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所有女性运动者的聚会，所有的运动者只有名字，没有身份。

大学刚毕业的头三年，我在北京国贸二座上班，上下班都要穿行过一整层的国贸商城。那里有一排排闪闪发光的橱窗，是北京奢侈品商店的集中地。那时候我一个月的工资只够买下大牌店里的一只钱包。

尽管如此，上了几个月的班，我就先去买了一只钱包。每次橱窗上新，我和同事们经过时都会仔细端详，并互相发问：“这些大牌为什么能卖这么贵？为什么又能让我们这么想买？”

其实为什么想买，自己是知道的。因为我们这些职场新人羡慕的那些前辈，在结账的时候都会掏出这样的一只钱包。不只是钱包，她们还有配套的大牌手提包、手表、鞋子、套装，有时候我们还能看到她们的车和伴侣。这一整套融合在一起，笼罩着精良生活的光晕，像带着从来如此的漫不经心，又像是对自我拥有确凿的认定。她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拥有自己第一个大牌的呢？她们是按什么顺序渐渐搭建起这一切的呢？一个人是不是如同忒修斯之船，当身边的物品一件一件被替换，我们最终就变成了她们那样厉害的人呢？

那时候我还不了解什么是消费主义，一心只想成为一个厉害的人，我看不清厉害的内容，但我能看清她们的装备。我想，至少可以先拥有装备，这也许是一条捷径。没有办法，想要显得比别人厉害是人的天性。

装备确实是一件一件积累的，一件一件买不是因为克制，是因为每个阶段的能力只够买上一件，对于随时能买的人，也就不叫奢侈品了。从钱包之后，我按照心目中厉害前辈们示范的架构做了购物清单，现在看来很像另一种路径的游戏练级顺序——钱包之后是提包，提包之后是表，表之后是鞋，鞋之后是围巾。书籍对练级顺序的影响也会很大。我青年时代熟读亦舒的作品，认为亦舒女郎就要开奔驰、戴劳力士、穿白衬衫，要独立；亦舒女郎还要有一天遇到一个眼神干净的男生，对她一见钟情。在搞不清楚用什么可以确认自我成长的时候，这些曾经在我看来都是不容置疑的标准动作。

除此之外，提供练级权威指南的当然就是时尚杂志。成为主编以后我才知道，《时尚COSMO》的版权来源COSMOPOLITAN实际上是一本以讨论两性话题为核心内容的女性主义月刊。以美国版为例，每期大致会包含三分之一的两性话题，三分之一的服饰穿搭话题和三分之一的妆容话题。当版权来到中国，经过本土化调整后，两性话题被明星和榜样人物的生活方式和观念采访取代。而服饰穿搭部分演变得更为极致，几乎每一件单品都是奢侈品，还得是当季新品，最好是限量的。可以说，如果你持续地阅读时尚杂志，就会日渐形成一个固化认知：时尚的就是奢侈的。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是这样认知的，包括在做活动策划公司时期，我有个做品牌公关的朋友一度建议我要买个爱马仕，说这样去见客户显得更自信，报价更坚挺。我于是买了一只银扣铂金包，拎着见到她，她说你这样拿着不对，显得过于重视，得在开会和吃饭的时候随意地扔到地上才行。再下次见面我扔到了地上，她说，还不对，你不能每次扔到地上的都是同一只爱马仕，咱们得换着扔。从那以后，我就对爱马仕绝望地免疫了。我知道，使自己显得更厉害是人类的天性，人类为了满足虚荣心和彰显身份，还创造出了一大堆东西。但除非成为真正的人民币玩家，否则实在无力长期执行。

成为主编之后，我得以近距离认真观察品牌，恶补了足够多的品牌故事和内涵，便开始明白了：被时间验证的顶级品牌，其材料、工艺、设计当然也都是顶级的，但最终令使用者长久喜爱的，都是其精神内涵。

比如香奈儿，她是那个时代特立独行的存在，平凡却传奇，倡导越简洁越优雅，还将审美倒灌给上流社会。香奈儿一生都是Coco小姐，有浪漫的爱情故事，却从未有过婚姻，有着世俗生活难以企及的自由状态，一生毫无羁绊。香奈儿同时获得了平凡少女和贵妇的广泛热爱，是因为她似远又近，存在于她们周围，却又如活在彼岸。

