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独自走一走

自在独行  作者:贾平凹

秦腔

山川不同,便风俗区别,风俗区别,便戏剧存异;普天之下人不同貌,剧不同腔;京,豫,晋,越,黄梅,二黄,四川高腔,几十种品类;或问:历史最悠久者,文武最正经者,是非最汹汹者?曰:秦腔也。正如长处和短处一样突出便见其风格,对待秦腔,爱者便爱得要死,恶者便恶得要命。外地人——尤其是自夸于长江流域的纤秀之士——最害怕秦腔的震撼;评论说得婉转的是:唱得有劲;说得直率的是:大喊大叫。于是,便有柔弱女子,常在戏台下以绒堵耳,又或在平日教训某人:你要不怎么怎么样,今晚让你去看秦腔!秦腔成了惩罚的代名词。所以,别的剧种可以各省走动,唯秦腔则如秦人一样,死不离窝;严重的乡土观念,也使其离不了窝:可能还在西北几个地方变腔走调的有些市场,却绝对冲不出往东南而去的潼关呢。

但是,几百年来,秦腔却没有被淘汰,被沉沦,这使多少人在大惑而不得其解。其解是有的,就在陕西这块土地上。如果是一个南方人,坐车轰轰隆隆往北走,渡过黄河,进入西岸,八百里秦川大地,原来竟是:一抹黄褐的平原;辽阔的地平线上,一处一处用木椽夹打成一尺多宽墙的土屋,粗笨而庄重;冲天而起的白杨、苦楝、紫槐,枝干粗壮如桶,叶却小似铜钱,迎风正反翻覆……你立即就会明白了:这里的地理构造竟与秦腔的旋律惟妙惟肖的一统!再去接触一下秦人吧,活脱脱的一群秦始皇兵马俑的复出:高个,浓眉,眼和眼间隔略远,手和脚一样粗大,上身又稍稍见长于下身。当他们背着沉重的三角形状的犁铧,赶着山包一样团块组合式的秦川公牛,端着脑袋般大小的耀州瓷碗,蹲在立的卧的石磙子碌碡上吃着牛肉泡馍,你不禁又要改变起世界观了:啊,这是块多么空旷而实在的土地,在这块土地挖爬滚打的人群是多么“二愣”的民众!那晚霞烧起的黄昏里,落日在地平线上欲去不去的痛苦的妊娠,五里一村,十里一镇,高音喇叭里传播的秦腔互相交织、冲撞,这秦腔原来是秦川的天籁、地籁、人籁的共鸣啊!于此,你不渐渐感觉到了南方戏剧的秀而无骨吗?不深深地懂得秦腔为什么形成和存在而占却时间、空间的位置吗?

八百里秦川,以西安为界,咸阳,兴平,武功,周至,凤翔,长武,岐山,宝鸡,两个专区几十个县为西府;三原,泾阳,高陵,户县,合阳,大荔,韩城,白水,一个专区十几个县为东府。秦腔,就源于西府。在西府,民性敦厚,说话多用去声,一律咬字沉重,对话如吵架一样,哭丧又一呼三叹。呼喊远人更是特殊:前声拖十二分的长,末了方极快地道出内容。声韵的发展,使会远道喊人的人都从此有了唱秦腔的天才。老一辈的能唱,小一辈的能唱,男的能唱,女的能唱;唱秦腔成了做人最体面的事,任何一个乡下男女,只有唱秦腔,才有出人头地的可能,大凡有出息的,是个人才的,哪一个何曾未登过台,起码不能吼一阵乱弹呢?

农民是世上最劳苦的人,尤其是在这块平原上,生时落草在黄土炕上,死了被埋在黄土堆下;秦腔是他们大苦中的大乐,当老牛木犁疙瘩绳,在田野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立在犁沟里大喊大叫来一段秦腔,那心胸肺腑、关关节节的困乏便一尽儿涤荡净了。秦腔与他们,要和“西凤”白酒、长线辣子、大叶卷烟、牛肉泡馍一样成为生命的五大要素。若与那些年长的农民聊起来,他们想象的伟大的共产主义生活,首先便是这五大要素。他们有的是吃不完的粮食,他们缺的是高超的艺术享受,他们教育自己的子女,不会是那些文豪们讲的,幼年不是祖母讲着动人的美丽的童话,而是一字一板传授着秦腔。他们大都不识字,但却出奇地能一本一本整套背诵出剧本,虽然那常常是之乎者也的字眼从那一圈胡子的嘴里吐出来十分别扭。有了秦腔,生活便有了乐趣,高兴了,唱“快板”,高兴得像被烈性炸药爆炸了一样,要把整个身心粉碎在天空!痛苦了,唱“慢板”,揪心裂肠的唱腔却表现了多么有情有味的美来,美给了别人的享受,美也熨平了自己心中愁苦的皱纹。当他们在收获时节的土场上,在月在中天的庄院里大吼大叫唱起来的时候,那种难以想象的狂喜、激动、雄壮,与那些献身于诗歌的文人,与那些有吃有穿却总感空虚的都市人相比,常说的什么伟大的永恒的爱情是多么渺小、有限和虚弱啊!

我曾经在西府走动了两个秋冬,所到之处,村村都有戏班,人人都会清唱。在黎明或者黄昏的时分,一个人独独地到田野里去,远远看着天幕下一个一个山包一样隆起的十三个朝代帝王的陵墓,细细辨认着田埂上、荒草中那一截一截汉唐时期石碑上的残字,高高的土屋上的窗口里就飘出一阵冗长的二胡声,几声雄壮的秦腔叫板,我就痴呆了,感觉到那村口的土尘里,一头叫驴的打滚是那么有力,猛然发现了自己心胸中一股强硬的气魄随同着胳膊上的肌肉疙瘩一起产生了。

每到农闲的夜里,村里就常听到几声锣响:戏班排演开始了。演员们都集合起来,到那古寺庙里去。吹,拉,弹,奏,翻,打,念,唱,提袍甩袖,吹胡瞪眼,古寺庙成了古今真乐府,天地大梨园。导演是老一辈演员,享有绝对权威,演员是一家几口,夫妻同台,父子同台,公公儿媳也同台。按秦川的风俗:父和子不能不有其序,爷和孙却可以无道,弟与哥嫂可以嬉闹无常,兄与弟媳则无正事不能多言。但是,一到台上,秦腔面前人人平等,兄可以拜弟媳为帅为将,子可以将老父绳绑索捆。寺庙里有窗无扇,屋梁上蛛丝结网,夏天蚊虫飞来,成团成团在头上旋转,薰蚊草就墙角燃起,一声唱腔一声咳嗽。冬天里四面透风,柳木疙瘩火当中架起,一出场一脸正经,一下场凑近火堆,热了前怀,凉了后背。排演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都有观众,有抱着二尺长的烟袋的老者,有凳子高、桌子高趴满窗台的孩子。庙里一个跟头未翻起,窗外就哇的一声叫倒好,演员出来骂一声:谁说不好的滚蛋!他们抓住窗台死不滚去,倒要连声讨好:翻得好!翻得好!更有殷勤的,跑回来偷拿了红薯、土豆,在火堆里煨熟给演员作夜餐,赚得进屋里有一个安全位置。排演到三更鸡叫,月儿偏西,演员们散了,孩子们还围了火堆弯腰踢腿,学那一招一式。

一出戏排成了,一人传出,全村振奋,扳着指头盼那上演日期。一年十二个月,正月元宵日,二月龙抬头,三月三,四月四,五月五日过端午,六月六日晒丝绸,七月过半,八月中秋,九月初九,十月一日,再是那“腊月五豆”,腊八,二十三……月月有节,三月一会,那戏必是上演的。戏台是全村人的共同的事业,宁肯少吃少穿也要筹资集款,买上好的木石,请高强的工匠来修筑。村子富不富,就比这戏台阔不阔。一演出,半下午人就找凳子去占地位了,未等戏开,台下坐的、站的人头攒拥,台两边阶上立的卧的是一群顽童。那锣鼓就叮叮咣咣地闹台,似乎整个世界要天翻地覆了。各类小吃趁机摆开,一个食摊上一盏马灯,花生,瓜子,糖果,烟卷,油茶,麻花,烧鸡,煎饼,长一声短一声叫卖不绝。锣鼓还在一声儿敲打,大幕只是不拉,演员偶尔从幕边往下望望,下边就喊:开演呀,场子都满了!幕布放下,只说就要出场了,却又叮叮咣咣不停。台下就乱了,后边的喊前边的坐下,前边的喊后边的为什么不说最前边的立着;场外的大声叫着亲朋子女名字,问有坐处没有,场内的锐声回应快进来;有要吃煎饼的喊熟人去买一个,熟人买了站在场外一扬手,“日”的一声隔人头甩去,不偏不倚目标正好;左边的喊右边的踩了他的脚,右边的叫左边的挤了他的腰,一个说:狗年快完了,你还叫啥哩?一个说:猪年还没到,你便拱开了!言语伤人,动了手脚;外边的乘机而入,一时四边向里挤,里边向外扛,人的旋涡涌起,如四月的麦田起风,根儿不动,头身一会儿倒西,一会儿倒东,喊声,骂声,哭声一片;有拼命挤将出来的,一出来方觉世界偌大,身体胖肿,但差不多却光了脚,乱了头发。大幕又一挑,站出戏班头儿,大声叫喊要维持秩序;立即就跳出一个两个所谓“二干子”人物来。这类人物多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却十二分忠诚于秦腔,此时便拿了树条儿,哪里人挤,哪里打去,如凶神恶煞一般。人人恨骂这些人,人人又都盼有这些人,叫他们是秦腔宪兵,宪兵者越发忠于职责,虽然彻夜不得看戏,但大家一夜满足了,他们也就满足了一夜。

终于台上锣鼓停了,大幕拉开,角色出场。但不管男的女的,出来偏不面对观众,一律背身掩面,女的就碎步后移,水上漂一样,台下就叫:瞧那腰身,那肩头,一身的戏哟!是男的就摇那帽翎,一会双摇,一会单摇,一边上下飞闪,一边纹丝不动,台下便叫:绝了,绝了!等到那角色儿猛一转身,头一高扬,一声高叫,声如炸雷豁啷啷直从人们头顶碾过,全场一个冷颤,从头到脚,每一个手指尖儿,每一根头发梢儿都麻酥酥的了。如果是演《救裴生》,那慧娘站在台中往下蹲,慢慢地,慢慢地,慧娘蹲下去了,全场人头也矮下去了半尺,等那慧娘往起站,慢慢地,慢慢地,慧娘站起来了,全场人的脖子也全拉长了起来。他们不喜欢看生戏,最欢迎看熟戏,那一腔一调都晓得,哪个演员唱得好,就摇头晃脑跟着唱,哪个演员走了调,台下就有人要纠正。说穿了,看秦腔不为求新鲜,他们只图过过瘾。

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面对着这样的观众,秦腔是最逞能的,它的艺术的享受,是和拥挤而存在,是有力气而获得的。如果是冬天,那风在刮着,像刀子一样,如果是夏天,人窝里热得如蒸笼一般,但只要不是大雪、冰雹、暴雨,台下的人是不肯撤场的。最可贵的是那些老一辈的秦腔迷,他们没有力气挤在台下,也没有好眼力看清演员,却一溜一排地蹲在戏台两侧的墙根,吸着草烟,慢慢将唱腔品赏。一声叫板,便可以使他们坠入艺术之宫,“听了秦腔,肉酒不香”,他们是体会得最深。那些大一点的,脾性野一点的孩子,却占领了戏场周围所有的高空,杨树上,柳树上,槐树上,一个枝杈一个人。他们常常乐而忘了险境,双手鼓掌时竟从树杈上掉下来,掉下来自不会损伤,因为树下是无数的人头,只是招致一顿臭骂罢了。更有一些爬在了场边的麦秸积上,夏天四面来风,好不凉快,冬日就扒个草洞,将身子缩进去,露一个脑袋。也正是有闲阶级享受不了秦腔吧,他们常就瞌睡了,一觉醒来,月在西天,戏毕人散,只好苦笑一声悄然没声儿地溜下来回家敲门去了。

当然,一次秦腔演出,是一次演员亮相,也是一次演员受村人评论的考场。每每角色一出场,台下就一片嘁嘁喳喳:这是谁的儿子,谁的女子,谁家的媳妇,娘家何处?于是乎,谁有出息,谁没能耐,一下子就有了定论。有好多外村的人来提亲说媒,总是就在这个时候进行。据说有一媒人将一女子引到台下,相亲台上一个男演员,事先夸口这男的如何俊样,如何能干,但戏演了过半,那男的还未出场,后来终于出来,是个国民党的伪兵,还持枪未走到中台,扮游击队长的演员挥枪一指,“叭”的一声,那伪兵就倒地而死,爬着钻进了后幕。那女子当下哼一声,闭了嘴,一场亲事自然了了。这是喜中之悲一例。据说还有一例,一个老头在脖子上架了孙孙去看戏,孙孙吵着要回家,老头好说好劝只是不忍半场而去,便破费买了半斤花生,他眼盯着台上,手在下边剥花生,然后一颗一颗扬手喂到孙孙嘴里,但喂着喂着,竟将一颗塞进孙孙鼻孔,吐不出,咽不下,口鼻出血,连夜送到医院动手术,花去了七十元钱。但是,以秦腔引喜的事却不计其数。每个村里,总会有那么个老汉,夜里看戏,第二天必是头一个起床往戏台下跑。戏台下一片石头、砖头,一堆堆瓜子皮,糖果纸,烟屁股,他掀掀这块石头,踢踢那堆尘土,少不了要捡到一角两角甚至三元四元钱币来,或者一只鞋,或者一条手帕。这是村里钻刁人干的营生,而馋嘴的孩子们有的则夜里趁各家锁门之机,去地里摘那香瓜来吃,去谁家院里将桃杏装在背心兜里回来分红。自然少不了有那些青春妙龄的少男少女,则往往在台下混乱之中眼送秋波,或者就悄悄退出,相依相偎到黑黑的渠畔树林子里去了……

秦腔在这块土地上,有着神圣的不可动摇的基础。凡是到这些村庄去下乡,到这些人家去做客,他们最高级的接待是陪着看一场秦腔,实在不逢年过节,他们就会要合家唱一会乱弹,你只能点头称好,不能耻笑,甚至不能有一点不入神的表示。他们一生最崇敬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国家领导人,一是当地的秦腔名角。即是在任何地方,这些名角没有在场,只要发现了名角的父母,去商店买油是不必排队的,进饭馆吃饭是会有座位的,就是在半路上挡车,只要喊一声:我是某某的什么,司机也便要嘎地停车。但是,谁要侮辱一下秦腔,他们要争死争活地和你论理,以致大打出手,永远使你记住教训。每每村里过红白丧喜之事,那必是要包一台秦腔的,生儿以秦腔迎接,送葬以秦腔致哀,似乎这个人生的世界,就是秦腔的舞台,人只要在舞台上,生、旦、净、丑,才各显了真性,恶的夸张其丑,善的凸现其美,善的使他们获得美的教育,恶的也使丑里化作了美的艺术。

广漠旷远的八百里秦川,只有这秦腔,也只能有这秦腔,八百里秦川的劳作农民只有也只能有这秦腔使他们喜怒哀乐。秦人自古是大苦大乐之民众,他们的家乡交响乐除了大喊大叫的秦腔还能有别的吗?

商州又录

小序

去年两次回到商州,我写了《商州初录》。拿在《钟山》杂志上刊了,社会上议论纷纷,尤其在商州,《钟山》被一抢而空,上至专员,下至社员,能识字的差不多都看了,或褒或贬,或抑或扬。无论如何,外边的世界知道了商州,商州的人知道了自己,我心中就无限欣慰。但同时悔之《初录》太是粗糙,有的地名太真,所写不正之风的,易被读者对号入座;有的字句太拙,所旨的以奇反正之意,又易被一些人误解。这次到商州,我是同画家王军强一块旅行的,他是有天才的,彩墨对印的画无笔而妙趣天成。文字毕竟不如彩墨了,我只仅仅录了这十一篇。录完一读,比《初录》少多了,且结构不同,行文不同,地也无名,人也无姓,只具备了时间和空间,我更不知道这算什么样文体,匆匆又拿来求读者鉴定了。

商州这块地方,大有意思,出山出水出人出物,亦出文章。面对这块地方,细细作一个考察,看中国山地的人情风俗,世时变化,考察者没有不长了许多知识,清醒了许多疑难,但要表现出来实在是笔不能胜任的。之所以我还能初录了又录,全凭着一颗拳拳之心。我甚至有一个小小的野心:将这种记录连续写下去。这两录重在山光水色、人情风俗上,往后的就更要写到建国以来各个时期的政治、经济诸方面的变迁在这里的折光。否则,我真于故乡“不肖”,大有“无颜见江东父老”之愧了。

最耐得寂寞的,是冬天的山,褪了红,褪了绿,清清奇奇的瘦,像是从皇宫里走到民间的女子,沦落或许是沦落了,却还原了本来的面目。石头裸裸地显露,依稀在草木之间。草木并没有摧折,枯死的是软弱,枝柯僵硬,风里在铜韵一般的颤响。冬天是骨的季节吗?是力的季节吗?

