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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盛夏的伏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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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完全正确的选择。 选了什么,接下来就要把它变成正确的选择。 2015年夏天,我还在《时尚COSMOPOLITAN》(简称《时尚COSMO》)杂志当主编。七年之后的现在,我会说这是一个人生走向发生转折的夏天,但当时的我对此毫不知情。 我决定去当这个主编的时候,确信自己是从一生的维度思考过的:这让我有机会体验某种新生活,就像多演一部电影,多加一重分身。如果新身份试用起来不如预期,那我还可以选择终止,回到原有路线。这样的路线简直进可攻,退可守,游刃有余不要太好。 但不是这样的。 每个决定都会让时间分岔,通往这一个而不是那一个未来。我就是因为当初接受了当主编,所以到达了今天这样一个未来。选择之所以会让人惶恐,是因为一旦做出选择,你就无法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因为另一个未来从那刻起就塌陷了。事到如今,我只好相信这个说法:不存在完全正确的选择。你选了什么,那接下来就要把它变成正确的选择。 我走进去,在觥筹交错中坐了一会儿,刚尝了两道菜,发现筵席其实正在进入尾声。 这份工作可比我加入前想象的复杂多了。 中国时尚传媒业和很多新兴行业一样,随开放环境共同繁荣,到了2015年,核心从业者在其中已经浸淫了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足够长的时间,意味着会形成足够多的共识,足够多的规则和链条,还有特殊的沟通语境。 按说,在一个人决定进入一个行业前,理想情况应该是预先充分了解关键信息,尤其要先看懂都是什么人在做着什么事。不过现实情况里,我们会因为各种原因,在信息很不充分的时候,就贸然进入一个行业。我就是这样。2014年5月还在创业,6月就突然当了主编,这种情况下想要开展工作,就只能快速恶补,勉强补齐所需认知。 我当时使用的补课方法可以叫“转圈谈话法”。虽然暂时很无知,但毕竟我是主编,在杂志体系里职级很高,至少可以通过问答获取有限信息。这个方法具体实施起来的开场白就是:“您有时间吗?能抽空给我讲讲这个是怎么回事吗?” 但问答这件事是很玄妙的。大家刚认识,没有理由向外人传授武功。你问本质,人家可能回答现象;你问原因,人家只给说结果。所以恶补到的都是些拼凑缝合的零碎信息。此刻我的描述都是基于七年后的提炼能力回顾当初,彼时是断然归纳不到这么层次清晰的。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回头再看都明白,只是当时太懵懂。 刚才提到,想了解一个行业,得先看懂都是什么人在做着什么事。那么,人们通常所说的光鲜亮丽的时尚圈,都是由什么人组成的呢? 第一拨人,是奢侈品品牌的拥有者。 基本上,这些品牌拥有者都是各大国际品牌家族集团,总部往往位于法国或者意大利,是全球时尚的源头;产品包括服装鞋履、箱包配饰、珠宝手表、护肤彩妆等,它们千变万化,按照季节源源不断地推陈出新,销往全球。由于品牌文化的积淀和设计能力的卓越,他们百年雄踞时尚界的金字塔顶,是品质生活引领者、消费主义造梦者,对时尚杂志来说,那就是预算大甲方。 那么,时尚杂志主编能见到这些品牌代表和设计师吗?一年基本见不到一次,见到了也是基于新品宣发的事务性会面。任职平台的朋友并不等于个人的朋友,礼貌性的吃饭合影也不等于互相真的认识。 对奢侈品品牌来说,增长迅速的中国市场广袤,想要获得更多中国顾客,就需要通过中国时尚媒体推介产品。逻辑当然是哪些媒体推介效率高,哪些媒体就重要。但问题是媒体会随时代变迁,会由铜版纸杂志变迁为移动互联网新媒体。我担任主编的时期,就是从旧媒体转向新媒体的变迁期,经历过这种变迁的人会明白,做再多努力,也拦不住时代滚滚车轮,大势将去。 那为何眼见时代变迁当前,我还答应去当主编了呢?