爱马仕流传的故事更凸显的是用户。先是格雷斯·凯莉，她将好莱坞的镜像和王室的高贵结合在一起，凯莉包集中了女性热爱憧憬的一切元素。一位镁光灯下的王妃，隔着世纪向人们回眸，而香消玉殒又令她成为绝唱，也令凯莉包成为西方黄金时代的缩影。而铂金包的第一个拥有者是位骨骼清奇的模特。她拥有以她命名的爱马仕，对此却又不屑一顾，使用时会把爱马仕当作买菜篮子，也会随手扔在地上。这就是我那位朋友建议我去模仿的独特的对物质的态度——拥有一切美好的物质，却不被它驾驭。反过来看我，虽然拥有了爱马仕，但只要还在想着“应该把它随手扔到地上”这件事，就还是在被物质驾驭。

人们会爱上凝结着人类精华的东西，人类精华包括智识、审美和精神追求，卓越的品牌产出这些东西。卓越的品牌也都有着“卓越”的价格，而卓越的价格实际上是一个结果。我在恶补过程中，每次领会到漫长时间中那些铸就品牌的原因，都会油然生出敬意。每个品牌都有热爱它的特定群体，品牌会像它的用户，用户也会像这个品牌。而当一个品牌真正打动你的那一刻，实际上是它的精神内涵打动了你。

我在整个主编工作期间参加了几十场各种奢侈品品牌或知名品牌的发布和庆典晚宴，许多场景都美轮美奂，但真正打动过我的那个品牌，它不是奢侈品。

2014年，我去了两次纽约：第一次是在春天，去赫斯特集团总部面试主编一职；第二次是在秋天，代表中国时尚媒体出席耐克在纽约举办的全球女性运动者聚会。

运动品牌做活动一贯是热烈而松弛的。聚会在傍晚开始，我看到许多来宾肤色各异，和我一样都穿着品牌方提供的全身运动装，用各种语言高声谈笑着，在活动大厅门口等候入场。

签到时我被贴上一个臂贴，上面并没有惯常的“媒体”字样，只写着我的名字。我再看周围人的臂贴，也没有谁是“嘉宾”，谁是“VIP”或者“演讲人”。这时有人互相认出了彼此，并开始热烈拥抱；还有人高声读出一个名字，突然就紧跟着一阵欢呼，然后有更多人簇拥过去。我非常好奇地观察着这一切，看到几乎所有的来宾都是女性，几乎每个人都很兴奋，还有些人快乐到在原地蹦跳，显出满怀期待的样子。这种氛围我似曾相识，再加上满场数百人身上的运动装备，就像女子马拉松比赛前，大家正在跃跃欲试等待发枪的阵势。

等到活动大厅的大门洞开，大家鱼贯进入会场时，同行来自VOGUE中国的女生和我已经走散了。找座位时我听到有人在说中文，走过她时我看了看她的臂贴，上面写着“Li Na”！这个骄傲的名字让我心脏一震，才明白了刚才排队的时候大家为什么会惊喜和欢呼，原来今天这里来了许多伟大的女运动员呀！现在她们就在我周围，而我就在她们中间！

这时我再一次环顾四周，仔仔细细打量每一个看上去像运动员的人，才发现，无论肤色和年龄，她们穿着运动衣的样子全都健康坦然，她们的皮肤也都像经常流汗一样均匀平整，我根本猜不出她们谁是运动员，她们每个人都像是运动员。

大家逐渐坐好，场地中超大的LED屏开始播放缤纷闪回的画面，是耐克的经典视觉印象，像在集齐世间运动者的人生瞬间。我发现这些瞬间之中，只有很小一部分是夺冠和冲线的高光时刻，里面更多的是在记录惊慌、困惑、悲伤和恐惧，还有那些在折磨和质疑中的呼吸和哭泣，在现场被放大了数倍，真实得令人心碎。之后画面越来越快，完全吸引了观众，动感音乐也迅速覆盖了画面的原声，在画面和节奏最高潮处，一切突然戛然而止，全场黑暗寂静，我赶紧睁大眼睛注意下一步舞台上会发生什么。

背景灯光再次渐渐亮起，在越来越清晰的鼓点声中，舞台上出现了几排有型的黑色剪影，随着剪影的出现，LED背景屏上显示出了一句话：

“I am an athlete.（我是一个运动员。）”

