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默默看世界

自在独行  作者:贾平凹

看人

最好的风景是在街头上看人。嚼了口香糖,悠然悠然从一个商店门口踱到另一个商店门口,要买东西又似乎没多带钱,或衔一根烟的,立于电车站牌下要等一个朋友的,等得抓耳挠腮,火烧火烤。——遇得人交谈便掏出采访本来记的不是好记者,在口袋里插一支钢笔的是小学生,插两支的是中学生,插得更多了,就不再是更大的知识分子,是小贩,修理钢笔的。若故作了一种观察的姿势,且不说显出村相,街头立即会有诸多人驻下脚同你看一个方向,交通堵塞,警察就要举着警棒过来了。——知非诗诗,未为奇奇(这是书上写着的),把一切的有意都无意着,你真可潇洒一回,自由地看那好的风景了。

街头上的人接踵往过走,少小时候,大人们所讲的过队伍莫非如此?可这谁家的队伍没完没了,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地理学家十次八次在报纸上惊呼:河流越来越干涸了。城市是什么?城市是一堆水泥,水泥堆中的人流却这般汹涌!于是你做一次孔子,吟“逝者如斯夫”,自觉立于岸上的胸襟,但瞬间的灿烂带来的是一种悲哀:这么多的人你一个也不认识呀,他们也没一个认识你,你原本多么自傲,主体意识如何高扬,而还是作为同类,知道你的只是你的父母和你的妻子儿女,熟人也不过三五数。乡间的葬礼上常唱一段孝歌,说“人活在世上有什么好,说一句死了就死了,亲戚朋友都不知道”,现在你真正体会到要出眼泪了。

姑且把悲苦抛开吧,你毕竟是来看人的风景的。你首先看到的是人脸,世上的树叶没存两片相同,人脸更如此。有的俊,有的丑,俊有不同的俊,丑有不同的丑,但怎么个就俊了丑了?你看着看着,竟不知道人到底是什么,怀疑你看到的是不是人。这如同面对了一个熟悉的汉字,看得久了就不像了那个汉字。勾下头,理性地想想,人怎么细细的一个脖子,顶一个圆的骨质的脑袋,脑袋上七个洞孔,且那么长的四肢,四肢长到梢末竟又分开叉来,形象多么可怕!更不敢想,人的不停地一吸一呼,其劳累是怎样地妨碍着吃饭、说话和工作啊!是的,人是有诸多的奇妙,却使作为具体的人时不易察觉而疏忽了。在平常的经验里,以为声音在幽静时听见,殊不知嚣杂之中更是清晰,不说街头的脚步声、说话声和车子声(这些声音往往是嗡嗡一团),你只需闭上眼睛,立即就坠入一种奇异的境界,听得到脖子扭动的声、头发飘逸的声、衣服的磨蹭声,这声音不仅来自你耳朵的听觉,似乎是来自你全身的皮肤,由此,你有了种种思想,乜斜了每个人的形形色色的服饰,深感到人在服饰上花费的精力是不是太多了呢,为什么不赤裸最美好的人的身体呢,若人群真赤裸了身体,街头又会是什么样的秩序呢?据说人是曾有过三只眼的,甚至双乳也作目用,什么原因又让其日渐退化消亡?小时候四条腿,长大了两条腿,到老了三条腿,人的生存就是这么越来越尴尬。谁也知道那漂亮的衣服里有皱的肚皮,肚皮里有嚼烂的食物和食物沦变的粪尿,不说破就是文明,说穿就是粗野。小孩无顾忌,街头上可以当众掀了裤裆,无知者无畏,有畏就是有知吗?树上有十只鸟,用枪打下一只鸟,树上是剩有九只鸟还是一只鸟也没有,这问题永远是大人测验小孩的试题,大人们又能怎样地给自己出类似的关于自身的考问呢?突然间,你有了一种醒悟,熊掌的雄壮之美是熊的生存需要而产生的,鹤足的健拔之美是鹤的生存需要而自然形成,人的异化是人的创造的文明所致。人是病了,人真的是病了,你静静地听着,街头的人差不多都在不断地咳嗽。

人行道的,那一边的,人都是脸和肚子朝前地走过来,这一边的,人又是屁股和脑勺在后地走过去。正面来的,可以见到美的傲的扬头的女子,看到低着脑门的深沉的男人。从每一个人的表情上,或严肃的,或微笑的,或笑不动容的,或有笑容无声的,你立即知道他们的职业是公安人员还是在宾馆做招待的。看多了那些西装革履、夹着小皮包、露着凸凸的小肚的公司的大采购和个体的小老板,看多了额上密密皱纹、对上司是谦谦后生、待下级是大呼小叫的机关干部,看多了抬脚迈步正经规矩又彬彬有礼的教师,长发如狮的画家,碎步吊臀的戏曲艺人,即便是服饰上没有明显标志,姿态上又缺乏特点,你只要侧耳听一听他们正说着的笑话,也便分辨出这是社会上的哪一类人了。中国人的笑话总是包含着性的成分,社会地位低的,从事简单劳动的总是围绕了性的实在的操作而衍义,知识分子却津津乐道于一种感觉,而见面不能交心又不能说话不亲近,就只讲同伙中的某某怎么对儿媳倒洗脚水呀,熬鸡汤买乳罩呀的,那百分之百是我们的有着相当权力的领导。好了,在山川看风景,有人喜欢丑石,有人喜欢枯木,但更多的人愿意欣赏芳草艳花,在街头看人的风景,你当然赏心悦目的是女人,当然是年轻漂亮的女人。那些并排走的,大声地说话,笑,表现了无限纯情的女孩子,她们步伐跳跃,如有弹簧,秀发飘动,如云如焰,你惊羡青春的气息,但气息表现在哪儿,你又说不清,却完全体会到了贾宝玉的“女儿是水做的”感觉。最妖娆的是那些少妇了,她们有极大方的,也有好腼腆的,年龄正当,阴阳互补,恰是长熟时期,其态媚人,如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你为她们担心,街头的男人总是看她们,如果看一眼,眼珠就在被视物上留有痕迹,那么,她们的衣服上是一层又一层的眼痕,晚上回家脱衣一抖,满地都是能踩泡儿的眼珠子了。中午的太阳照着,她们的身影拖得很长,步行的或骑车的男人不远不近地跟着,总是要踩住她们的影子,企求合二为一,影子如果有感觉,影子无时无刻不在疼痛着。对于男人们的高度注意,当然你可以看出她们是乐意接受呢还是厌恶。乐意的恐怕百分之百,即使面对了很狠、很馋的目光,说一声“讨厌!”那也说得十分得意。由此可想,法律若能按人的心理而定,那么要惩治一个少妇人,什么刑具也不要,只让世上的男人都不看她,不理她,这个女人就完了。作为一个女人,完全知道自己的美的价值,只是怎样利用这种价值而区别了她们的品格。吊膀女人是吊膀女人的神气,温顺女人是温顺女人的神气,因美而贵,因贵而傲的女人,她们常常表现出目空一切,其实她们的内心最龙腾虎跃,她们只是有好的眼角余光,搭眼一扫便知道了每个男人的优劣和对她们的态度。她们最看不起那些小殷勤的男人,却会调动这些小殷勤而安全自处,她们更清楚对她们不献小殷勤的男人反倒深爱着她们,这不是老谋深算,也便是有心没胆,瞧,瞧,她们在以毒攻毒了,以同样的冷漠来增加自己的神秘和魅力,或是培养鼓动起胆怯者的大勇,偏要看到沉默的火山口喷发岩浆。想一想,到那时,她们刚的一面还有吗?其如水之柔情反倒是使任何温顺的女人都黯然失色了。

街头这边的人行道上,不可能看到走过去的脸面,但是,识人最好的是识脸面,脸面却不是唯一的。戏曲舞台上,演员登场常有背身而出,那肩臂的一高一低,那屁股的一抖一动,都有戏,便明白这是一个什么角色。赌博桌上,仅看着一双双参赌人的手,也就知道了这一个赌徒是多么迫不及待,那一个赌徒却早胸有成竹了。现在,看着前面卷着一个髻儿的,一脚端正,一脚外撇的水蛇腰的女人,你不妨张开你想象的翅膀吧(有趣的是,这种想象十有八次与事实相符):她是在商场工作吗?她坐在柜台的里边,鞋总是有意无意就脱了,口里在暗唱着一支歌,脚的趾头就十趾高下动着节奏,那指甲一定染过红的。发型盘那么个髻儿,脖子却黑瘦,她是在脸上涂了厚的脂粉却忘记了脖子和耳根,精美的小提包鼓囊囊的,是装着钱,还是一堆化妆品,甚或什么都没有,是一包卫生纸。这女人长在前边的眼睛一定在滴溜溜四处张望了,随时要对着一个熟人大声尖叫,她会跑过每一个橱窗前从玻璃里看自己形象,遇着一个整齐的男人心会怦然跳动,手不自觉地再理一下头发,会在她家的巷口与人挤眉弄眼地说谁家媳妇是骚狐子,进了门却踢蹬了高跟鞋就歪在沙发上喊累死我了,开始骂丈夫什么时候了,饭没做好!你看过了独个的人,也不妨看看一伙两个三个的人,那走势和说话的神态,能判断出这是夫妻,夫妻是结发夫妻,还是两副旧家具的一对新人,关系是亲是疏,家境是贫是富。或压根不是夫妻,是同志,是邻居,甚或是情人,这情人是才有了关系还是偷情了数年?你注意到了吗?立于人行道的这边,看男人对女人的回头率是最好的角度了。男人的禀性永远是看着别的女人好,他们即使在家里有美貌的妻子,即使与妻子和睦亲爱,他们不分老少丑美,但凡在街头见着漂亮的女人,没有不投一眼过去的。有原本慢悠慢悠骑车而行的,猛地发现了前后有可观的,或故意减速,让那女的前行,看了后影又忍不住要看脸面,疾驶前行,在那平行的瞬间,头就扭动了。这一瞥的惊美,或是永留记忆,常忆常新,引无限冲动,或是一小时、几分钟后淡然忘却,或是看了后影,期望值太高,再看脸面甚是失望,这就要无声地自己嘲弄自己了。你常会发现那些与漂亮女人保持距离的男人,身子弓下去,头却仰扬着,这男人一定是在做一种祈祷:这女人如果能进前边的一个巷子去,这女人或这类女人是与我有缘的,以后便能接触。所以,这样的男人就要在一个巷口把头耷拉下来,因为那女子并没有进他所企望的巷口,而提前拐进了另一个巷口,或者如愿以偿,这便是街头常有男人突然哼了歌子的原因。男人的这种禀性若认作是卑鄙,世上就全是流氓,不,他们是在表现着爱美。这个时候,你就觉得人生是多么好,男人是多么好,如果一个男人见到漂亮的女人不愉悦,那这男人干什么事情还有激情、有创造力呢?男人是创造世界的,女人是征服男人的,事情就是这样。当然了,街头上仍是有淫邪的男人的目光,年轻而从未有接待过女人经验的,夫妻感情破裂,长期分居的,干脆就是色鬼流氓,知其肉不知灵的,他们百无聊赖,就蹲于街房墙根,斜眼上瞧,专看那女人走过的刹那胸部位的耸动,然后低下头去,用手使劲地捻一下无可奈何的一张僵脸,响响地咽一口唾沫了。或者一只脚踏在栏杆的铁链上,胳膊又撑在膝盖上顶着一颗脑袋,一边看一边摇晃铁链,他们哀叹美女如云,怎么自己的老婆那么丑呢?能解脱的想,河里的鱼再好,没碗里的鱼好,哪一个女人娶到家来都会变丑的吧。解脱不了的,就骂:世上的好女人都是让狗×着!

在街头看人的风景,你实在是百看不厌,初入城市的乡民怎样于路心张望,而茫然不知往哪里走,警察的指手画脚,小偷制造拥挤,什么是悠闲,什么是匆忙,盲人行走,不舍昼夜,醉汉说话,唯其独醒。你一时犯愁了,这些人都在街头干什么,天黑了都会到哪儿去,怎么就没有走错地方而回到自己家里?如果这时候一声令下,一切停止,凝固的将是怎样的姿势和怎样的表情?突然发生地震,又都会怎样地各自逃命?每个人都是有他的父亲和母亲的,街头的人流,几十年前,同样流过的是这些人的父母吗?几十年后,流过的又是这些人的儿女吗?如若不是这样,人死了会变成鬼,鬼仍活在这个世上,那么一代代人死去仍在,活着的继续生出,街头该是多么的水泄不通啊!世界上有什么比街头丰富呢,有什么比街头更让你玄思妙想呢?在地铁入口,在立交桥头,人的脑袋如开水锅冒出的水泡,咕噜咕噜地全涌上来;圪蹴下来,平视着街面,各式各样的鞋脚在起落。人的脑袋的冒出,你疑惑了他们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秘,鞋脚起落,你恐怖了他们来在这个世界要走出什么样的方阵。芸芸众生,众生芸芸,这其中有多少伟人、科学家、哲学家、艺术家、文学家,到底哪一个是,哪一个将来是?你就对所有人敬畏了,于是自然而然想起了佛教上的法门之说,认识到将军也好,小偷也好,哲学家也好,暗娼也好,他们都是以各自的生存方式在体验人生,你就一时消灭了等级差别,丑美界限,而静虚平和地对待一切了。

进入到这样的境界,你突然笑起来了:我怎么就在这里看人呢?那街头的别人不是也在看我吗?于是,你看着正看你的人,你们会心点头,甚或有了羞涩,都仰头看天,竟会看到天上正有一个看着你我的上帝。上帝无言,冷眼看世上忙人。到了这时,你境界再次升华,恍惚间你就是上帝在看这一切,你醒悟到人活着是多么无聊又多么有意义,人世间是多么简单又多么复杂。这样,在街头上看一回人的风景,犹如读一本历史,一本哲学,你从此看问题、办事情,心胸就不那么窄了,目光就不那么短了,不会为蝇头小利去钩心斗角,不会因一时荣辱而狂妄和消沉,人既然如蚂蚁一样来到世上,忽生忽死,忽聚忽散,短短数十年里,该自在就自在吧,该潇洒就潇洒吧,各自完满自己的一段生命,这就是生存的全部意义了。

闲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社会上有了闲人。

闲人总是笑笑的。“喂,哥儿们!”他一跳一跃地迈雀步过来了,还趿着鞋,光身子穿一件褂子,也不扣,或者是正儿八经的西服领带——总之,他们在着装上走极端,却要表现一种风度。他们看不起黑呢中山服里的衬衣很脏的人,耻笑西服的纽扣紧扣却穿一双布鞋的人。但他们戴起了鸭舌帽,许多学者从此便不戴了,他们将墨镜挂在衣扣上,许多演员从此便不挂了——“几时不见哥儿们了,能请吃一顿吗?”喊着要吃,却没乞相,扔过来的是一根高档的烟。弹一根自个吸了,开始说某某熟人活得太累,脸始终是思考状,好像杞人忧天,又取笑某某熟人见面总是老人还好,孩子还乖。末了就谈论天气,那一根烟在说话的嘴上左右移动,间或喷出一个极大的烟圈,而拖鞋里的小拇趾头一开一合地动。

闲人的相貌不一定俊,其实他们是忌恨小白脸,但体格却非常好,有一手握破鸡蛋之力。和你握手的时候,暗中使劲令你生痛,据说其父亲要教训,动手来打,做闲人的儿子会一下子将老子端起来,然后放到床上去,不说一句话,老子便知道儿子的存在了。他要请客,裹胁你去羊肉串摊,说一声吃吧,自己就先吃开,看见他一气吃下一百二十串羊肉,喝下十瓶啤酒,你目瞪口呆,“我有一个好胃!”他向你夸耀,还介绍他还能饿,常常一天到黑只吃一顿饭,却不减膘,仍有力气。他说:“你行吗?”你不行。

闲人的钱并不多,这如同时髦女子的精致的小提兜里总塞着卫生纸一样,可闲人不珍贵钱,所以显得总有钱。他们口袋里绝不会装两种不同质量的烟,从没有摸索半天才从口袋里捏出一根自个吸,嘶啦一声,一包高档烟盒横着就撕开了,分给所有在场的人,没有烟了,却圪蹴在屋角刨寻垃圾中的烟头。钱是人身上垢痂,这理论多达观,所以出门就招出租车,也往豪华宾馆里去住一夜两夜。逢着骑自行车,那几乎是表演杂技,于人窝里穿来拐去,快则飞快,慢则立定,姿势是头缩下去,腰弓着,腿圈成圆形,用脚跟不停地倒转脚踏板。

闲人的朋友最多,没有贵贱老幼之分,三句话能说得来,咱们就是朋友了,“为朋友两肋插刀”,让我办事就是看得起我呀!闲人的有些朋友是在厕所撒尿时就交上了。当然,这些朋友有的交往时间长,有的交往时间短,但走了旧的来了新的,闲人没有“世上难逢一知己”之苦。若有什么紧俏东西买不到,寻闲人去,闲人很快就买来了,而且比一般价格还便宜。要搬家,寻闲人去,闲人一个人会扛件大衣柜上楼的。不幸的是家中失盗,你长吁短叹,闲人骂一顿娘就出去了,等回来,说:“我问过一个贼头了,他说你们家这一片不属于他管,我告诉了他,不属于他的地盘就查查是谁的地盘。”闲人不偷人,但偷人的贼是不敢得罪闲人的。