三个月的企望,一轮嫩嫩的太阳在头顶上出现了。

风开始暖暖地吹,其实那不应该算作风,是气,肉眼儿眯着,是丝丝缕缕的捉不住拉不直的模样。石头似乎要发酥呢,菊花般的苔藓亮了许多。说不定在什么时候,满山竟有了一层绿气,但细察每一根草、每一枝柯,却又绝对没有。两只鹿,一只有角的和一只初生的,初生的在试验腿力,一跑,跑在一片新开垦的田地上,清新的气息使它撑了四蹄,呆呆的,然后一声锐叫,寻它的父亲的时候,满山树的枝柯,使它分不清哪一丛是老鹿的角。

山民挑着担子从沟底走来,棉袄已经脱了,垫在肩上,光光的脊梁上滚着有油质的汗珠。路是顽皮的,时断时续,因为没有浮尘,也没有他的脚印;水只是从山上往下流,人只是牵着路往上走。

山顶的窝洼里,有了一簇屋舍。一个小妞儿刚刚从鸡窝里取出新生的热蛋,眯了一只眼儿对着太阳耀。

这个冬天里,雪总是下着。雪的故乡在天上,是自由的纯洁的王国;落在地上,地也披上一件平和的外衣了。洼后的山,本来也没有长出什么大树,现在就浑圆圆的,太阳并没有出来,却似乎添了一层光的虚晕,慈慈祥祥的像一位梦中的老人。洼里的林梢全覆盖了,幻想是陡然涌满了凝固的云,偶尔的风间或使某一处承受不了压力,陷进一个黑色的坑,却也是风,又将别的地方的雪扫来补裰了。只有一直走到洼下的河沿,往里一看,云雪下是黑黝黝的树干,但立即感觉那不是黑黝黝,是蓝色的,有莹莹的青光。

河面上没有雪,是冰。冰层好像已经裂了多次,每一次分裂又被冻住,明显着纵纵横横的银白的线。

一棵很丑的柳树下,竟有了一个冰的窟窿,望得见下面的水,是黑的,幽幽的神秘。这是山民凿的,从柳树上吊下一条绳索,系了竹筐在里边,随时来提提,里边就会收获几尾银亮亮的鱼。于是,窟窿周围的冰层被水冲击,薄亮透明,如玻璃罩儿一般。

山民是一整天也没有来提竹筐了吧?冬天是他们享受人伦之乐的季节,任阳沟的雪一直涌到后墙的檐下去,四世同堂,只是守着那火塘。或许,火上的吊罐里,咕嘟嘟煮着熏肉,热灰里的洋芋也熟得冒起白气。那老爷子兴许喝下三碗柿子烧酒,醉了。孙子却偷偷拿了老人的猎枪,拉开了门,门外半人高的雪扑进来,然后在雪窝子里拔着腿,无声地消失了。

一切都是安宁的。

黄昏的时候,一只褐色的狐狸出现了。它一边走着,一边用尾巴扫着身后的脚印,悄没声地伏在一个雪堆上。雪堆上站着一只山鸡,这是最俏的小动物了,翘着赤红色的长尾,欣喜不已。远远的另一个雪堆上,老爷子的孙子同时卧倒了,伸出黑黑的枪口,右眼和准星已经同狐狸在一条线上……

西风一吹,柴门就掩了。

女人坐在炕上,炕上铺满着四六席;满满当当的,是女人的世界。火塘的出口和炕门接在一起,连炕沿子上的红椿木板都烙腾腾的。女人舍不得这份热,把粮食磨子都搬上来,盘腿正坐,摇那磨拐儿,两块凿着纹路的石头,就动起来,呼噜噜一匝,呼噜噜一匝,“毛儿,毛儿。”她叫着小儿子,小儿子刚会打能能,对娘的召唤并不理睬;打开了炕角的一个包袱,翻弄着五颜六色的、方的圆的长的短的碎布头儿。玩腻了,就来扑着娘的脊背抓。女人将儿子抱在从梁上吊下来的一个竹筐子里,一边摇一匝磨拐儿,一边推一下竹筐儿。有节奏的晃动,和有节奏的响声,使小儿子就迷糊了。女人的右手也乏疲了,两只手夹一个六十度的角,一匝匝继续摇磨拐儿。

风天里,太阳走得快,过了屋脊,下了台阶,在厦屋的山墙上磨蚀了一片,很快就要从西山峁上滚下去了。太阳是地球的一个磨眼吧,它转动一圈,把白天就从磨眼里磨下去,天就要黑了?

女人从窗子里往外看,对面的山头上,孩子的爹正在那里犁地。一排儿五个山头上,山头上都是地;已经犁了四个山头,犁沟全是由外往里转,转得像是指印的斗纹,五个山头就是一个手掌。女人看不到手掌外的天地。

女人想:这日子真有趣,外边人在地里转圈圈,屋里人在炕上摇圈圈;春天过去了,夏天就来;夏天过去了,秋天就来;秋天过去了,冬天就来。一年四季,四个季节完了,又是一年。

天很快就黑了,女人溜下炕生火做饭。饭熟了,她一边等着男人回来,一边在手心唾口唾沫,抹抹头发。女人最爱的是晚上,她知道,太阳在白日散尽了热,晚上就要变成柔柔情情的月亮的。

小儿子就醒了,女人抱了她的儿子,倚在柴门上指着山上下来的男人,说:“毛儿爹——叫你娃哟!——哟——哟——”

“哟——哟——”,却是叫那没尾巴的狗的,因为小儿子屎拉下来了,要狗儿来舐屎的。

初春的早晨,没有雪的时候就有着雾。雾很浓,像扯不开的棉絮,高高的山就没有了吓人的巉石,山弯下的土塬上,林梢也没有了黝黝的黑光。河水在流着,响得清喧喧的。

河对岸的一家人,门拉开的声很脆,走出一个女儿,接着又牵出一头毛驴走下来。她穿着一件大红袄儿,像天上的那个太阳,晕了一团,毛驴只显出一个长耳朵的头,四个蹄腿被雾裹着。她是下到河里打水的。

这地面只有这一家人,屋舍偏偏建得高,原本那是山嘴,山嘴也原本是一个囫囵的石头,石头上裂了一条缝,缝里长出一棵花栗木树。用碎石在四周帮砌上来,便做了屋舍的基础。门前的石头面上可以织布,也可以晒粮食。这女儿是独生女,二十出头,一表人才。方圆几十里的后生都来对面的山上,山下的梢林里,割龙须草,拾毛栗子,给她唱花鼓。

她牵着毛驴一步步走下来,往四周看看,四周什么却看不清,心想:今日倒清静了!无声地笑笑,却又感到一种空落。河上边的木板桥上,有一鸡爪子厚的霜,没有一个人的脚印。

在河边,她蹴下了,卸下了毛驴背上的木桶,一拎,水就满了,但却不急着往驴背上挂,大了胆儿往河那边的山上、塬上看。看见了河水割开的十几丈高的岸壁,吃水线在雾里时隐时现。有一棵树,她认得是冬青木的,斜斜地在壁上长着。这是一棵几百年的古木,个儿虽并不粗高,却是岸上塬头上的梢林的祖爷子。那些梢林长出一代,砍伐了一代,这冬青还是青青地长着,又孕了米粒大的籽儿。

她突然心里作想:这冬青,长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却活得那么安全呢。

于是,也就想起了那些唱给她的花鼓曲儿。水桶挂在毛驴背上,赶着往回走,走一步,回头看一下,走一步,再回过头来。雾还没有退。桥面上的霜还白白的。上斜坡的时候,路仄仄的拐“之”字形,她却唱起一首花鼓曲了:

后院里有棵苦李子啊,小郎儿哟,

未曾开花,亲人哪,

谁敢尝哎,哥呀嗳!

秋天里,什么都成熟了;成熟了的东西是受不得用手摸的,一摸就要掉呢。四个女子,欢乐得像风里的旗,在一棵柿树上吃蛋柿。洼地里路纵纵横横,似一张大网,这树就在网底,像伏着的一只大蜘蛛。果实很繁,将枝股都弯弯地坠下来,用不着上树,寻着一个目标,那嘴轻轻咬开那红软了的尖儿,一吸,甜的香的软的光的就全到了肚子里。只需再送一口气去,那蛋柿壳儿就又复圆了。末了,最高的枝儿上还有一颗,她们拿石子掷打,打一次没有打中,再打一次,还是不中。

树后的洼地里,呜哇哇有了唢呐声,一支队伍便走过来了。这是迎亲的;一家在这边的山上,一家在那边的山上,家与家都能看见,路却要深入到这洼地,半天才能走到。洼地里长满了黄蒿,也长满了石头,迎亲的队伍便时隐时现,好像不是在走,是浮着漂着来的。前面两杆唢呐,三尺长的铜杆,一个碗大的口孔,拉长了喉咙,扩大了嘴地吹。后边是两架花轿,轿简易却奇特,是两根红桑碾杆,用红布裹了,上边缚一个座椅,也是铺了红布的,一走一颠,一颠一闪;新郎便坐了一架,新娘便坐了一架。再后边,是未婚的后生抬了柜,抬了箱,被子,单子,盒子,镜子。再后边,是一群老幼。女人们衣服都浆得硬硬的,头上抹了油,一边交头接耳,一边拿崭新的印花手帕撩撩,赶那些追着油香飞的蜂。

吃蛋柿的女人忙隐身在树后,睁一只眼儿看,看见了那红桑木碾杆上的新娘,从头到脚穿得严严实实,眼睛却红红的,像是流过泪。吹唢呐的回头看一眼,故意生动着变形的脸面,新娘扑地笑了,但立即就噤住,脸红得烧了火炭。

一生都在山路上走,只有这一次竟不走路啊。被抬着,娘生她在这个山头上,长大了又要到那个山头上去生去养了。

树后的女子都觉得有趣,细嚼起来,却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们很快被迎亲的队伍发现了,都拿眼光往这里瞅。四个女子羞羞的,却一起仰起头儿盯那高枝儿上的蛋柿。她们没有用石子去打,蛋柿也没有掉下来。

迎亲队伍没有停,过去了。他们走过了一条小路,柿树下同时放射出的,通往四面八方山头的小路上,便都有了唢呐的余音。

高高的山挑着月亮在旋转,旋转得太快了,看着便感觉没有动,只有月亮的周围是一圈一圈不规则的晕,先是黑的,再是黄的,再灰,再紫,再青,再白。洼地里全模糊了,看不见地头那个草庵子,庵后那一片桃林,桃林全修剪了,出地像无数的五指向上分开的手。桃林过去,是拴驴的地方,三个碌碡,还有一根木桩;现在看不见了,剪了尾巴的狗在那里叫。河里,桥空无人,白花花的水。

一个男人,蹲在屋后阳沟的泉上,拿一个杆杖在水里搅,搅得月亮碎了,星星也碎了,一泉的烂银,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就摸起横在泉口的竹管。这竹管是打通了节的,一头接在泉里,一头是通过墙眼到屋里的锅台上。他却不得进屋去。他已经从门口走过来,又走到门口去,心里痒痒的,腿却软得像抽了筋,末了就使劲敲门。屋里有骂他的声音。

骂他的是一个婆子,婆子正在搬弄着他的女人;女人正在为他生着儿子。他要看看儿子是怎样生出来的,婆子却总是把他关门外。

“这是人生人呢!”

“我是男子汉;死都不怕呢!”

“不怕死,却怕生呢。”

他不明白,人生人还这么可怕。当女人在屋里一阵阵惨叫起来,他着实是害怕了。他搅着泉水祈祷,他想跑过那桃林,一个人到河面的桥上去喊,他却没了力气,倒在木桩篱笆下,直眼儿只看着月亮,认作那是风火轮子,是一股旋风,是黑黑的夜空上的一个白洞。

一更过去,二更已尽,已经是三更,鸡儿都叫了。女人还在屋里嘶叫。他认为他的儿子糊涂:来到这个世界竟这么为难。山洼里多好,虽然有狼,但只要在猪圈上画白灰圈圈,它就不敢来咬猪了。这里山高,再高的山也在人的脚下。太阳每天出来,怕什么?只要脊背背了它从东山到西山,它就成月亮了。晚上不是还有疙瘩柴火烤吗?还有洋芋糊汤呢。你会有媳妇,还有酒,柿子可以烧,苞谷也可以烧,喝醉了,唱花鼓。

女人一声锐叫,不言语了。接替女人叫的是一阵尖而脆的哇哇啼声。

门打开了,接生的婆子喊着男人:“你儿子生下了,生下了!”催他进去烧水,打鸡蛋,泡馍。男人却稀软得立不起来。天上的月亮没有了,星星亮起来,他觉得星星是多了一颗。

“又一个山里人。”他说。

路到山上去,盘十八道弯,山顶上一棵栗木树下一口泉,趴下喝了,再从那边绕十八道弯下去。山的两面再没有长别的树,石头也很分散,却生满了刺玫,全拉着长条儿覆衍石上,又互相交织在一起。花儿却嫩得噙出水儿,一律白色,惹得蝴蝶款款地飞。

十八道弯口,独独一户人家,住着个寡妇,寡妇年轻,穿着一双白布蒙了尖儿的鞋;开了店卖饭。

公路上往来的司机都认识她,她也认识司机,迟早在店里窗内坐着,对着奔跑的汽车一抬手,车就停了。方圆三十里的山民,都称她是“车闸”。

山里人出到山外去,或者从山外回到山里来,都在店里歇脚。谁也不惹她,谁也没理由敢惹她。她认了好多亲家,当然,干儿子干女儿有几十,有本乡本土的,有山外城里的。为了讨好她,送给她狗的人很多;为了讨好她,一走到店前就唤狗儿喂东西吃。十几条狗都没有剪尾巴,肥得油光水亮。

八月里,店里店外堆满了柿子、核桃、黄蜡、生漆、桐油;山民们都把山货背来交给她。她一宗一宗转卖给山外来的汽车。店里说话的人多,吃饭的人少。营业的时间长,获取的利润短。她不是为了钱,钱在城乡流通着,使她有了不是寡妇的活泼。活泼,使一些外地来人都知道了她是寡妇。她不害羞,穿了那双有白布的鞋儿,整头平脸,拿光光的眼睛看人,外地来人也就把她这个寡妇知道了,也讨好地掰了干粮给那狗儿吃,也只有给狗儿吃。

满山的刺玫都开了,白得宣净,一直繁衍到了店的周围。因为刺在花里,谁也不敢糟蹋花,因为花围了店屋,店里人总是不断。忽一日,深山跑来一只美丽的麝,从那边十八道弯里跑上,从这边十八道弯里跑下,又在山梁上跑。山里的一切猎手都不去打。他们一起坐在店里往山头上看,说那麝来回跑得那么快,是为它自身的香气兴奋呢。

你毕竟是看见了,仲夏的山上并不是一种纯绿,有黄的颜色,有蓝的颜色,主体则是灰黑的,次之为白,那是枸子和狼牙刺的花了。你走进去,你就是你梦中的人,感觉到了渺小。却常常会不辨路径,坐下来看那峡谷,两壁的梢林交错着,你不知道谷深到何处,成团成团的云雾往外涌,疑心是神鬼在那里出没。偶然间一棵干枯的树站在那里,满身却是肉肉的木耳。有蛇,黑藤一样地缠在树上。气球大的一个土葫芦,团结了一群细腰黄蜂。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只松鼠就在路中摇头洗脸了。这小玩意儿,招之即来,上了身却不被抓住,从右袖筒钻进去了,又从左袖筒钻出去了。同时有一声怪叫,嘎喇喇地,在远处的什么地方,如厉鬼狞笑。

你终于禁不住了寂寞,唱起来;一旦唱起来,就不敢停下,想要使所有的东西都听见,来提醒它们:你是有力量的,是强者。但唱得声越来越颤了。惊恐驱使着你突然跑动,越跑越紧,像是梦中一样,力不从心。后来就滚下去,什么也不可能得知了。

人昏了,权当是睡着了;但醒来,却是忍不住的苦痛;腿上的血还在流呢。

一位老者,正抱着你,你只看见那下巴上一窝银须,在动,不见那嘴,末了,胡子中吐一团烂粥般的草,是蓖蓖芽。敷在腿上的伤口,于是血凝固,亦不再疼。你不知道他是谁,哪儿来的。

“采药的。”他说。

“采药的?就在这山上,成年采吗?”

他点点头,孤独已经使他不愿再多说话吗?扶着你站起来,他就走了。

你是该下山了,但你不愿意;想陪陪他,心里在说:山上是太苦了。正是太苦,才长出了这苦口的草药吗?采药的人成年就是挖着这苦,也正是挖着了这草药的苦,才医治了世上人的一生中所遇到的苦痛吗?

你一定得意了你这话里的哲理,回头再寻那采药人,云雾又从那一丛黑柏下涌过来了,什么也没有了响动,你听见的是你的呼吸声。

一座山竟是一块完整的石头,这石头好像曾经受了高温,稀软着往下墩,显出一层一层下墩的纹线。在左边,有一角似乎支持不住,往下滴溜,上边的拉出一个向下的奶头状,下边的向上壅一个蘑菇状,快要接连了,突然却凝固,使完整的石头又生出了许多灵巧,倒疑心此山是从什么地方飞来的。

河水就绕着这山的半圆走,水很深,是黑的液体,只有盛在桶里,才知道它是清白的,清白到了没有。沿着河边的石砭,人家就筑起屋舍,屋舍并不需起基础,前墙根紧挨着石砭沿,屋下的水面,什么地方在石砭上凿出坑儿,立栽上石条,然后再用石头斜斜垒起来,算作是台阶。水涨了,台阶就缩短,水落了,台阶就拉长。水也是长了脚的,竟也一年走到门槛下,鸡儿站在门墩上能喝水。

现在,水平平地伏在台阶下,那里是码头,柏木解成了一溜长排,被拴在石嘴上。船儿从峡谷里并没有回来,女人们就蹲在那里捶打一种树皮。这树皮在水里泡了七七四十九天,用棒槌砸着,砸出麻一样的丝来,晒干了可以拧绳纳鞋底。四只五只鸭子在那里浮,看着一个什么就钻下去啄,其实那不是鱼,是天上落下的还没有消失的残月。

一只很大的木排撑下来,靠近了对面的山根,几十人开始抬一个棺材往山上去,唢呐咿咿呜呜的。这是河湾上一个汉子要走了,他是在上游砍荆条,然后扎排运到下游去卖,已经砍了许多,往山下扛的时候,滚了坡。在外的人横死了,尸首不能进家门。棺材上就缚了一只雄鸡,一直要运到河那边山头的坟地去。熟人死了一个,新鬼多了一名。孝子婆娘在唢呐声中哭,有板有眼。这边砸树皮的女人都站起来,说那汉子的好话,看着那儿子在河里摔了孝子盆,就拿一块手帕,捂了鼻子嘴的流眼泪。

在水里钻了一生,死了却都要到山顶上去,女人们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或许山上有荆条,有龙须草,有桐子,有土漆,河里只是运往的路吧。唢呐吹得这么响,唢呐是人生的乐器呢,上世的时候,吹过一阵,结婚的时候,吹过一阵,下世的时候,还是这么吹。

一个女人突然觉得肚子疼,她想了想,才六个月,还不是坐炕的日子呀?就怀疑是那汉子的阴魂要作孽了,吓得脸色苍白。夜里,女人的男人偷偷从门前石阶上下去,坐船到了对岸山上,浇了一壶酒,将削好的四个桃木橛子钉在坟头,说:“你不要勾了我的儿子,让他满满月月生下来,咱山上河里总盼着一个劳力啊!”

