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痛苦与灾难

走出唯一真理观  作者:陈嘉映

——答阿坚关于《何为良好生活》的一点批评


阿坚他们那圈人,看来拿什么都不当正经,有时批评与自我批评却来得气势汹汹。这还不是因为他们反正不正经——由于批评猛烈或尖刻而不欢而散而翻脸的事儿时有所闻。跟那种猛烈和尖刻相比,阿坚对《何为良好生活》的批评太温柔了。我想,主要是因为自打我们三十几年前相识,我一直比他年长几秋。或者也因为公共批评总要比在小圈子内部批评起来克制几分。

阿坚一身都是本事,但我总说,论理是他的弱项。读这篇书评,倒觉得他读长篇论理不怎么费劲。无论褒还是贬,都在点子上。尤其下面这一点,切中肯綮:

“何为良好生活”这个书名太避重就轻,甚至画饼充饥了……觉作者没有大幅度论说诸如“如何面对痛苦”及“灾难”这样的问题。

我承认,这不仅是本书的根本缺陷,也是我自己的根本缺陷。

很多重要著述以极端的苦难为题,我这一两年读到,比如,贝尔特拉姆《卡廷惨案真相》、普里莫·莱维《被淹没和被拯救的》、安妮·阿普尔鲍姆《古拉格:一部历史》、西蒙·威森塔尔《宽恕》。读莱维的时候,我正在写自己这本小书,一边读一边感到自己应该罢手。这里抄上读莱维时的一段笔记吧:

他经历过大苦难,他不可能夸夸其谈,跟那大苦难相比,我们吃过的小苦都嫌轻薄,我们可千万别夸夸其谈。作家们,说得可爱一点儿,常在撒娇。理论家们,不能不对自己的行当感到沮丧。哲学这个行当必定隐藏着某种优越感吗?如果有,那种优越感是多么浅薄。我知道,世界不是奥斯维辛,我们不能以它为标准来衡量品德,衡量乐趣,衡量我们的小小苦乐,但有过奥斯维辛,它就会成为我们思考人性的一个永恒的坐标。

我不去讨论极端苦难蕴含着何种意义,或无意义;硬去做,一定会更加轻薄。我们不在那里,但我们不能不时时望向那里;这一点,感谢阿坚提醒读者,也再次提醒作者本人。

形形色色的伦理观念深深嵌入处境、情感、行为之中,在那里呈现出最生动的面貌,而以论理方式展开的伦理学只能从一个层面探照这些观念。在很多方面,文学作品和艺术作品更有力地穿透时代的伦理经验。在写作这本书的时候,我越来越感到这一点。尼采在《悲剧的诞生》里,以他一贯的尖锐与夸张说到“理论世界观与悲剧世界观之间的永恒斗争”,在理论家那里找到的是一派“亚历山大里亚式的乐天”。伯纳德·威廉斯也认为,对命运之无常、伟大之脆弱、必然性之可能成为摧毁力量,希腊悲剧诗人充满敏感,而这份敏感在哲学家的伦理学中消失了。

认识到这些会感到沮丧。不过,看清这一点,也有一份释然,看清“哲学的限度”,有助于我们更清楚地看到“道德哲学”在这个限度之内所能做出的独特贡献:概念辨析。穿透力或有欠缺,却仍有可能保留提供坐标之效。哲学不高踞文学之上,更不高踞于生活之上,但让我们愿它有时能协助我们反思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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