闲人真瞧不起小偷、流氓,甚至那些嫖客、暗娼和拦路强奸者,觉得没意思、恶心,也害怕艾滋病。但闲人谈女人的头发、鼻子,他们相信男人的成熟和人生的圆满是需要有一个醉心的女人,甚至公开讥笑自己的从事文艺工作的父亲之所以事业不辉煌是因为只守了一个自己的母亲,他们有意地留神看街上来往的女人,张口闭口阐述花朵是花草的生殖器什么的,到后来,闲人们分别是有了姑娘,姑娘自然很漂亮,他们就会同骑一辆车子招摇过市,姑娘分腿骑在后座上,腿长而圆,像两个大白萝卜。闲人待姑娘好时,好得你吃饱了还要往你嘴里塞油饼,不好了,就吼一声:“滚!”但姑娘不滚,十分忠诚。

闲人爱姑娘,但最感痛快的并不是姑娘,因为闲人们都年轻,又都练过拳脚,至少家里有一把四十斤重的石锁。路过树下,忍不住要跳起来抓那树枝,抓住了要一把拉断下来,杀鸡就剁鸡头,偏再放开让没头的鸡瞎走一阵,将那桃花一般的血印在雪地上。街上有人打架了,闲人会立即前去围观,是几个男的为了一个女子在恶斗,女子娇嫩艳丽,他看着谁个有理,谁个弱者,便上去打抱不平了,混战中男的一尽逃散,人们都在说闲人是为了那个女子,闲人上前却要扇女子一个巴掌,骂一声“没志气”而去。艳丽的女子当然使闲人也感悦目,但女子在挨过巴掌之后嘴角淌下血来更使闲人觉得奇艳无比!在回家的路上乃至回家之后,闲人还在激动不已,眼前尽是女子嘴角的血道红蚯蚓般的顺下巴和脖子涎流而下的图像,甚至想象到乱交情人的女子如果被人剖开了腔腹,倒地痉挛,样子又是何等壮观!但闲人这时候忽觉手疼,看时,右手的无名指却没有了,知道一定是混乱中被男的刀砍了,他赶忙跑回现场,沙土地果然有一截手指,遗憾是没有见到手指初断时的蹦跳。

闲人是个直肠人,但闲人偏不自认,因为在一些年里,闲人最讨厌那些拍胸膛说“咱是粗人”的人,“粗人”本是自贱,却成了一种美饰。所以,谁家夫妇闹矛盾,闹得厉害,他不会“见婚姻说合”,“过不成就换班子”!他总是这么说:“我给你物色一个!”闲人不食言,果然物色一个又一个。有的家庭后来是散了,有的家庭闹过又好了,又好的家庭少不得男方将闲人的话说知女方,闲人就恶下了这家的主妇,闲人见面仍叫“嫂子”!嫂子不理,不理了拉倒。

闲人的眼里才没有什么权威的,孔圣人不就是那个老孔吗?剧院里看戏,戏不好,“换节目!换节目!”领导作报告又是官话套话空话,闲人就头一歪睡着了。闲人顶熟悉的是体育明星,次之是通俗歌星,当然也有想一睹风采而去听一位外地来的大名人的专场报告,回来了就打开录音机模仿名人的声调也演说,但演说的内容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省××市伟大的政治家、杰出的哲学家、天才的艺术家×××先生……这位先生的名字一定是他的名字。录毕就放,一边听一边哈哈大笑,随之也就将让名人签名的纸展示众人,然后让某一位去上厕所用。

闲人却并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角色,可以说,都极聪慧,他们都有文化,且喜欢买书,只是从不读完每一本书。但学问已经足够了,知道弗洛伊德,知道后羿,知道孟子、荷马、毕加索和阿Q。当穿着牛仔裤并让它拖在地上在夜街上转悠,闲人差不多会碰着闲人,他们就会一起走到某一个闲人家去,在狼藉不堪的小屋中拒绝筷子而用手抓食着卤肉和鸡腿,就谈论天文、地理、玄学、哲学、经济,由女人说到了造人的女娲,由官倒说到了戈多,最多的说人生,说人生说到地球旋转,那么每一个人都是倒挂在地球上的,就不免说一句每次都说的“上帝死了”,然后有人出门就尿,有人将一口痰就吐在桌子下,咒骂“地球太小了”!有人推开了窗户看着城市的夜的风景,伤心了,有人庄严地去厕所,蹲下拉屎,有人抓过一本书要读,却又压在了屁股下。这一夜他们门窗洞开着,让酒醉到天明。天明,洗脸,刷牙,弹掉衣服上的灰尘,道貌岸然地出去各干各的事了。

闲人不怕苦,不怕死,满世界里唯有两怕。一怕结婚。虽然不断地有姑娘相伴,但闲人已经是老大年龄了仍未结婚。他们总希望有一个美丽的,既温柔又风野、能吸烟能喝酒能跳舞能谈人生能打麻将的老婆,遗憾的是众条件总不能集中于一身。二怕寂寞。寂寞如狼怕火,寂寞如鬼怕唾。他们预防着某一日任何人任何力量治不倒他们而要将他们寂寞独处的残酷,于是就幻想着真有那么一日,他们要爬上城中的报话大楼的顶尖上,然后用一条绳索一头系在楼顶尖一头套在脖子上纵身一跳,吊在半空了。因为吊在城中的最高点,全城的人都看得见,而且报话的大钟是每一小时要长鸣一次。

说闲人是一个阶段,这肯定有人要批评用词不准,那么,是一些人,是阶层,是……反正闲人在社会上多了。据闻在一次高级的会上,天文学家说,因为天上的太阳的黑子增多才有了这些闲人;地理学家说,因为地上的草木减少才有了这些闲人;人类学家却一口咬定是人太多的缘故,南瓜葫芦一条蔓上花开得太多必然是有谎花的。会议上的这些争论当然闲人不可能听到,听到的是平日周围的人喊其“闲人”,闲人就甚是不悦,回一句:哼,我们才是忙人哩!

弈人

在中国,十有六七的人识得棋理,随便于何时何地,偷得一闲,就人列对方,汉楚分界,相士守城保帅,车马冲锋陷阵,小小棋盘之上,人皆成为符号,一场厮杀就开始了。

一般人下棋,下下也就罢了,而十有三四者为棋迷。一日不下瘾发,二日不下手痒,三日不下肉酒无味,四五日不下则坐卧不宁。所以以单位组织的比赛项目居多,以个人名义邀请的更多。还有更多的是以棋会友,夜半三更辗转不眠,提了棋袋去敲某某门的。于是被访者披衣而起,挑灯夜战。若那家妇人贤惠,便可怜得彻夜被当当棋子惊动,被腾腾香烟毒雾熏蒸;若是泼悍角色,弈者就到厨房去,或圪蹴或趴,一边落子一边点烟,有将胡子烧焦了的,有将烟拿反,火红的烟头塞入口里的。相传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有一对弈者,因言论反动双双划为右派遣返原籍,自此沦落天涯。二十四年后,甲平反回城,得悉乙也平反回城,甲便提了棋袋去乙家拜见,相见就对弈一个通宵。

对弈者也还罢了,最不可理解的是观弈的,在城市,如北京、上海,何等的大世界,或如西宁、拉萨,夜一降临,街上行人稀少,那路灯杆下必有一摊一摊围观下棋的。他们是些有家不归之人,亲善妻子儿女不如亲善棋盘棋子,借公家的不掏电费的路灯,借夜晚不扣工资的时间,大摆擂台。围观的一律伸长脖子,(所以中国长脖子的人多!)双目圆睁,嘶声叫嚷着自己的见解。弈者每走一步妙着,锐声叫好,若一步走坏,懊丧连天,都企图垂帘听政。但往往弈者仰头看看,看见的都是长脖颈上的大喉结,没有不上下活动的,大小红嘴白牙,皆在开合,唾沫就乱雨飞溅,于是笑笑,坚不听从。不听则骂:臭棋!骂臭棋,弈者不应,大将风范,应者则是别的观弈人,双方就各持己见,否定,否定之否定,最后变脸失色,口出秽言,大打出手。西安有一中年人,夜里孩子有病,妇人让去医院开药,路过棋摊,心里说:不看不看,脚却将至,不禁看了一眼,恰棋正走到难处,他就开始指点,但指点不被采纳反被观弈者所讥,双双打了起来,口鼻出血。结果,医院是去了,看病的不是儿子而是他。

在乡下,农人每每在田里劳作累了,赤脚出来,就于埂头对弈。那赫赫红日当顶,头上各覆荷叶,杀一盘,甲赢乙输,乙输了乙不服,甲赢了欲再赢,这棋就杀得一盘未了又复一盘。家中妇人儿女见爹不归,以为还在辛劳,提饭罐前去三声四声喊不动,妇人说:“吃!”男人说:“能吃个球!有马在守着怎么吃?”孩子们最怕爹下棋,赢了会搂在怀里用胡楂扎脸,输了则脸面黑封,动辄擂拳头。以至流传一个笑话,说是一孩子在家做作业,解释“孔子曰……而已”,遂去问爹:“而已是什么?”爹下棋正输了,一挥手说:“你娘的脚!”孩子就在作业本上写了:“孔子曰……你娘的脚!”

不论城市乡村,常见有一职业性之人,腰带上吊一棋袋,白长发须,一脸刁钻古怪,在某处显眼地方,摆一残局。摆残局者,必是高手。来应战者,走一步两步若路数不对,设主便道:“小子,你走吧,别下不了台!”败走的,自然要在人家的一面白布上留下红指印,设主就抖着满是红指印的白布四处张扬,以显其威。若来者一步两步对着路数,设主则一手牵了对方到一旁,说:“师傅教我几手吧!”两人进酒铺坐喝,从此结为挚友。

能与这些设主成挚友的,大致有两种人,一类是小车司机。中国的小车坐的都是官员,官员又不开车,常常开会或会友,一出车门,将车留下,将司机也留下,或许这会开得没完没了,或许会友就在友人家用膳,酒醉半天不醒,这司机就一直在车上等着,也便就有了时间潜心读棋书,看棋局了。一类是退休的干部。在台上时日子万般红火,退休后冷落无比,就从此不饲奸贼猫咪,宠养走狗,喜欢棋道,这棋艺就出奇地长进。

中国号称礼仪之邦,人们做什么事都谦谦相让,你说他好,他偏说“不行”,但偏有两处撕去虚伪,露了真相。一是喝酒,皆口言善饮,李太白的“唯有饮者留其名”没有不记得的,分明醉如烂泥,口里还说:“我没有醉……没醉……”倒在酒桌下了还是:“没……醉……醉!”另外就是下棋,从来没有听过谁说自己棋艺不高,言论某某高手,必是:“他那臭棋篓子呗!”所以老者对少者输了,会说:“我怎么去赢小子?”男的输了女的,是“男不跟女斗嘛”,找上门的赢了,主人要说:“你是客人呣!”年龄相仿,地位等同的,那又是:“好汉不赢头三盘呀!”

象棋属于国粹,但象棋远没围棋早,围棋渐渐成为高层次的人的雅事,象棋却贵贱咸宜,老幼咸宜,这似乎是个谜。围棋是不分名称的,棋子就是棋子,一子就是一人,人可左右占位,围住就行,象棋有帅有车,有相有卒,等级分明,各有限制。而中国的象棋代代不衰,恐怕是中国人太爱政治的缘故吧?他们喜欢自己做将做帅,调车调马,贵人者,以再一次施展自己的治国平天下的策略,平民者则作一种精神上的享受,以至词典上有了“眼观全局,胸有韬略”之句。于是也就常有“××他能当官,让我去当,比他有强不差”!中国人现在皆浮躁,劣根全在于此。古时有清谈之士,现在也到处有不干实事、夸夸其谈之人,是否是那些古今存在的观弈人呢?所以善弈者有了经验:越是观者多,越不能听观者指点;一人是一套路数,或许一人是雕龙大略,三人则主见不一,互相抵消为雕虫小技了。

虽然人们在棋盘上变相过政治之瘾,但中国人毕竟是中国人,他们对实力不如自己的,其势凶猛,不可一世,故常有“我让出你两个马吧!”“我用半边兵力杀你吧!”若对方不要施舍,则在胜时偏不一下子致死,故意玩弄,行猫对鼠的伎俩,又或以吃掉对方所有棋子为快,结果棋盘上仅剩下一个帅子,成孤家寡人。而一旦遇着强手,那便“心理压力太大”,缩手缩脚,举棋不定,方寸大乱,失了水准。真怀疑中国足球队的教练和队员都是会走象棋的。

这样,弈坛上就经常出现怪异现象:大凡大小领导,在本单位棋艺均高。他们也往往产生错觉,以为真个“拳打少林,脚踢武当”了。当然便有一些初生牛犊以棋对话,警告顶头上司,他们的战法既不用车,也不架炮,专事小卒。小卒虽在本地受重重限制,但硬是冲过河界,勇敢前进,竟直捣对方城池擒了主帅老儿。

×州便有一单位,春天里开展棋赛,是一英武青年与几位领导下盲棋。一间厅子,青年坐其中,领导分四方,青年皓齿明眸,同时以进卒向四位对手攻击,四位领导皆十分艰难,面色由黑变红变白,搔首抓耳。青年却一会儿去上厕所,一会儿去倒水沏荼,自己端一杯,又给四位领导各端一杯。冷丁对方叫出一字,他就脱口接应走出一步。结果全胜。这青年这一年当选了单位的人大代表。

牌玩

如果今日得空,就玩麻将牌去。

不用在怀里揣了攘子,都是熟人,吃喝花用不论你我,场面上闹不起黑脸白眼。也用不着带身份证,玩的是五分钱一角钱的注儿,公安局的摩托车不会突然地出现在门前。要带就带上愁苦烦恼和一揽子的百无聊赖,拿几个零钱去买个痛快吧。

茶泡好了,烟也叼上,哗啦,哗啦,哗哗啦啦;当兵的双手能打枪,咱十个指头一齐动,各摆九摞,砰地一合,随手又丢去一垒,这动作多风流潇洒,若要幽默,咱就称这是义务修长城吧,或者叫作“学习164号文件”吧。各人将各人的零票子已经点清了放在旁边,请注意这不是要赌而重在搏,“人生难得几回搏”,运动场上这么说,牌场上为什么不能这么说?运动场为国争光的之所以是金牌而不是铁牌或泥牌,牌场上当然要以钱论输赢了。钱是好东西,倘若少一分,你纵然在商店给售货员笑个没死没活,那货品你只能看,你不能拿。美国竞选总统,竞选者是不敢有情妇的,你对你的妻子都不忠诚,你会对国人忠诚吗?法国人交朋友,绝不交铤而走险的,你连你的生命都不珍惜,你能珍惜朋友吗?那么在中国的时下,你连钱都不爱,你还会爱什么?爱钱不可耻。但不能唯此为大,那么,就宣布钱票子一律装在鞋里踩在脚下吧,踩,人永远主宰它,它永远不主宰人!