一切很安静。住人家的那块完整石头的山上,月亮小小的,水落了,门下斜斜的台阶,长长的,月亮水影照着像一条光光的链条。

一群乌鸦在天上旋转,方向不固定的,末了,就落下来;黑夜也在翅膀上驮下来了。九沟十八岔的人,都到河湾的村里来,村里正演电影。三天前消息就传开,人来得太多,场畔的每一棵苦楝子树,枝枝丫丫上都坐满了,从上面看,净是头,像冰糖葫芦,从下面看,尽是脚,长的短的,布底的,胶底的。后生们都是二十出头,永不安静在一个地方,灰暗里,用眼睛寻着眼睛说话。

早先地在一起,他们常被组织着,去修台田,去狩猎,去护秋,男男女女在一起说话,嬉闹,大声笑。现在各在各家地里,秋麦二料忙清了,袖着手总觉得要做什么,却不知道做什么,肚子饱饱的,却空空的饥饿。只看见推完磨碾后的驴,在尘土里打滚,自己的精神泄不出去,力气也恢复不来。

场畔不远,就是河,河并不宽,却深深的水。两岸都密长了杂木,又一层儿相对向河面斜,两边的树枝就复交纠缠了。河面常被这种纠缠覆盖,时隐时现。一只木排,被八个女子撑着,咿咿呀呀漂下来。树分开的时候,河是银银的,钻树的防空洞了,看不见了树身上的蛇一样裹绕的葛条,也看不见葛条上生出茸茸的小叶的苔藓。木排泊在场畔下,八个女子互相照看了头发,假装抹脸,手心儿将香脂就又一次在脸上擦了,大声说笑着跳上场畔。

后生们立即就发现了。但却正经起来,两只眼儿都睁着,一只看银幕,一只看着场畔。

八个女子,三个已经结了婚,勾肩搭背的,往人窝里去了,她们不停地笑,笑是给同伴听的,笑也是给前后的人听的。前后有了后生,也大声说话,说是说明电影上的事,话也是给他人说明自己的能耐的。都知道是为了什么,都不说是为了什么。

五个女子是没有订婚的,五个女子却并不站在一起,又不到人窝去,全分散在场畔边上,离卖醪糟的小贩摊,不远不近,小贩摊上的马灯照在身上,不暗不明。有后生就匆匆走过去,又匆匆走过来,忙乱中瞅一眼,或者站在前边,偏踩在一块圆石头上,身子老不得平衡,每一次从石头上歪下来,后看一眼,不经意的。女子就哧哧地笑,后生一转身笑声便噤,身再一转,嗤嗤又响。目光碰在一起了,目光就说了话,后生便勇敢了,要么搭讪一句,要么,挪过步来,女子倒忽地冷了脸,骂一声“流氓!”热热的又冷冷了,后生无趣地走了。女子却无限后悔,望着星星,星星蒙蒙的,像滴流着水儿。再换过地方,站在卖醪糟的那边,一只手儿托着下巴,食指咬在牙里。

一场电影完了,看了银幕上的人,也看了看银幕上的人的人,也被人看了。八个女子集合在场畔,唱了一段花鼓,却说:别唱了,那些没皮脸的净往这儿看呢!就爆一阵笑声,上了木排,从水面上划走了。木排在河里,一河的星星都在身下,她们数起来,都争着说哪颗星星是她的,但星星老数不清。说:“这电影真好!”奋力划桨。

木排上行到五里外的湾里,八个女子跳下去,各自问一句“几时还演电影呢?”各自走进八个岸边的山洼。已经听见狗在家门口汪着了,一时间,脚腿却沉重起来,没了一丝儿力气……

十一

冬天里沟深,山便高,月便小,逆着一条河水走,水下是沙,沙下是水,突然水就没有了,沙干白得像漂了粉,疑惑水干枯了,再走一段,水又出现,如此忽隐忽现。一个源头,倒分地上地下两条河流。山在转弯的时候,出现一片栲树,树里是三间房,房没有木架,硬打硬搁,两边山墙上却用砖砌了四个“吉”字。栲树叶子都枯了,只是不脱落,静得没声没息。门前一溜石板下去,是一处场面,左边新竹,每一片细叶都亮亮的,像打了蜡光。竹子下是石磙子碾子,碾盘上卧着一条狗,碾杆上挂着一副牛的暗眼套。右边是十三个坟墓,坟墓前边都有一个砖砌的灯盏窝。这是百十年里这屋里的主人。十三个主人都死去了,这屋还没有倒,新的主人正坐在炕上。

这是个老婆子,七十多岁了,牙口还好,在灯下捏针纳扣门儿,续线的时候,线头却穿不到针眼,就叹口气坐着,起身从锅台上抱了猫儿上来。猫是妖媚的玩物,她离不得它,它也离不得她,她就在嘴里嚼馍花,嚼得烂烂的了,拿在手里喂它吃。

孙子还没有回来。黄昏时到下边人家喝酒去了。孙子是儿子的一条根,儿子死了,媳妇也死了,她盼着这孙子好生守住这个家。孙子却总是在家里坐不住,他喜欢看电影,十里外的地方演也去,回来就呆呆痴几天。他不愿留光头。衣服上不钉扣门儿。两年前就不和她一个炕上睡,嫌她脚臭。早晚还刷牙呢。有男朋友,也有女朋友,一起说话,笑,她听不懂。

她总觉得这孙子有一对翅膀,有一天会飞了。

灯光幽幽的,照在墙角一口棺木上,这是她将来睡的地方,儿子活着的时候就做的,但儿子死了,她还活着;每一年就用土漆在上边刷一次,已经刷过八次了。她也奇怪自己命长。是没有尽到活着的责任吗?洋芋糊汤疙瘩火,这么好的生活,她不愿离去,倒还收不住她的心呢!

心想:现在的人,怎么就不像前几年的人了,一天不像一天了。她疑心是她没在门框上挂一个镜儿。上辈人常是家里有灾有祸了,要挂一块镜子的。她爬起来,将镜子就挂上了,企望一切邪事不要勾了孙子的魂,把外界的诱惑都用镜收住吧。

半夜里,门外有了脚步声,有人在敲门。老婆子从窗子看出去,三个人背着孙子回来了,打着松油节子火把,说是孙子喝醉了。白日听说县上要修一条柏油公路到这里来,他们庆贺,酒就喝得多了。老婆子窸窸窣窣下来开门,嘟囔道:“越来越不像山里人了!”

门框上的镜亮亮的,在坟头上照下一点白;天上的月亮分外明,照得满山满谷里的光辉。

黄土高原

沟是不深的,也不会有着水流;缓缓地涌上来了,缓缓地又伏下去;群山像无数偌大的蒙古包,呆呆地在排列。八月天里,秋收过了种麦,每一座山都被犁过了,犁沟随着山势往上旋转,愈旋愈小,愈旋愈圆。天上是指纹形的云,地上是指纹形的田,它们平行着,中间是一轮太阳;光芒把任何地方也照得见了,一切都亮亮堂堂。缓缓地向那圆底走去,心就重重地往下沉;山洼里便有了人家。并没有几棵树的,窑门开着,是一个半圆形的窟窿,它正好是山形的缩小,似乎从这里进去,山的内部世界就都在里边。山便再不是圆圈的叠合了,无数的抛物线突然间地凝固,天的弧线囊括了山的弧线,山的弧线囊括了门窗的弧线。一地都是那么寂静了,驴没有叫,狗是三只四只地躺在窟背,太阳独独地在空中照着。

路如绳子一般地缠起来了:山垭上,热热闹闹的人群曾走去赶过庙会。路却永远不能踏出一条大道来,凌乱的一堆细绳突然地扔了过来,立即就分散开去,在洼底的草皮地上纵纵横横了。这似乎是一张巨大的网,由山垭哗地撒落下去,从此就老想要打捞起什么了。但是,草皮地里能有什么呢?树木是没有的,花朵是没有的,除了荆棘、蒿草,几乎连一块石头也不易见到。人走在上边,脚用不着高抬,身用不着深弯,双手直棍一般地相反叉在背后,千次万次地看那羊群漫过,粪蛋儿如急雨落下,嘭嘭地飞溅着黑点儿。起风了,每一条路上都在冒着土的尘烟,簌簌的,一时如燃起了无数的导火索,竟使人很有了几分骇怕呢。一座山和一座山,一个村和一个村,就是这么被无数的网罩起来了。走到任何地方,每一块都被开垦着,每处被开垦的坡下,都会突然地住着人家,几十里内,甚至几百里内,谁不知道哪条沟里住着哪户人家呢?一听口音,就攀谈开来,说不定又是转弯抹角的亲戚。他们一生在这个地方,就一刻也不愿离开这个地方,有的一辈子也没有去过县城,甚至连一条山沟也不曾走了出去;他们用自己的脚踏出了这无数的网,他们却永远走不出这无数的网。但是,他们最乐趣的是在二三月,山沟里的山鸡成群在崖畔晒日头,几十人集合起来,分站在两个山头,大声叫喊,山鸡子从这边山上飞到那边山上,又从那边山上飞到这边山上,人们的呐喊,使它们不能安宁,它们没有鹰的翅膀,可以飞过更多的山沟,三四个来回,就立即在空中方向不定地旋转,猛地石子一样垂直跌下,气绝而死了。

土是沙质的,奇怪的是靠崖凿一个洞去,竟百年千年不会倒坍,或许筑一堵墙吧,用不着去苫瓦,东来的雨打,西去的风吹,那墙再也不会垮掉,反倒生出一层厚厚的绿苔,春天里发绿,绿嫩得可爱,夏天里发黑,黑得浓郁,秋天里生出茸绒,冬天里却都消失了,印出梅花一般的白斑。日月东西,四季交替,它们在希冀着什么,这么更换着苔衣?默默的信念全然塑造成那枣树了,河滩上,沟畔里,在窗前的石磙子碾盘前,在山与山弧形的接壤处,突然间就发现它了。它似乎长得毫无目的,太随便了,太缓慢了,春天里开一层淡淡的花,秋天里就挂一身红果。这是最懂得了贫困,才表现着极大的丰富吗?是因为最懂得了干旱,那糖汁一样的水分才凝固在枝头吗?

冬天里,逢个好日头,吃早饭的时候,村里人就都圪蹴在窗前石碾盘上,呼呼噜噜吃饭了。饭是荞麦面,汤是羊肉汤,海碗端起来,颤悠悠的,比脑袋还要大呢。半尺长的线线辣角,就夹在二拇指中,如山东人夹大葱一样,蘸了盐,一口一截,鼻尖上,嘴唇上,汗就咕咕噜噜地流下来了。他们蹲着,竭力把一切都往里收,身子几乎要成一个球形了,随时便要弹跳而起,爆炸开去。但随之,就都沉默了,一言不发,像一疙瘩一疙瘩苔石,和那碾盘上的石磙子一样,凝重而粗笨了。窗内,窗眼里有一束阳光在浮射,婆姨们正磨着黄豆,磨的上扇压着磨的下扇,两块凿着花纹的石头顿挫着,黄豆成了白浆在浸流。整个冬天,婆姨们要待在窑里干这种工作,如果这磨盘是生活的时钟,这婆姨的左胳膊和右胳膊,就该是搅动白天和黑夜的时针和分针了。

山峁下的小路上,一月半月里,就会起了唢呐声的。唢呐的声音使这里的人们精神最激动,他们会立即放下一切活计,站在那里张望。唢呐队悠悠地上来了,是一支小小的迎亲队,前边四支唢呐,吹鼓手全是粗壮汉子,眼球凸鼓,腮帮满圆,三尺长的唢呐吹天吹地,满山沟沟都是一种带韵的吼声了。农人不会作诗,但他们都有唢呐,红白喜事,哭哭笑笑,唢呐扩大了他们的嘴。后边,是一头肥嘟嘟的毛驴,耸着耳朵,喷着响鼻,额头上,脖子上,红红绿绿系满彩绸。套杆后就是一辆架子车,车头坐着一位新娘,花一样娟美,小白菜一样鲜嫩,她盯着车下的土路,脸上似笑,又未笑,欲哭,却未哭,失去知觉了一般的麻麻木木。但人们最喜欢看这一张脸了,这一张脸,使整个高原以此明亮起来。后边的那辆车,是两个花枝招展的陪娘坐着,咧着嘴憨笑,狼狼狈狈地紧抱着陪箱,陪被,枕头,镜子。再后边便是骑着毛驴的新郎,一脸的得意,抬胳膊动腿地常要忘形。每过一个村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在怀里兜了枣儿祝贺,吃一颗枣儿,道一声谢谢,道一声谢谢,说一番吉祥,唢呐就越发热闹,声浪似乎要把人们全部抛上天空,轰然粉碎了去呢。

最逗人情思的是那村头小店:几乎每一个村庄,路畔里就有了那么一家人,老汉是肉肉的模样,婆姨是瘦瘦的精干,人到老年,弯腰驼背的,却出养个万般水灵的女儿来。女儿一天天长大,使整个村庄自豪,也使这个村庄从此不能安宁。父母懂得人生的美好,也懂得女儿的价值,他们开起店来,果然生意兴隆。就有了那么个后生,他到远远的黄河东岸去驮铁锅去了,一去三天三夜,这女子老听见驴子哇儿哇儿地响,站在窗前的枣树下,往东看得脖子都硬了。她恨死了后生,恨得揉面,捏了他的小面人儿,捏了便揉,揉了又捏。就在她去后洼洼拔萝卜的时候,那后生却赶回来,坐在窑里吃饭,说一声:“这面怎么没味?”回道:“我们胳膊没劲,巧巧不在。”“啊达去了?”人家不理睬,他便脸通红,末了出了门,一步三回头。老人家送客送到窑背背,女子正赶回藏在山峁峁,瞧见爹娘在,想下去说句话,又怕老人嫌,待在那里,灰不沓沓。只待得爹娘转脚回去了,一阵风从峁上卷下来:“等一等!”踉踉跄跄跑近了,羞羞答答,扭扭捏捏,却从怀里掏出个青杏儿来。

可怜这地面老是干旱,半年半年不曾落下一滴雨。但是,一落雨就没完没了,沟也满了,河也满了。住在这儿,圪里的人家,一下雨人人都在关心着门前那条公路了。公路是新开的,路一开,外面的人就都来过,大卡车也有,小卧车也有,国家干部来家说一席漂亮的京腔,录一段他们的歌谣,他们会轻狂地把什么好东西都翻出来让人家吃。客人走过,窑背上的皮鞋印就不许被扫了去,娃娃们却从此学得要刷牙,要剪发……如今雨地里路垮了,全村人心都揪起来,一个人背了镢头去修,全村人都跟了去干。小卧车嘟嘟地开过来,停在那边,他们急得骂天骂地骂自己,眼泪都要掉下来。公家的事看得重,他们的力气瞧得轻。路修通了,车开过了,车一响,哗地人们都向两边靠,脸是笑笑的,十二分的虔诚和得宠,肥大的狗汪汪地叫着要去撵,几个人拉住绳儿不敢丢手。

走遍了十八县,一样的地形,一样的颜色,见屋有人让歇,遇饭有人让吃。饭是除了羊肉、荞面,就是黄澄澄的小米:小米稀作米汤,稠作干饭,吃罢饭,坐下来,大人小孩立即就熟了。女人都白脸子,细腰身,穿窄窄的小袄,蓄长长的辫,多情多意,给你纯净的笑;男的却边塞将士一般的强悍,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上了酒席,又有人醉倒方止。但是,广漠的团块状的高原,花朵在山洼里悄悄地开了,悄悄地败了,只是在地下土中肿着块茎;牛一般的力气呢,也硬是在一把老镢头下慢慢地消耗了,只是加厚着活土层的尺寸。春到夏,秋到冬,或许有过五彩斑斓,但黄却在这里统一,人愈走完他的一生,愈归复于黄土的颜色。每到初春里,大批大批的城里画家都来写生了,站在山洼随便一望,四面的山峁上,弧线的起伏处,犁地的人和牛就衬在天幕。顺路走近去,或许正在用力,牛向前倾着,人向前倾着,角度似乎要和土地平行了,无形的力变成了有形的套绳了。深深的犁沟,像绳索一般,一圈一圈地往紧里套,他们似乎要冲出这个愈来愈小的圈,但留给他们活动的地方愈来愈小,末了,就停驻在山峁顶上。他们该休息了。只有小儿们,停止了在地边玩耍,一步步爬过来,扑进娘的怀里,眨着眼,吃着奶……

五味巷

长安城内有一条巷:北边为头,南边为尾,千百米长短;五丈一棵小柳,十丈一棵大柳。那柳都长得老高,一直突出两层木楼,巷面就全阴了,如进了深谷峡底;天只剩下一带,又尽被柳条割成一道儿的,一溜儿的。路灯就藏在树中,远看隐隐约约,羞涩像云中半露的明月,近看光芒成束,乍长乍短在绿缝里激射。在巷头一抬脚起步,巷尾就有了响动,背着灯往巷里走,身影比人长,越走越长,人还在半巷,身影已到巷尾去了。巷中并无别的建筑,一堵侧墙下,孤零零站一竿铁管,安有龙头,那便是水站了;水站常常断水,家家少不了备有水瓮、水桶、水盆儿,水站来了水,一个才会说话的孩子喊一声“水来了!”全巷便被调动起来。缺水时节,地震时期,巷里是一个神经,每一个人都可以当将军。买高档商品,是要去西大街、南大街,但生活日用,却极方便:巷北口就有了四间门面,一间卖醋,一间卖椒,一间卖盐,一间卖碱;巷南口又有一大铺,专售甘蔗,最受孩子喜爱,每天门口拥集很多,来了就赶,赶了又来。巷本无名,借得巷头巷尾酸辣苦咸甜,便“五味,五味”,从此命名叫开了。

