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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概率总会过去 总会到来 作者:王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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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是事后回顾的东西,不是事先知道的东西。” 2018年1月24日清晨,按照第二届马甲线大赛的日程安排,我和前三名选手一起出发去跳伞,表面开开心心,实则非常低落。 马甲线大赛是趁早团队举行的年度用户评选活动,是我们为理想生活造的梦,灵感来自2014年纽约的耐克全球女运动者聚会。马甲线大赛最大的好处,和耐克的女性运动者聚会一样,是从人群中找到同类,互相辉映,让生命力浓度达到饱和,感染线上线下的观看者。人们会先看到美好活法的示范,然后产生对美好活法的向往,先喜欢上好看的身体,很快就会更喜欢身体里的活力。 在策划会议上,我曾经声情并茂地描述:“要让选手在未来的回忆中,永远记得这个夏天有过的热情和自由。”为了促成比赛,团队勤勉地筹备,终于第一届比赛在澳大利亚办成了,又如期在夏威夷举行了这第二届,而这一届,我的状态大不如前。 第一届马甲线大赛时,我就和选手们一起跳过伞。两届获奖女生有着相似的美丽,这种相似不是容貌,是那种因为常年运动而获得的质感。旅程中我坐在中巴车后排,看见她们的发丝随微风飘动,金色光线穿过车窗,落在年轻的肩膀和手臂上。当终于看到大海,女生们大叫着跳下车,很快就跑远了,迅速成为海岸线上几只蹦跳的小鹿。 等她们跑回来,身上湿漉漉地沾着海水,挨个儿和我用力拥抱,说太开心了,爱我也爱趁早!我在她们的怀抱里感到了羞愧,默默地想,一个月后,当新版本app上线,当她们打开看到那些奇怪的标题,可能就不爱我了。 就在几个月前,融资刚启动的时候,我还在盼着从茫茫人海中找到这些女生,和她们一起带着泳装出发。其实这样的夏日海岛生活——风中的海鸟,夕阳下的酒杯,年轻闪亮无忧无虑的自己,都是我二十岁时梦想过的自由生活。年轻的美丽和自由,当然是让自己趁早明白,趁早决定,趁早成为。自由是美丽的自由,美丽是自由的美丽,怎么可能是“撒娇女人最好命”呢? 女生们当然不会知道我的忧愁。在清早去往跳伞基地的车上,她们大声谈笑,想象出舱瞬间的感受,始终处于亢奋中。 我理解这种亢奋,因为跳伞是很多人“遗愿清单”上经典的一项,曾经也是我的。跳伞是个高风险偏好者会尝试的极限运动,其实作为偶然体验项目,它甚至谈不上是运动。因为飞机升空之后,教练会把你和他绑在一起,然后兜住你纵身一跃。全过程里,除了注意手脚摆放姿势,你做不了更多,只能和任何垂直掉落的物体一样,进行完全自由落体运动。对跳伞的恐惧在于,从跳下飞机的那一刻起,你的命运就不掌握在自己手里了。 之前我猜想,人经历过自由落体的极限刺激,几十秒的恐惧体验,落地之后肯定能有什么超然的感悟。但第一届马甲线大赛后我跳了两次,我还是我。 这会是我第三次跳伞。前往跳伞基地的路上我在想,我可能天生就是个高风险偏好者吧。也正因为我是一个高风险偏好者,我才选择了创业吧。我当初选了创业就像我现在选了跳伞,那么无论是兴奋或者低落,都是我自己做的选择。 其实从趁早app的方案被彻底修改以后,我每天都会像这样反反复复和自己说话,已经有一个月了。太难了,人永远都无法知道自己该要什么,因为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来生加以修正。村上春树说过:“命运是事后回顾的东西,不是事先知道的东西。”这句话在这个月间我也懂了,但光懂了这句话也没用。很多充满智慧的话都是听着简单,事实上绝大多数人在绝大多数时候都做不到,当你深陷其中,很难以事不关己的心态看自己,也很难站在更远更高的角度审视当下面临的问题。 在跳伞准备室,所有体验者都被要求看一段录像,再郑重地填一份长达十页的自愿跳伞声明。录像和声明的内容是一样的,有一段话被反复提及——“你需要知道,你将要进行的是非常危险的极限运动,这项运动存在死亡的概率。你决定参与,就意味着你已经接受了任何可能性。如果你在了解了所有风险后决定继续参加,请签署这份免责声明。” 我抬头看那几个女孩,她们轻松地看了录像,又飞快地签好了声明。