好了,好了,别耽搁时间,八只手在桌面上都急得抖起来了。瞧多激动的手,一个一个指头涨得通红,指头与指头相互认得的,上次输了的,这次一心要东山再起,上次赢了的,风光了一次还要风光。有的开始在试验摸某一张牌了,上下反复搓,如赛前的运动员在做各种预备动作,有的慢慢地一次搓上去,一副哲学家的老谋深算,更多的手指头稳在那里,指甲像一面面盾牌,你能感觉到盾牌之后的眈眈视眼。反正,红布即将出现在斗牛面前,气氛紧张到极点,幸亏指头不长心,否则全犯心肌梗死了。

抓牌开始,开始了反倒一切平静。玩牌人没有打过仗,但枪一响,老子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能在战壕里掏出女人的照片亲一口,能在间隙中打个盹或是下一盘棋,这景况咱们是体验了,理解了。大家开始说戏谑的话,夸奖谁是“刀子手”,刀子虽然曾剜过自己的肉,还大度地恭维;又作践谁是“老送”,虽然人家输给了你,却仍竭尽嘲笑和鄙视。残酷的竞争在这种友好的气氛里悄悄进展,戏谑之语遂渐停止,因为有人一盘不和,又一盘还不和,虽然是“千刀万剐不和第一把”,虽然是“好汉不赢前三盘”,但已经一圈两圈下来了仍未有和,细细的汗珠就在鼻尖沁现了。高潮一旦产生,有的在虚张声势,连呼好牌,有的干脆按倒了,挽起袖子大幅度做自摸的动作,胆小的浑身燥热,稳健的不动声色,有的将打出的牌偏要放在某一位面前让其和。突然有人自摸到手了,迅雷不及掩耳地两声爆响,一声是将夹张的二饼重重地砸磕在桌面上,但牌已断裂,看的是一个一饼,另一声则是飞起的那半截到了水泥楼顶上,飞丢的是另一个一饼。这响声如广岛的原子弹爆炸,巨大的欢乐使一个人的心神粉碎到了半空,巨大的沮丧同时使三个人一下子推乱了牌摞,脸灰得如摔了土袋。

好吧,看下一盘吧,盯着自己的牌,更盯着桌上的牌,下家打出个六万,我也打六万,留着白板拆副儿打,我宁肯不和你也别和。做最精细的计算,捕捉突然的感觉,分析整个局势,这里需要的是浑身的解数:看他的眼神,尤其是眉宇间一闪即逝的东西,看他手的下意识的动向,别瞧他轻松地哼曲或者旁若无事地不停地调整牌的位置。声东击西,瞒天过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三十六计全然使得。你盯我,他盯你,周而复始,恶性循环,四个人谁都是谁的坟墓。如此这般沉沉浮浮,牌技方得提高,似乎明白了官场上的一切奥秘,只是那种斗争上升到了一种艺术吧。遂作想,一个兵由班长到排长到连长营长团长直到军长那真正是战场上的军人,而一个人由生产队长到村长到乡长到县长直到专员则必是踩着了多少人的肩膀上的政客,于是扬扬自得,凭咱这一套牌技也可以去当当什么领导了!但是,这想法玩牌人只是偶然闪动,最多是那么会心一笑而已,因为官场上仍还凭靠山后门,牌场上的机会却永远是人人平等。你的牌再好,有时却就是不和,你的牌有时糟到了极点,几乎完全丧失了信心,终了却是和了。世界是神秘的,麻将牌更神秘,有神使和鬼差,使每个人都诚惶诚恐了。牌再坏,不能骂牌,骂的是自己的手臭,骂的是自己坐错了方位,骂的是自己尿憋了没有去“放毒水”,如果想啥来啥,则要将牌放在嘴上亲一口了。当然也要自我宽慰,“牌场上失意,情场上得意”啊,这么说着,还是一个劲地输,则疑惑“我是摸了女子的×了”!好也是女人,坏也是女人,牌场上女人总是被骂的对象,这如同农人耕地不休止地骂牛一样。为了能赢,最后的手法是自己作践自己了,打出的牌又摸回来,少不得自己打自己的脸,要上庄,希望能连坐,宁肯说要坐个“母猪庄”。运气,运气,人人都在这神秘面前无可奈何;玩牌是人生,人生即游戏,试试近期的凶吉顺逆,玩牌是最好的征兆,绝对地胜过了庙堂里的抽签打卦。

到了这个时候,我们玩牌人进入了又一个境界,输赢已不在乎,赢了说一声“实在不好意思了”,输了的更豁达,说:“拿去花吧,权当我赞助了!”狗皮裤子没反正,肉烂了在锅里,肥水没有外流,重要的不是输赢而是参与,友谊第一,痛快第一嘛,戏谑之声又甚嚣尘上。大家开始大讲玩牌之乐了,有的说牌场是观察人的好去处,谁个鸡肠小肚一输就喋喋不休,谁个轻佻浅薄;输了面如土色,赢了忘乎所以,谁个聪明反被聪明误,谁个输钱不输人,谁个大愚者其实大智。可笑诸葛亮知人善用凭的是出问题让下人回答,日本老板接收职员要查血型,如今组织部考察干部要翻档案,为什么不到牌场上一目即了然呢!有的说玩牌能享乐到自由,十三张牌就是你的兵马,要留哪个留哪个,要开销哪个便开销,不考虑人际关系,不牵涉上下矛盾,不受外界影响,一切由我,我就是领导,我就是统帅,我就是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有的说玩牌是最好的心身放松,可以忘记单位领导的小鞋,可以忘记事业上的失败,可以忘记孩子的待业,可以忘记嘟嘟囔囔的老婆,工资调级,物价上涨,住房,税收,情人,性病,去他妈的全都忘了!

牌场终于结束了,痛快并未消退,接着的是吃。赢了的,反正是平白赢的,吃;输了的,能输起自己还吃不起?吃。数瓶的啤酒和一只烧鸡下肚了。饱嗝儿打过,吸一根烟吧,深深地吸下肚,长长地又吐了出来,突然间感到了一切都是空的,都是无聊,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新的太阳即将出来,烦恼的明日还得烦恼,愁苦的明日还得愁苦,即使在这天欲明未明之际回家去,那老婆会给开门吗?

来时带上了愁苦烦恼和一揽子的百无聊赖要埋葬在牌场上,如今丢光了零钱又背上了愁苦烦恼和一揽子的百无聊赖该回走了。回走了,满地的是被嘴唇遗弃的烟头,心里想着这是人玩了牌还是牌玩了人,口里却说:喂,几时得空,再玩吧。

吃烟

吃烟是只吃不屙,属艺术的食品和艺术的行为,应该为少数人享用,如皇宫寝室中的黄色被褥,警察的电棒,失眠者的安定片。现在吃烟的人却太多,所以得禁止。

禁止哮喘病患者吃烟,哮喘本来痰多,吃烟咳咳咔咔的,坏烟的名节。禁止女人吃烟,烟性为火,女性为水,水火生来不相容的。禁止医生吃烟,烟是火之因,医是病之因,同都是因,犯忌讳。禁止兔唇人吃烟,他们噙不住香烟。禁止长胡须的人吃烟,烟囱上从来不长草的。

留下了吃烟的少部分人,他们就与菩萨同在,因为菩萨像前的香炉里终日香烟袅袅,菩萨也是吃烟的。与黄鼠狼子同舞,黄鼠狼子在洞里,烟一熏就出来了。与龟同默,龟吃烟吃得盖壳都焦黄焦黄。还可以与驴同嚎,瞧呀,驴这老烟鬼将多么大的烟袋锅儿别在腰里!

我是吃烟的,属相上为龙,云要从龙,才吃烟吞吐烟雾要做云的。我吃烟的原则是吃时不把烟分散给他人,宁肯给他人钱,钱宜散不宜聚,烟是自焚身亡的忠义之士,却不能让与的。而且我坚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是中国人就吃中国烟,是本地人就吃本地烟,如我数年里只吃“猴王”。

杭州的一个寺里有副门联,是:“是命也是运也,缓缓而行;为名乎为利乎,坐坐再去。”忙忙人生,坐下来干啥,坐下来吃烟。

饮者

古汉语中对“者”字运用很雅:奉使命办事的叫使者,未剃度的出家人叫行者,有节奏地扭动身体的叫舞者。饮者,为喝酒的人,可能是古时除了一般地喝喝,还有专门陪别人喝酒的,成一种职业。风是元明一路遗下来,悠悠,现在有在家宴请某某人了,要请几个伴席劝酒的,有什么领导去出席宴会,秘书要一旁保护,出来代酒的。在乡下,农民喝酒通宵达旦,媳妇们常要来照顾自己的丈夫,但不能入席,只坐在门首聊天,待到屋里的喊一声××,××就进去把丈夫已不能喝下的酒喝下,然后又坐回门首。饮者多不富有,两袖清风,一肚酒精,鼻子和耳垂子总是红红的。他们在街巷走,微风里立即能闻出前边有了一家酒馆,开坛的是清香型呢还是酱香型。

喝酒的理由很多,来贵客了要喝,没有贵客来一帮赖朋友也要喝,心情高兴了要喝,心情不高兴了也要喝,天气好了要喝,天气不好也要喝。喝酒也就没有了理由。——没有理由也是个理由嘛,喝!于是买一壶来,有菜就下菜,没菜干喝。北方人没见过大海,凡是大一点的都称海,这是一场海喝。令拳当然要划的,赢了的不饮输了的饮,真正的饮者,其实都是想办法少喝的人。在四川我见过一对逃犯,或许他们是饮者,正饮着酒,公安干警来抓了,他们沿着江边的小路一边跑,一边还挥着手划拳——输赢是要见分晓的。

人体的各个器官,都需要一种刺激,酒是水,性却是火,这水火的煎熬,使酒成了口舌的体育运动。球迷中的最狂热分子到球场,他并不在乎球怎么踢,九十分钟里竟一直在看台上跑动、呐喊,或面对着观众指挥叫号。饮者又都善于吹嘘——吹嘘是不犯法的——李白的诗与其说浪漫,不如说是将喝酒的吹嘘毛病引进了写诗里,他的诗有了名,他却说“唯有饮者留其名”,这就又是吹嘘。

饮者一般都彬彬有礼,酒席上差不多经历三个境界,先轻声细语,再高声粗语,最后无声无语。酒毕竟是浊物,即使高人逸士,饮酒享受的都不是清福。现实中饮者会给人许多难堪,如酒后失态,如呕吐狼藉,如啰唆不已,但古今所有的文学作品中饮者都是些可敬可叹可爱之人。这或许是文人差不多都能喝酒的缘故。西安城里有一个饮者,文是高手,酒是海量,人称瘦马快刀型。他每日都喝酒,喝酒的时候屋梁上的老鼠就聚在那里闻酒香,久而久之,老鼠也有了酒瘾。一次出差七天,老鼠酒瘾发作,在屋梁上乱跑乱叫,一个个从梁上跌下来死了。

如果让饮者论说酒的好处,那是能写一本书的。姑且认同酒和英雄是分不开的,那么英雄和美女又是分不开的,典型的如项羽。人的灵魂是存寄于身子之中的——伟大的灵魂存寄的身子或许很丑陋,伟岸的身子或许存寄着很卑微的灵魂——平时是两者难以分离。风中的竹,竹在动着,你看不见风,但有风了竹才有动态,竹的动态也就是风之形。酒和美女的作用是人的灵魂受醉,所以饮和性与身子无关。大街上我们看见饮者打着饱嗝儿醺醺而过,饮者在与分离开的灵魂飘然自在,那身子只是一个“走酒”。十年前我喝酒的时候,一次是醉了,走出巷口遇见一只狗来咬,我明明白白地感受到我的灵魂在身子之前三米远的地方,瞧见了狗用嘴咬住了我身子的左腿,还觉得好玩,说:“疼不?疼不?”

酒有时为他人而喝,酒更多的是为自己喝。阳光和空气是大家共同的,酒是用不着培养和维系的朋友,可以当歌。除了自饮,对饮却要双方酒量相当,与酒量太小的人喝着无趣,与酒量大但不醉的人喝也无趣,有的女人酒到喉咙就变成水了,那也对饮不得,她糟蹋了酒。

人醉酒,也醉茶醉饭,醉他人,也醉自己。社会总是新的,饮者依然古老。

名人

世事真闹不明白,你忽然浪成了一个名人。起初间是你无意做了一件事,或偶然说了一席话,你的三朋和四友对某一位人说了,正投合某人的情怀,他又说给另一位人,也恰投合,再说给别人去;中国的长舌妇和长舌男并不仅仅热心身边的私事,他们在厕所里也常常争论联合国是一个国家还是一座大楼,于是一传十,十传百,都以自己的情怀加工修改,众口由此成碑。再循环过来,传到你的三朋和四友耳中,他们似乎觉得这出源于他们之口,但又不全是出源于他们,不信便觉得这么多人都信那就有信的道理,遂也就信。末了又反馈到你,“我真是这样吗?”你怀疑了,向崇尚你的人开始解释,可越解释你越有“谦虚”,谦虚恰好是名人的风度,你最后不得不考虑,你是没有认识到你的价值吗?“哦,我还真行!”这样,你就完全是名人了。

你现在明白“造就”的厉害吧?你娘生你时她并没有给你起个响亮的名字,血辣辣的孩子堕在草炕,门后的鸡正下了蛋,红着冠嘎嘎直叫,你娘在这叫声中想起一个字做了你的名,这名儿连你在上学时老师一念点名册你就脸红。三年前去游大雁塔,人都在塔身上刻字留名,你呢,一是塔身被刻写得没有地方,二是你也羞于将自己名字刻写上去遭人奚落,但你总得留个名吧,名字就刻写在那个狗熊形的垃圾桶上。可现在,你用不着请客送礼,用不着卧薪尝胆,也用不着脱光衣服跑上大街或拿一颗炸弹当众爆炸,你就出名了。

你成了名人,你的一切都令人们刮目相看,你本来是很丑的,但总有人在你的丑貌里寻出美的部分,比如你的眼睛没有双眼皮,缺乏光彩,总是灰浊,而“单眼皮是人类进化的特征呀”,灰浊是你熬夜的结果呀!那些风流女子的眼睛漂亮吗?那么把它剜下来放在桌上谁还能分得清是人目还是猪眼?于是你又有了通宵工作的佳话,甚至还会有那长河中的轮船以你那长夜不熄的窗灯做航示灯的故事。你实在是邋遢,头发乱如茅草,胡子不刮,衣服发皱,但现在你是名人,名人的不修边幅是别一种的潇洒呀!最遗憾的是你个子太矮,若是别人,任何征婚启事都永远没有你“二等残废”的应征可能,但因为你是名人,相书上不是有破相者大相之说法吗?总之,名人怎么能用一般人的标准去套用呢?你丑而大象无形,你口拙而大音希声,你啬吝而大盈若冲。你不喜食肉,自称“草食动物”,因而素食营养最高的理论产生致使许多人形如饿鬼,你在闷热的夏夜卷席到街道去睡,四周高楼的居民纷纷离楼,传出“要地震了”的噩讯。

你的成名为你增加了灵光,且越来越发挥了社会的作用。住家附近常常闻到狗吠,居委会主任给公安局写信,要求居民签名,你是最后一个签的,但你的名字却排在了第一名。单位所在的那条巷公共厕所坏了,单位起草给公用事业局的报告里,也是以你为第一事例,说你如此的名人,一日十次的大小解,每每手里要提一块砖垫那臭水肆流的地板。你已经有了许多头衔,尤其是名目繁多的学会的顾问,什么会也请你,在主持人提高了声调介绍后的一片掌声里你得慌乱地讲几句话。所以你的好友和你开玩笑,一页的来信里总要半页写满你的头衔,称你“名人先生”。更多的是有人生了儿子要你起名,有人丧父,要你题碑文,你的案头上得永远放一本《新华字典》。你的字恶劣不堪,但你的字被裱糊了高悬相当多的人家的正堂上。你根本不会写文章,却有写书的人求你作序(其实你常常只在写书人自写的序文后写上你的手写大名就罢了)。远在千里的你的家乡人,闻讯而来缠你办事,大到来告状来买汽车来调动工作来要超生指标,小到来治鸡眼来要去结识某人来看戏来住旅社来配眼镜,以为你什么人都认识,你一句话值千金,顶一张公文,顶一枚政府图章,你说你不认识这些部门,“可你说出你的名来,天下谁人不识君呢?”

