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忒修斯之船
蛤蟆的油

总会过去 总会到来  作者:王潇

人切不可从事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


在这本书里,我把人比喻成忒修斯之船。旅程中,为了能够持续航行,你会或主动或被动地更换船板,旧的换成新的,破损的换成完好的,不停加固和翻新。等你换了足够多的船板,就已经不是原来的那条船了。

对于人来说,这不断更替的船板并不是肉身,而是认知,是观念。

如果有些船板天然就薄弱甚至缺失,换掉是唯一的方法,否则,它们的存在会让船徘徊不前甚至倾覆;但是换错船板,也会让船徘徊不前甚至倾覆。

这一章,我用来记下我这艘船所经历的最大教训:

人切不可从事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


我这只蛤蟆出的就该是自己的油,掺和了别的油,就不是这只蛤蟆了。

2016年,我的公司已经在一个新创业园区开工。说是新园区,就是在新的创业概念下对旧厂房进行了粉刷和改造,这样的园区每平米租金更便宜。虽然刚融了资,但趁早的主营业务尚未在文创产品之外做更多拓展。账上有钱只是让创业公司的生存压力减轻,具备现金流产品和业务才是根本。这时候距离2008年初次创业,已经过去八年了。就算业务方向发生过变化,但在我的认知之中,企业经营的基础原理没变,就是要满足市场需求,创造价值,创造价值的结果就是带来收入和利润,周而复始,于是企业得以运转和壮大。

也是在这一年,有一类业务开始突然兴起,遍地开花,叫作知识付费。

人们几千年来早就在为知识付费了,譬如买书、上学、参加辅导和培训。这回的知识付费略有不同,一个区别是人人都可以通过在移动互联网发布课程而成为老师,另一个区别是人人都可以通过在移动互联网购买课程而成为学生。

三人行必有我师,意味着只要具备养料和示范作用,不是以教学为职业的人,也都可以是某个方面的老师。知识付费兴起之际,我突然想到黑泽明传记《蛤蟆的油》里对蛤蟆和油的描述——他说他家乡有一种蛤蟆,在受惊吓之后,会吓出一后背油来,而这油特别名贵。他在自传里用这个来类比导演和才华,但有两个条件,第一得是特定品种的蛤蟆,第二得受惊吓,少一个都得不到名贵的油。因此广泛的知识付费既然在开放的互联网上兴起,就能够通过自然筛选,涌现出很多的蛤蟆和油,这肯定是好事。

但随着知识付费迅速打开局面,我有点怀疑自然筛选的可靠性。

我的第一本书是2009年年底出版的,首次出版的名字叫作《女人明白要趁早》。我当初极力反对出版方加上“女人”二字,因为无论男女,谁不明白应该趁早呢?但是出版方强硬坚持,理由是《女人明白要趁早》能够更明确地对标读者群体,并可以暗示出这是一本语重心长的过来人“秘笈”,说白了就是为了好卖。我极力要求删掉,因为这个题目背离了书中所说的观念:我亲身经历并悉数总结了那些故事,恰恰是在说我决定自己先做个“人”,才能做个明白人。如果写了半天,结果只是告诉自己怎么做个“女人”,那我就还不是个明白人。我当然也希望这书好卖,但我这只蛤蟆出的就该是自己的油,掺和了别的油,就不是这只蛤蟆了。

当然,那时我尚未成为畅销书作家,在出版策略上毫无话语权,最后这份坚持以失败告终。举这个例子是想要说明,在知识付费爆款突然一夜之间遍布公众号的2016年,我发现全网女性成长类Top100课程都是以“撒娇女人最好命”“读懂老公心思,做极品女人”“女人这10个举动让男人欲罢不能”等两性关系类题目命名的。并且和我的书不同,这些课程虽然题目可疑,实则表里如一,打开一看,似乎果然是可以马上进行操练的方法论,让人跃跃欲试。有天夜里我还翻到一篇《魅惑控制术大全72讲——让男人俯首帖耳》,不得不说,题目起得极富煽动性,既量化了功能,又描述了结果,还言简意赅地给出了画面感,令人不由得想起自己前半生的情感挫折。要不是收费实在太离谱,我也想立刻下单学习了。必须承认,知识付费这个东西,有着许多浅薄的魅力,浅薄的魅力也是魅力。

这部分课程的存在我虽然不赞成,但是理解,毕竟社会在发展进程中,女性的生活状态区别还很大,人格独立、经济独立说起来容易,但真正渗透在生活中执行,变化是渐进的,总要先过好眼下的生活,这就会让五十万人买了“撒娇女人最好命”来听。

但看到五十万这种数据我就会产生一连串疑问:出产这类内容的老师作为一个女性,她有没有因为“撒娇”得到了“好命”?她是内心真的相信撒娇女人最好命,所以制作和传授这个内容吗,还是她根本无所谓相信不相信,只是像我的前出版商非要在“明白要趁早”之前加上“女人”一样,经由对市场销售的判断,杜撰了一套喂养需求的内容呢?再者,这五十万听过内容的人里,有多少本来曾经想尝试“努力奋斗最好命”和“依靠自己最好命”,但被内容蛊惑以后,真的自此走上撒娇道路了呢?

我在2016年里对知识付费的困惑主要在于,各种有体系或者没体系的知识都一下子参与了付费,遍布于移动互联网的大超市供人挑选。而我在现有的认知中,明知有些食粮没营养甚至有害,依然眼睁睁看着它们上了货架,再目睹它们被大量采购。

那么评价了这么多,我在当时做了什么呢?我当时什么也没做。

当时的我是个什么状态呢?就像是个着急修仙得道的小道姑,看到别的狐狸精迅速得到邪恶法力,觉得不对,感到生气,就这样,只好生着气继续修炼。

我在心中抨击了各种三十六法和七十二讲,但自己并没有启动撰写和制作任何一个付费课程。在这方面,我有种对于做老师这件事朴素的敬畏,我认为这依然是蛤蟆和油的关系——首先,老师需要是在特定领域有系统性定见,就像是特定品种的蛤蟆;其次,老师还要能够有一个足够精心的教研过程,教研就是针对教学的研究。特定领域的系统性定见是一门学问,怎么教人又是一门学问,怎么有效地把特定领域的系统性定见教给人,就成了两门学问的综合叠加。这个叠加就好比是蛤蟆的油。别忘了,让蛤蟆出油,条件还有一个:蛤蟆需要受到惊吓。

2016年,我三十八岁,由于常年设计文创产品和目睹用户的使用,刚刚在时间管理上形成松散的系统和颗粒状的定见。也许在潜意识里,我还在等待那个出油前的惊吓。

这个惊吓很快就来了。不但来了,还变成了我绵延两年的业务困惑,或者说痛苦,或者说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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