这巷子,离大街是最远的了,车从未从这里路过,或许就最保守着古老,也因保守的成分最多,便一直未被人注意过、改造过。但居民却看重这地方,住户越来越多,门窗越安越稠。东边木楼,从北向南,一百二十户,西边木楼,从南向北,一百零三户。门上窗上,挂竹帘的、吊门帘的、搭凉棚的、遮雨布的,一入巷口,各人一眼就可以看见自己门窗的标志。楼下的房子,没有一间不阴暗,楼上的房子,没有一间不裂缝;白天人人在巷里忙活,夜里就到每一个门窗去,门窗杂乱无章,却谁也不曾走错过。房间里,布幔拉开三道,三代界限划开;一张木床,妻子,儿子,香甜了一个家庭,屋外再吵再闹,也彻夜酣眠不醒了。

城内大街是少栽柳的,这巷里柳就觉得稀奇。冬天过去,春天几时到来,城里没有山河草林,唯有这巷子最知道。忽有一日,从远远的地方向巷中一望,一巷迷迷的黄绿,忍不住叫一声“春来了!”巷里人倒觉得来得突然,近看那柳枝,却不见一片绿叶,以为是迷了眼儿。再从远处看,那黄黄的、绿绿的,又弥漫在巷中。这奇观儿曾惹得好多人来,看了就叹,叹了就折,巷中人就有了制度:君子动眼不动手。只有远道的客人难得来了,才折一枝二枝送去瓶插。瓶要瓷瓶,水要净水,在茶桌几案上置了,一夜便皮儿全绿,一天便嫩芽暴绽,三天吐出几片绿叶,一直可以长出五指长短,不肯脱落,娟秀如美人的长眉。

到了夏日,柳树全挂了叶子,枝条柔软修长如长发,数十缕一撮,数十撮一道,在空中吊了绿帘,巷面上看不见楼上窗,楼窗里却看清巷道人。只是天愈来愈热,家家门窗对门窗,火炉对火炉,巷里热气散不出去,人就全到了巷道。天一擦黑,男的一律裤头,女的一律裙子,老人孩子无顾忌,便赤着上身,将那竹床、竹椅、竹席、竹凳,巷道两边摆严,用水哗地泼了,侧身躺着卧着上去,茶一碗一碗喝,扇一时一刻摇,旁边还放盆凉水,一刻钟去擦一次。有月,白花花一片,无月,烟火头点点,一直到了夜阑,打鼾的、低谈的、坐的、躺的,横七竖八,如到了青岛的海滩。

若是秋天,这里便最潮湿,砖块铺成的路面上,人脚踏出坑凹,每一个砖缝都长出野草,又长不出砖面,就嵌满了砖缝,自然分出一块一块的绿的方格儿。房基都很潮,外面的砖墙上印着泛潮后一片一片的白渍,内屋脚地,湿湿虫繁生,半夜小解一拉灯,满地湿湿虫乱跑,使人毛骨悚然,正待要捉,却霎时无影。难得的却有了鸣叫的蛐蛐,水泥大楼上,柏油街道上都有着蛐蛐,这砖缝、木隙里却是它们的家园。孩子们喜爱,大人也不去捕杀,夜里懒散地坐在家中,倒听出一种生命之歌,欢乐之歌。三天,五天,秋雨就落一场,风一起,—巷乒乒乓乓,门窗皆响,索索瑟瑟,枯叶乱飞。雨丝接着斜斜下来,和柳丝一同飘落,一会拂到东边窗下,一会拂到西边窗下。末了,雨戛然而止,太阳又出来,复照玻璃窗上,这儿一闪,那儿一亮,两边人家的动静,各自又对映在玻璃上,如演电影,自有了天然之趣。

孩子们是最盼着冬天的了。天上下了雪,在楼上窗口伸手一抓,便抓回几朵雪花,五角形的,七角形的,十分好看,凑近鼻子闻闻有没有香气,却倏忽就没了。等雪在柳树下积得厚厚的了,看见有相识的打下边过,动手一扯那柳枝,雪块就哗地砸下,并不生疼,却吃一大惊,楼上楼下就乐得大呼小叫。逢着一个好日头,家家就忙着打水洗衣,木盆都放在门口,女的揉,男的涂,花花彩彩的衣服全在楼窗前用竹竿挑起,层层叠叠,如办展销。凡翻动处,常露出姑娘俊俏俏白脸,立即又不见了,唱几句细声细气的电影插曲,逗起过路人好多遐想。偶尔就又有顽童恶作剧,手握一小圆镜,对巷下人一照,看时,头儿早缩了,在木楼里哧哧痴笑。

这里每一个家里,都在体现着矛盾的统一:人都肥胖,而楼梯皆瘦,两个人不能并排,提水桶必须双手在前;房间都小,而立柜皆大,向高空发展,乱七八糟东西一股脑全塞进去;工资都少,而开销皆多,上养老,下育小,两个钱顶一个钱花,自由市场的鲜菜吃不起,只好跑远道去国营菜场排队;地位都低,而心性皆高,家家看重孩子学习,巷内有一位老教师,人人器重。当然没有高干、中干住在这里,小车不会来的,也就从不见交通警察,也不见一次戒严。他们在外从不管教别人,在家也不受人教管:夫妻平等,男回来早男做饭,女回来早女做饭。他们也谈论别人住水泥楼上的单元,但末了就数说那单元房住了憋气:一进房,门“砰”地关了,一座楼分成几十个世界。也谈论那些后有后院、前有篱笆花园的人家,但末了就又数说那平房住不惯:邻人相见,而不能相逾。他们害怕那种隔离,就越发维护着亲近,有生人找一家,家家都说得清楚:走哪个门,上哪个梯,拐哪个角,穿哪个廊。谁家娶媳妇,鞭炮一响,两边楼上楼下伸头去看,乐事的剪一把彩纸屑,撒下新郎新娘一头喜,夜里去看闹新房,吃一颗喜糖,说十句吉祥话。谁还说不出谁家大人的小名,谁家小孩的脾性呢?

他们没有两家是乡党的,汉,回,满,各种风俗。也没有说一种方言的,北京,上海,河南,陕西,南腔北调。人最杂,语言丰富,孩子从小就会说几种话,各家都会炒几种风味菜,除了外国人,哪儿来的人都能交谈,哪儿来的剧团,都要去看。坐在巷中,眼不能看四方,耳却能听八面,城内哪个商场办展销,哪个工厂办技术夜校,哪个书店卖高考复习资料,只要一家知道,家家便知道。北京开了什么会,他们要议论,某个球队出国得了冠军,他们要欢呼,哪个干部搞走私,他们要咒骂。议完了,笑完了,咒完了,就各自回家去安排各家的事情,因为房小钱少,夫妻也有吵的,孩子也有哭的。但一阵雷鸣电闪,立即便风平浪静,妻子依旧是乳,丈夫依旧是水,水乳交融,谁都是谁的俘虏;一个不笑,一个不走,两个笑了,孩子就乐,出来给人说:爸叫妈是冤家,妈叫爸是对头。

早上,是这个巷子最忙的时候。男的去买菜,排了豆腐队,又排萝卜队,女的给孩子穿衣喂奶,去炉子上烧水做饭。一家人匆匆吃了,但收拾打扮却费老长时间:女的头发要油光松软,裤子要线棱不倒,男子要领齐帽端,鞋光袜净,夫妻各自是对方的镜子,一切满意了,一溜一行自行车扛下楼,一声叮铃,千声呼应,头尾相接,出巷去了。中午巷中人少,孩子可以隔巷道打羽毛球。黄昏来了,巷中就一派悠闲:老头去喂鸟儿,小伙去养鱼,女人最喜育花。鸟笼就挂满楼窗和柳丫上,鱼缸是放在走廊、台阶上,花盆却苦于没处放,就用铁丝木板在窗外凌空吊一个凉台。这里的姑娘和月季,突然被发现,立即成了长安城内之最,五年之中,姑娘被各剧团吸收了十人,月季被植物园专家参观了五次。

就是这么个巷子,开始有了声名,参观者愈来愈多了。1981年冬,我由郊外移居城内,天天上下班,都要路过这巷子,总是带了油盐酱醋瓶,去那巷头四间门面捎带,吃醋椒是酸辣,尝盐碱是咸苦。进了巷口,一直往南走,短短小巷,却用去我好多时间,走一步,看一步,想一步,千缕思绪,万般感想。出了南巷口,见孩子们又拥集在甘蔗铺前啃甘蔗,吃得有滋有味,小孩吃,大人也吃。我便不禁两耳下陷坑,满口生津,走去也买一根,果然水分最多,糖分最浓,且甜味最长。

白浪街

丹江流经竹林关,向东南而去,便进入了商南县境。一百十一里到徐家店,九十里到梳洗楼,五里到月亮湾,再一十八里拐出沿江第四个大湾川到荆紫关、淅川、内乡、均县、老河口。汪汪洋洋九百九十里水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船只是不少的,都窄小窄小,又极少有桅杆竖立,偶尔有的,也从不见有帆扯起来。因为水流湍急,顺江而下,只需把舵,不用划桨,便半天一晌,“轻舟已过万重山”了。假若从龙驹寨到河南西峡,走的是旱路,处处古关驿站,至今那些地方旧名依故,仍是武关、大岭关、双石关、马家驿、林河驿等等。而老河口至龙驹寨,则水滩甚多,险峻而可名的竟达一百三十多处!江边石崖上,低头便见纤绳磨出的石渠和纤夫脚踩的石窝。虽然山根石皮上的一座座镇河神塔都差不多坍了半截,或只留有一堆砖石,那夕阳里依稀可见苍苔缀满了那石壁上的“远源长流”字样。一条江上,上有一座“平浪宫”在龙驹寨,下有一座“平浪宫”在荆紫关,一样的纯木结构,一样的雕梁藏栋。破除迷信了,虽然再也看不到船供养着小白蛇,进“平浪宫”去供香火,三磕六拜,但在弄潮人的心上,龙驹寨、荆紫关是最神圣的地方。那些上了年纪的船公,每每摸弄着五趾分开的大脚,就夸说:“想当年,我和你爷从龙驹寨运苍术、五倍子、木耳、漆油到荆紫关,从荆紫关运火纸、黄表、白糖、苏木到龙驹寨,那是什么情景!你到过龙驹寨吗?到过荆紫关吗?荆紫关到了商州的边缘,可是繁华地面呢!”

荆紫关确是商州的边缘,确是繁华的地面。似乎这一切全是为商州天造地设的,一闪进关,江面十分开阔。黄昏中平川地里虽不大见孤烟直长的景象,落日在长河里却是异常地圆。初来乍到,认识为之改变:商州有这么大平地!但江东荆紫关,关内关外住满河南人,江西村村相连,管道纵横,却是河南、湖北口音,唯有到了山根下一条叫白浪的小河南岸街上,才略略听到一些秦腔呢。

这街叫白浪街,小极小极的。这头看不到那头,走过去,似乎并不感觉这是条街道,只是两排屋舍对面开门,门一律装板门罢了。这里最崇尚的颜色是黑白:门窗用土漆刷黑,凝重、锃亮,俨然如铁门钢窗,家里的一切家什,大到柜子、箱子,小到罐子、盆子,土漆使其光明如镜,到了正午,你一人在家,家里四面八方都是你。日子富裕的,墙壁要用白灰搪抹,即使再贫再寒,那屋脊一定是白灰抹的,这是江边人对小白蛇(白龙)信奉的象征。每每太阳升起,空间一片迷离之时,远远看那山根,村舍不甚清楚,那错错落落的屋脊就明显出对等的白直线段。烧柴不足是这里致命的弱点,节柴灶就风云全街,每一家一进门就是一个砖砌的双锅灶,粗大的烟囱,如“人”字立在灶上,灶门是黑,烟囱是白。黑白在这里和谐统一,黑白使这里显示亮色。即使白浪河,其实并无波浪,更非白色,只是人们对这一条浅浅的满河黑色碎石的沙河的理想而已。

街面十分单薄,两排房子,北边的沿河堤筑起,南边的房后就一片田地,一直到山根。数来数去,组成这街的是四十二间房子,一分为二,北二十一间,南二十一间,北边的斜着而上,南边的斜着而下。街道三步宽,中间却要流一道溪水,一半有石条棚,一半没有棚,清清亮亮,无声无息,夜里也听不到响动,只是一道星月。街里九棵柳树,弯腰扭身,一副媚态。风一吹,万千柔枝,一会打在北边木板门上,一会刷在南边方格窗上,东西南北风向,在街上是无法以树判断的。九棵柳中,位置最中的,身腰最弯的,年龄最古老而空了心的是一棵垂柳。典型的粗和细的结合体,桩如桶,枝如发。树下就仄卧着一块无规无则之怪石。既伤于观赏,又碍于街面,但谁也不能去动它。那简直是这条街的街徽。重大的集会,这石上是主席台,重要的布告,这石上的树身是张贴栏,就是民事纠纷,起咒发誓,也只能站在石前。

就是这条白浪街,陕西、河南、湖北三省在这里相交,三省交界,界碑就是这一块仄石。小小的仄石竟如泰山一样举足轻重,神圣不可侵犯。以这怪石东西直线上下,南边的是湖北地面,以这怪石南北直线上下,北边的街上是陕西,下是河南。因为街道不直,所以街西头一家,三间上屋属湖北,院子却属陕西,据说解放以前,地界清楚,人居杂乱,湖北人住在陕西地上,年年给陕西纳粮,陕西人住在河南地上,年年给河南纳粮。如今人随地走,那世世代代杂居的人就只得改其籍贯了。但若查起籍贯,陕西的为白浪大队,河南的为白浪大队,湖北的也为白浪大队,大凡找白浪某某之人,一定需要强调某某省名方可。

一条街上分为三省,三省人是三省人的容貌,三省人是三省人的语言,三省人是三省人的商店。如此不到半里路的街面,商店三座,座座都是楼房。人有竞争的禀性,所以各显其能,各表其功。先是陕西商店推倒土屋,一砖到顶修起十多间一座商厅;后就是河南弃旧翻新堆起两层木石结构楼房;再就是湖北人,一下子发奋起四层水泥建筑。货物也一家胜筹一家,比来比去,各有长短,陕西的棉纺织品最为赢,湖北以百货齐全取胜,河南挖空心思,则常常以供应短缺品压倒一切。地势造成了竞争的局面,竞争促进了地势的繁荣,就是这弹丸之地,成了这偌大的平川地带最热闹的地方。每天这里人打着旋涡,四十二户人家,家家都做生意,门窗全然打开,办有饭店、旅店、酒店、肉店、烟店。那些附近的生意人也就担筐背篓,也来摆摊,天不明就来占却地点,天黑严才收摊而回,有的则以石围圈,或夜不归宿,披被守地。别处买不到的东西,到这里可以买,别处见不到的东西,到这里可以见。“小香港”的名声就不胫而走了。

三省人在这里混居,他们都是炎黄的子孙,都受共产党的领导,但是,每一省都不愿意丢失自己的省风省俗,顽强地表现各自的特点。他们有他们不同于别人的长处,他们也有他们不同于别人的短处。

湖北人在这里人数最多。“天有九头鸟,地有湖北佬”,他们待人和气,处事机灵。所开的饭店餐具干净,桌椅整洁,即使家境再穷,那男人卫生帽一定是雪白雪白,那女人的头上一定是纹丝不乱。若是有客稍稍在门口向里一张望,就热情出迎,介绍饭菜,帮拿行李,你不得不进去吃喝,似乎你不是来给他“送”钱的,倒是来享他的福的。在一张八仙桌前坐下,先喝茶,再吸烟,问起这白浪街的历史,他一边叮叮咣咣刀随案板响,一边说了三朝,道了五代。又问起这街上人家,他会说了东头李家是几口男几口女,讲了西头刘家有几只鸡几头猪,忍不住又自夸这里男人义气,女人好看。或许一声呐喊,对门的窗子里就探出一个俊脸儿,说是其姐在县上剧团,其妹的照片在县照相馆橱窗里放大了尺二,说这姑娘好不,应声好,就说这姑娘从不刷牙,牙比玉白,长年下田,腰身细软。要问起这儿特产,那更是天花乱坠,说这里的火纸,吃水烟一吹就着;说这里的瓷盘从汉口运来,光洁如玻璃片,结实得落地不碎,就是碎了,碎片儿刮汗毛比刀子还利;说这里的老鼠药特有功效,小老鼠吃了顺地倒,大老鼠吃了跳三跳,末了还是顺地倒。说的时候就拿出货来,当场推销。一顿饭毕,客饱肚满载而去,桌面上就留下七元八元的,主人一边端着残茶出来顺门泼了,一边低头还在说:照看不好,包涵包涵。他们的生意竟扩张起来,丹江对岸的荆紫关码头街上有他们的“租地”,虽然仍是小摊生意,天才的演说使他们大获暴利,似乎他们的大力丸,轻可以治痒,重可以防癌,人吃了有牛的力气,牛吃了有猪的肥膘,似乎那代售的避孕片,只要和在水里,人喝了不再多生,狗喝了不再下崽,浇麦麦不结穗,浇树树不开花。一张嘴使他们财源茂盛,财源茂盛使他们的嘴从不受亏,常常三个指头高擎饭碗,将面条高挑过鼻,沿街吸吸溜溜地吃。他们是三省之中最富有的公民。