在多少多少人的眼里,你活得多荣光自在,有多少女子恨不能在你未结婚前结识你而长生相伴,也有多少女子希望能得到你婚后的一份青睐而终身不嫁相思到老,但是,你给我说,你活得太累,你已经是名第一,人第二。我慢慢是对你的话理解了。你曾经在公共车上听见旁边有人正谈论你,立即有一个人拍着腔子说你是他的好得没了反正的朋友,说你酒量如海,小腿腹有一片肉能大颗出汗,所以你大喝而不醉,说你下巴上有一个痣,痣上有三根毛。但你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你,甚至还拍着你的肩头说:“你不相信?也难怪,名人的事情你怎么会理解呢?”你去医院看病,划价的是一个美艳的少妇,她看了你的处方单惊叫着,你就是名人×××?!你说是的。她把头从极小的窗口里探出来看你,看你的脚,看你的头,看得你不知所措。少妇说:“你真是名人×××?”你不好意思了,她却以为你心虚,“不可能,名人×××怎么会是你这样呢?他是多高大的块头,风度不凡,出口成章,怎么会是你呢?”你被怀疑是同名同姓或者是冒名顶替,你成了骗子,有了糟践名人形象的罪恶而被愤怒的人群殴打。你只好说:“我不是×××,再不敢了!”众人饶了你,吼一声“滚!”你滚了。当你在正式的场合被认定就是名人×××了,你总被许多人围住照相,照了一张又一张,换了一人又一人,你得始终站在那里,你成了风景,道具,装饰物。你记不清你到底照过多少照片,但寄给你的寥寥无几。当你去旅游点看见那些披了彩带的马被男男女女骑上去留影时,你说你先世就是这马变的,这马将来转世,也将会是名人。我亲身经历了一次与你同去一个集合场面,几百人围上去让你签名,你的面前竖满了持日记本的手的森林,你的身子随着人的海潮而波动不已,你无法写字,而外边的人还在挤,结果人群大乱,胡抓一气,最后谁也分不清哪个是签名的人了,我急得大叫,害怕你被纸片一样地撕碎,幸亏你终于爬出来了,你是从人群的腿缝下爬出来的,一爬出没有再看一眼那一堆还在拥挤拼抢的人就逃去了厕所。也就在那一次,你的西服领口破了,眼镜丢了一条腿儿,扣子少了三颗。

你不止一次地向我抱怨,说你家的茶叶最费,因为来客不断,沏一壶茶喝不了几口,再来人再沏新茶,茶叶十分之八是糟蹋了。烟更是飘雪花似的发散,别人家的排气扇若在厨房,你家却装在会客室,但墙还是被熏黄,花还是被呛死。再敲门你想躺着不开,来客却要守在门口,估摸你总得回家吧,你只好在屋里不能走动,不能咳嗽,索性还是把门打开了。你的自行车很旧,你喜欢骑这样的车子,随地可放,不怕贼偷,可你经过十字路口时被交警挡住了,他朝你走来,你紧张了,分辩说你没有违犯交通规则,交警却咵地向你行礼,说:“×××先生,很荣幸你走我管理的路口!”你一场虚惊,甚至觉得他在恶作剧,但这张脸是那样真诚,他突然看见你的车子而惊叫:“你怎么骑这样的车子呢?”立即招手挡住一辆面包车,连人带车把你捎走了。甚至你突然收到法院的传票,不去吧,法律是严酷的,你害怕那警车到来,去吧,犯了什么罪呢?你忐忑不安了。一进法院,接待你的人激动不已,视你为座上客,说:“我们想见见你,你是名人,平时我们是不容易见到的,只好用这种办法了,望你原谅!”你原谅了,你能不原谅吗?外边开始在议论你的私事了,包括你的爱人,你的孩子,你的身体状况饮食嗜好作息时间,如此发展,就说到你有了情人,有了除现妻之外的前妻和预备的将来的后妻,这竟使十几年未见面的一位朋友来见到你的妻子说起你有多少风流韵事时,诚恳地安慰道:“其实这有什么呢?你不必伤心,名人都是这样嘛!”使你的妻子哭不得笑不得,无法对他说话。闲话让他说去吧,可闲话一多就成了事实,你托人去街道办事处为孩子办独生子女证,办事员看见了你的大名,为难了,说:“哦,是咱们名人的孩子,这孩子长得一定漂亮了!我个人是完全愿意为名人办事的,但计划生育是国策,他和前妻有过孩子,这个虽是续妻生的,却不能算独生子女啊!”你天大的冤枉,只好让单位出证明说你是名人,可还没有那么快就换了班子呀!

唉,你就这么受名人的荣誉,也就这么受名人的苦处。

可是,又该怎么说呢?你不愿别人以名人对待你,你又毕竟意识到自己是名人而又处处以名人来限制自己。在公众场合,你不敢信口开河,在拥挤的小饭馆里,你不敢端了一碗面条蹴在墙角吃。你不能在买菜时与小贩高一声低一声地讨价还价,你不能在街上看见秀色可餐的女子而骑车经过时斜看一眼。社会要的是你的名,你也在为名活着!当你来到有人举办的关于搜集了你的签名和书法的展览馆门口而掏出和别人一样的价钱买门票时,我突然想象到如果有哪一天,有人写了你的传记电影在挑选演员,你如果也去应选,结果会怎样呢?或许导演会看中你的相貌与名人×××相似而选中,可一定会因你演不好名人×××而被导演臭骂一顿轰出摄影棚。

你说,你简直受不了了,“我不要这个名,我要活人!”你甚至想象到有一天你在人头攒涌的场合走着走着,突然身子发生质变,变成泥塑木雕,永远停在那里供人去观赏和礼拜,而你的真人逃走多好!或者更简单,你获得了一件古代传说中的隐身衣……但这毕竟是想象呀,你只有不断地向前来使你不能安静的人说:“别把我当名人,我其实一文不值!”

是的,你一文不值,在你和你的妻子的吵闹中她不止十次地这么对你吼过。她知道你是多么平凡的一个人,知道你哪枚牙上有着虫洞,哪只鞋子夹了指头,还有痔疮,且三个外痔经常磨破,弄得满裤头的腥血,知道你有三天不刷牙的劣习,有吃饭时放屁的毛病。就是这样的一位妻子,你却是那样地感激她,热爱她,你在她的欢笑中耍娇,在她的叹息中计划米面油盐酱醋的开销,在她的唠唠不休的嘟囔中发怒。当每一个夜晚来临,你关了窗子,收了晾着的孩子的尿布,封了火炉,取了便盆,关门熄灯,将帽子大衣鞋子袜子和裤头一齐丢在沙发上然后溜进那个热烘烘的被窝去时,你说,我现在不是名人了,亲爱的……

朋友

朋友是磁石吸来的铁片儿、钉子、螺丝帽和小别针,只要愿意,从俗世上的任何尘土里都能吸来。现在,街上的小青年有江湖义气,喜欢把朋友的关系叫“铁哥们”,第一次听到这么说,以为是铁焊了那种牢不可破,但一想,磁石吸的就是关于铁的东西呀。这些东西,有的用力甩甩就掉了,有的怎么也甩不掉,可你没了磁性它们就全没有喽!昨天夜里,端了盆热水在凉台上洗脚,天上一个月亮,盆水里也有一个月亮,突然想到这就是朋友吗。

我在乡下的时候,有过许多朋友,至今二十年过去,来往的还有一二,八九皆已记不起姓名,却时常怀念一位已经死去的朋友。我个子低,打篮球时他肯传球给我,我们就成了朋友,数年间形影不离。后来分手,是为着从树上摘下一堆桑葚,说好一人吃一半的,我去洗手时他吃了他的一半,又吃了我的一半的一半。那时人穷,吃是第一重要的。现在是过城里人的日子,人与人见面再不问“吃过了吗”的话。在名与利的奋斗中,我又有了相当多的朋友,但也在奋斗名与利的过程中,我的朋友变换如四季。……走的走,来的来,你面前总有几张板凳,板凳总没空过。我做过大概的统计,有危难时护佑过我的朋友,有贫困时周济过我的朋友,有帮我处理过鸡零狗碎事的朋友,有利用过我又反过来踹我一脚的朋友,有诬陷过我的朋友,有加盐加醋传播过我不该传播的隐私而给我制造了巨大的麻烦的朋友。成我事的是我的朋友,坏我事的也是我的朋友。有的人认为我没有用了不再前来,有些人我看着恶心了主动与他断交,但难处理的是那些帮我忙越帮越乱的人,是那些对我有过恩却又没完没了地向我讨人情的人。地球上人类最多,但你一生的交往最多的却不外乎方圆几里或十几里,朋友的圈子其实就是你人生的世界,你为名为利的奋斗历程就是朋友的好与恶的历史。有人说,我是最能交朋友的,殊不知我的相当多的时间却是被铁朋友占有,常常感觉里我是一条端上饭桌的鱼,你来捣一筷子,他来挖一勺子,我被他们吃剩下一副骨架。当我一个人坐在厕所的马桶上独自享受清静的时候,我想象坐监狱是美好的,当然是坐单人号子。但有一次我独自化名去住了医院,只和戴了口罩的大夫护士见面,病床的号码就是我的一切,我却再也熬不下一个月,第二十七天里翻院墙回家给所有的朋友打电话。也就有人说啦:你最大的不幸就是不会交友。这我便不同意了,我的朋友中是有相当一些人令我吃尽了苦头,但更多的朋友是让我欣慰和自豪的。过去的一个故事讲,有人得了病去看医生,正好两个医生一条街住着,他看见一家医生门前鬼特别多,认为这医生必是医术不高,把那么多人医死了,就去门前只有两个鬼的另一位医生家看病,结果病没有治好。旁边人推荐他去鬼多的那家医生看病,他说那家门口鬼多这家门口鬼少,旁边人说,那家医生看过万人病,死鬼五十个,这家医生在你之前就只看过两个病人呀!我想,我恐怕是门前鬼多的那个医生。根据我的性情、职业、地位和环境,我的朋友可以归两大类:一类是生活关照型。人家给我办过事,比如买了煤,把煤一块一块搬上楼,家人病了找车去医院,介绍孩子入托。我当然也给人家办过事,写一幅字让他去巴结他的领导,画一张画让他去银行打通贷款的关节,出席他岳父的寿宴。或许人家帮我的多,或许我帮人家的多,但只要相互诚实,谁吃亏谁占便宜就无所谓,我们就是长朋友,久朋友。一类是精神交流型。具体事都干不来,只有一张八哥嘴,或是我慕他才,或是他慕我才,在一块谈文道艺,吃茶聊天。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把我的朋友看得非常重要,为此冷落了我的亲戚,甚至我的父母和妻子儿女,可我渐渐发现,一个人活着其实仅仅是一个人的事,生活关照型的朋友可能了解我身上的每一个痣,不一定了解我的心,精神交流型的朋友可能了解我的心,却又常常拂我的意。快乐来了,最快乐的是自己,苦难来了,最苦难的也是自己。

然而我还是交朋友,朋友多多益善,孤独的灵魂在空荡的天空中游戈,但人之所以是人,有灵魂同时有身躯的皮囊,要生活就不能没有朋友,因为出了门,门外的路泥泞,树丛和墙根又有狗吠。

西班牙有个毕加索,一生才大名大,朋友是很多的,有许多朋友似乎天生就是来扶助他的,但他经常换女人也换朋友。这样的人我们效法不来,而他说过一句话:朋友是走了的好。我对于曾经是我朋友后断交或疏远的那些人,时常想起来寒心,也时常想到他们的好处。如今倒坦然多了,因为当时寒心,是把朋友看成了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殊不知朋友毕竟是朋友,朋友是春天的花,冬天就都没有了,朋友不一定是知己,知己不一定是朋友,知己也不一定总是人,他既然吃我,耗我,毁我,那又算得了什么呢?皇帝能养一国之众,我能给几个人好处呢?这么想想,就想到他们的好处了。

今天上午,我又结识了一个新朋友,他向我诉苦说他的老婆工作在城郊外县,家人十多年不能团聚,让我写几幅字,他去贡献给人事部门的掌权人。我立即写了,他留下一罐清茶一条特级烟。待他一走,我就拨电话邀三四位旧的朋友来有福同享。这时候,我的朋友正骑了车子向我这儿赶来,我等等他们,却小小私心勃动,先自己沏一杯喝起,燃一支吸起,便忽然体会了真朋友是无言的牺牲,如这茶这烟,于是站在门口迎接喧哗到来的朋友而仰天嗬嗬大笑了。

说奉承

奉承领袖是喊万岁,奉承女人是说漂亮,一般的人,称作同志的,老师的,师傅的,夸他是雷锋,这雷锋就帮你干许多你懒得干的琐碎杂事。人需要奉承,鬼也奠祀着安宁,打麻将不能怨牌臭,论形势今年要比去年好,给牛弹琴,牛都多下奶,渴了望梅,望梅果然止渴。

每个人少不了有奉承,再是英雄,多么正直,最少他在恋爱时有奉承行为。一首歌词,是写少年追求一个牧羊女的,说:“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在拥挤的电车上看到有的乘客不慎踩了别的乘客的脚,如果是男人踩了男人的脚那就不得了,是丑女人踩了男人的脚那也不得了,但是个漂亮的女子踩的,被踩的男人反倒客气了:对不起,我把你的脚垫疼了!世上的女人如小贩筐里的桃子,被挑到底,也被卖到完,所以,女人是最多彩的风景,大到开天辟地,产生了人类,发生了战争,小到男人们有了羞耻去盖厕所。女人已敏感于奉承,也习惯了奉承,对女人最大的残酷不是服苦役,坐大牢,而是所有的男人都不去奉承。

对于女人的奉承——我们可以继续说奉承话吧——并不是错误,它发乎于天性,出自于真诚的热爱美好。最多是我们听到那些奉承的话,看到那些奉承的事,背过身去轻轻窃笑。而不能忍受的,浑身要起鸡皮疙瘩,发麻的,是对一些并不发乎于真诚的奉承。有一位熟人,他不止一次地向我发过牢骚,批评他的领导未在位之前,是不学无术的,“他老婆都瞧不起他”,他说,“连老婆都瞧不起的男人,谁还瞧得起他呢?”可这样的人阴差阳错到了位上,却什么都懂了,任何门科的业务会议上,他都讲话,讲了话你就得记录,贯彻执行!以至于他们同伴之间讥讽,也是“你别精能得像咱领导!”可是,偏是这样的领导,我的那位熟人,在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会上来奉承了:“我给咱头儿提个意见吧:你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你的身体难道是你个人的吗?不,是大家的,是集体的!”

我曾参加过许多全国性的会议,出席者胸前都要戴贴着照片的证牌的,我偶然一次往一位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的证牌上看了一眼,看到的照片是四五十年前的她,于是留心,竟发现所有的老太太们的照片没一张是现时的。照片当然是自己提供的,老太太们都是名人,年轻时又都是美人,不愿意退出美的舞台是可以理解的,但已经鸡皮鹤首了还戴二三十岁的照片,这实在也太奉承自己了。也就在这次会上,我与一位写书的领导住隔壁,墙不隔音,我每天都能听到来访者对领导的头发、西服以及领导所著的叫《××××》的一本书的奉承。我静静地听,不敢笑,也不敢咳嗽,评价着奉承的高明与低下。大多是智商不高,唯有一日出现个口吃的声音,先是寒暄了一会儿,接着就沉默,接着就是要打破沉默的“啃儿”“啃儿”的笑,接着说:“我给你说件真真,真实的事。昨天我上,上街,两个人打打打架了,一个把一个打倒在地,在地上的要往起扑,头头一扬,一扬的。那人打了三三三拳,头往上扬,扬的,再用脚踢,头还是扬的,那人在地上摸摸砖,还是扬,正好旁边有个书书摊,捡了本书去头上一、一、一拍,头不扬了!你知道那是什什么书?是《××××》!”

奉承是要得法的,会奉承的人都是语言大师。见秃头说聪明绝顶,坏一只眼是一目了然。某人长相像一个名人,要奉承,说你真像××,不如说××真像你。工会的主席姓王,王姓好呀,正写倒写都是王,如果说:你这王主席,长个小尾巴就好了!王字长了小尾巴成毛字。瞧这话说得多有水平!有人奉承就不得法,人总是要死的,你却不能祝寿时说,哎呀,离死又近了一年。领导去基层,可以说你亲自去考察呀!领导上厕所,怎么也不该说你亲自去尿呀!我害病住过院,有人来探视,说:听说你病了,我好难过,路上心里想,自古才子命短……他虽然称我是才子,可我正怕死,他说命短,我怎么高兴?有一度关于我的谣言颇多,甚至有了我的桃色新闻,一个人来安慰我,说:你那些事我听说了,真让我生气!名人嘛,有几个女人是应该的嘛,你千万不要往心上去!他这不是肯定了我的桃色新闻?!