时隔多年必须承认,除了人生体验最大化的价值观指导着我当时的决定,还有那沉在杯底的固液混合的虚荣心。它似乎很难点燃,但当诱惑近在咫尺的时候,也不是不能。 第二拨人,是品牌市场的工作者。 企业想要经营,出售产品,就得具备市场投放和营销职能。市场投放负责让顾客看见产品,激发购买欲望,营销负责促成购买转化,实现企业销售目标。这一整套动作无论消费品公司规模是大是小,基本线程都是一致的。 如今,几乎每个奢侈品品牌都设有中国区总部,负责中国市场的销售工作,这些总部集中坐落在上海著名的恒隆广场。所以若要评选中国的时尚之都,非上海莫属,因为在这里,集中着真正掌握全球时尚业第一手信息的人群。或者说,中国的舶来端时尚,是先要经过上海的中转和再加工工序,再传达到四面八方的。这种再加工表现在信息翻译、汉化适合中国市场的选品、寻找和推荐中国面孔的代言人、与本土广告公司和媒介公司合作,以及在中国时尚媒体上发布信息和组织活动。 递进到在中国时尚媒体上发布信息这一步,就衔接到时尚杂志的工作了。 我对上海恒隆广场记忆深刻,是因为上任后的一组重要考验,就是穿戴整齐并携带笔记本电脑从北京朝阳区出发,和《时尚COSMO》广告团队一起,到上海恒隆广场各层各品牌中国区办公室,逐一讲解杂志新计划PPT。 我发现每个人身上都至少得携带一种本命技能,于我就好比是讲PPT。在干主编这活儿甚至在趁早出现之前,我就靠给客户讲PPT提案和做公关活动为生,但不幸被《穿普拉达的女魔头》这部电影误导,没有料到“贵”为主编也需要讲PPT。后来我意识到,在商业杂志机构里,主编的职能之一,是类似乙方公司的CEO,要按甲方需求把产品做好;职能之二,还得是内容公司的版权总监和产品经理,要对内容有要求,以获得读者市场的青睐。也就是说,这份工作既to B(对企业)也to C(对消费者),商业媒体的一侧是广告收入,另一侧是发行收入,如同许多互联网平台公司,皆为双边市场。 其实现在看,讲PPT也没什么,主要看给谁讲。当时之所以常常感到面对甲方有点心酸,是因为命运仿佛总握在对方手中。但后来的岁月会告诉我,心酸的并不是面对甲方,毕竟甲方评判的重点都是围绕方案和作品。后来的岁月里,我还会遇到另一类PPT宣讲对象,他们普遍壮怀激烈又刻薄无情,他们叫作投资人。 第三拨人,是艺人。 在时尚杂志工作过之后,我再观察艺人的视角,便发生了永久性的变化。如果要简单评价这种变化是好还是不好,我认为不好,它是一种职业病,会跳过其他感受直接进入条件反射。 比如,过去看艺人,会看这是一个大青衣,那是一个大武生,有没有代表作,能不能成为表演艺术家,最重要的是,是不是我喜欢的类型。鉴赏和评价只会出于个人的审美偏好。 但在工作的磨砺中,为了更准确地揣测到品牌大甲方的心思,我要刻意练习用他们的视角看待艺人。在奢侈品品牌眼中,艺人是品牌气质共同体,更是营销渠道本身。首先,艺人当然要足够出名,要有流量。但是具备流量,并不意味着就有“卖货体质”。“卖货体质”是我们在讨论中为了更有效表达造出的新词儿,用以形容一个艺人是否有足量的“购物粉”,艺人穿戴的品牌产品是否会被追随效仿。 我观察到的规律是,艺人的“体质”,和他本人真正具备的核心竞争力会趋向一致。比如,只有长相过硬的,主要粉丝会是“颜粉”;演技过人、作品过关的,主要粉丝会是“事业粉”。只有真正传达出本人生活方式,并对审美有独特追求的艺人,才具备“卖货体质”,拥有“购物粉”。而我们时尚媒体,也只有用对了具备“购物粉”的艺人,才能让围绕艺人的产品的露出和投入产生成效。从这些就能判断出,艺人相关是时尚杂志工作中最复杂棘手的部分。 第四拨人,是时尚媒体从业者,也就是我们这些人。 从1988年时尚集团成立以来,中国时尚传媒业的主要发展过程,就是把世界奢侈品品牌逐一介绍到中国来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也将这些“介绍”转变成了可持续的媒介发行内容。在前二十年,这一媒介基本以铜版纸杂志为主,辅以线下各种大型发布会、走秀和庆典活动。这二十年间,随着中国奢侈品购买能力的爆发,中国时尚传媒业仿佛展开了一场绵延的盛筵。我大概算是拿到筵席入场券,走进去,在觥筹交错中坐了一会儿,刚尝了两道菜,发现筵席其实正在进入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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