河南人则以能干闻名,他们勤苦而不恋家,强悍却又狡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人小孩没有不会水性的。每三日五日,结伙成群,背了七八个汽车内胎逆江而上,在五十里、六十里的地方去买柴买油桐籽。柴是一分钱二斤,油桐籽是四角钱一斤。收齐了,就在江边啃了干粮,喝了生水。憋足力气吹圆内胎,便扎柴排顺江漂下。一整天里,柴排上就是他们的家,丈夫坐在排头,妻子坐在排尾,孩子坐在中间。夏天里江水暴溢,大浪滔滔,那柴排可接连三个、四个,一家几口全只穿短裤,一身紫铜色的颜色,在阳光下闪亮,柴排忽上忽下,好一个气派!到了春天,江水平缓,过姚家湾、梁家湾、马家堡、界牌滩,看两岸静峰峭峭,赏山峰林木森森,江心的浪花雪白,崖下的深潭黝黑。遇见浅滩,就跳下水去连推带拉,排下湍流,又手忙脚乱,偶尔排撞在礁石上,将孩子弹落水中,父母并不惊慌,排依然在走,孩子眨眼间冒出水来,又跳上排。到了最平稳之处,轻风徐来,水波不兴,一家人就仰躺排上,看天上水纹一样的云,看地上云纹一样的水,醒悟云和水是一个东西,只是一个有鸟一个有鱼而区别天和地了。每天一湾,湾里都有人家,江边有洗衣的女人,免不了评头论足,唱起野蛮而优美的歌子,惹得江边女子掷石大骂,他们倒乐得快活,从怀里掏出酒来,大声猜拳,有喝到六成七成,自觉高级干部的轿车也未必柴排平稳,自觉天上神仙也未必他们自在。每到一个大湾的渡口,那里总停有渡船,无人过渡,船公在那里翻衣捉虱,就喊一声:“别让一个溜掉!”满江笑声。月到江心,柴排靠岸,连夜去荆紫关拍卖了,柴是一斤二分,油桐籽五角一斤;三天辛苦,挣得一大把票子,酒也有了,肉也有了,过一个时期“吃饱了,喝胀了”的富豪日子。一等家里又空了,就又逆江进山。他们的口福永远不能受损,他们的力气也是永远使用不竭。精打细算与他们无缘,钱来得快去得快,大起大落的性格,使他们的生活大喜大悲。

陕西人,固有的风格使他们永远处于一种中不溜的地位。勤劳是他们的本分,保守是他们的性格。拙于口才,做生意总是亏本,出远门不习惯,只有小打小闹。对于河南、湖北人的大吃大喝,他们并不眼馋,看见河南、湖北人的大苦大累反倒相讥。他们是真正的安分农民,长年在土坷垃里劳作。土地包产到户后,地里的活一旦做完,油盐酱醋的零花钱来源就靠打些麻绳了。走进每一家,门道里都安有拧绳车子,婆娘们盘腿而坐,一手摇车把,一手加草,一抖一抖的,车轮转的是一个虚的圆团,车轴杆的单股草绳就发疯似的肿大。再就是男子们在院子里开始合绳:十股八股单绳拉直,两边一起上劲,长绳就抖得眼花缭乱,白天里,日光在上边跳,夜晚里,月光在上边碎,然后四股合一条,如长蛇一样扔满了一地。一条绳交给国家收购站,钱是赚不了几分,但他们个个身宽体胖,又年高寿长。河南人、湖北人请教养身之道,回答是:不研究行情,夜里睡得香,心便宽;不心重赚钱,茶饭不好,却吃得及时,便自然体胖。河南、湖北人自然看不上这养身之道,但却极愿意与陕西人相处,因为他们极其厚道,街前街后的树多是他们栽植,道路多是他们修铺,他们注意文化,晚辈里多有高中毕业,能画中堂上的老虎,能写门框上的对联,清夜月下,悠悠有吹箫弹琴的,又是陕西人氏。“宁叫人亏我,不叫我亏人”,因而多少年来,公安人员的摩托始终未在陕西人家的门前停过。

三省人如此不同,但却和谐地统一在这条街上。地域的限制,使他们不可能分裂仇恨,他们各自保持着本省的尊严,但团结友爱却是他们共同的追求。街中的一条溪水,利用起来,在街东头修起闸门,水分三股,三股水打起三个水轮,一是湖北人用来带动轧面机,一是河南人用来带动轧花机,一是陕西人用来带动磨面机。每到夏天傍晚,当街那棵垂柳下就安起一张小桌打扑克,一张桌坐了三省,代表各是两人,轮换交替,围着观看的却是三省的老老少少,当然有输有赢,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月月有节,正月十五,二月初二,五月端午,八月中秋,再是腊月初八,大年三十,陕西商店给所有人供应鸡蛋,湖北商店给所有人供应白糖,河南商店就又是粉条,又是烟酒。票证在这里无用,后门在这里失去环境。即使在“文化大革命”中,各省枪声炮声一片,这条街上风平浪静:陕西境内一乱,陕西人就跑到湖北境内,湖北境内一乱,湖北人就跑到河南境内。他们各是各的避风港,各是各的保护人。各家妇女,最拿手的是各省的烹调,但又能做得三省的饭菜。孩子们地道的是本省语言,却又能精通三省的方言土语。任何一家盖房子,所有人都来“送菜”,送菜者,并不仅仅送菜,有肉的拿肉,有酒的提酒,来者对于主人都是帮工,主人对于帮工都待如至客。一间新房便将三省人扭合在一起了。一家姑娘出嫁,三省人来送“汤”,一家儿子结婚,新娘子三省沿家磕头作拜。街中有一家陕西人,姓荆,六十三岁,长身长脸,女儿八个,八个女儿三个嫁河南,三个嫁湖北,两个留陕西,人称“三省总督”。老荆五十八岁开始过寿日,寿日时女儿、女婿都来,一家人南腔北调语音不同,酸辣咸甜口味有别,一家热闹,三省快乐。

一条白浪街,成为三省边街,三省的省长他们没有见过,三县的县长也从未到过这里,但他们各自不仅熟知本省,更熟知别省。街上有三份报纸,流传阅读,一家报上登了不正之风的罪恶,秦人骂“瞎”,楚人骂“操蛋”,豫人骂“狗球”;一家报上刊了振兴新闻,秦人说“燎”,楚人叫“美”,豫人喊“中”。山高皇帝远,报纸却使他们离政策近。只是可惜他们很少有戏看,陕西人首先搭起戏班人,湖北人也参加,河南人也参加,演秦腔,演豫剧,演汉调。条件差,一把二胡演过《血泪仇》,广告色涂脸演过《梁秋燕》,以豆腐包披肩演过《智取威虎山》,越闹越大,《于无声处》的现代戏也演,《春草闯堂》的古典戏也演。那戏台就在白浪河边,看的人人山人海。一时间,演员成了这里头面人物,每每过年,这里兴送对联,大家联合给演员家送对联,送的人庄重,被送的人更珍贵,对联就一直保存一年,完好无缺。那戏台两边的对联,字字斗般大小,先是以红纸贴成,后就以红漆直接在门框上书写,一边是“丹江有船三日过五县”,一边是“白浪无波一石踏三省”,横额是“天时地利人和”。

在米脂

走头头的骡子三盏盏的灯,

挂上那铃儿哇哇的声。

白脖子的哈巴朝南咬,

赶牲灵的人儿过来了;

你是我的哥哥你招一招手,

你不是我的哥哥你走你的路。

在米脂县南的杏子村里,黎明的时候,我去河里洗脸,听到有人唱这支小调。一时间,山谷空洞起来,什么声音也不再响动;河水柔柔的更可爱了,如何不能掬得在手;山也不见了分明,生了烟雾,淡淡地化去了,只留下那一抛山脊的弧线。我仄在石头上,醉眼蒙眬,看残星在水里点点,明灭长短的光波。我不知这是谁唱的。三年前,我听过这首小调的唱片,但那是说京腔的人唱的,毕竟是太洋了;后来又在西安大剧院听人唱过,又觉得抒扬有余,神韵不足。如今在这么一个边远的山村,一个欲明未明的清晨,唱起来了,在它适应的空间里,味儿有了,韵儿有了。

歌唱的,是一位村姑。在上岸的柳树根下,她背向而坐;伸手去折一枝柳梢,一片柳叶落在水里,打个旋儿,悠悠地漂下去了。

这是极俏的人,一头淡黄的头发披着,风动便飘忽起来,浮动得似水中的云影,轻而细腻,倏忽要离头而去。耳朵一半埋在发里,一半白得像出了乌云的月亮。她微微地斜着身子,微微地低了头,肩削削的,后背浑圆,一件蓝布衫子,窈窕地显着腰段。她神态温柔、甜美,我不敢弄出一点响动,一任儿小曲摄了魂去。

这是一首古老的小调,描绘的是一个迷人的童话。可以想象到,有那么一个村子,是陕北极普遍的村子。村后是山,没有一块石头,浑圆得像一个馒头,山上有一二株柳,也是浑圆的,是一个绿绒球。山坡下是一孔一孔窑洞,窑里放着油得光亮的门箱,窑窗上贴着花鸟剪纸,窑门上吊着印花布帘,羊儿在崖畔上啃草,鸡儿在场埝上觅食。从门前小路上下去,一拐一拐,到了河里,河水很清,里边有印着丝纹的石子,有银鳞的小鱼,还有蝌蚪,黑得像眼珠子。少妇们来洗衣,一块石板,是她们一席福地。衣服艳极了,晾在草地上,于是,这条河沟就全照亮了。

有那么一个姑娘,该叫什么名字呢?她是村里佼佼者。父母守她一个,村里人爱她,见过她的人都爱她。她家在大路口开了个饭店,生意兴旺。进店的,为了吃饭,也为着见她。她却最是端庄,清高得很,对谁也不肯一笑。

姑娘有姑娘的意中人,眼波只属于清风,只属于他。他是后山的后生,十八或者二十岁,每天要从这里路过去县上赶脚。进得店来,看见她,粗茶淡饭也香,喝口凉水也甜,常常饥着而来,待会便走,不吃不喝也就饱了。她给他擀面,擀得白纸一张,切面,刀案齐响,下到锅里莲花转,捞到碗里一窝丝。她一回头,他正看她,给她一笑,她想回他个笑,但她却变了脸。他低了头,连脖子都红了,却看见了桌布下她露出的两只鞋尖。她看出他的意思了,却更冷了脸儿,饭端上来,偏不拿筷子。他问;她说:“在筷笼,你没长手?”他凉了心,吃得没味,出去了。她得意地笑,终又恨他,骂他“孱头”。

他几天竟不来了,她坐在家里等。等得久了,头也懒得梳,她说:“不来了,好!”但却哭了。

天天却听见门外树上的喜鹊叫。她走出来,却是他在用石子打那鸟儿。她愣了,眼泪都流了出来。他瞧着她喜欢,向她走来,她却又上了气:“为什么打鸟?”“我恨!”“恨鸟儿?”“它住在这里。”“那碍你什么了?”“也恨我。”“恨你?”“恨我不是鸟儿!”她想了想,突然笑了。他一看她,她立即面壁不语。他向她走近来,她却又走了,一直走到窑里。只想他会一挑帘儿进来,回头一看,他没有进来,走出窑看时,他却走了,边走边抹着眼泪。

她盼他再来。再盼他来。他却再也没来。每天赶脚人从门口来往,三头五头的骡子,头上缠着红绸,绸上系着铜铃,铜铃一响,她出门就看,骡子身上架着竹筐,一边是小米、南瓜、土豆,一边是土布、羊皮、麻线,他领头前边走,乜她一眼,鞭儿甩得“叭叭”地响,走过去了。

一次,两次,眼睁睁看他过去了,她恨自己委屈了他,又更恨那个他!夜里拿被子堆一个他,指着又骂又捶又咬,末了抱住流眼泪。等着他又路过了,她看着他的身影,又急切切盼着他能回过头来,向她招一招手……

小调停了,我却叹息起来,千般万般儿猜想,那后生是招了招手呢,还是在走他的路?一抬头,却见岸那边走来一个年轻人,白生生赶了一群羊,正向那唱小调的村姑摇手。村姑走了过去,双双走到了岩那边的洼地,坐在深深的茅草丛中去了。茅草在动着,羊鞭插在那里,是他们的卫兵。

我悄悄退走了,明白这边远的米脂,这贫瘠的山沟,仍然是纯朴爱情的乐土,是农家自有其乐的地方。

清涧的石板

车在陕北高原上颠簸,旅人已经十分地懒意了。从车窗里乜眼儿看去,两边尽是黄褐色的土峁,扑沓一堆的样子,又一个不连贯一个;顶上被开垦了,中腰修了梯田:活脱脱的秃头皱额老人呢。先还觉得有趣,慢慢便十分无聊,车上人差不多都闭上眼睛,昏昏欲睡去了。

但是,突然睁开眼来,却发现有了异样:山峁不再是重重暮气的老人了,它已经站起来,峭峭地有了崖,草木极盛;再往远看,山势一时生动,合时主峰兀现,开时脉络分明;随之便也听见了哗哗声,似流水,又不见水。车再往前开,便发现路正在石川里,石是青峥峥的,却并不浑然,分明看得见是一层一层叠压起来的,石川几米来宽,中间裂一窄缝,哗哗声便显得更大了。司机停下车来,说要给机器加水,提了桶下去,往那石缝里一跃一跳,立即就不见了。旅人都好奇起来,下车近去,原来河就在石缝里边,水流颇大,竟在里边拐来捣去,淘出四五尺宽的穴窟、渊潭;石岸更有了层次,越发杂乱;水是清极亮极的,看得见有一种鱼样的东西就趴在水下的石上,静静的,如何不曾冲去。

有人叫道:这便到了清涧县了。

陕北高原上,黄褐色的土里,突然有了青的石层,这便使人耳目一新,又有这么一道清水,立即就活泼泼地叫人爱怜了。

车继续往前走,石川越发幽深,常常转弯抹角,便闪出一个开阔地来。村庄也多起来了,全簇在山根,身后的石层,一道一道脉络,舒长而起伏,像是海的曲线,沉浮着山村人家。人家都是窑洞,却不是凿的土窑,也不是拱的砖窑,全然用着石板,那窑墙满是碎片立砌,一层斜左,一层斜右,像针织着的花纹,窑檐一摆儿用石板压起,如帽檐一般好看。间或就有了房子,房瓦是石板相接。有一人家正在修筑屋顶,房上站满了人,旁边的斜梯架上,匠人赤膀子背着石板,一步一挪,一步一挪;太阳在膀子上闪着油光,在石板上泛着青光,终于站在房上了,弓着腰,石板朝上,云幕的衬托下,像是背着一块青天。

河岸上,有人在叮叮当当凿着,然后是举着钢钎,弯着了身子,努力地撬动,咯咯噌噌的脆响,是分木裂帛的声音,一页页石板揭了起来,小的桌面大,大的席片小。装在毛驴车上被拉走了,老头仰八叉睡在石板上吸烟,小儿却坐在车辕杆上赶驴,驴是不消赶的,他只是在车帮上吊一串小石板,用木棍敲着,叮叮当当,音亮而韵远。

旅人们再也不觉寂寞了,眉飞色舞,感叹起这天地造物的奇妙了:如果整个陕北是个秃头皱额的老人,这里该就是个灵光秀气的女子了,如果黄土高原是件光面羊皮大袄,清涧该是大袄上的一枚晶亮的玉扣了。清涧,是黄水的沉淀,是黄土的结晶,它是为着旅人的性情而形成的,还是为着改变黄土高原的概念而存在呢?

傍晚到了县城。县城不大,却依半山而筑,黑黝黝的一圈城墙,一色石板堆成,使人沉重而隐隐逼迫着一股寒气。走进城街,街巷极窄,两边建筑皆是石板所筑,虽然这里一天前才下过雨,路却无尘无泥。有人从小巷深处走来,满巷一片响声,放开喉咙歌唱一阵,音嗡嗡而有韵,久久不散。市民衣着华丽,习俗却还古旧,家家老小在门前石板桌前坐了喝茶,或是在石板棋盘上对弈。虽有自来水,女子们不愿在家洗涤,全抱了衣服在城边的河里,赤脚下水,在那青石板上擂着棒槌。

天黑下来了,旅人并没有睡意,依然在街上溜达,去量量城墙上石板的尺寸,去摸摸街面上石板的光滑。末了,长久地看着夜空,做一个遐想:夜空青蓝蓝的,那也是一张大石板吗,那星星就是石板上的银钉吗?