每一个生命之所以为生命,是有其自信和自尊的,一旦宁肯牺牲自己的自信与自尊去奉承,那就有了企图。企图可以硬取,刺刀见红,企图也可以软赚,奉承为事。寓言里的狐狸奉承乌鸦的嗓音好,是想得到乌鸦叼着的一块肉,说“站惯了”的奴才贾桂,是想早日做坐下的主子。善奉承的眼光雪亮,他决不肯奉承比他位低的,势小的。科长只能奉承处长,处长只能奉承局长,一级撵一级,只要有官之阶,人就往高处走。委屈者求的是全,忍小事者为的是大谋。人的生活中是需要一些虚幻的精神的,有人疼痛,相信止痛针,给注射些蒸馏水,就说是止痛药,那疼痛也就不疼痛了,被奉承的为了荣誉、利益乐于让他人奉承,待发觉给鸡送来了饲料却拿走了鸡蛋时,被奉承者才明白了奉承。

当然,话有三说,巧说为妙,巧说不一定就是奉承,灶王爷之所以是人间普遍喜爱的神,是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也正因为灶王爷是没私利地言好事,降吉祥,灶王爷永远是灶王爷。看多了世间的奉承者和接受奉承者,有许多激愤,想想,人本身有私欲,社会又注重权与势,哪里又能消灭奉承者和接受奉承者?奉承换句话说是献媚,献媚就是送上女之色,是妓的行为,那么,既然有了妓,妓使许多人变成了嫖客,嫖客得性病就让他自受去吧。

说请客

请客半日忙。大包小袋地从街上买着东西回来了,就操心自己的手艺,能否把一桌饭菜烹饪得有形有色有味,再是操心要请的客人会不会到来。今日真是个好日子!一切该按心愿的都按心愿进行了,送走客人,满屋狼藉,心身仍是不累的,立在房门口要给邻居家诉说:“他是×××呀!”×××总是有权有势或者有名的人。如果是男娶女嫁,孩子满月,老人过寿,以及分到了房子,评上了职称,请客是熟人来,把一个欢乐扩大成十个欢乐。可×××是何等人物,席好摆,客难请的。于是,请过了客的夫妇在这个晚上吃残汤剩水时,一个在说:“我真怕他不来的。”一个在说:“他总算是吃过咱们的了!”拿上等的饭菜给人家吃了,似乎那饭菜是多余的,像门口的垃圾,垃圾车来拉走了,就得感谢呀的。

在这个世界上,有坐轿的就有抬轿的,有想瞌睡的就有递枕头的,有人请吃,有人吃请,这如同狗吃得那么多狗不下蛋,鸡虽然刨着吃,蛋却一天一个,鸡就是下蛋的品种嘛!请吃和吃请,都是一个吃字,人活着当然不是为了吃,但吃是活着的一个过程,人乐趣于所有事情的过程。在西方,社会靠金钱和法律维系,中国有时候讲究权势和人情,一切又都表现在吃。最早的握手起源于人与人的不信任,在普遍没有吃的时候,你冒着生命危险捕获到食物让我吃,这岂能不让我感动?当我们看见母鸡辛辛苦苦啄死了一条蜈蚣,锐声叫唤着小鸡来吃,就想到最初请客也就是这样吧。

最初的请客是一种抚养或贡献,而现在的请客有些则沦落到一种公关,除了给神像,再也没有贡献,抚养自己孩子也为着防老,雷锋没有了,虽然那个雷锋还有厚厚的日记要记下一切。请客就请吧,帖子越来越精美,言语越说越诚恳,几乎如善男信女朝山拜佛,如面对了现场发功的气功大师,闭目屏息,迎掌端坐。但是,十分讲究虔诚的信徒们其实是何等自私的人们,他们虔诚的目的只是索取!请客者大多是有求于别人,或者在求人前,或者在求人后,深谋的还有个早些渗渠,短见的只要个立竿见影,吃一次饭当然是送蝇头以图牛头。我们常常会看到有不得不请客的人家请过客了,仍一脸无声的笑,拉拉扯扯地,一边送客走,一边要说:哎呀,天还早的,多坐会儿嘛!心里想的是“客走主人安,跳蚤蹦了狗喜欢”。若请吃了事未办成,吃过这一次再不会有第二次,这一次也是“权当喂了狗啦!”吃请的呢,有帮了你的,就等着你有什么表示,连一顿饭也不请吗?或许也知道君子不吃嗟来之食,他家里并不缺一顿吃的,吃请是一种身份和荣誉呀。有的人却是吃请吃烦了,饭菜是人家的,肠胃是自己的,花时间,穷应酬,说免了免了,会给帮忙的。但不吃人家不相信,这饭是一种凭证,吃吧,实在是把自己做了人质,把肚子做了坟墓,一股脑儿地埋葬那些鸡鱼猪羊的尸体了。

一个多么会吃的民族,并且自诩吃出了一种灿烂的文化,可请吃的和吃请的哪里又会明白,人是离不得吃的,吃食的不同却要改变人的品种的。秃隼之所以形容恶丑、性情暴戾,秃隼的食物是腐肉,凤凰吃的是洁莲之果,清竹之实,凤凰才气质高贵,美丽绝伦。人对食品有好有恶,和尚没有不高古的,酒鬼没有不丧德的,湖南人吃辣多革命,山西人吃醋少铺张,请吃者什么都让你吃,吃请者有什么吃什么,凡是胃囊什么食物都能盛的,少悟性,乏技艺,只能平庸,只能什么也干不了,去干一般的官儿,只能肥头大耳。肥头大耳又容易是什么呢?鱼就是为了吃,吃下了钓钩,狐狸就是为了皮毛美丽的那点荣誉,死亡于猎人的枪口。

说请客,社会上相当多的聪明能干之人其实是善请客而已,而被请者又有哪一个是讨妇乞儿?为请客如何费尽心机,赴吃请又怎样丑态百出,这其中生动的例子,随便在任何地方稍加留意,就能看到和听到,令人捧腹一笑。笑过了却一想,在目下的中国,如同城市人每人都有一辆自行车一样,我们每一个人,或许没有被吃请过,却谁是没有请吃过呢?笑别人就笑自己吧,骂别人就骂自己吧。那么,我们会说,我们这算什么呀?吃请还不是大吃请,请吃还不是大请吃,全中国最有名的吃请者只有一个,他就是那个钟馗。

是的,是钟馗。请吃就请钟馗,吃请就吃小鬼。

说花钱

中国传统的文化里,有一路子是善于吹的,如某些中医大夫,如气功师,街头摆摊卜卦的,酒桌上的饮者,路灯下拥簇着的一堆博弈人和观弈人,一分的本事吹成了十二分的能耐,连破棉袄里扪出一颗虱来,也是珍养的,有双眼皮的俊。依我们的经验,凡是太显山露水的,都不足怕,一个小孩子在街上说他是×××大人物,由他说去,谁信呢?人不信,鬼也不信。先前的年里,戴口罩很卫生,很文明,许多人脖子上吊着白系儿,口罩却掖在衣服里,就为着露出那白系儿。后来又兴墨镜,也并不戴的,或者高高架在脑门上,或者将一只镜腿儿挂在胸前衣扣上。而现在却是行立坐卧什么也不带的,带大哥大,越是人多广众,越是大呼小叫地对讲。——这些都是要显示身份的,显示有钱的,却也暴露了轻薄和贫相。金口玉言的只能是皇帝而不是补了金牙的人,浑身上下皆是名牌的服饰的没有一个是名家贵族,领兵打仗了大半生的毛泽东主席从不带一刀一枪,亿万富翁大概也不会有个精美的钱夹装在身上。

越不是艺术家的人,其做派越像艺术家;越是没钱的人,越是要做出是有钱的主儿。说句好话,钱是不能说就证明一切,但也不能说钱就不是一种价值的证明,说难听点,还是怕旁人看不起。过日子的秉性是,过不好,受耻笑,过好了,遭嫉妒。豪华宾馆的门口总竖着牌子写着:“衣着不整,不得入内”,所谓不整者,其实是不华丽的衣着,虽然世上有凡人的邋遢是肮脏、名流的邋遢是不修边幅之说,但常常有不修边幅的名流在旁人说出名姓后接待者的脸面方由冷清到生动。于是,那些不失漂亮的女子,精致的手袋里塞满了卫生纸,她们不敢进澡堂,剥了华丽的外套,得缩身捂住破旧不堪的内衣,锃亮的高跟皮鞋不能脱,袜子被脚趾捅出个洞。她们得赶快谈恋爱,谈恋爱了,去花男朋友的钱,或者不结婚,或者结了婚搞婚外恋,傍大款,今天猎住这个,明日瞄准了那位,藤缠树,树有多高,藤有多高,男人们“下海”在水里扑腾,她们“下海”了,在男人的船上。社会越来越发展到以法律和金钱维系,有定数的钱就在世上流通,聚聚散散,来来往往,人就在钱上穷富沉浮。若将每一张钞票当一部小说来读,都有一段传奇的吧。

如果平静地来讲,现在可爱的倒不是那些年轻的女子了,老太太更显得真实、本质,做小市民有小市民的味:头梳得油光光的去菜市,问过了这一摊位的价格,又去问那一摊位的价格,仰头看天,低首数钱,为一分两分与摊主争吵,要揭发呀要告状呀地瞧摊主的秤星秤锤,剥菜叶子,掐葱根,末了要走了还随手捏去几棵豆芽。年轻的女子在市民里仍有个“小”字,行为做事却要充大。越是小,越怕人说小,如日本偏自称大日本帝国,一个长江口上的滩城偏要叫作大上海。

依一般的家庭,能花钱的都是女人,女人在家庭有没有地位就看是否掌握花钱的权力,如今的“气管炎”日益增多,是丈夫们越来越多地失去了经济的独立。事实是,真正的男人是不花钱的。日本的一位首相说过,好男人出门在外身上只装十元钱。他有能力去挣钱,挣了钱就让女人去花吧,看着女人去花钱,是把烦琐的家庭日常安排之任交她去完成了。即使女人们将钱花在衣着上、脸面上,那更是男人的快乐,试想,一个人被他救过命又救过另外人的命,他是从内心深处不愿常见到恩人而企望被救过的那人常出现在他面前的。不管如何地否认和掩饰,今日的社会还是以男人为中心的社会,女人——如张爱玲所说——即使往前奔跑,前面遇到的还是男人。所以,有了自己钱的,做了强人的女人,实指望一切要主动,却一切皆不主动,尤其是爱情。

钱的属性既然是流通的,钱就如人身上的垢痂,人又是泥捏的,洗了生,生了洗。李白说,千金散去还复来。守财奴全是没钱的。人没钱不行,而有人挣得钱多,有人挣得钱少,表面上似乎是能力的大小,实则是人的品种所致。蚂蚁中有配种的蚁王,有工蚁,也有兵蚁;狗不下蛋,鸡却下蛋,不让鸡下蛋鸡就憋死。百行百业,人生来各归其位,生命是不分贵贱和轻微的。钱对于我们来说,来者不拒,去者不惜,花多花少皆不受累,何况每个人不会穷到没有一分钱(没有一分钱的是死了的人),每个人更不会聚积所有的钱。钱过多了,钱就不属于自己,钱如空气如水,人只长着两个鼻孔一张嘴的。如果这样了,我们就可以笑那些穷得只剩下钱的人,笑那些没钱而猴急的人,就可以心平气和地去完成各自生存的意义了。古人讲“安贫乐道”,并不是一种无奈后的放达和贫穷的幽默,“安贫”实在是对钱产生出的浮躁之所戒,“乐道”则更是对满园生命的伟大呼唤。

长舌男

一、说车

小时在乡下什么都不怕的,怕狼——炎天晌候有狼就坐在麦田埂上嚎,嚎如哭妇,诱吃过好多人——以至于夏夜在场畔睡凉席,胖的嫩的孩子全被大人们围着。过去了三十年,狼却没有了,这简直是个奇怪的现象!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上,我碰着了从乡下进城来的一个小儿要求着他的爷爷去动物园(爷爷脸上有一道难看的疤,一看就曾是狼挖脸),小儿说:我要看狼!爷爷说:看狼去,几十年我也没见过了,怪……

有狼的时候,人有危机,人不寂寞,突然间发觉没有了狼,人倒活得不重要了似的。

一老一少肯定没有修炼过气功,若是开发了天眼,就会发现,狼其实仍是存在,而且越来越多地集中到了城里。街面上一辆接一辆呼啸往来的汽车,不是全附着了狼的灵魂,每天都有人被“吃”掉的吗?试想想,如果说现在芸芸众生中的许多人穿上了各类皮革的衣服,这许多人是牛羊猪鸡托生上世,那么更有人在拥有了公配的或自购的汽车,这便为随着牛羊猪鸡而来的狼了。可是,有多少人知道我们在城市里生活着是与狼共舞,倒很多很多的人还一心热羡着奋斗着有一辆供享的汽车来显示自己的价值!

这是一种可哀的事,也是上帝冥冥之中安排着生态平衡。狼始终在威胁着人。现代城市越来越发展,狼的灵魂不仅附在了汽车上,而且人本身就存在着几分狼气。

我告诉那老少爷孙不必去动物园的,动物园的狼已经不是狼了。小儿问我为什么。这傻孩子,他还不懂城市,孩子你见过城市的猫吗,不逮老鼠的猫还算是猫吗?

二、说铃

晓平告诉我:凡是城里人,没有不配有一辆自行车的,每一辆自行车没有不装有一颗铃的。对,这铃就是每个人的声。铃都在街上响,响着说:让路,让路!都要求让路,结果都在路上拥挤。人人都想有自己的声,声混浮起来,无字无节,成了噪音。

经常有人把铃就丢了。丢了铃就丢了声。

似乎丢铃的人很多。

冷静一想,我的铃突然不见了,我怎么能没有声呢?我于是在停车处摘下你的铃装在我的车上,你的铃不见了,你又摘下他的铃,摘来摘去,又摘去摘来,其实整个城里只是丢失了一颗铃。

或许,最初丢失的那颗铃是一个孩子干的,孩子偶然好奇,摘下来在里面和尿泥玩,玩毕了,一扬手扔到城河壕的污水里去了。

三、说你

我哪里还是我?虽然没有移植过别人的心肺脾肾,甚至也没有换皮美容,却吃过了多少猪肉、牛肉、羊肉、鸡肉,吃啥补啥,我常常怀疑胳膊上的那片肉是猪的了,脚上的那张皮是鸡的了。尤其患过了多年的病,曾经输过血,喝过成十个胎盘制成的糊状饮品,我就感觉我不是一个人,是合众体,从太阳光下走过,总恍惚着影子也是重叠了。每天晚上,梦是特别地多,境界中人都无序,忽而将至,忽而即逝,情节繁复,转换自如,醒来就发怔,我所有的灵魂一起在做梦了?周围的人开始在议论我,说我变了,性格越来越怪异,行为已无法捉摸,原本某件事我完全可以干得了的,可我干不了,怎样努力也干不了,而某件事大家都认为我干不了的,我却轻而易举地干了!谨慎时,树影子落在地上,我都要跳过去,以为那是个坑;狂放了,肆无忌惮,得意忘形。突然见谁都怕,婴儿当道也退避三舍,突然明明知道手里拿着鸡蛋,却和石头去碰,家里人也唠叨了,在外有说有笑,一进门怎么就三棒子打不出个屁来。这怪我吗,我还是我吗?我不是了我,我还说什么,能说得清吗?我连我也无法把握,人是一呼一吸而生存的,怎么吃饭说话时不感觉我还在呼吸?我一天天长高了,什么时候长的?夜里躺在床上,是哪一时哪一刻在睡着了?坐在那里,其实在走着,因为地球在动。太阳出来了,昨天的太阳绝不是今天的太阳。练什么气功,谁不就在大气层里?土是黄的,为什么长出的辣子是红、菠菜是绿?思维一会升到天上,一会又坠到深渊,想念无数的人,却没有具体的眉眼,如对着坍废的墙根,看腐蚀斑驳的痕迹,出现了各种景象各色人等。常常口里叼着烟斗到处寻找烟斗,正朗诵“给我一个杠杆吧,我会撬起地球”,而走到自家门口,拿了钥匙去开锁,才懊丧在偌大的世界里能拨动的仅仅是自己家锁的一个小孔。我不得不让我变,而且继续会变下去,更多的人不认识我了,我自己也难以认识我,苦恼的是名字依旧。我悔我吃过各种草的种子,如麦如稻如谷,吃过猪牛羊鸡,甚至蛇、蝎、龟和螃蟹,恨我患什么病呀,输他人的血,喝他人的胎盘,如果我是纯粹的我,我忠诚若狗,温媚如猫,愿意受人的正常的幸福和烦恼,可现在,我人非人,兽非兽,物非物!我的眼里溢满了委屈和哀伤的泪水,我只有这样活下去了。所以,我说,谁也不要理我,让我的乌合之众的灵魂去放逐吧,如果要认识我,等过三十年、四十年,某一日我死了,或许火化,高高的炼尸炉的烟囱里会冒出各种颜色的烟来,有一股清正之气,那才是我;或许土埋,坟墓上会长出许多花来,有一株散发幽香的,那才是我。而现在,我不是了真我,怨恨就怨恨吧,责怪就责怪吧,怨恨和责怪的是猪,是牛,是羊,是鸡。还有,悄悄地说吧,我输过的血保不准正是你卖出的血,喝过的胎盘饮品保不准也正是你的。

关于父子

一个儿子酷像他的父亲,旁人看起来很滑稽,做父亲的就要得意了,世界上有了一个小小的自己的复制品,时时对着欣赏,如镜中的花水中的月,这无疑比仅仅是个儿子自豪得多。我们常遇到这样的事,一个朋友已经去世几十年了,忽一日早上又见着了他,忍不住就叫了他的名字,当然知道这是他的儿子,但能不由此而企羡起这一种生生不灭永存于世的境界吗?

做父亲的都希望自己的儿子像蛇蜕皮一样的始终是自己,但儿子却相当多的愿意蝉在蜕壳时的裂变。一个朋友给我说,他的儿子小时候最高兴的是让他牵了逛大街,现在才读小学三年级,就不愿意同他一块出门了,因为嫌他胖得难看。如果父亲是一个官员或者名人,即就不是官员和名人却模样英俊,虽然不会发生像我的朋友那样的悲剧,但做儿子的绝不会爱自己的父亲,就是爱,爱里亲的成分则少,属的成分要多。

中国的传统里,有“严父慈母”之说,所以在初为人父时可以对任何事情宽容放任,对儿子却一派严厉,少言语,多板脸,动辄就吼叫挥拳,我们在每一个家庭都能听到对儿子以“匪”字来下评语和“小心熟了你的皮”的警告。他们常要把在外边的怄气回家来发泄到儿子身上,如受了领导的压制,挨了同事的排挤,甚至丢了一把钥匙,输了一盘棋。儿子在那时没力气回打,又没多少词汇能骂,经济不独立,逃出家去更得饿死,除了承接打骂外唯独是哭,但常常还是不准哭,也就不敢再哭。偶尔对儿子亲热了,原因还多是自己有了什么喜事,要把一个喜事让儿子酝酿扩大成两个喜事。在整个的少年,儿子能随便呼喊国家主席的小名,却不敢悄声说出父亲的大号的,我的邻居名叫“张有余”,他的儿子就从不说出“鱼”来,饭桌上吃鱼就只好说“吃蛤蟆”,于是小儿骂仗,只要说出对方父亲的名字就算是恶毒的大骂了。可是每一个人的经验里,却都在记忆的深处牢记着一次父亲严打的历史,耿耿于怀,到晚年说出来,仍愤愤不平的。所以在乡下,甚至在目下的城市,儿子从来不愿同父亲待在一起,他们往往是相对无言。我们总是发现着父亲对儿子的评价不准,差不多是“呆”“痴相”,以至儿子成就了事业甚或是名人,他还是惊疑不信。

儿子稍稍独立,儿子与父亲的意见就不统一了,愈是与父亲相悖,这儿子就愈是优秀人物。许多史书上已经记载了儿子为了皇位囚禁和弑杀了父亲的事实,即是一个最贫贱的乡里穷儿子,对父亲于某种利益上也“大逆不道”起来了。我曾在一个山村看见过一个儿子哭父亲丧的场面,他泪水汪洋地哭:“大(爸)呀,谁再和你娃争嘴呀?不吃饭咱们是父子,一吃饭咱们就是对头啊!”儿子这么痛哭当然也算个孝子,但他说的哪一句又不是实话呢?

