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不是用来思辨的，热爱在思辨到来前，早就产生了。

总结完前面两段，我也看出我和这份工作之间的问题了。其中最根本的也是凭努力无法填补的是：我对此缺乏沉迷，也缺乏爱。

好工作和好的恋爱一样，足够迷恋其中优美灿烂的部分，才能忍受其他时刻的煎熬，因为这两面总会相伴而生。但如果无法在心中为之尖叫和燃烧，付出就失去了根基。后来我明白，在很多时尚爱好者梦寐以求的场合，我也没有能享受当下，我总是在解决问题。

那在我短暂的主编生涯里有没有仿若电影中的女魔头那样缤纷绚丽、气场全开的时候呢？也是有的。

首先时尚杂志主编一定会先有一个年轻女生来当助理，我也有。不同的是，在电影里，女魔头要教给女孩什么是时尚圈，怎么闯荡时尚圈，还要有意无意给助理气受，令女孩从头到脚脱胎换骨。但我和助理的故事略有不同。

在我初来乍到的第一天，时尚集团的人事负责人就领来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女生给我面试。女生姓金，长头发从上到下染成金黄色，长条脸，身材挺顺溜，和我差不多高，穿着浅色的短裙。以我对当下潮流的掌握，一般头发染成这样肯定要配全妆，但这个姓金的女生当天只涂了粉底，显得小脸煞白，我猜这一定是收到过面试不要化浓妆的提醒。

进来以后，我注视着她的眼睛，她也直愣愣地看着我，我俩互相瞪了一会儿，我就问她：

“你英文怎么样？你能看邮件和回邮件吗？”

“能！”她非常迅速而且昂扬地回答。

上来就问这个，是因为当天我正好收到了来自赫斯特集团纽约总部的邮件，而我英文公文写作不太行，回邮件时又想显得自己并不差，正在埋头修改润色的时候，这个女生恰好进到了我的办公室面试。

“你怎么判断自己能？”

“我刚考了雅思！”

“你要出国念书吗？”

“出不了，因为雅思分不够。”

“……”

这样坦白的回答让我有点意外，只好再次和她互相瞪着。我注意到她为了素颜连眼线和眉毛都没画。这也太素了，我心想，但底子挺好，化一化妆能好看不少。

人事负责人赶紧问她：“其他你还有什么擅长的，再给主编介绍一下。”

这个女生继续昂扬地说：“我能积极沟通，遇到事情不懂就问，做好准备从最基础的工作开始学习！”

我猜这是她死记硬背的稿子，立刻打断，采取突然提问法：“你觉得什么是时尚？”

她马上回答：“我看了您的两本书，好像没写到时尚。但您现在定义什么是时尚，我现在起就觉得什么是时尚！”

这个反应能力很出乎我意料，虽然什么都没答，但我竟然还感到有些逻辑。

我总要问出点儿她自己的见地，就追问：“你来时尚杂志面试，你认为时尚杂志是干什么的？”

“就是每个月给大家出一本好看的杂志，让大家去里面找自己喜欢穿戴的东西，自己觉得好用的方法，自己认为值得做的事！”

这个答案出来，她的面试就已经通过了。或者说在我这个主编这里，有两个重要因素她都具备了。

第一她昂扬，不是装的。

我挺喜欢这种昂扬，说明她要么天生昂扬，要么就是已经过了迟疑扭捏时期，意味着我们未来的交流可以免去费力激发，最好也免去安慰环节。

我和年轻小朋友一起工作过，最大的难点在于，工作中的关注点会逐渐从项目本身变化为小朋友的情绪处理。一开始是大家共同面对工作，然后就变成要先照顾小朋友的情绪再面对工作，过程中需要及时给出恰当的鼓励和批评，必要时还得进行深度谈话，久而久之，工作推动起来就很辛苦，因为事情被复杂化了。

这样脆弱的小朋友，很有可能是把自我先预设为弱小的。为了抵御威胁，就得对别人的态度保持敏感。还有另一种小朋友，他只顾盯住问题，而不是自我；他也会感觉到强弱，问题小他就强，问题大他就弱。也会来问我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能变强，同时并不担心我会批评他的弱。因为强弱在问题面前是客观的，这一点，他在过程中自己已经知道了。

这个女生在面试中展现出的第二个因素更重要，因为她的回答说明了她对事物的认知，是人本主义的。

时尚杂志中的人本主义就是：人是中心，人比东西重要。一切物品和生活都在等待人的挑选，而人在等待对自己的发现。时尚杂志里的东西再斑斓，美景再灿烂，也是为了给人看。人看杂志是为了参考，为了收集信息并完成挑选，然后合上杂志，带着更完整的意向，去过自己的生活。

后面我又问了什么面试题，现在已经忘了，只记得我其实并不是通过考核她的技能录用了她。或者说，当时我就知道，她的强项不在于技能，对足够年轻的人来说，技能都是可以在时间中学到的。

她很快就入职上班，我们互相加了微信，她的微信头像是个卡通人，名字叫小金金。

小金金入职以后，我很快就发现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由于主编和助理都是新人，我俩在工作中压根无法互相参考和分摊难度，只能分头摸索各自的工作。每当我们俩迷惘对望，我也曾涌起过那么一丝丝后悔。第二件事是：雅思分数确实反映能力，小金金的英文公文写作能力并不比我好多少，她帮着写完的邮件，我还得仔细查看一遍，并没能实现分工和偷懒。