天明起来,旅人们兴趣毫无减退,打问着石板的趣闻。旁人建议到城外乡村里走走吧。到了乡村,几乎就都要惊呼不已了,觉得到了一个神话的世界。那一切建筑,似乎从来没有了砖和瓦的概念:墙是石板砌的,顶是石板盖的,门框是石板拱的,窗台是石板压的,那厕所,那台阶,那院地,那篱笆,全是石板的。走进任何一家去,炕面是石板的,灶台是石板的,桌子是石板的,凳子是石板的,柜子是石板的,锅盖是石板的,炕围是石板的。色也多彩,青,黄,绿,蓝,紫。主人都极诚恳,忙招呼在门前的树下,那树下就有一张支起的石板,用一桶凉水泼了,坐上去,透心地凉快。主妇就又抱出西瓜来,刀在石板磨石上磨了,嚓地切开,籽是黑籽,瓤是沙瓤。正吃着,便见孩子们从学校回来了,个个背一个书包,书包上系一片小薄石板,那是他们写字的黑板。一见有了生人,忽地跑开,兀自去一边玩起乒乓球。球案纯是一张石板,抽、杀、推、挡,球起球落,声声如珠落入玉盘。

终于在一所石板房里,遇见了一个石匠。老人已经六十二岁了,留半头白发,向后梳着,戴一副硬脚圆片镜,正眯了眼在那里刻一面石碑。碑面光腻,字迹凝重,每刻一刀,眉眼一凑,皱纹就爬满了鼻梁。我们攀谈起来,老人话短而气硬。他说,天下的石板,要数清涧,早年这个村里,地土缺贵,十家养不起一头牛,一家却出几个好石匠,打石板为生,卖石板吃饭,亏得这石板一层一层揭不尽,养活了一代一代清涧人。为了纪念这石板的功劳,他们祖传下来的待客的油旋,也就仿制成石板的模样,那么一层一层的,好吃耐看。他说,当年陕北闹红,这个村的石匠都当了红军,出没在石板沟,用石板做石雷,用石板烙面饼,硬是没被敌人消灭,却沉重地打击了敌人。他说,他的叔父,一个游击队的政委,不幸被敌人抓去,受尽了酷刑,不肯屈服,被敌人杀了头,挂在县城的石板城门上,使他们又连夜攻城,取下头颅,以石匠最体面的葬礼,做了一合石板棺材掩埋了。结果,游击队并没有垮掉,反倒又一批石匠参加了游击队……

老人说着,慷慨而激奋,末了就又低头刻起碑文了,那一笔一画,入石三分。旅人都哑然了,觉得老人的话,像碑文一样刻在心上,他们不再是一种入了异境的好奇,而是如走进佛殿一般的虔诚,读哲学大典一般的庄重,静静地作各人的思索了,问起这里的生活,问起这里的风俗,末了,最感兴趣的是这里的人。

“到山上走走吧,你们会得到答案的。”老人指着河对面的山上说。

走到山上,什么也没有,却是一片墓地。每一个墓前不论大小新旧,出奇地都立着一块石板——一面刻字的石碑,形成一片石板林。近前看看,有死于战争时期的,有死于建设岁月的,每一块碑上,都有着生平。旅人们面对着这一面面碑的石板,慢慢领悟了老人的话:是的,清涧的人,民性就是强硬,他们活着的时候,是一面朴实无华的石板,锤錾下去,会冒出一串火花,他们死去了,石板却又要在墓前竖起来。他们或许是个将领,或许是个士兵,或许是个农民,或许是个村儒,但他们的碑子却冲天而起,直指天空,那是性格的象征,力量的象征,不屈的象征。

走三边

往陕北远行,三千里路,云升云降,月圆月缺,旅途是辛苦的。过了金锁关,山便显得愈小,羊便见得更多,风头一日比似一日强硬,一日比似一日的思亲情绪全然涌上心头了。当黄昏里,一个人独独地走在沟壑梁上,东来西往的风扯锯般地吹,当月在中天,只身儿卧在小店床上听柴扉外蛐蛐儿忽鸣忽噤,便要翻那本边塞古诗,以为知音,是体会得最深最深的了。但我仍继续北上。三边,这是个多么逗人情思的神秘的地方啊。我知道,愈是好地方,愈是不容易去得,愈是去的人少了,愈值得去一趟呢。

穿过延安,车进入榆林地区,两天里,在沟底里钻,七拐八拐的,光看见那黄天冷漠,黄原发呆,车像是一只小爬虫儿,似乎永远也不可能钻出这黄的颜色了。第三天,偶尔看见山头上有了树,是绿的,或者是黄的,或者是红的,高高地衬在云天,像天地间突然涌出了一轮太阳,像战地上蓦地打起了一发信号弹,猜想水土异地,三边该是到了,但车又走了半天,还不肯停。杨树倒是多起来,陕南的杨树长在河边,这里的杨树却高高在上,这便称奇。九月天里,树叶全都泛黄,黄得又不纯,透了红的,属黄红,透了绿的,属黄绿,天生的颜色,天工的浓淡,这又是奇了。且那山的幅度明显大起来,沟却深极深极,三两步的宽窄,一直二十丈三十丈地下去,底里就是一指宽的水条子,亮亮的。路边偶尔就有人家了,独户一院,三户一簇,前墙单薄,山墙单薄,顶上微斜,不砖不瓦,用泥抹了,活脱脱一个个放大的火柴匣子呢。路边的土壁,用镢头一下下挖成,表面再凿成鱼鳞的纹,“人”字形的纹,全然发黑,纹里生苔,千年万年而不倒了。有村子就有饭店,除了羊肉还是羊肉,常瞧见有人捧着一个煮熟的羊头,啃得嘴上是油,脸上是油。老头子披了羊皮袄袄,摇摇晃晃,提一副羊肠子,沿沟畔下到河边去洗,三四丈长的下水玩意儿在胳膊上像框线一样打着结。五只六只的肥狗竟无聊得围了车子撒欢,汪汪叫,四山一片空音。

三边还没到吗?山头变得更小了,也更矮了,末了就缓缓平伏了,像瘫了软了下去。几天几夜的山的压抑,使人几乎缩小了许多,猛一出山,车在路上快得蹦跶,人在车上也乐得蹦跳,但很快风大起来,沾身就起一层鸡皮疙瘩。这是个什么地方呢?这么开阔,天看不到边,地看不到沿,一满黄沙;这儿,那儿,起落着无数的小洼小包,可以说是哗啦铺下的一张大毯,并未实确,似乎往包上踩踩,包就下去,洼就起来了。草很少,树更没有,天和地是一个颜色,并行向前延伸着是两张黏合的胶布,车的行驶才将它们分开。路端端的,却软得厉害,风一过,就蹿一条尘烟,远远看去,如燃起了一条长长的导火索。只是风沙旋转着往车上打,关了车窗,仍听见沙石在玻璃上叮叮咣咣作响。

到了定边,天已擦黑,城外三里,便进了绿的世界,要不是赶驴人提醒,谁能想到这不是树林子而是县城呢?于是得知,在这三边,有一丛树,便有一户人家,有一片树,便是一个村庄,有一座树林,就该是镇子或者县城了:原来天和地平行,树和人同长,这便是三边的特点了。林子里的路,已铺了柏油,无风无沙,落叶满地,在路边的沙窝子里积着堆儿,扫柴人一抓一把,动作犹如舞蹈。两边渐渐有了屋舍,虽也是火柴匣子的形状,但毕竟清洁可爱,门窗直对屋顶,更为讲究,格棂漆蓝,贴纸黄、红、绿、白,上有窗花,飞禽走兽,花鸟虫鱼,千姿百态。窗子是房子的眼,透眼一看,主人的家景、主人的心境便楚楚了然了。街道出奇地宽,家家院落大能做球场,这使善于拥挤的大城市的人如何能想象,假设有盲人来到这里,用不着探路棍儿,也不会撞了壁的。从街面往每一条巷道望去,青瓦瓦一色,再一留神,才发现全县城每一块地面,沙土全不裸露,一律被青砖铺了。正是这些有根系之树,这些有重量之砖,才在沙原上镇守住了这个县城吗?街上路灯已亮,人走动得极多,几天来很少见到人影,原来人都集中到这儿了吧。男人差不多都戴了卫生帽,脸是黑的,帽是白的,黑白反衬;女人却全束着长发,瘦脸光洁,发是黑的,脸是白的,也是黑白反衬,似乎这里一切都十分安逸、平静。外地人一来,立即就被所有人发觉了,女人们全要妩媚而大胆地瞅着,在灯影下指指点点地议论,你刚一注意,便噤了口舌,才一掉头,就又戛然大笑。茫茫边塞,漠漠沙原,竟有这么个城,城里有城墙,有门洞,有钟楼,有鼓楼,城里的人又水色,又风雅,爽而不野,媚而不俗,一时使外人如进了天上仙地、温柔之乡,竟忘了去投宿,也不卸行囊,便沿街乐而漫游了。

走到十字街心,人头攒涌,路塞而不能前行,原来一家戏院正散了戏,问声:“什么戏?”答曰:“秦腔。”一句秦腔,备感亲切,一时大梦初醒,才知这里并非异地,走来走去,还在陕西。我有一癖性,大凡到了一地,总喜欢听听本地戏文,因为本地戏剧最易于表现当地风土人情。但听听别的戏文,仅仅是了解罢了,秦腔却使我立即缩短了陌地陌人的距离。便当街立着,与他人攀谈,三边人竟男音雄而有禅,女音秀而有骨,三言两语,熟若知己。说话间,见无数只狗沿街窜钻,吓得不敢走动,旁有解释说:这里家家养狗,体肥性凶,但一般却不伤人;晚上主人看戏,狗尾随而来,故街上到处可见了。

我先到西南郊的白于山区去,河流下切的河槽上、陡崖上,砂岩露出,这便是整个三边出石头的地方了。除此以外,到处是黄土、黄土,除了黄土还是黄土。站在沟壑处,便见山峰连续,站在坡上,却原来一切都被洪水切裂了,一眼望去,浑圆的丘峰,混混的、沌沌的,重叠交错。千沟万壑又显得支离破碎,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地面,这便是有了涧、川、塬、梁、峁、岔、坪、台吗?正是这残存的塬、台、梁上,高粱火红,糜子金黄。此时正逢收获,可惜这里不比关中平原,庄稼茂密如森林,农民是跑着收割,收一把,夹在肘下,跑一垄,肘下夹一捆,广种薄收,偌大一块地,末了在地中只堆起五堆六堆,这便是好年景了呢。再往南走,那山更有了特点,多是土山戴沙,其气脉从沙迹而来,势颇平缓,亦有负石而出的,其势则峻急了。但那石头已不是坚硬的青色,而是赤褐,脚踢便松散,像未烧熟的砖坯。那人家就沿沟而居,掏室穴处,或在石崖、河底凿出石板架屋代瓦。衣裤穿那羊皮,烧柴山上砍蒿,饮水却到崖畔上去,那里是一个一个小窟,小如灯盏一般,水自盏出,渊渊声如鼓,水虽不大,聚潭清澈可见底,味甘纯如露,最宜于烹茶,冬饮能暖肚,夏喝而祛暑。更有趣的是山壁上多有打儿窝:窝小小的,高高在上,立崖下往上丢石,石进之求子辄应。我在那里住了一夜,主人十分好客,做了荞面疙瘩,熬了羊肉腥汤,彻夜一家老少盘脚坐炕,喝酒儿,唱曲儿。天明要走,特去那打儿窝丢石,可连丢五次未中,主人倒很难堪,不住地替我安慰,我虽求儿不至,但以此而乐,已是十二分的满足了。告别主人回返,行至十里,正是腹饥口渴,忽听哪儿有唢呐,声声远韵。循声寻去,沟洼有了人家娶亲,新人正拜堂,院中十二支唢呐吹天吹地。见我路过,一哇声喊着,邀到上席,说是省城客人,正好添喜,于是主人敬酒,新郎敬酒,新娘敬酒,每敬必三杯,杯杯底干。

走了丘壑地,又上牧草滩。这里比不得前日的艰辛,一马平川,便租得自行车,终日走乡串村落得自在。早上,草原日出,比海上日出更为可观,直奔红日驶去,偶一侧头,便见蜿蜒长城,长城那边沙丘连绵,免不了感叹:难得一道长城,昔日挡敌寇,今日拒风沙。间或还会遇见一些河流的,但都可怜见的,流程短,又愈流愈小,末了就积水于穴洼,不涸者为湖,涸了的为坑。车上稍走个神儿,就骑进草里,车倒了,人也倒了,软软的不疼。站起来,草没了膝盖,远远看着有了羊群,白云似的飘,却忽然不见了,等到风起,草木倒伏,那羊群又复出现。羊是百十头,头羊领着,时而散开,时而集中。我觉得好玩,便去捉那长角头羊耍玩,只说羊是世上最温顺的动物,没想竟发怒起来,直向我抵。牧童叫要就地睡倒,我照办了,那头羊倒以为我已死,便昂首得意而去。问牧童:这里的羊这么凶恶?他冲我一笑,只是领我又走了一段,遇见另一群羊,一声吆喝,两群羊就肃然对阵,头羊出场,怒目而视,良久,几乎同时各自后退十多米远,猛地冲去,砰,两头相撞,角也折了,皮也破了,仍争斗不已。我不禁胆战心惊,庆幸刚才装死,要不哪是羊的对手呢?这么得了教训,再遇见羊,不敢妄动。但有一日,又看见好大两群羊在那里啃草,却无论不见牧羊人。正要呼叫,远远飘来嘻嘻笑声,左右看时,前边的一丛沙柳,无风而摇得厉害,便见有了两个人影,一个蓝衣,一个红衣,相依相偎。我知道这是一对恋人了,爱情最忌外人,就悄然退走,走出二里地,终忍不住回头一望,那少男少女已经分开,各站在白云似的羊群中,招手对笑,接着就对唱起来了:

大红果果剥皮皮,

大家都说我和你,

其实咱们没有那回事,

好人担了个赖名誉。

道是无情却有情。爱情是这么热烈,又是这么纯朴。遥想那大城市中的公园,一张石凳紧坐三对恋人,话不敢高说,笑不敢放纵,那情、那景,如何有这里的浪漫情趣呢?我一时激动,使劲蹬动车子,骑到了莽草中的一个平坝子上,坝子上草是浅了,但绿却来得嫩,花也开得艳,实在是一个天然的大足球场,又想起大城市为了办足球场,移土填面,松地植草,原来是那么地可怜而可笑了。越想越乐,车如奔马,似乎觉得自行车前轮如日,后轮如月,威威乎、当当乎,该是世上见识最广、气派最大的人物了。

但是,乐极生悲,天近黄昏,竟迷了方向,又一时风声大作。草木皆伏,我大声呼喊,嘴一张,风便灌满,喊声连自己也听不到。惊恐之际,蓦地远处有了灯光,落魂失魄地赶去,果然有了人家。进去讨了吃喝,一打问,这里竟是盐场。盐场?我反复问了几句,主人讲,这里的盐场可大了,年产几十万吨,况且类似这么大的盐场,三边共有十多处,他们这一带人,人人会捞盐,每年二三月开捞,至八九月止,如今捞盐时令已过,他们就放牧,或是采甘草。说着,就送我一捆甘草,其茎粗,其根长,为我从未见过,嚼之,甜赛甘蔗。其中有一种叫“铁心甘草”的,全株竟是朱红,折之,质坚如木,也还有一种叫“大榔头”的,直径甚至达一寸五分,一株便一斤三两。这一夜真可谓乐极生悲,又否极泰来,虽然未能去看看那盐场,但得了甘草,又得了知识,美哉乐哉。天明要走,主人又杀了羔羊,这羔羊十四五斤,浑身雪白,顺着将毛儿用手一撮,四指不见头,吹吹,其毛根根九道曲弯。这就是中外有名的“二毛皮”了,此等皮毛,以往只听说过,至今见到,爱不释手,实想买一张,又难以开口,但却开了口福,羔羊肉鲜美异常,大海碗的羊肉泡馍馍,一连吃过三碗,生日忘了,命儿忘了,心想神仙日子,也莫过如此了。

在安边待了几日,就新结识了几位伙伴,他们视我如兄弟,主动提出做我的向导,要往北边沙漠里去走走。“一定要去看看,那又是另一个世界呢!”兴趣撩拨,就三人越过了长城,徒步北行。沙地上行走委实更艰难了,太阳曝热,阳光反射在地上,白花花的,直刺得眼睛发疼。脚下越走越沉,正应了走一步退半步之说,立时浑身就汗水淋淋。沙丘皆是东西坐向,带状排列,望之如海中浪涛,其波峰波谷,起起伏伏,似有了节奏。每一沙碛,低者三米,高者八米十米不限,沙细如面,掬之便从指缝流漏。沙丘过去,又是成片的盐碱地,树木是不长的,只可怜巴巴生些盐蒿。一棵蒿守住一抔土,渐渐便成了一个小包,均匀得像种的蔬菜。再往后却又是沙丘,但已经植了树:水柳、红柳、小叶杨、沙枣。生态竟是这么平衡:沙盖了盐碱,树又守住了流沙。

再往沙地深处去,已不知走了多少里,树林子便越发密了。叶子全金黄了,透过金黄色过去,便看见里边又是白亮亮的沙丘。谁知刚刚走了二十分钟,前边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湖!伙伴们才哄地笑了,笑得诡谑,也笑得得意。便去捡柴舀水,做起野餐来。我兀自到湖边去看,湖水没源无口,我不知这沙地里水是从哪儿来的,又怎么没在沙中漏掉。掬一口尝尝,甘甜清凉,立时腋下津津生风。静观水面,就有了唼喋鱼声,但湖水绿得沉重,终未看见那鱼的模样。倏忽又有了啾啾鸟鸣,才醒悟这一整天来,还未见过鸟影,原来沙地的鸟全快活在水边树丛中了。忽然,那鸟惊起,满天撒了黑点,瞬间无影无踪,才是四只五只鹞子飞来,黑色影子一般地四处出击。我不禁恨起这些鹞子了,无论到什么地方,有良善,就必然要有了凶恶呢?一个人再往湖后沙丘上爬去,那里有几株沙枣,枣子成熟,用脚一蹬树,枣子就哗哗落下,并不红的,有沙一样的颜色,吃之,没汁,质如栗子,嚼嚼方酸味隐隐显有了。大多的沙丘已经被固定,圆墩墩的,压了道道沙柳,那沙纹便像女人头上的发罩,均匀地网着。

三天过后,我们又信步走到一个镇落里,这个镇落显得很大,有回民,有汉民,分两片屋舍:一处汉民,建筑分散中但有联络,一处回民,建筑对仗里却见变化。伙伴讲,再往北去不远,还有蒙民哩。汉、回见得多了,蒙民还未见过,我便想改日往北边去,夜里在镇中小学借宿,和一老教师说起蒙民,那老教师原来在那北边干过事,给我一个手抄本,上有关于蒙俗的描述,那上边记载极多,现在依稀记得这么一段:

三边地区蒙民,性刚强而心巧,专事畜牧,羊只尚少,马牛最多。当地亦产盐,每三二人驱牛数头,鞍驮其盐,载布帐锅碗往来。昼意干糇,晚就道旁,有水草处卸鞍驮,撑帐支锅,取野薪自炊,其牛纵食原野,人披裘轮卧起,以犬护之,不花一钱。汉民亦有效之。

读此书,方知三边地域竟是这么广大,民族竟是这么亲善,在远离省城,更远离京都的边塞,保持了这般宝地,多么令人感慨啊!但是,就在我们动身去蒙民居住的区域的时候,意外又得到消息:这个镇子在两日之后,便是汉、回、蒙一年一度的盛大交易会,便只好暂时取消北上计划,只好把蒙区访问作成千般儿万般儿美好的想象罢了。