可以说,儿子与父亲的矛盾是从儿子一出世就有了,他首先是父亲的妻子的爱心转移,再就是向你讨吃讨喝以至意见相悖惹你生气,最后又亲手将父亲埋葬。有这样个笑话,说是一个老父在哄孙子吃奶时竟把媳妇的奶头示范性地吮了一口,儿子大为不满,与老父论理,可见儿子是不让其父的,但老父呢,更有一腔积愤,说:“你吮了我老婆三年奶头,我还没寻你事哩,我吮你老婆一口奶头你就凶了?”古语讲男当十二替父志,儿子从十二岁起父亲就慢慢衰退了,所以做父亲的从小严打儿子,这恐怕是冥冥之中的一种人之生命本源里的嫉妒意识。若以此推想,女人的伟大就在于从中调和父与子的矛盾了,世界上如果只有大男人和小男人,其实就是凶残的野兽,上帝将女人分为老女人和小女人派下来就是要掌管这些男人的。

只有在儿子开始做了父亲,这父亲才有觉悟对自己的父亲好起来,可以与父亲在一条凳子上坐下,可以跷二郎腿,共同地吸一锅烟,共同拔下巴上的胡须。但是,做父亲的在已经丧失了一个男人在家中的真正权势后,对于儿子的能促膝相谈的态度却很有了几分苦楚,或许明白这如同一个得胜的将军盛情款待一个败将只能显得人家的宽大为怀一样,儿子的恭敬即使出自真诚,父亲在本能的潜意识里仍觉得这是一种耻辱,于是他开始钟爱起孙子了。这种转变皆是不经意的,不易被清醒察觉的,这似乎像北方人阳气重而喜食状若阴器的麦子,南方人阴气盛而喜食形若阳具的大米一样。也不妨走访一下,家有美妻艳女的人家谁个善于经营花卉盆景吗?有养猫癖的男人哪一个又是满意着他的家妻呢?父亲钟爱起了孙子,便与孙子没有辈分,嬉闹无序,孙子可以嘲笑他的爱吃爆豆却没牙咬动的嘴,在厕所比试谁尿得远,自然是爷爷尿湿了鞋而被孙子拔一根胡子来惩罚了。他们同辈人在一块,如同婆婆们在一块数说儿媳一样数说儿子的不是,完全变成了长舌男,只有孙子来,最喜欢的也最能表现亲近的是动手去摸孙子的“小雀雀”。这似乎成了一种习惯,且不说这里边有多少人生的深沉的感慨、失望和向往,但现在一见孩子就要去摸简直是唯一的逗乐了。有时手伸了过去时才发现是个女孩,手忙停住,又不能暴露尴尬窘相,手就从下而上画了一弧,变成一种理头发的动作,最后摸到了自己后脑勺上,在这一瞬间感叹自己老了,头发全稀落殆尽了。这样的场面,往往使做儿子的感到了悲凉,在孙子不成体统地与爷爷戏谑中就要打发自己的儿子,但父亲却在这一刻里凶如老狼,开始无以复加地骂儿子,把积聚于肚子里的所所有有的不满全要骂出来,直骂个天昏地暗。

但爷爷对孙子不论怎样地好,孙子却是不记恩的。孙子在初为人儿时实在也是贱物,他放着是爷爷的心肝不领情而偏要做父亲的扁桃体,于父亲是多余的一丸肉,又替父亲抵抗着身上的病毒。孙子没有一个永远记着他的爷爷的,由此,有人强调要生男孩能延续家脉的学说就值得可笑了。试问,谁能记得他的先人是什么模样又叫什么名字呢?最了不得的是四世同堂能知道他的爷爷、老爷爷罢了,那么,既然后人连老老爷爷都不知何人,那老老爷爷的那一辈人一个有男孩传脉,一个没男孩传脉,价值不是一样的吗?话又说回来,要你传种接脉你明白这其中的玄秘吗?这正如吃饭是繁重的活计,不但要吃,吃的要耕要种要收要磨,吃时要咬要嚼要消化要拉泄,要你完成这一系列任务就生一个食之欲给你,生育是繁苦的劳作,要性交要怀胎要生产要养活,要你完成这一系列任务就生一个性之欲给你,原来上帝在造人时玩的是让人占小利吃大亏的伎俩!而生育比吃饭更繁重辛劳,故有了一种欲之快乐后还要再加一种不能断香火的意识,于是,人就这么傻乎乎地自鸣其乐地繁衍着。唉唉,这话让我该怎么个说呀,还是只说关于父子的话吧。

我说,作为男人的一生,是儿子也是父亲,前半生儿子是父亲的影子,后半生父亲是儿子的影子。前半生儿子对父亲不满,后半生父亲对儿子不满,这如婆婆和媳妇的关系,一代一代的媳妇都在埋怨婆婆,你也是媳妇你也是婆婆你埋怨你自己。我有时想,为什么上帝不让父亲永远是父亲,儿子永远是儿子,人数永远是固定着,儿子那就甘为人儿地永远安分了呢?但上帝偏不这样,一定是认为这样一直不死地下去虽父子没了矛盾而父与父的矛盾就又太多了,所以就要重换一层人,可是人换一层还是不好又换,就反反复复换了下来。那么,换来换去还是这些人了!可不是吗,如果不停生人死人,人死后灵魂据说又不灭,那这个世界里到处该是幽魂了,我们抬脚动手就要碰撞他们或者他们碰撞了我们。不是的,绝不是这样的,一定还是那些有数的人在换着而重新排列罢了。记得有一个理论是说世上的有些东西并不存在着什么优劣,而质量的秘诀全在于秩序排列,石墨和金刚石其构成的分子相同,而排列的秩序不一,质量截然两样。聪明人和蠢笨人之所以聪明蠢笨也在于细胞排列的秩序不同。哦,不是有许多英雄和盗匪在被枪杀时大叫“二十年又一个×××”吗?这英雄和盗匪可能是看透了人的玄机的。所以我认为一代一代的人是上帝在一次次重新排列了推到世界上来的,如果认为那怎么现在比过去人多,也一定是仅仅将原有的人分劈开来,各占性格的一个侧面一个特点罢了,那么你曾经是我的父亲,我的儿子何尝又不会是你,父亲和儿子原是没有什么区别的。明白了这一点多好呀,现时为人父的你还能再专制你的儿子吗?现时为人儿的你还能再怨恨现时你的父亲吗?不,不,还是民主、和平、仁爱地活着这一世人的为好,好!

说孩子

和女人在一起,最好不要提起她的孩子——一个家庭组合十年,爱情就老了,剩下的只是日子,日子里只是孩子,把鸡毛当令箭,不该激动的事激动,别人不夸自家夸。——她会全不顾你的厌烦和疲劳,没句号地要说下去。人的心是一辈一辈往下疼的,如摆砖溜儿,一块砖撞倒一块砖,不停地撞下去。我曾经问过许多人,你知道你娘的名字吗?回答是必然的。知道你奶奶的名字吗?一半人点头。知道你老奶奶的名字吗?几乎无人肯定。我就想,真可怜,人过四代,就不清楚根在何处,世上多少夫妇为“续香火”费了天大周折,实际上是毫无意义!全然地拒绝生育,当然是对人类的不负责任,但除过那些一定要生儿生女,一定要生儿不生女的人外,现代社会里的夫妇要孩子纯粹是一种精神的需要,有个乐趣,如饲猫饲狗,或许为了维系家庭。一个女人曾对我说,夫妻是衣服的两片襟,没有孩子就没有纽扣啊!

有了孩子,谁都希望孩子小时候乖,长大了有出息。结婚生育,原来是极自然的事,瓜熟蒂落,草大结籽,现在把生儿育女看得不得了了,照仪器呀,吃保胎药呀,听音乐看画报胎教呀,提前去医院,羊水未破就呼天喊地,结果十个有八个难产,八个有七个产后无奶。十三年前我在乡下,隔壁的女人有三个孩子,又有了第四个,是从田地里回来坐在灶前烧火,觉得要生了,孩子生在灶前麦草里。待到婴儿啼哭,四邻的老太太赶去,孩子已收拾了在炕上,饭也煮熟,那女人说:“这有啥?生娃像大便一样的嘛!”孩子生多了,生一个是养,生两个三个也是养,不见得痴与呆,脑子里进了水,反倒难产的,做了剖宫产的孩子,性情古怪暴戾,人是胎生的,人出世就要走“人门”,不走“人门”,上帝是不管后果的。

我长久地生活在北方,最愤慨的是有相当多的人为一个小小的官位尔虞我诈,钩心斗角,到位上了,又腐败无能,敷衍下级,巴结上司,没有起码的谋政道德,后来去南方了几趟,接触了许多官员,他们在位一心想干一番事业,结果也都干得有声有色。究其原因,他们说,不怕丢官,丢了官我就去做生意,收入比现在还强哩!这是体制和社会环境所致。如今对儿女的教育何尝有点不像北方干部对待官职的态度呢?人口越来越多,传统的就业观念又十分严重,做父母的全盼望孩子出人头地,就闹出许多畸形的事体来。有人以教孩子背唐诗为荣耀,家有客人,就呼出小儿,一首一首闭了眼睛往下背。但我从没见过小时能背十首唐诗的“神童”长大成了有作为的人。有人省吃俭用地买钢琴呀,买绘画的颜料笔纸呀,用金钱加拳头要培养个音乐家和画家,结果只能培养出一大批挣便宜钱的半通不通的“辅导”。社会是各色人等组成的,是什么神就归什么位,父母生育儿女,生下来、养活到大,施之于正常的教育就完成了责任,而硬要是河不让流,盛方缸里让成方,装圆盆中让成圆,没有不徒劳的,如果人人都是撒切尔夫人,人人都是艺术家,这个世界将是多么可怕!接触这样的大人们多了,就会发现,愈是这般强烈地要培养儿女的人,这人愈是活得平庸。他自己活得没有自信了,就将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这行为应该是自私和残酷,是转嫁灾难。试想,你自己都是那样,还苛刻地要求儿女,儿女会怎么看你?儿女的生命是属于儿女的,不必担心没有你的设计儿女就一事无成,相反,生命是不能承受过轻和过重的,教给了他做人的起码道德和奋斗的精神,有正规的学校传授知识和技能,更有社会的大学校传授人生的经验,每一个生命自然而然地会发出自己灿烂的光芒的。

如果是作小说,作家们懂得所谓的情节是人物性格的发展,而活人,性格就是命运。曾经流行过一种测验法,即让你随口说出三个动物来,每个动物又以最少三个词来比喻,第一个动物的比喻词便是你的自我感觉,第二个动物的比喻词是别人对你的看法,第三个动物的比喻词是原本的你。我测过百余人,发觉自我感觉不管如何变化,总超不出两类,一是良好,如龙,是飞腾的龙,威严的龙,美丽的龙;一是喋喋抱怨,如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的牛,一生辛勤的牛,为人耕作的牛。可以说,人是很难认识自己的,这如眼睛看不见眼睛一样。但认识自己,设计自己却是人至关重要的事!天才不是三百年才出现一个两个的,天才是每个人都存在的,关键是是否发现自己身上的天才。遗憾的是很多很多的人至死没有发现和发展自己的天才潜能,所以,伟大的人物总是少,众生才芸芸。

我也是一个父亲,我也为我的独生女儿焦虑过,生气过,甚至责骂过;也曾想,我的孩子如果一生下来就有我当时的思维和见解多好啊。为什么我从一学起,好容易学些文化了,我却一天天老起来,我的孩子又是从一学起?!但当我慢慢产生了我的观点后,我不再以我的意志去塑造孩子,只要求她有坚忍不拔的精神,只强调和引导她从小干什么事情都必须有兴趣,譬如踢沙包,你就尽情地去踢,画图画,你就随心所欲地画。我反对要去做什么“家”,你首先做人,做普通的人。继承了我的秉性,孩子胆小,我的亲戚们让孩子在外要刚硬,谁敢打你你就打他。我说,社会毕竟不是整日打架的社会,学得那么刚硬还像个女孩子吗?小不忍到底要坏大谋的。

我对待儿女的观点,是会被相当多的人反对的,或许将永远落下不称职的父亲的声名。我虽然常常看着小学生、中学生不分昼夜地在书桌前用功,心中充满了悲哀——大人们都在自己的岗位上消极怠工,却把恶果转嫁于孩子——但我也得让女儿去做作业,去复习,去拿回考试的高分。我现在唯一能做到的,是不能忍受着一些女人向我讲述她为孩子设想的伟大而美丽的前景,她不停地在说,使用着连续的逗号,好不容易出现一个句号了,我得赶紧就说:“哎呀,差点忘了,××要我回个电话的!”我得逃避,我终于学会了逃避。

说房子

人活在世上需要房子,人死了也需要房子,乡下的要做棺、拱墓,城里的有骨灰盒。其实,人是从泥土里来的,最后又化为泥土,任何形式的房子,生前死后,装什么呢?

有一个字,囚,是人被四周围住了。房子是囚人的,人寻房子,自己把自己囚起来,这有点像投案自首。

过去的地主富农,买房买地,现在一般的农民省吃俭用,第一个建设就是盖房,活着没有盖所房子,好像一个总统没有治理好国家一样,很丢人的。时下的房地产很热,大款们也是广置房产,都要囚,囚了自己,还要给子子孙孙都有囚的地方。

为了房子,人间闹了多少悲剧:因没房女朋友告吹了;三代同室,以帘相隔,夫妻不能早睡,睡下不敢发声,生出性的冷淡和阳痿;单位里,一年盖楼,三年分楼,好同事成了乌眼鸡似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与分房不公的领导鱼死网破。

人为什么都要自个儿寻囚呢?没有可以关了门、掩了窗,与相好谈恋爱的房子,那么到树林子去,在山坡上,在洁净鹅卵石的河滩,上有明月,近有清风,水波不兴,野花幽香,这么好的环境只有放肆了爱才不辜负。可是,没有个房子,哪里都是你的,哪里又岂能是你的?雁过长空无痕,春梦醒来没影,这个世界什么都不属于你,就是这房子里的空间归你。砰地推开,砰地关上,可以在里边四脚拉叉地躺着抽烟,可以伏在沙发上喘息;沏一壶茶品品清寂,没有书记和警察,叱责老婆和孩子。和尚没有家,也还有个庙。

人就是有这么个坏毛病,自由的时候想着囚,囚了又想到自由。现在有些人房子有几幢数套,一套里有多厨多厕,却向往没墙没顶的大自然,十天半月就去山地野外游览,穿宽鞋,过草地,吃大锅,放响屁,放浪一下形骸。没房子的,走到公共厕所都在暗暗设计:这房子若归我了,床放在哪儿好,灶安在哪儿好。人都被上帝分配在地球上,地球又有引力,否则,在某个早晨,人都会突然飞掉。

人多多少少都会有点房子的,是一室的或者两室三室的——人什么都不怕,人是怕人,所以用房子隔开,家是一人或数人被房子囚起来。一个村寨有村寨墙,一个城有城墙。人生的日子整齐分割为四季一年,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天,每人每家的居住就如同将一把草药塞进药铺药柜的一个格屉一个格屉里,有门牌号码,以数字固定了——《易经》就是这么研究人的,产生了定数之说。人逃不出为自己规定的数字的。