好在，后来的工作说明，我有一个判断始终很对，那就是小金金只需要来自我的有效建议，不需要来自我的情绪安慰，当我们终于一起把事情办成，那就是最大的安慰。

其实还有第三件事，我一点也不意外：自从入职那天起，小金金就快乐地化起了全妆，睫毛精细根根分明，眼睛比面试那天大五圈儿，非常匹配她的金色长发和小短裙。

有了助理小金金以后，我俩出门开会都走在一起，有了一老一少的搭配，我看上去更像一个主编了。

如何能看上去像一个时尚杂志主编，我在入职之前是研究过的。一个人的气质取决于能力模型和生活方式，主编也是。主编本身是媒体工作者和文字工作者，这部分我在比对之后感到自己异常胜任。但时尚杂志主编又不同，还需要在沟通和书写的同时展示生活方式，有没有这个主编气质，就要看看我是什么生活方式了。

我把握发型和化妆的能力相对稳健，是因为在大学期间就接受过出镜训练。我身穿正式场合的裤装裙装服帖，尤其脚踩高跟鞋如履平地，是因为在外企工作过三年。但我认为这些都不是生活方式，只要是规定动作下的职业形象都不算是。真正的生活方式是当你脱掉演出服，完全由自己来支配思想、时间、身体和金钱的时候，你到底会怎样生活。

我们所有人都渴望的自由，实际分四种：思想自由、时间自由、身体自由和金钱自由。我们常说的金钱自由，其实是用来实现前面三种的。当有余地能够实现相对小的自由的时候，你会如何选择和安排自己很重要，等有一天你获得了更大的自由，你就会在这基础上放大选择和安排自己，那就是你的终极生活方式。

我认为，真正胜任时尚杂志主编的人，需要深深沉浸在追求时尚的生活方式里。

践行这种生活方式的有很多人。广义的时尚圈，本来就还有第五拨人——时尚生活方式的实践者和追随者们。现在提到消费品，动辄就提到人、货、场的概念。时尚行业也有自己的人、货、场。人就是我之前列举的四拨加这第五拨，货就是时尚消费品，场就是涟漪一样渐次扩散的时尚圈外沿，这里举办着生活方式的连续展览。

这里说的展览是个比喻，因为时尚主要靠视觉手段传播。只要有人在让自己的视频或图文或街头行走被观看，就可视为一种展览动作。这样的展览里包含着大量的人和物、行为和观点，也早就贯通了线上线下。可以这么说，时尚圈的核心层，负责展览和演示，时尚圈的外层，负责观看和接收。这些观看者和模仿者、实践者和追随者，实际上一起构建了边缘广阔的时尚圈。

所以从这个角度看，时尚圈和其他行业圈的人一样，被什么点亮、激发了大脑，就会追求什么，就对什么津津乐道、兴致盎然。在踏入时尚圈之前，我曾经对时尚的狂热爱好者有过成见，认为“不克制”“没必要”“不值得”，但在和他们共事中，我发现他们眼睛里的光亮和别处的热爱是一样的。人能为热爱之事全情奔赴，就值得庆祝。热爱不是用来思辨的，热爱在思辨到来前，早就产生了。

我虽然远远达不到热爱的程度，但在群星闪耀时，我感激过这份工作，它让我在某几个瞬间见识到那种全情奔赴的激动。也让我了解，做时尚杂志主编真正的高光时刻，不是被美酒、华服围绕，是参与和见证发生。

小金金说她目睹我出场最帅的一次，是拍摄一位顶流女明星的九月刊。所谓金九银十，九月刊是时尚杂志界默认一年中含金量和咖位最高的一期杂志，要排期给当年的顶流明星。同样，拍摄配置一定是最强阵容，包括最好的摄影师、造型师、服装师、编辑和经纪人助理一干人等。

那天我到摄影棚时，各工种已经就位，我进场时看到现场人数先吃了一惊。小金金说她看见我披着黑色风衣神色冷峻，大步穿过迅速分开的人群，径直走到监视器前坐定，远远地对着已在灯前就位的女明星点了一下头。这时候全场安静下来，只见我接过小金金买好的红茶拿铁抿了一口，然后对一旁的摄影师说了两个字：“开始。”

但我的记忆不是这样的。那是我第一次主持拍摄重要的九月刊，心里没底。作为新主编，我还没有面见过这位女明星。为了出片保险，开拍前在办公室里和摄影师、造型师、服装师沟通了好几套方案，但女明星经纪人表示几套太多，会拍得太累。这句倒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还表示了“之前的主编可用不着拍这么多！”

到了现场，我看到黑压压一片人，顿时感到这么多人看着拍好几套，果然是太多，后背已经微微出汗。至于看到监视器之后没有说话，是因为当时就被屏幕上明星刚刚留下的试光照震惊了。我知道顶流女明星长得很美，也早都在各处屏幕见到过她的美，但都没有眼前此刻这盛妆的美貌生动和不可思议。生命多有不公啊，世间这么多人，现场也是黑压压围着的人，只有中间灯下这一人，拥有着造物主的恩宠。

摄影师按动快门，我持续盯着监视器里女明星的脸，脑海中闪过四个字“风华绝代”。我意识到，这脸不是她自己的，也不是我这期封面的，这脸会是一代人的。今天难以复现的氛围和灯光，明星当下一个稍纵即逝的表情，当快门按下，因缘都在这里际会。当我选择用这一张而不是那一张照片，会就此留下一幅时代中的图像，这张图像会随着杂志发行遍布大街小巷和无数张屏幕，融汇成为长久的符号。

在时尚杂志的所有工作中，那是我第一次体验到从时尚到经典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