交易会,其场面可谓之热闹,有北京王府井的拥挤,却比王府井更气势,有上海南京路的嘈杂,却比南京路更疯野。那一排一摆小吃,荞面拉条,豆面丢片,黄米干饭,羊肉粉汤,酸、辣、煎,五味俱全;那菜市上一筐一车,二尺长的白菜,淡黄的萝卜,乌紫的土豆,半人高的青葱,六色尽有;那农具市上的铜的挂铃、铁的镢、钢的锨,叮、咣、铿、锵,七音齐响。还有那骡马市上,千头万头高脚牲口,黄乎乎、黑压压偌大一片,蒙民在这里最为荣耀,骡马全头戴红缨,脖系铃铛,背披红毡,人声喧嚣,骡马鸣叫,气浪浮动得几里外便可听见。在羊肉市上,近乎一里长的木架上,羊肉整条挂着。更有买卖活羊的,卖主用两只腿夹住羊头,大声与买主议价。汉、回、蒙民都似乎极富有,买肉就买整条,买果就买整筐。末了就都拥进那菜馆酒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直要闹到月上中天方散。第二天坐车要离开,车已开动,有几个蒙民却挡住了车头,要我下来,我不知何事,倒吓了一跳。他们竟是从怀中掏出一瓶“西凤”,他们不服,特赶来要我喝。我哈哈一笑,感其豪爽,当场喝下两口,他们叫好,称我“朋友”,几番握手,互留地址,方放车通行。

半个月匆匆过去了,临走前两天,正好是阴历八月十五,夜里在长城根下一个村子吃了月饼、香梨,喝了花茶、葡萄酒,看了一阵房东大娘剪的窗花,兴致还未尽,便同房东的小儿子一起登长城望高,月光下,沙海泛亮,草原迷离,高高低低的长城,从脚下一头伸向天的东头,一头伸向天的西头,这伟大的建筑,从远古的时候,一坐落在这里,沙再没有埋住,风再没有刮走,它给了沙漠之骨,沙漠也给了它雄壮。如今烽火台没有了狼烟传递,但每一座台下,都住了人家,牛羊互往,亲戚走动。生者,在这沙漠上添着活气;死了,隆起沙堆,又生起一堆绿色。一道长城,是连接千家万户的一条线,流动着不屈不挠的生命和新型的人与人关系的情感。玩到天明,晨曦里看见天地相接的地方,柳树林子长得好茂,那树都是树干粗壮,一人多高,就截了顶,聚出密密的嫩枝,枝形呈圆,叶子全红了,像无数偌大的灯笼高高举着,似乎这天之光明,完全是这些灯笼照耀的。树林子前面,端端一柱白烟长上来了,走近去,是放蜂人燃的。这里还能放蜂,犹如春天里一个童话!相坐攀谈,放蜂人来自江南,年年都来,来数月方去,他说,外人以为三边无色无香,其实那是错了。“你瞧,绿的沙柳,红的盐蒿,粉的牛儿草,白的盐,黄的沙,这三边的土地是最有五颜六色,是最有香有甜的。”尝尝那蜜,果然上品,荔枝蜜没有它香醇,槐花蜜没有它味长。

告辞了放蜂人,突然之间,几天来混混沌沌的思想,沉淀的沉淀了,清亮的清亮了,一时觉得有角度来做我的文章了。往回边走边构思,眼光偏又盯住了一片一片不知名的荆棘,开着丸子一般大的白绒花团,顺枝而上的,如挂纸钱串,就地而生的,又如围起的花环。哦,我明白了,这类花的开放,是对三边荒凉的送葬吗?是对三边的富有和美丽的礼赞吗?天黑回到村子,房东已为我准备好了送别酒菜,菜饱酒足,席上拉起了二胡。二胡的清韵,又勾起了我思亲的幽情,仰望在上明月,不知今夜亲人们如何思念着我,可他们哪会知道今夕我在这里是这么欢乐啊!一时情起,书下一信,告诉说:明日我又要继续往北而去,只盼望什么时候了,我要和我的亲人、更多的朋友能一块再走走三边,那该又是何等美事呢。

龙年说龙

中国人有许多崇拜,除了日月山河水光雷电外,也崇拜动物,认为自己的今世都是前世的动物托生,于是年年出生的人就有了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的属相。这些动物轮流当值,十二年一轮回,每到当值就称本命年。但是,任何当值都是有权在握,主宰一切的,偏偏本命年里该属相者则惶恐,因为一辈人一辈人传下来的经验教训,本命年这一年里顺者一顺再顺,不顺者百事不顺,是一道关口,一个门槛,便得系红腰带,摆酒席,若有好事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数,若有不好的事就分为一半,大而化小,小而化了。我是属龙的,世纪的钟声一过,当值的就是辰龙,而且这一个本命年,四十九岁,百岁之间最厉害的一个,所以,前几日见到几位朋友,都说:今年得给你过过生日了!他们说着,要去商店买个好的红线编成腰带送我,也已商量着我在什么豪华酒店里请他们的客。朋友这么一闹,我蓦地醒悟了:本命年对于当事者并不是有可能出现坎的事,而绝对只是好事,之所以系红腰带,这是在宣言这一年我的命神要当值了,是升堂,是扶上正位,最起码也是像是球场上的队长要戴上袖标一样的。以中国的儒家观点,当值也就是做了官,做官威风了得,但做官也就有了社会责任心,不能张狂,不可妄行,是大人还得小心,是圣贤仍要庸行,如此才是公仆,为人民服务,这当然你得鞠躬尽瘁,每事慎其三思了。再者,之所以要设宴摆席,掏着口袋请客,一是众人捧场起哄,以示祝贺,二是你做官了就得安抚众人,这是钱宜散不宜聚的道理嘛!

龙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历来都是至高无上,每个皇帝总以真龙天子自尊,民间里也是以属龙相得意。美国运动员将国旗做成裤头穿在身上自豪的时候,我们都在唱着《龙的传人》,那么,新纪元首先轮到辰龙当值,这是多大的吉祥,这是天意哇,国家该要复兴了!北京就修了个中华世纪坛,江泽民率领中央各大班子文臣武将全部在寒夜时出席典礼,场面盛大如历史上的祀泰山,而举国上下到处在张灯结彩,摆龙台,舞龙灯,能怎么表现就怎么表现。据报载,竟在几个省有书法家在广场巨笔写百平方米的龙字。看到这种场面,属龙相的人当然喜之不禁,各个年龄层的龙子龙孙们,都视作普天之下的盛典全是在为我们祝寿哩。

十二个属相中,为什么选中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而不是狮子老熊大象,我一直弄不明白。但十一个属相都是具体的动物,唯独龙是虚拟的。中国人崇拜动物,而崇拜到图腾地步的只有龙,龙又是综合众多动物的形象而想象出来的,这就说明中国人其实宗教的意识并不浓重,他们的思维注整体,重象征,缺乏穷极物理。这种思维当然就决定了中国的哲学和艺术的特点,从庄子逍遥游到老子的大象无形,以及音乐、绘画、医学、武术、棋艺、园林莫不如是,即便是文学作品,也讲究的是生活流程的演义,悠然见南山的意境,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形式美感,它虽不如西方悲剧的强烈而使读者为之震撼,但宽博幽远的韵味绵长在清明祥和中使灵魂得以了提升。东西方的文化差异人人都在口头上说着,在当今全球风靡美国文化的背景下,却有更多的人,尤其那些时髦的学者,偏拿西方的东西诋毁中国的东西,拿西方人的奶油比中国人的白菜,殊不知肉食动物虽比草食动物高大强壮,但虼蚤专吸腥血仍是小,大象吃草大象却是庞然大物。说到这里,又有一个问题出现了,龙是中国人综合诸多动物而想象出来的,那么,综合性的东西若作为图腾是非常美好的,充满了大气和庄严,可现实的动物界里,是老虎你就长你的老虎,是狮子你就长你的狮子,而既要像这样又要像那样,就只会沦落到蜥蜴、鸡、壁虎、四脚虫那样的丑陋和弱小。任何借鉴都只能是精神的吸取,而不是能达到吃了牛肉就长牛肉的。我们的祖先创造了龙的形象后,不幸的是他们的后代也就有了以龙的形象组合原理而企图生硬拼凑的习性,使我们在多个领域里发生着失误,以至于今日常常听到一种哀叹:明明是龙种为什么就生下了跳蚤呢?

龙在中国产生的年代已经够古老的了,但给我们的印象,清代的龙是绣在国旗上的,民间又是铺天盖地的到处是龙。时下之国人,动辄说是民族传统,精神的源头不是溯之而上下的,只是目光短浅到王气衰微的明清时代,以致今日庆典龙年,凡是舞龙耍狮者,凡敲锣击鼓者,所穿服装不是汉唐之衣,亦不是中山装西服,皆色彩式样恶俗不堪的明清时打扮,只差一点要再拖个油乎乎的脏辫子了。还可以看看,现在充斥我们生活中的龙的形象是那么小气和萎缩!原本龙是虚拟之物,但画龙的、做龙的人全把龙弄得越来越具体化,似乎天底下果真有了个龙的活物,如他们炕头上的猫和门后站着的狗。我是欣赏古人对龙的刻画,它综合着鱼、虎、马、蛇、鹿和猪的,西周战国时期出土的玉器上、铜鼎上、兵器上的龙的形象是最简练而充满张力,它往往在具体的物件上随势赋形,充满了非凡的想象力。可怜如今龙被庸俗了,将蛇称龙,将猪称龙,想象力枯竭,创造力丧失,民族精神的图腾一日复一日地削弱了它伟大的气质,这是龙之国度的人要浩叹的,连属龙相的我也恨恨不平了。

前几日,一位善戏谑的朋友见我,他先前叫我小贾,数年后叫我老贾,现在开口叫我先生:“先生,该你腾云驾雾的时候了!”我说:“是吗?可你比我大,你该是先生的。”他说:“那怎么称谓你?”我说互称大人吧。大人虽是古称谓,但这称谓好,大人对着小人,从年龄上是对年长的尊重,从品德上是对君子的美誉。他说:“这好啊,贾大人,瞧你这气色,明年龙当值,你若发达了,别忘了让我们也鸡犬升天哟!”我说:“但愿如此,但我要告诉你,世上还有一个鬼,它的名字叫日弄!”

说是说笑着,但我回来还是数次翻阅了字典中关于龙的词条,感觉属龙的似乎也真有了龙性,臭皮囊也成了龙体,本来在医院挂了床号,每日去那里挂几瓶点滴的,就立即决定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必然停止注射,让病留在前一个世纪里去吧!在前一个世纪的后近三十年里,我一直是文坛上的著名病人,躯体上、心灵上的病使我活得太难太累,如果近三十年里,尤其十二年里一直在无奈而知趣地隐着,伏着,新的一年里就该升腾显现,去呼风唤雨,去翻江倒海啊。今夜里满西安城里鼓乐喧天,人们如蜂如蚁拥向街头欢庆着新的千年,我和几位同样属龙相的朋友在家中小聚,我书写了“受命于天,寿而永昌”八个大字,这是公元前二百年时秦王嬴政统一了中国所制的玺文,我说:“哇,时间过了二千年,原来这玺文是给我们刻铸的哟!”

玩物铭

我不是一个收藏家,也反感那些收者藏者:或迷醉得变态异化;或营营逐利,以聚钱财;或装饰门面,以显高雅。我的那些东西,纯系玩儿的。值钱的不一定就陈列在文博柜里,不值钱的也不一定胡掷乱扔。它们作用于我,完全是玩赏的。古人曰:玩物丧志。我也是常在检点我的堕落的,但我确实没有。且慢慢倒悟到一些道理:玩风筝的是得不到心身自由的一种宣泄吧,玩猫的是寂寞孤独的一种慰藉吧,玩花的是年老力衰而对性的一种崇拜补充吧。我在我的书房里塞满这些玩物,便旨在创造一个心绪愉快的环境,而让我少一点俗气,多一点艺术灵感。为什么不去写些重大题材的“严肃”的作品而为玩物志铭呢?这也或许是害怕来客翻动这些东西而表示反对的声明,也或许是为家人所写,因为家人总以房间杂乱而几次将这些东西扔进过垃圾箱,也或许是弄文的人的无聊了。

一、汉罐

这确实是个汉罐。陶质的,高二十七厘米,长颈胖肚。肚的上部有一圈图案,似麒麟又非麒麟,据说是龙的子孙的一种,但名字我还未查出。

七八年前的时候,一位女子与我关系尚好,她去关中乾县下乡,回来与我谈乡间生活,说,那里修“大寨田”挖了许多墓,墓里有无数的罐,农民将完整的带回做了尿盆,破坏的大片苫了院墙头,小片的就堆在茅房角供拉屎后揩屁眼儿(揩过屁眼儿的肮脏罐片,经雨淋后又复干净,再可揩用,以至长此以往,这罐片就老堆在茅房角)。当时,城里还没有重视地下文物风气,乡下更不知这瓦罐的好处,且关中黄土之下埋有十三个帝王墓陵,王公贵戚的坟丘更不计其数,随时老牛拉犁就会翻出一些古时的东西来。这种不稀也便不罕的现象,如同在海南一带,谁还觉得橘子香蕉是老年病人和幼儿才能享受的仙品呢?我那时也不知它的价值,只想象其本质本色的一定好玩,就说:“你再去,拣一个完整的给我抱回来。”她果然就抱回一个了。

罐子从此就一直放在我的书架上。

有一位识货的人到我这里,要我给他写一幅字。我说我的字不好,只要肯要就写吧。他很高兴,说一定要裱的,要珍藏的,末了要走时,却叮咛我:“你得好好写文章啊,将来一定要当个大作家!”我说:“我是卖文换烟抽的,或许明日就搁笔了。”他严肃地说:“那怎么行?那我收藏你的字分文也不值了!”我好生气。就在他出门的时候,突然往我书房一望,看见了这瓦罐,他眼光就直了,叫道:“哈,你有汉罐!哪儿弄到的?这可是值钱东西啊!要是地震,你什么家具也不要抢,抢这个罐什么都有了。有机会到香港去,你瞧着吧,房子、财产、靓女……”我把他推出门,心里说:我刚才给你写的那幅字权当上大街让小偷窃去了五角钱!

也从那次起,我知道了我的瓦罐是个汉货。汉代距今是古远的了,它确确实实是件文物啊。在深夜人静,一个人伏案写作,很熬煎了,就常常看着这罐,不知怎么,它就给我一种力的感悟,当有人送我一个景泰蓝也放在那儿,这种感悟就十分强烈。它简拙而大度,景泰蓝于它太小气,三彩马于它太华贵,以至后来到霍去病的墓前看了石雕,我是认识了什么是汉代,也认识到民族文学艺术的精华是汉而不是唐,也多少怀疑起今人强调“时代精神”,而时代精神并不是强调所致,恰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文化现象啊。也应该说,我的文章也是以这瓦罐而由阴柔纤巧渐变为古拙旷达了。

但遗憾的是,那位曾经与我关系友好的女子,因为别人的一篇特写的文章而与我反目起来。那特写里曾涉及过这个瓦罐,她断然否认了,且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干了许多伤情的事,甚至要控告我到法庭。我一直在缄默,忍受这种人心变异的痛苦,也准备到了法庭上示出这瓦罐的证据。这却使我十分作难,人去物在,这瓦罐已与我有深厚感情啊,万一在法庭以它示证,那女子竟要物归原主该如何是好?故我打消了示证的念头,宁愿承受一切法律制裁了。

二、绥州拓片

“山环水匝古绥州,一片晴空碧树秋,□□□□□□落,寒炯淡月当悠悠,彳亍西塞拄节龙,半灯明处横远峰……五百年前乘鹤到,文屏依旧白云封。”

这是一面石刻,我看到的时候,是在绥德古城文化馆的展室里。前几年,碑子就已经破裂成三块,还一直在一座倒塌的庙宇泥土中埋着,偶尔农民拉土挖了出来,才发现是一面失落已久而多年搜寻的珍品。

碑文字迹了了,为明朝大书法家张三丰所写。张氏,世称仙人,一生放荡不羁,多留题咏于名山胜迹,曾漫游至绥州,路经天宁寺山门楼壁,一时书兴大发,便截此二句题于楼墙之西。据说当时无笔无墨,仙人随地拾起一片西瓜皮,信手写来。故笔锋没有毫墨圆润,但字态生动,意境深远,每字刚强洒脱,全句布局得当,今观之情随字出,笔笔令人赞绝。多少后人学者临摹,要不笔画滞涩,要不布局失例,虽有相似者,其势其韵相去甚远矣。

鸡年七月三十日,我去绥德,一见此碑,愈看愈醉,不可移步,便拓片而成,带回置于书房。然而深为遗憾的是第三句字迹失落,不曾拓出,哀叹长年失落没人修复,使这珍品不能复还原状了。

后,于书房揣玩,发觉碑文下文,有一片幽幽字迹,因极小模糊不清,一直未能细辨,经多日考究,方知是立碑论文。原来此碑竟还有一段来历。立碑记上写道:“天宁寺门楼建于乾隆十三年,于今不过二十余年,且寺近城郭,游人累累,不闻有见之者。癸未仲夏予尝登斯楼而观剧,亦未听之或睹也。丙戌北上后即客游吴楚六七载,其间尝一归省,犹无谈及者,辛卯春复自南而北与乡人同集燕台,酒阑夜话,始闻其略,余心奇之而来,未能目击为憾。昨岁潦倒归里,几急急忘之。今春友人招饮寺中,乃共登楼而快睹之,其诗词字法真仙笔也。但首章第三语已为漏痕侵蚀数字没……”

读完碑记,方知此碑奇而又奇,许多思绪,久之想之,多少不解,又多少意会,又多少不能言出。感激这断句精美,实为绥州写照,亏得张仙人以瓜皮留下,又感激立碑人将这诗词字法摹勒,而永留于世,却也惆怅这诗词若不被张仙人字书,何以得之?这字书若无立碑人摹勒,何以得之?这石碑若无文化馆人发掘,何以得之?

又后,绥德文化馆一友到我书房,他学识渊博,对考古颇有研究,我们又谈起这石碑拓片,我提疑问道:“张三丰是明人,立碑记上讲,此天宁寺楼建于乾隆,那字怎么会写在西墙?”

友人说:“要不怎么是仙迹呢?它得仙于在天,寄身于尘世,所以谁也不知此字写于何年何月。而立碑人所以购砾石勒于其上,是恐神物通灵,寻当破楼壁飞去,才摹而存之,以为山水之一助也。”

我说:“竟会破楼壁飞去?”

友人说:“可不就飞去了第三语!大凡杰人圣事,世上不可多得,稍不留意,或许就埋没,或许就糟蹋了,这如同你们作文的灵感一闪即逝啊!”

我说:“既要摹而存之,那第三语已为漏痕,何不拟而补之,岂不更好吗?”