有了房子,如鸟停在了枝头,即使四处漂泊,即使心还去流浪,那口锅有地方,床有地方,心里吃了秤锤般地实在。因此不论是乡下还是闹市,没有人走错过家门,最要看重的是他家的钥匙。有家就有了私产和私心,以前有些农民出门在外,要拉屎都要憋着跑回去,拉在他家的茅坑里,憋不住的,拉下来也用石头溅飞,不能让别人捡拾去。而工厂的工人,也有人有了每天要带些厂里的幺小零碎回家的瘾,如钳子呀,铁丝呀,钉子呀,实在想不出拿什么了,吃过饭的饭盒里也要装些水泥灰。房间里,随心所欲地布置了,在外做什么职业,在内就表现什么风格,或者在外得不到的,在内就要补上。官人们的座椅大,躺椅长,桌上有两副眼镜,看报纸一副,看人一副,墙上要有大的地图,书架里有领袖的装帧豪华的文集。款人们的房间里英文字母最多,以钱币叠成的菠萝挂在墙上,有一个壁橱是供了财神的,通有电光,遥感能发“财源茂盛”之声,想做艺术家的布置出了比艺术家还艺术家的氛围,有完整的盘羊头骨,有偌大的插画轴瓷缸,书不上架堆在桌上,纸烟拆开用烟斗来吸。那些自己做苦工偏要培养儿女做音乐家的,钢琴摆在窗下。病恹恹的,常年卧床的,挂龙泉剑在床头。而实在的人,过平常日子,家具是逐步添办的,色调不一,米袋子同浴盆、凉鞋、舍不得丢的吃过饼干的盒子塞在床下,醋瓶子、蒜瓣和《新华字典》共放于缝纫机面板上,墙上是全家照片镜框和孩子的三好学生奖状,他们今天把桌子移靠窗,明天床又东西向变为南北向,常变要出新,再折腾还是拥挤。

书上写着的是:家是避风港,家是安乐窝。有房子当然不能算家,有妻子儿女却没有房,也不算有家。家是在广大的空间里把自己囚住的一根桩。有趣的是,越是贪恋,越是经营,心灵的空间越小,其对社会的逃避性越大。家真是船能避风吗,有窝就有安与乐吗?人生是烦恼的人生,没做官的有想做做不上的烦恼,做了官有不想做不做不行的烦恼。有牙往往没有锅盔(一种硬饼),有了锅盔又往往没了牙齿。所以,房间如何布置,家庭如何经营都不重要,睡草铺如果能起鼾声,绝对比睡在席梦思沙发床上辗转不眠为好。用不着热羡和嫉妒他人的千般好,用不着哀叹和怨恨自己的万般苦,也用不着耻笑和贱看别人不如自己,生命的快活并不在于穷与富、贵与贱。

奋斗,赚钱,总算有满意的房子了,总算布置得满意了,人囚在家里达到人初衷了吧?人的毛病就来了!人又要冲出这个囚地,“情人”一词越来越公开使用;许多男人都在说,最大的快乐是妻子回了娘家;普遍流行起“能买来床,买不来睡眠,能买来食物,买不来胃口,能买来学位,买不来学问”……蚕是以自吐的丝囚了自己的,蚕又要出来,变个蝴蝶也要出来。人不能圆满,圆满就要缺,求缺着才平安,才持静守神。

世上的事,认真不对,不认真更不对,执着不对,一切视作空也不对,平平常常,自自然然,如上山拜佛,见佛像了就磕头,磕了头,佛像还是佛像,你还是你——生活之累就该少下来了。

关于女人

如果作理性的分析,一个女人,既然是仅属于女性的人,其形象的美与丑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但实际的情况是,每一个男人,包括最理性者,见到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漂亮的女人,没有不产生异样感觉的。成语词典里,美女人被比作花,比作月;贾宝玉感慨女人是清水做的,我们或许嘲笑这是情种们的言论,但沈从文说过,女人是天使和魔鬼合作的产物,甚至胡适先生谈佛的戒色,主张见到美女人就立即想她老了的形象,想她死后的一副骷髅,这岂不暴露了美女人仍对他们有着强大的诱惑,只是无可奈何地逃避罢了。真正有点不注重了女人美丑的是那些偏僻乡间的贫困的老大不小的光棍汉,“尾巴一揭是个女的”。他们认为,只要能娶来在他的土坑上就行了。他们对于美的女人有不属于自己的潜层意识。如同我们身为机关科员,平日眼盯着科长、处长的位子,而从来没有要当国家主席的念头,即使去了一趟中南海,也不至于流连忘返,夜不成寐。可这些身子很饥渴的光棍汉毕竟还要说:“什么美的丑的,灯一拉还不都一样吗?”他们在婚后也就至死不点了灯行房事,可见对女人之美的愉悦是男人共有的,对美女的追求只阻于穷,穷不择妻。

可以说,社会发展到今天,妇女解放的口号呐喊了几个世纪,但世界还根子里是男人的。任何男人,不管说与不说,还是以外表的感觉首先对一个初识女人采取对待的态度,恋爱中的“一见钟情”被歌颂得十分美妙,一见钟情的当然是外貌。每个男人都希望自己的老婆长得漂亮,诚然漂亮的标准异人异样,且人人都是那么择着,最后没有剩下的,如挑到底卖到完的桃子。而女人呢,也习惯了拿自己的漂亮去取悦男人,“为知己者容”,瞧,说得似乎高尚,其实一把辛酸。一个不引起男人注意的、不被男人围绕着殷勤的女人,这女人要么自杀,要么永不出户,要么发誓与命运抗争,刻苦磨炼一种技艺而活着。哪个女人不企图提高街头上的回头率呢?即使遇上了太馋的目光,场面难堪,骂一句“流氓!”那骂声里也含几分得意。现在社会上的商店,几乎全是为女人开设,出售着大量的衣服和化妆品,百分之八十的杂志封面刊登的是女人的头像,好像这个世界是女人的,其实这正是男人世界的反映。男人们的观念里,女人到世上来就是贡献美的,这观念女人常常不说,女人却是这么做的。这个观念发展到极致,就是男人对于女人的美的享受出现异化,具体到一对夫妇,是男人尽力为女人服务,于是,一些蠢笨的男人就误认为现在是阴盛阳衰了。三十年代有个很有名的军人叫冯玉祥的,他在婚娶时问他的女人为什么嫁他,女人说:是上帝派我来管理你的。这话让许多人赞叹。但想一想,这话的背后又隐含了什么呢?说穿了,说得明白些,就是男人是征服世界而存在的,女人是征服男人而存在的,而征服男人的是女人的美,美是男人对女人的作用的限定而甘愿受征服的。懂得这层意思的,就是伟大的男人,若是武人就要演“英雄难过美人关”的故事,若是文人就有“身死花架下,做鬼也风流”的诗句。而不懂这层意思,便有了流氓,有了挨枪子的强奸罪犯。

明白了这个世界仍是男人的,女人也明白了自己的美的作用,又不被美而被动了自己的人格,又使美能长长久久为自己产生效力,女人该怎样地去活呢?上帝创造万物原本公正平衡,古有杞人忧天,天是永远不会塌下来的,即使地球爆炸了,仍有供人生存的星球。过去我们以木取火,眼看着山上的树木被砍了回家烧饭,树砍光了,连树根也刨了,就害怕某一日用什么来烧饭呢,但后来就有了能燃烧的叫煤的石头,叫煤的石头挖尽了,又有了电,或许将来没有了电,烧饭的燃料就会出现别的。男女既为人类的两半,从来没有男为多半,女为少半,两半同中有异,异而相吸,谁也离不得谁。相吸的是以性为磁的,性是人类同吃同喝一样重要的一种欲,性欲的刺激是以人之外貌美好为点,而欲是创造世界的原动力,这也正是上帝造人之所以分为男女的秘诀所在。对于性这种欲的冲动,人类在有了文明后带有两种说法,一是称作爱情,给以无以复加的歌颂,作为所有艺术的永恒专题;一是斥为色情,给以严厉的诋毁和鞭挞。可是,谁能说清爱情是什么呢,色情又是什么呢?它们都是精神的活动,由精神又转化为身体的行动,都一样有个“情”字,能说是爱情是色情的过滤,或者说,不及的性就是爱情,性的过之就是色情吗?不管怎么说,它们原是没区别的。女人大约有分为几个型的,如贤妻良母型和轻佻放荡型,等等,又有以别的角度分为两大类的,即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这种种类型,实质是男人的目光所见。好多男人喜欢的是轻佻的女人,希望招之,女人就会来之,在一起说,笑,打情骂俏,但他们常常不愿这样的女人成为他们的妻子,对于妻子,却要求永远忠于他们,视丈夫以外的男人为石头木头,女人们到底将要全部作为妇人的。如果都对自己的妻子严格限制,天下哪儿又有供自己风流的女人呢?这就是男人最矛盾的地方,所以男人在某种意义上讲是最自私和丑恶的动物。女人之所以要做真正的女人,首先要懂得男人的秉性:男人是朝三暮四的,是喜新厌旧的,是吃了碗里看在锅里的,不胡思乱想的男人不是男人,所谓的在性上的高尚与卑下的男人之分是克制的力量强弱,是环境的允许与限制,是文化重负下的犹豫和果断。孔子说女人和小人难养,远之不行,近之不行,男人更是这样,常常有男人以占有过众多女人为荣耀,以致到最后,乐道的只是数字而无法记忆起某个女人的名姓和形象;也有男人家有美妻仍立于街头感慨美女如云,觉得每一个都胜过家中的那位,若他真的又娶了街头最美的一个,不久又会觉得此不如彼。爱是得不到的为爱,可望而不可即,女人如果是一条总在手指间滑脱而去的泥鳅,男人就有了苍蝇一样的勇敢。于是,聪明的女人要使自己永远被男人看重,做了妻子永远要获得丈夫的宠爱,她应追求的不是让男人占有,也不占有男人,和让男人占有,也占有男人,转换这种关系的是一种平等,一种自我的独立。以自我而活,活有个性,活有热情,这就常活常新,正是这种常活常新,恰好符合了男人的那份易于疲倦的贱的秉性,使他们有了新鲜感,有了被吸引力。这结局虽然同讨好男人要企图达到的目的一样,但质发生了变异。可惜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许多的女人不知道了怎样做女人,长得美固然是一份资本,但形象之美能从小保持到老吗?以美色之貌满足男人,美色之祸男人必然厌恶,且世上美貌有各式各样的美貌型,以其之一怎能囊括全部而统治男人的吃了五味想六味呢?以轻佻放荡取悦,轻看了自己,什么样的男人都要轻看你。太爱听赞美的话,就易使男人阴谋得逞,顺竿而爬。太善良,对男人太好,又会使男人产生错觉,膨胀一份贼胆。漂亮是美的表,端庄是美的质,我们敬奉菩萨,首先是我们喜欢菩萨的漂亮,而菩萨庄重,再淫荡的男人也没有产生过要强奸她的邪念,但任何男人谁没有跪倒在菩萨脚下呢?

可以说现在有相当多的女人不满男人的世界,却错误地一心要做女强人。常常听到有做母亲的在培养女儿做撒切尔夫人,撒切尔夫人之所以被称为铁女人,那是指政治而言,她们的理解,女人就要风风火火,就要慷慨激昂,好争好斗,如猛虎狮子。男人在主导着这个世界,这已经是人类的不幸,如若某一日女人也主导了这个世界,那同样是人类的不幸。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男人与女人两极发展,这才是真正的男人和女人,才是上帝造人的原意,男者不男,女者不女,反倒使阳阴世界看似合一,实则不平衡了。

独立做女人的人格,热情地对待生活,对待自己,为自己而活,活得美好,女人越会对男人产生永久的吸引,这就是平等,与男人平等是真正地活出了女人味。有了这种与男人平等地生存于世上,平等地做夫妻的女人味,或许长得漂亮,或许长得不漂亮,但自然而然地就产生了你的态。态是古时用语,态无法言说,类似当今人所谈的气质和风度。女人的漂亮不会永驻,女人的态却长伴终生。李渔讲女人有态,三分漂亮可增加到七分,女人无态,七分漂亮可降落到三分,它如火之有焰,如灯之有光,如金银之宝气。态当然有天生具有的,但更多是后来可培养。古时候,有态的女人是声名显赫的妓女,妓女在那时是以男人而活着的附属物,但往往成为了棋琴书画俱佳的高等艺妓,却成了活得与男人平等活着的最自为的人,所以最有了态。现在当然没必要只有牺牲自己,渡过血与泪的深渊而再出生污泥成莲荷,已经是有气质和风度的女人越来越多,这是社会的进步,女人们这么活下去,活着的才是真正的女人。

说美容

女人是赤裸的,女人却最善藏。藏着的部分以藏显露,如特别讲究服装要体现出线条;露着的那片脸上因为有五官,五官像阿拉伯数字,组合了就是号码,脸还要化妆,亦藏欲更露。

我们把画画叫美术,爱美,也就是爱画,于是女人将脸当了画布。动物皆有以美羽美纹美声来吸引异性的,说到底,美的实质的东西是性。如果世上没有女人,男人是不会去修建厕所,世上没有了男人,女人也不会去化妆。

不把真面目示人,这就是女人——见人不化妆,是不尊重对方呀!——性的虚幻下的活动里,男人需要假,女人就制造假。女人假到最后,真作假时假亦真:自己也怀疑了自己。一个女人说她画眉,哪日没有画了,就感觉没长了眉毛。

化妆的盛行,使女人越来越失去自信。谁还敢素面朝天?“女容为悦”从古代一路喊下来,现在似乎已是生活得越好,物质越丰富,女人的所悦者越少,情爱越难得。因为现代城市的女人就比乡下女人化妆得严重。女人们喜欢比喻月亮,说是明镜,是玉盘,是天灯,是夜之眼,比喻得已不知月亮到底是什么了;女人们都在形容,形容到不知什么身份什么年龄,戏永不散场,演员满街走。

其实,女人用不着化妆,化妆应为男人的事,如鸟兽中的凤、雄狮、公鸡和鸳。女人的化妆已经是违背了自然规律,轻贱了自己,更不必割这样填那样再做美容手术。人的身体,每一个部位,甚至一颗痣,一条皱纹,都是极其协调地配合在一起的,这如同大自然所形成的山丘、河流、洞涧、树林一样,它有它的风水。人体也有风水,随便去改造,就失去了和谐,也失去了特点和标志。

上帝既然造了我们,我们应该自信。

说打扮

打扮唯美。美是生命存在的过程,如林语堂说,鹤足的挺拔之美是逃离危险的结果,熊掌的雄壮之美是捕获食物的结果。性也产生美,性说到底还是生命延续的需要,所以花为了蜂蝶争艳,雄狮为了雌狮长发。人和禽兽的不同,是雄的长得不好看而雌的长得好看,女人比男人好看了,还要在女人之间显出自己更好看,这就有了打扮。

打扮是以藏和露为技巧的,藏除了真的藏短处,藏重要的还是为了露。在脸上涂各种化妆物是要更表现脸,设计服装讲究线条也是更要展示身材。中国人善于收拾厨房,不大理会厕所,有灶神没有茅房神,这种习惯思维用到身体打扮上,也是打扮(露)进口部位,不打扮(藏)出口部位。如果说羞耻,身体的一头一尾是不能同时盖着或露着,露了头就盖尾,要露尾,用毛巾把头盖了,尾露着也无所谓。

如一张画布,几种颜料,画就一幅幅画下来,人就是头发、脸、衣裤和鞋袜,翻来覆去在那里经营着,学着动物,也学着植物,把金木水火土全做了材料。人的打扮是为了鲜活人的眼睛,它不取悦于别类,这如同我们在乎于鸡的肥瘦而不是鸡的丑俊,世上如果只有男人或只有女人,世上是不会有厕所的。但打扮毕竟是皮面上的操作,人格和素质如白纸灯笼里的灯泡,灯泡是红色的,灯笼就是红灯笼,灯泡是黄色的,灯笼就是黄灯笼。于是有人艳,有人妖艳,有人清雅,有人清而不雅,警察穿了警服才是警察,老中医先生不背药箱也认得是老中医先生,妓女就给人脏的感觉,闲汉留下的印象是懒。

不扮不是人,人还是打扮着好,尤其女人。打扮得越有个性、越有风格才是会打扮,有人以为穿高档的、穿时兴的就是美,虽有三分人才七分穿的话,但有人越打扮越美,有人越打扮越丑。见什么都能吃的,吃了什么都觉得香的,并不是美食家,事实是这样的人没有不平庸的,一样的规律,凡是社会上兴什么衣服就穿什么的人都不是美人。

随着社会的发展,打扮技巧不断提高,服装有了“精品屋”,化妆有了“美容院”,一般人的想法里,邓小平说话是玉言,一定镶了金牙的,但邓小平没有。张艺谋应该穿名牌吧,张艺谋穿的是板儿鞋。过去走到哪儿,见的是演员长得漂亮,穿得鲜艳;现在大小任何城市里,街头上都是流光溢彩,美色如云,芸芸众生很难在脸上看出年龄,在服装上分出穷富。我们看天上的麻雀,几乎都是一个样,分不清这一只不是那一只,人如果都成了美人,其实就没有了美人。过去有个故事,说一个懒婆娘长年不洗脸,有一夜贼入室偷窃,与贼搏斗,贼拿刀照她脑门上砍了一下,她倒在地上只说这下死了,可后来又觉得没死,起来一看,地上两半个脸,原来贼砍开的是垢痂结的脸壳。如今有的人粉越抹越厚,真怀疑也有了个壳,那高级化妆品和垢痂有什么两样?人穿衣是取暖的,讲究到衣服要冻死身子或焐死身子,人最后就成木头了,是挂衣架子。