于是台下的观众开始随放大中的鼓点一起大声说出“I am an athlete！I am an athlete！I am an athlete！”众人一遍又一遍反复念出这句话，一开始声音坚定，后来充满豪情，再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像终于胜利的怒吼。在鼓点的最响处，全场灯光骤然亮起，我迅速认出舞台上的身影，那个笑容满面的亚洲运动员就是李娜！

此时台下响起成片的欢呼，好像我前后左右每个人都在挥动双手，同时大声喊出她们喜欢的运动员的名字。台上的人听到欢呼也张开手臂回应，台上台下两群人快乐地持续地隔空拥抱起来。欢呼持续了好久，我感到热情的人群真像海洋，波涛已经把我包裹在里面，一起包裹我的还有现场的鼓点和光芒。我感觉到光芒不只来自通明的灯光，还来自台上耀眼的运动员，还来自周围所有人一起迸发的勇气。与此同时，我还能清晰感觉到，这光芒也来自我自己的身上。我和这些光芒中的力量融合在一起，被贯穿，被深深地洗礼了。

我也一直注视着李娜，和她一起不停地笑，感到此时此刻我和她有某种联系——就像看澳网决赛直播的时候，我希望我的祝愿能隔空传给她一样，此时此刻她的力量也在这片欢呼声中不停震动，传递给了我。

这个环节进入尾声，大家正在安静下来时，坐在我旁边的陌生女生突然拉起我的手再次举高呼喊：“We are athletes！（我们是运动员！）”

我一愣，过了一分钟才偷偷对她说：“我其实不是运动员哦。”

她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我的手臂说：“我也不是运动员！但我们今天在这里，我们就都是运动员！”

之后是健身聚会，可能是和我一样接收到了力量，所有参加者快速转移到下一个活动区时，明显都还很振奋。而那天最令我震撼的一幕在这时候出现了：在集体活动区，在如同夜店一样的变幻灯光里，在强劲的音乐节奏中，来宾们纷纷脱掉外衣，露出里面的紧身运动衣开始做准备活动。我看到她们的身材时，已经完全不会留意她们穿着什么衣服了。原来真正厉害的人，装备都隐退了，手中已无剑，本身就是剑锋。

运动正式开始时，在场地的中央和四方，缓缓升腾起五个发光立方体，紧接着从人群中走出了五个运动带领者，每个人迈步站上了一个立方体。立方体继续升高，当场地内的缤纷柱状灯光随音乐扫过时，我看到她们的身体肌理起伏，像雕塑一样。

那天大家一起做的徒手运动是HIIT（高强度间歇训练），之后的很多年我做了无数次HIIT，都没有那天体验到的那样不知疲倦。我在梦幻一样的音乐和灯光中蹦跳，流了很多很多的汗，汗水流进眼睛里，我再仰头看立方体上的人，她们背后洒下金黄色的光柱，迷蒙中仿佛奥林匹亚山上的众神。

这时候，我理解了耐克这次活动的寓意，这是所有女性运动者的聚会，所有的运动者只有名字，没有身份。当所有人聚在一起，振奋和能量都被放大，并互相传递。然后，从中先走出了顶尖运动员，走上舞台；又走出了运动带领者，走上立方体；所有的人皆为运动者，一起运动流汗，一起感受运动的美与力量，感受自己的身体。

所有人除了我，也许都是运动员，也许有一些是运动员，但这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此行我见到了那么多好身材的人，好身材的内里是运动员精神，是经历惊慌、困惑、悲伤和恐惧之后的勇气。后天练就的好身材一望便知，望得见背后数不清的时间和重复，在运动中的沉浸。好身材才是真正的奢侈品，倾尽资源才能够拥有。在那天的汗水中，我做了一个决定，我决意选择做精力和身体上的富人。

那个时刻距离今天已经过去八年了，回忆如此清晰，就像此时的我依然在场。我举办过很多活动，也参加过很多活动，时间川流不息，司空见惯的人与事会飘过，可遇到那些特定的东西，我还是会被深深打动。当然，我可能只看到了我想看到的东西，一个人一辈子总是看到相似的东西也说不定。

总之，要问我在当主编的两年时间里看到的什么最美，什么最时尚，什么最奢侈，我会说：

人本身最美，运动最时尚，健康最奢侈。

这些都不是能直接买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