会去杀人,这也会对他们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影响他们的社会地位——你们试想一下吧!即使是现在,他们知道我所说的严丝合缝,圣约翰和路易莎·华莱士夫妇依然告诉自己这不可能,这个刚愎自用的欧洲侦探一定是搞错了。这也是人性中的邪恶面,尤其是涉及到世俗偏见 的时候!”

“波洛先生,我没有杀人。”南希·杜安说,“我相信您知道我说的是实话。请您向在座的各位说明,我不是凶手。”

“我做不到,夫人。很抱歉 。您虽然没有亲自下毒,但参与了这次合谋,结束了三个人的生命。”

“是的,但那是为了拯救另一个。”南希真诚地说,“我没犯罪!过来,珍妮,让我们告诉他我们的故事——真实的故事。他听完后,一定会承认我们只是做了不得已的事情,仅仅为了拯救我们自己的生命。”

餐厅里鸦雀无声,大家都静静地坐在那里。我以为珍妮不会去,但最终她缓缓地站起身来,双手将手提包紧紧地抱在胸前,穿过餐厅,向南希走去。她说:“我们的生命不值得拯救。”

“珍妮!”塞缪尔·基德大叫一声,也突然从椅子上起身,向她冲去。我看着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时间好像停止了。基德为什么要跑?有什么危险吗?很明显他知道有危险,而且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开始怦怦狂跳。可怕的事就要发生了,我也开始向珍妮跑去。

只见她打开手提包,对南希说:“你不是想跟帕特里克团聚吗?”我感觉那是她的声音,又不像是她的声音。她说出的每个字似乎都由黑暗包裹,我希望这是我有生之年最后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

波洛也开始向她们走去,但我们俩都离她们太远了。“波洛!”我大喊,“谁去制止她!”我看见了金属的光泽,接着看到一道光。坐在南希旁边的两个男人也站了起来,但他们的动作太慢了。“不!”我大叫一声。珍妮的手动作很快,一下子,血就涌了出来,顺着南希的裙子流到地板上。餐厅后面不知何处,也有个一个女人跟着尖叫出声。

波洛停下脚步,呆呆地站在那里。“天哪 !”说完,他闭上了眼睛。

塞缪尔·基德比我先到南希身边。“她死了。”他说,低头盯着地上的尸体。

“是的,她死了。”珍妮说,“我刺向了她的心脏,正对着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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