友人说:“不然,西北东南天地且有缺陷,仙迹所遗得毋类是也。”

我觉得说得极是,深深感到自己浅薄了。遂在这拓片背面贴一纸条,上面书写了这一对话。末了又写道:世上万物,既然能存在,必有赖以存在之价值。河中石片,有的可雕香炉,置于案头香火缭绕,有的则做茅房垫石,供肮脏臭气熏蒸。各有用处,用处不同,但不分高下,其本质都是一样呢。虽璞中有玉不纯,但无璞则玉无所依。满月为月,缺月亦为月。如果因玉在璞中而弃则便不可得玉,缺月而否定是月,则每月只有一夜明朗。如此推论,人为万物之首,为何不是如此呢?

三、铜镜

乙丑岁末,我回了三天老家。第一夜同村人拥火炉闲谈,问起本家的一个远房侄子状况,旁边人说:“那小子发了,该他正走运的!”我说:“走什么运就发了?”回答说:“盖了三间房,够可以了吧!可偏偏挖房基时挖出一个银镜来,听说有三两半呢,这就值钱了。”我当时也很惊奇,说:“什么样,好玩吗?”那人说:“他不让外人看的,好多的银货贩子缠他呢。”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侄子的新屋找他。新屋是造在小河桥的西头,坐北朝南,其时太阳才出,屋前的土场上一片光亮。这地方原是我家的饲料地,我在家的时候在上边耕种过七年。从未记忆过那里有什么坟茔,也曾翻过好深的土层,怎么他就会挖出银镜呢?我站在那里,瞧见他们的门还关着,正待叫喊,隔壁的一位嫂子说:“你要找××吗?昨日夜里,小两口吵到鸡叫,怕是乏了,要睡到中午才开门吧!”我只好耸耸肩走开,想下午再去看镜。

下午去,这侄子却出门了。他媳妇倒热情,但说起银镜一事,却全然推说不知。我明白她是怕我索去银镜,而又是本家不好要钱。我声明说:“我来看一看,若觉得好玩,我掏钱买,你要多少钱我给多少钱!”那媳妇就笑了,说:“是有这个东西,可××自个儿保存着。几个银匠和贩银货的来买,一两出三十三元的,我是不愿意卖的,得给孩子留个传家宝啊!”我笑了笑,也说:“那好吧,××回来了,就说我来过,让他到我家来一趟。”就走了。

直到晚上,××没有来。

第二天清早,我耐不住又去找他,他刚刚起来,正端了尿盆往门前的一丛葱根上浇,老远就说:“昨儿半夜我才回来,我才说要去看你的!”我说:“你怕是不愿意让我看那银镜吧?”他说:“哪里,今儿原本带银镜去镇上的,说是你要看的,我就不去了。”他告诉我,他准备去镇上,是和一个银匠约好的。“你回来得真及时,要不就脱手了!”接着就朝屋里喊:“把那东西拿出来,让大大看看!”媳妇过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红布包。我打趣说:“昨儿你不是说××自个保存着吗?”媳妇很窘,但立即笑着说:“大大要作践我了!”红布包打开,里边果然是一块银镜,茶碗口大的,面上微微突凸,背后有一系绳的小疙瘩,围着小疙瘩有一图案,八角形,有四角为蝙蝠状,有四角一为 ,一为 ,一为 ,一为 ,不知所云。而正反两面除了绿锈外,银光闪闪,抚之腻而如肤脂。我在古书上曾读过银镜一说,也知道古代战袍上的护心镜,遂大感兴趣,说:“卖给我吧,要什么价?”侄子很为难,先是不肯出售,后就说:“你真想要,你说呢?”我说银匠和贩银货的给多少,我比他们多十元怎样?侄子就同意了。

一手交钱,一手拿货,这银镜就装在我口袋里了。我问起是怎么发现的,他说他挖房基,一镢头下去,咣的一声,以为碰上石头上,再一挖,却挖出个罐子来。“罐子里有十五枚铜钱,还有这个银镜。别的什么都没有。”我忙问:“那罐子呢?”他说:“乡政府一人说他养花没有盆,拿去养花了。”“铜钱呢?”“县文化馆一人买了去,一枚给了二角钱。”我连声叫苦,也暗暗庆幸这次回家回得是时候。

这银镜便挂在我书屋的东墙上。

一般来人,都喜欢观赏我的玩物的,初见这银镜都极感兴趣。很快外边说我得了一件宝贝,如何光可鉴人,如何价值连城。于是,我的张狂也就来了,一来客就指着夸显,又只能看不能动,然后大讲获得它的结果,竟说:这件文物若说是我买来的,不如说是它一直等待着我的。又以搞创作的虚构性描叙这镜如何辟邪,挂在墙上,犹如老家人的门框上嵌块玻璃一样,有半年未得病疾,夜里未做噩梦,文章也写得清丽了。

三个月后,一个文物鉴赏家突然到我家,说是欣赏欣赏那银镜的。正当我眉飞色舞讲述时,他大声说:“这是民国初年的铜镜!”我大惊,问何以见得?他说:“镜面生绿锈,这便是铜,只是镀以银色罢了,镜背面有螺旋纹,是机械加工痕迹。”我便用锥子狠戳银面,果然下面尽是黄色。

这镜当然还挂在书房墙上,但来了客我再不嚣张了。

四、古琵琶

我叫它是古琵琶,其实是一块朽榆木根。我这么称号着,已经使许多人信以为真。因为它太像一柄琵琶,即使还未能装上丝弦,便叩之它的任何一个部位,皆声响清脆,悠悠长韵。

丙寅年初,我去周游至仙游寺,其山曲水曲之地,曲到极致,便形成了一块四分之三临水的孤岛,岛上就是仙游寺。寺院已废,唯有一塔上大下小,岌岌可危。据史载,唐白居易写《长恨歌》就在此处。我去后,临风抚塔,万端感慨,就踽踽踏沙滩而行,遥想当年悲歌一曲的情景,不想就碰着这朽榆木根了,遂大叫:琵琶!后就在村子里将所买的一袋红薯扔掉,把这琵琶带回来了。

琵琶在我的书房里,一直是平放在桌子上的。我曾设计过为它装三道丝弦,是六颗钉子拉三条铁丝,但后来又否定了,什么也不装,我叫它是无弦琴。这一年,我有许多困扰的烦恼,活得实在累了,星期天就邀一些文友来以茶代酒,听琴赏乐。酒不醉乐醉,乐不醉人醉,一直默坐半晌,皆说:好酒,好乐。妻进来笑骂:皇帝新衣,自欺欺人!遂将无弦琴扔在地上。不想裂出一道缝来,竟从缝里掉下一块赭石,酷似心形。原是这琴把里嵌着一河石,我以前却未发现。自此这琴再也听不出什么韶乐来了,而石头则放在书架上,我起名为“心石”。

五、砚台

我有四个砚台,一是洮砚,两个“活眼”;一是五台砚,牛形的;一个是蓝田砚;一个是大理砚。来人皆把玩不已,稍识书法的,不免磨墨试用。这个时候,我是默默示出一块砖砚的。这砖砚十分粗糙,无雕刻,亦无匣盒,砚池也是用刀子随意挖凿的。可来人都不肯用它,以为丑陋。我将墨在每一个砚台里磨了,待到饭后大家再作书时,别的砚台墨汁凝固,唯砖砚依然如故,才刮目相看这砖砚了。我说:“以形取物,这便是人的错误。也正是如此,这砚台才久经辗转到我手里啊!”

十年前,一个朋友见我爱字,便送给我这个砚台。说是其姨家的。姨父在世时用过,姨父死后,家人就弃在屋角的杂货筐里了。又二年,我同这位朋友去他的姨家,扯起砚台,姨母说:那砖砚是姨父到李家村下乡,瞧见是用着垫菜罐底的就拿回来了。李家村住有我一位亲戚,少儿时常在那村里玩,也大致知道早年村中出了一个私塾先生。在我的记忆中,依稀想起他的模样,个头很高,很瘦,有一撮淡黄的胡子,每一个春节,村人要拿上香烟托他写对联,写中堂,家有老人临终时,就背了二斗苞谷的褡裢去请他写铭旌。由此揣测,这砖砚一定是他家的了。果然前三年夏天,这亲戚到我处来,我问起那私塾先生,亲戚说,人早在“文化大革命”中死了,当时红卫兵抄家,抄走了好多砚台和书本,在他家门口当众砸毁和焚烧了。私塾先生无后人,死后房屋做了生产队公房,一些不值钱的幺小零碎也尽被村人拿光。想来,这砖砚肯定也是私塾先生的用物了,可能粗糙丑陋,未被红卫兵看中,故在砸砚焚书中免遭了大难。

今将砖砚细细察看,可见背面是一种布纹状,石下方有一深槽,其中刻有“官近张”的字样,“张”字只有一半,下边还有什么字,不可得知。查询了一些人,认为这可能是一页什么人的墓砖,而砖发现时已破裂,是用锯取开来的。这推断是否正确,事实是不是如此,我不敢妄下结论。既然这样,这砚是别人从墓中挖出制成送给私塾先生的呢,还是私塾先生自己挖掘所制?

无论如何,这砖砚现在是我极珍贵的玩物了,我以刀子在上面刻了“不眠斋”。

六、酒壶

得到这把酒壶时,同时还得了一个水烟袋、一个葫芦。水烟袋是白铜的,工艺极其精致,在我所见过的水烟袋里,属叹为观止之物。大前年父亲六十寿辰,我送给他老人家了。据父亲讲,那烟袋在村里甚为轰动,家里每日都有人吸用的。为了让村中老人都能享受一番“饭后一锅烟,活似做神仙”,每月家中要多买五斤兰州板烟丝的。葫芦是小到极点的一个玩意儿,上凸下凸,中间瘦细,上有一硬把儿,弯曲到了恰好。看上去,色黄中透白,如骨质,敲之叮叮作响。我从未将它启开,它始终给我的是一个神秘的“成语”:“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酒壶呢,几乎和葫芦一般大小,属宜兴壶一类。放它在案几上,有时瞧着,极像一个风度翩翩的电影大导演,因为它那弯把儿的壶盖,确像一顶导演帽。有时瞧着,像是一位肥乎乎的小媳妇,一手叉了腰,一手指点着什么,因为很肥胖,本来一种很讨人嫌的恶媳妇的形象却使人产生一种十分滑稽的效果而可爱了。

我是一个嗜酒好厉害的人,家里有几套酒具。平日来人,我们是用大酒壶的,而独自一人时,我就在这小酒壶里盛了酒,一边写文章,一边端起酒壶抿一口,一个中午四个小时过去,一篇文章草成,那酒壶里的酒就喝四个小时。因为心思迷醉于文章上,也从未注意过这小小酒壶怎么能喝够四小时。后有一位久年不见的朋友来,我们用起这小酒壶,喝过半晌,朋友就疑惑地看起这酒壶来,说:“壶里怎么还有?”我当时也吃惊了。遂想起古戏上有美人盅,一喝酒就能见盅里美人舞蹈;有蝴蝶杯,一对饮四季有蝴蝶飞来,就笑着说:“喝吧,这是‘海壶’!”

于是,我家有“海壶”之说就传开来,但凡朋友来喝酒,一定嚷着用“海壶”盛酒,果然都喝得十分尽兴。但一旦说:“完了!”那酒真个也就没有了。这怕是天机不可泄漏吧。

一日,大人都上班了,小女儿从幼儿园回来,冰柜里放有酸梅汤,她怕不够喝,就将酸梅汤倒在小酒壶里独饮。没想手未捉紧,酒壶倒在桌上,壶盖在面上旋了几下,掉在地上就一碎两块了。这酸梅汤,小女儿不但没有多喝,反倒少喝也没有喝上,而我以后盛酒,再也没有奇迹出现了。

这酒壶如今在几案,于我也是一个瓮的闷葫芦了。

七、壁画

我小学的六年,是在老家的一座古庙里度过的,我常常想到那里的一切。那时,教室里一切十分简朴,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荒凉了。寺院的窗子原本是雕刻得十分讲究的木格窗,但窗格全断了,用芦苇秆儿扎着,糊着一层毛糙糙的麻纸,桌子是没有,每一排用土坯砌四个墩,上面架一个极宽极长的木板。寺房很高,没有天花板,我们做学生的上山挖了白土,涂刷了下面的一半,上面的一半刷不到,便全是画着奇奇怪怪的画,十分可怕。冬天里,学校的铃响得早,我们就在村里招喊每一家的同学,一边吹着一个小火盆,一边相厮着往学校去。除了一个书包,一个火盆,每人还要提一个小凳,因为学校里的凳子是自备的。我家那时人多,共有七个不同年级的学生,我就没有凳子可带,腋下便夹一个大劈柴,去了要在前后的土坯墩上横搭了坐的。推开教室门,没有灯,我们也不点灯,我们也不点火,就开始闭了眼睛背唱课文。不睁眼睛是我们害怕那屋墙上端露出的那些画;一哇声地背唱下去,是想在一种歌咏旋律中迷醉而忘却冬天的寒冷,也忘却那一份对墙上端画的恐惧。

这样的生活度过了六年,我的语文和算术的成绩非常好,但墙上端的画却使我的神经从此受到了刺激,后来一直十多年里,到任何寺庙里去,一见壁画就觉得头皮麻酥酥的。

小学毕业以后,我二十年里再没有去过那个学校,更没有去过那个教室。因为搞创作的缘故,我回老家搜集当地的民间传说,才知道小学所在的寺院古名为法性寺,是早年从村子前的丹江南岸搬移来的。丹江南岸的寺原名叫寄花寺,据说是王母娘娘经过这里,将头上的一枝插花寄存在这里而形成的。后来,丹江南移,危及寺院,方迁到北岸的高地。但为什么在南岸是寄花寺,迁北岸则成法性寺,县志上也对此莫能其解。这寺院搬迁于何时?据说和村中的老爷庙、二郎庙几乎同时。老爷庙、二郎庙属陕西省重点文物而保护的,查县志知是金人入侵时,朝廷割让大片土地,以此庙作为分界线建筑的。由此推论,这寺院也该是极远古的建筑了。

乙丑年八月,我再一次回到老家,路过小学校时,令我大吃一惊的是小学校一切都拆除了,偌大的一片高地上,新房已经一院一院建起,唯独我当年上课的那个教室还立在那儿。我急忙跑进去,教室门窗已被挖掉,里边塞满了稻草,一进去,腿上就沾了十几个跳蚤,顿时肌起疙瘩,奇痒难受。我问旁边人:学校怎么能拆除?回答是:这学校太破烂了,已经在塬上新盖了一所,这地方就卖给了村民,差不多都拆旧建新了。再问:这个教室怎么还在?再回答:已经卖给一家人了,很快就要拆掉的。我立在那里,喟然良久,一边为家乡终于有了一所新学校而高兴,一边也为竟将寺院全然拆除而惋惜。不觉以留恋的心情细细看起这给我启蒙的教室。突然,我目光触到了墙上端的画,那三面墙皮已掉,唯在西墙最上边的一角竟还存有一幅画。看着那画,我不觉笑了,那曾经使我毛骨悚然的画并不是非人非鬼非兽的东西,而是一幅小儿领路于老人的素描画。我立即到近旁人家借了一个长梯,爬上去小心翼翼将这幅画揭下来了。

这画装在一个相框里,就悬挂在我的书房了。

细观此画笔墨颜色,可以说,并不像是宋时所作。那老头十分富态,小儿十分活泼,小儿遥指什么,眉眼斜竖,老头凝目而视,眉眼不分,整幅画十分简括,笔画了了,意境高古。有一画家来看了,说可能是民国初年的作品,我是不服气的,但又不懂鉴别,无力论争。故专此又于丙寅三月回老家一趟,去找证据。回去时,那房已经全然拆除,幸好有一截木料还未搬走,正是中梁,上边用墨写着“乾隆十二年复修”的字样。这收获使我颇为激动,这壁画虽不是宋时作品,清代作品也是够有意思了。

这幅壁画挂在书房,它使我常常回忆起童年,我更珍惜起今日我读书习文的环境,更奋发起今后著书立说的自强精神。达摩画壁十年修成正果,我也企望面对这幅画使我的事业成功。

八、老子讲经石

这是一块石头,但确实是老子在讲经,或许是他坐得太久了,才化作这一尊缩小了几十倍的石头。

丙寅年五月,我在镇安县米粮乡的一条小河滩上走,走着走着,一低头就看见他了。我站在他的身边,凝视了极久,然后在河水里洗净了手,将他捧起来,虔诚地带回我的书房。

说他缩小了几十倍,这我不敢亵渎他,他高七指,宽五指,呈三角形。这三角形实在太好,三角点正是他坐在那里微微翘起的石膝,他是盘脚在坐着讲经,左膝安妥在下,长衫臃肿,似有褶皱。他坐得这么生动,传神的更是上边的那个三角点了。那是他的头部,头顶圆而饱满,面部稍凹,有无数皱纹,出奇的皆是白色,这白色沿着三角的两边线而下是两绺白胡须,头部正下则白色愈浓,蔓延下去,于胸部吧,胸部略高些,又款款再下,竟分散成六撮七撮直垂底部。石头的别的部位便全是蓝色。这不是老子是谁呢?说是齐白石也可,但齐白石没有这般高古;说是泰戈尔也可,但泰戈尔没有这般飘逸,且我一看见他就心神虔诚庄重,这就只是老子!

这尊老子讲经石,已经使所有到我这里的文友惊奇不已,皆要拿最珍贵的东西交换。我是不肯的。也常想,现在文坛,大家都热起老子了,而别人不可得我得,是我发现了老子呢还是老子发现了我?三四年前,文坛上有一股“清除精神污染”风,因我读过几本老庄的书,便沸沸扬扬论我的不是。现在老庄红火,当年论我不是的先生也言之谈老庄了。这种怪人怪事怪风,人类有时是糊涂的,而老子既已做仙做神,神仙心中自会清楚。但是,老子使我得了老子讲经石,我也但愿我不至于是好龙式的叶公吧。

我遂将楼观台老子讲经处的一副对联记下,来做长久的解释:

自在独行

(意为“玉炉烧炼延年药,正道行修益寿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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