我心想,我在年轻时也是这样,那么自信,认为自己有的是运气,那些噩运都和我没关系。但今天的我变了,我已经知道这里面说的“死亡概率”是真的,这么写是因为它会发生,不是用来吓唬你的。我在创业之初也想过“接受任何可能性”,但实际上我并没想好。如果在未来五个月也就是到2018年6月前,还没有融资额到账,而下一年的趁早效率手册又要面临投产,以现在这个app团队的烧钱速度,趁早的账面现金就会下降为零,这家公司就要结束,连同已经诞生八年的趁早文创都将不复存在;而如果那个投资人真的如期签署增资协议并完成投资,趁早就会正式变成一只猪。在坐上跳伞小飞机升空的过程中,我的脑子里依然在模拟这两个未来,想不清楚哪一个会更让我痛苦。 飞机飞得更高了,我看到飞机小小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不过是广阔平原上的一个小点儿,微不足道。 “要是这回降落伞真打不开了呢?所有的痛苦就都没有了。”这个念头突然出现在我脑子里,只一闪,就吓到了我自己,我赶紧深呼吸,惊恐地将它从脑海中挥去。这时候我的跳伞教练突然猛烈一蹬,把我带出了机舱。 几十秒的自由落体后,降落伞按计划打开,又在空中翱翔了一阵,我安全落地了。 落地后整理完装备,我拿出手机,发现屏幕显示有好几条新的未读微信。这里是夏威夷,北京时间的凌晨4点,大家都还在睡梦中,谁会在凌晨4点给我发这么多条微信呢? 我打开微信,对话框里是几行字:“M刚刚自杀了。在家里,烧炭。我们正在赶过去。” 那是北京时间2018年1月24日凌晨4点,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拿着手机,在震惊中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有人来叫我,我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片碧绿的大草地上,意识到这里是夏威夷的上午。我看到周围陆续落地的女生们咯咯笑着,不停地拍照和庆祝。但这一切都像是在眼前大屏幕中上演的美好画面,不是真实的,而远方北京冬天的深夜里,那个绝望中的我的朋友M,他和他经历的一切,才是真实的。 M也是一个创业者,创业了很久。早在我还未开始创业的时候,我就参与过和他一众朋友的新项目讨论。他还爱在唱歌的时候叫上大家,而当大家到了现场,他并不说其他的话,总是一首接一首地唱。在每首歌之间,他大杯大杯地喝酒,一饮而尽。我们都知道,他的问题不是酒精,酒精顶多只是一种变相的反应。你永远不知道他有过多少个这样的夜晚,撕扯、裂开,想看看明天还有什么可能。可是最后,1月24日,也许就在我跳伞升空的时候,他放弃了明天,认定人生就是这个样子了。 M创业的后几年,市场的杠杆已经变得很魔幻,做刀尖上舔蜜的事情,需要很大的勇气和欲望。世上难有两全的事,不同情况有不同利弊,看人要什么了。在保守和冒险之间,总要和世界公平交易。玩肥皂泡的游戏,就需要面对肥皂泡一一破碎的时刻,面对自己和他人犯过的错。可那之前没有人能告诉你,命运会拐向何处,是否早有规则。 当我也创业以后,就明白了他大杯大杯喝酒的原因。但酒是没用的,酒让你短暂遗忘时,世界依然滚滚向前。睁开眼,还会是那些挡也挡不住的潮水,潮水是时间,是金钱,是稍纵即逝的机会。但今后,这些潮水和M再也没有关系了。所有的虚空破碎,都曾经熊熊燃烧。 我知道,他这些年都没有实现他盼望的成功。在我看来,他有用不完的天赋,但在一个竞争社会,显赫的成功只属于极少数人。每个英雄出发时都怀揣着理想,但每个英雄也都要踩着悲壮的节拍,背着宝刀,去赴自己的命运。只要游戏还没结束,命运就有很多种可能。但他做了选择,他认为这场游戏不好玩,所以他不玩了,把号注销了。 那天下午,M和我共同的朋友发微信给我:“最重要的是活着。活着才能说话,才能讲出自己的故事。无论如何先活着。” 我回微信说:“好。只要故事还没完,我们就说好,等等看。” 一个鲜活的朋友没有了,他照亮过我们的暗夜。所有的聚会都会过去的,当初创业少年鲜衣怒马,相见饮酒唱歌,只觉明天还长,还应有无尽的告别与相聚。灿烂的人们相聚在炎炎晚风中,别离在千千晚星里。 实际上没有的,天马上就要黑下来,明天又是我痛苦的一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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