人若是一块石头,生了苔藓,一年四季变换颜色,那怎么变来就怎么变去,可人的秉性是得寸而进尺,有了一条好裤带就想配好裤子,有了好裤子得有好上衣,那么帽子呀鞋呀欲望越来越多,思维也变了。打扮一旦成了社会时尚,风气靡丽,必然少了清正之气。过去有一句名言:最容易打扮的是历史和小姑娘。现在呢?没有学问的打扮得更像有学问,不是艺术家的打扮得更像艺术家,戏比生活逼真,谎言比真理流行。

当一切都在打扮,全没有了真面目示人的时候,最美丽的打扮是不打扮。

说生病

有一种病,在身上七年八年不愈,要想想,这一定是有原因了。泄露了不该泄露的天的机密?说破了不该说破的人的隐私?上帝的阴谋最多可以意会而不能言传的。那么,这病就特别的有意义,自感是一位先知先觉、勇敢的普罗米修斯,甘受惩罚吧。或许,人是由灵魂和肉体两方结合的,病便是灵魂与天与地与大自然的契合出了问题,灵魂已不能领导了肉体所致,一切都明白了吧,生出难受的病来,原来是灵魂与天地自然在做微调哩。

真如果这么对待了生病,有病在身就是一种审美。静静地躺在床上,四面的墙涂得素白,定着眼看白墙,墙便不成墙——如盯着一个熟悉的汉字就要怀疑这不是那个汉字——墙幻作驻云,恰有穿白衣白帽白口罩的“天使”女子送了药来。吊针的输液管里晶莹的东西滴滴下注,作想这管子一头在天上,是甘露进入身子。有人来探视,都突然温柔多情,说许多受感动的话,送食品,送鲜花。生了病如立了功,多么富有,该干的事都不干了,不该享受的都享受了,且四肢清闲,指甲疯长,放下一切,心境恬淡,陶渊明追求的也不过这般悠然。

最妙的是太阳暖和,一片光从窗子里进来跌在地上,正好窗外有一株含苞的梅,梅枝落雪,苞蕾血红,看作是敛羽静立的丹顶鹤,就下床来,一边掖了下坠的衣襟一边在光里捉那鹤影。刚一闷住,鹤影已移,就体会了身上的病是什么形状儿的,如针隙透风,如香炉细烟,如蚕抽丝,慢慢地离你而去的呢。

暂不要来人的好,人越多越寂寞,摆一架古琴也不必装弦,用心随情随意地弹。直捱到太阳转黑月亮升起,插一盘小电炉来煎中药,把带耳带嘴的砂锅用清水涤了又涤,药浸泡了,香点燃了,选一个八卦中的方位和时分,放上砂锅就听叽叽咕咕的响声吧。药是山上的灵根异草,采来就召来了山川丛林中的钟毓光气,它们叽咕是酝酿着怎么扶助你,是你的神仙和兵卒。煎过头遍,再煎二遍,满屋里浓浓的味,虽然搅药不能用筷子,更不得用双筷——双筷是吃饭的——用一根干桃棍儿慢慢地搅,那透过蘸湿了的蒙在砂锅上的麻纸上蒸气弥漫,你似乎就看到了山之精灵在舞蹈,在歌唱,唱你的生命之曲。

躺在床上吧,心可以到处流浪,你无处不在,无所不能,从未有过这般的勇敢和伟大,简直可以要作一部类屈原的《离骚》。当你游历了天上地下,前世和来世,熄了灯要睡去了,你不妨再说一些话,给病着的某一部位说话。你告诉它:×呀,你对我太好了,好得使我一直不觉得你的存在。当我知道了你的部位,你却是病了。这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终于明白了在整个身子里你是多么的重要,现在我要依靠你了,要好好保护你了,一切都拜托你了,×!人的身体每一处都会说话,除嘴有声外,各部无音,但所有的部位都能听懂话的,于是感受会告诉心和大脑,那有病的部位精神焕发,有了千军万马的英雄在同病毒战斗。什么“用人不疑”的仁,什么“士为知己者死”的义,瞬间里全体会得真切和深刻。

生病到这个份儿上,真是人生难得生病,西施那么美,林妹妹那么好,全是生病生出了境界,若活着没生个病,多贫穷而缺憾。佛不在西天和经卷里,佛不在深山寺庙里,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生病只要不死,就要生出个现世的活佛是你的。

说死

人总是要死的。大人物的死天翻地覆,小人物说死,一闭眼儿,灯灭了,就死了。我常常想,真有意思,我能记得我生于何年何月何日,但我将死于什么时候却不知道。一觉睡起来,感觉睡着的那阵就是死了吧,睡梦是不是另一个世界的形态呢?我的一个画家朋友,一个月里总要约我见一次,每次都要交我一份遗书,说他死后,眼睛得献给×××医院,心肺得献给×××医院。过些日子,他又约我去,遗书又改了,说×××医院管理混乱,决定把眼睛献给另一个×××医院的。对于死和将死的人见得多了,我倒有个偏见,如果说现在就业十分艰难,看一个孩子待父母孝顺不孝顺就看他能不能考上大学,那么,评价一个人的历史功过就得依此人死后是否还造福于民。秦始皇死了那么多年,现在发掘了个兵马俑坑,使中国赢得了那么大的威名,又赚了那么多旅游参观的钱,这秦始皇就是个好的。

人怕毛毛虫,据说人是从小爬虫衍变的,人也怕人,人也怕自己,怕自己死。在平日,寿比南山的话我们说得很多,万寿无疆也喊过,是极少以死来恭维的话,死只能是对敌人最痛恨的诅咒,是法典中的极刑。依我的经验,三十岁以前,从来是不思考到死的,人到了中年,下一辈的人拔节似的往上长,老一茬的人接二连三地死去,死的概念动不动冒在心头,几个熟人凑一堆了,瞧,谁怎么没有来?死了,就说半天关于死的话题。凡能说到死的人,其实离死还遥远,真正到了死神立于门边,却从不说死的。我见过许多癌症病人,大都有三个发展阶段,先是害怕自己是癌症,总打问化验检查的结果,观察陪护人的脸色。再是知道了事实,则拒不接受,陪护人谎说是无关紧要的某某部位炎症,他也这么说,老实地配合治疗,相信奇迹的出现。后是治疗无效果,绝望了,什么话也不说了,眼睛也不愿看到一切,只是流泪。人一生下来就预示着死,生的过程就是死的过程,这样的道理每个人在平时都能说一套,甚至还要用这般的话去劝导临死的人,而到了自己将死,却便想不开了。《红楼梦》里的那一段《好了歌》,说的是功名、富贵、声色不能看得通达是人生的弱点,那么,人性里最大的可悲处是不能享受平等。试想,我们作为一个平头百姓,平日里看不惯以权谋私,看不惯不公正的发财,提意见呀闹斗争呀地要平等,可彻底消除贵贱穷富和男女老幼界限的最平等的死到来时,却不肯死,不死不行的,才依依不舍地去了。

为什么不肯死,民间的意识里,死是要到阴曹地府去的,那是一个漆黑无比的地方。几乎谁也没见过鬼,但每个人都认为鬼是青面獠牙,血口长舌的。接触过许多死去了又活过来的人,他们都在讲死的时候,觉得自己一直往上飞,越往上飞越觉得舒服,甚至能看到睡在床上的自己的身子,还听得到医生的话和亲属的哭。这情景真实不真实,我没有经验,但凡见过的病死的人最后咽气的时候差不多都呈现出一丝微笑的。我在陕西的镇安县见过一次葬礼,十几人围着死人敲锣打鼓唱孝歌,其中一段在唱:“说一声你死了就死了,亲戚朋友都不知道。亲戚朋友知道了,亡人已过奈何桥。奈何桥七寸的宽来万丈的高,中间抹着花油胶。大风吹来摇摇摆,小风吹来摆摆地摇。有福的亡人桥上过,无福的亡人被打下桥。亡人过了奈何桥,从此阴间阳间路两条。社会主义这么地好,你为什么要死得这样早!”这是没办法的,谁都要离开这个人世的,如果人世真是这么地好,你总不能老占着地方不让别人来吧。而且死去有死去的好处,基督教徒们不是说死去要到天堂见上帝吗?共产党的干部也常说“将来要去见马克思”。我们这些芸芸众生,死了只能去阎王那儿报到,阎王是什么,阎王是监督执行公正平等的长官。

把生与死看得过分严重是人的禀性,这禀性表现出来就是所谓的感情,其实,这正是上天造人的阴谋处。识破这个阴谋的是那些哲学家、高人、真人,所以他们对死从容不迫。另外,对死没有恐惧的是那些糊里糊涂的人。最要命的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人,他们最恐惧死,又最关心死,你说人来世上是旅游一趟的,旅游那么一遭就回去了,他就要问人是从哪儿来的又要回到哪儿去。道教来说死是乘云驾鹤去做仙了,佛教来说灵魂不生不死不来不往,死的只是躯体,唯物论来说人来自泥土,最后又归于泥土。芸芸众生还是想不通,诅咒死而歌颂生,并且把产生的地方叫作“子宫”,好像他来人世之前是享受到皇帝的待遇的。

不管怎样美好地来到人世,又怎样地不愿去死,最后都是死了。这人生的一趟旅游是旅游好了还是旅游不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体会。我相信有许多人在这次旅游之后是不想再来了,因为看景常常不如听景。但既然阳世是个旅游胜地,没有来过的还依旧要来的,这就是人类不绝的缘故吧。作为一个平平常常的人,我还是作我平常人的庸俗见解,孔子有句话,是“朝闻道,夕死可矣”,当我第一次读到这句话,我特高兴,噢,孔圣人说过了,早上得了道,晚上就应该死了,这不是说凡是死的人都是得了道的吗?那么,这死是多么高贵和幸福,而活得长久的,则是一种蠢笨,不悟道,是罪过,越是拥戴谁万寿无疆,越是在惩罚谁,他万寿了还不得道,他活着只是灾难更多,危害更大。

海明威有个小说,写的是一个人看见妻子在生产,他承受不了人生人的场面,就割破动脉血管而死了。海明威讲的是生比死可怕。我小时候听水磨坊的老汉说过一个故事,一个人夜里独自在家,有鬼来骚扰,这人不理,鬼很生气,闹得更厉害,以死来威胁,这人说了一句:“我对活着都不怕,我怕死?”这人说得真好,人在世上,是最艰难的事,要吃喝拉撒,要七情六欲,要伤病灾痛,要悲欢离合,活人真不容易的。那些自杀的人,自己能对自己下手,似乎很勇敢,其实是一种自私、逃避和怯弱。

既然死是人的最后归宿,既然寿的长短是闻道的迟早,既然闻道而死去的时候是一种解脱和幸福,对于死应该坦然。而恐惧的人,不能正确地面对死去,也绝不会正确地面对活着,这样的人即使一时还未死,却错误地理解人生,以为人生就是在有限的时间里吃好穿好玩好,要吃好穿好玩好就去掠夺、剥削、欺骗、伤害别人。这样的活着把自己的肚腹变成埋葬山珍海味的坟墓,穿丝挂绸,把身子变成一个蚕,只能是久久得不了道,老而不死,“老而不死是为贼”了。

读山

在城里待得一久,身子疲倦,心也疲倦了。回一次老家,什么也不去做,什么也不去想,懒懒散散地乐得清静几天。家里人都忙着他们的营生,我便往河上钓几尾鱼了,往田畦里拔几棵菜了,然后空着无事,就坐在窗前看起山来。

山于我是有缘的。但我十分遗憾,从小长在山里,竟为什么没对山有过多少留意?如今半辈子行将而去了,才突然觉得山是这般活泼泼的新鲜。每天都看着,每天都会看出点内容;久而久之,好像面对着一本大书,读得十分地有滋有味了。

其实这山来得平常,出门百步,便可蹚着那道崖缝夹出的细水,直嗓子喊出一声,又可以叩得石壁上一片嗡嗡回音。太黑乱,太粗笨了,浑浑沌沌的;无非是崛起的一堆石头:石上有土,土上长树。树一岁一枯荣,它却不显出再高,也不觉得缩小;早晚一推窗子,黑兀兀地就在面前,午后四点,它便将日光逼走,阴影铺了整个村子。但我却不觉得压抑,我说它是憨小子,憨得可恼,更憨得可爱。这么再看看,果然就看出了动人处,那阳面,阴面,一沟,一梁,缓缓陡陡,起起伏伏,似乎是一条偌大的虫,蠕蠕地从远方运动而来了,蓦然就在那里停下,骤然一个节奏的凝固。这个发现,使我大惊,才明白:浑浑沌沌,原来是在表现着大智:强劲的骚动正寓以屑屑的静寂里啊!

于是,我常常捉摸这种内在的力,寻找着其中贯通流动的气势。但我失望了,终未看出什么规律。一个山峁,一个山峁,见得十分平凡,但怎么就足以动目,抑且历久?一个崖头,一个崖头,连连绵绵地起伏,却分明有种精神在团聚着?我这么想了:一切东西都有规律,山则没有;无为而为,难道无规律正是规律吗?

最是那方方圆圆的石头生得一任儿自在,满山遍坡的,或者立着,或者倚着,仄,斜,蹲,卧,各有各的形象,纯以天行,极拙极拙了。拙到极处,却便又雅到了极处。我总是在黎明,在黄昏,在日下,雨中,以我的情绪去静观,它们就有了别样形象,愈看愈像,如此却好。如在屋中听院里拉大锯,那音响假设“嘶,嘶,嘶”,便是“嘶”声,假设“沙,沙,沙”,便是“沙”声。真是不可思议。

有趣的是山上的路那么乱!而且没有一条直着,能从山下走到山顶,能从山顶走到山底,常常就莫名其妙地岔开,或者干脆断去了。山上啃草的羊羔总是迷了方向,在石里,树里,时隐时现。我终未解,那短短的弯路,看得见它的两头,为什么总感觉不到尽头呢?如果将那弯线儿拉直,或许长了,那一定却是感觉短了呢,因为城里的大街,就给人这种效果。这效果太过直白无趣。我懂了:这就是含蓄,丰富吧!

我早早晚晚是要看一阵山上的云雾的:陡然间,那雾就起身了,一团一团,先是那么翻滚,似乎是在滚着雪球。滚着滚着,满世界白茫茫一片了,偶尔就露出山顶,林木蒙蒙地细腻了,温柔了,脉脉地有着情味。接着山根也出来了。但山腰,还是白的,白得空空的。正感叹着,一眨眼,云雾却倏忽散去,从此不知消失在哪里了。我想这不是别的什么,大概这阅历久久的大山们在显示妩媚和灵怪,也说不定。

如果是早晨,起来看天的四脚高悬,便等着看太阳出来,山顶就腐蚀了一层红色,折身过山梁,光就有了棱角,谷沟里的石石木木,全然淡化去了,隐隐透出轮廓,倏忽又不复存在,如梦一般。完全的光明和完全的黑暗竟是一样看不清任何东西,使我久久陷入迷惘,至今大惑不解。

看得清的,要算是下雨天了。自然那雨来得不要太猛,雨扯细线,就如从丝帘里看过去,山就显得妩妩媚媚。渐渐黑黝起来,黑是泼墨地黑,白却白得光亮,那石的阳处,云的空处,天的阔处,树头的虚灵处……一时觉得山是个莹透物了,似乎可以看穿山的那边,有蓄着水的花冠在摇曳,有一只兔子水淋淋地喘着气……很快雨要停了,天朗朗一开,山就像一个点着的灯笼,凸凸凹凹,深深浅浅,就看得清楚:远处是铁青的,中间是黑灰的,近处是碧绿的,看得见的那石头上,一身的苔衣,茸茸的发软发腻,小草在铮泠泠挺着,每一片叶子,像长着一颗眼珠,亮亮地闪光。这时候,漫天的鸟如撕碎纸片的自由,一朵淡淡的云飘在山尖上空了,数它安详。

我总恨没有一架飞机,能使我从高空看下去山是什么样子,曾站在房檐看院中的一个土堆,上面甲虫在爬,很觉得有趣,但想从天上看下面的山,一定更有好多妙事了。但我却确实在满月的夜里,趴在地上,仰脸儿上瞧过几次山。那是月亮还没有出来,天是一个昏昏的空白,山便觉得富富态态;候月光上来了,但却十分地小,山便又觉得瘦骨嶙峋了。

到底我不能囫囵囵道出个山来,只觉得它是个谜,几分说得出,几分意会了则不可说,几分压根儿就说不出。天地自然之中,一定是有无穷的神秘,山的存在,就是给人类的一个窥视吗?我趴在窗口,虽然看不出个彻底,但却入味,往往就不知不觉从家里出来,走到山中去了。我走月也在走,我停月也在停。我坐在一堆乱石之中,聚神凝想,夜露就潮起来了,山风森森,竟几次不知了这山中的石头就是我呢,还是我就是这山中的一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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