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唤爱思考的人来一道思考

走出唯一真理观  作者:陈嘉映

2016年6月2日与青年教师、学生关于《何为良好生活》的座谈


陈老师之前是做挺多像语言哲学、分析哲学这种东西,怎么会想到专门写一本书来讨论这个伦理学专题——何为良好生活?

伦理学的问题我相信几乎所有好思考的人都会关心,就我个人来说,我认为伦理世界本来就是哲学思考的主要议题,当然,这些思考会带向各方各面,比如,一个重要的问题是伦理世界跟物理世界有什么不同,为什么物理学能够达到所有人一致的看法,能够不断进步,而伦理学却显然不是那样。我用了几年时间去集中思考这个问题,最后写了本《哲学·科学·常识》。我的工作通常只有个笼统的方向,没有一个规整的计划,随着问题走到哪儿,就在某些问题上集中做上几年,大概是这样。

“何为良好生活”这个题目本来是出版社报选题的时候用的,这类题目一般是犯忌的,前两年读了一本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写的《人生的意义》,他一上来就解释自己怎么竟用了这么个题目。出版时我不想用这个题目——这本书讨论伦理思考常会碰到的一些概念,并不是要给“何为良好生活”这个问题提供一个答案。编辑强烈建议用这个书名,我觉得也可以,归根到底,伦理思考要回答的是何为良好生活。

这不是说我们会得到一个对人人都有效的答案。传统社会有主导的观念,但即使在那时候,其实也没有一致的回答。今天当然更不可能。不过,你我的观念不一样,不等于你我无法来一起讨论何为良好生活。

您讨论快乐、幸福、良好生活,这些概念都跟古希腊的概念连着。您能阐释一下这些概念在古今的区别吗?

书里说明了,“良好生活”差不多就是希腊人eudaimonia的译名。这个观念跟我们所讲的快乐、幸福都有关系,但是不完全等同于快乐幸福这些。例如eudaimonia比较侧重品格、德性,这些东西跟人的作为联系在一起,幸福则更多是讲享有一种状态,幸福的童年、幸福的晚年。再如,古代人大体上不会把幸福快乐之类当作一种纯粹主观的东西,你过得人人都觉得一团糟,但你说我自己觉得很幸福,这就够了,在古代大概会是非常奇怪的说法。总的说起来,近代人一方面追求一种更彻底的客观,物理学那样的客观,另外一方面——恰恰跟它追求这种彻底的客观性相应——他会把幸福看作是纯粹内心的、主观的东西。

今天,我们或许常会有一种感受:有各种各样的外部力量,从四面八方挤压着我们的个人生活,我们却往往说不清这些力量到底源自哪里,感受到的更多是一种无力。现代人之所以乐于强调幸福是一种“个人感受”,会不会也是由于这样的无力感所激起的自我保护反应呢?我们所能做的似乎就剩下调整一下自己的感受,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了。

你说的我很同意,我们的想法在很大程度上来自我们的实际处境,不过,我们的观念跟我们的实际处境之间的真实联系往往被遮蔽着,需要通过反思揭示出来。否则,我们的自我认识就形成了某些虚假观念,不是自家体会出来的,只是些人云亦云的流行观念。幸福只是主观感觉我认为就属于这一类流行观念。实际上,我们无法只靠调整一下心情就变得幸福。人们实际上也并不满足于这样只守着自己,我们要跟身外的什么东西连到一起,连不到具体的东西上,就连到很遥远很普遍的东西上,国族主义,或者更加普遍的,共产主义、普世道德等等,把自己连到一个大的观念那里,我们就觉得自己的生活有意义了。这种感觉是虚幻的。能不能区分出什么是实实在在的意义,什么是虚幻的意义,这得就着具体事情细说,但从平常眼光看来,你跑到街上起哄,去砸日本电器去烧日本汽车,并不当真给你的生活带来什么意义。

你把观念的各种来源看得更清楚些,有助于我们的自我认识变得更加切实,做事情会更切实一点,或者更明智一点。在反思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个人觉得古代人比较朴实,近现代哲学家倾向于把自己的思考做成一个一个大的理论,我个人从那里学到的东西更少。一般人他忙着做事情,做事情的时候他只看身边有些什么,当然满眼都是当代的东西,我们读书人不做很多具体的事情,可以多去了解一点儿古代的东西,把这些东西讲给大家,会有益处,有助于我们跳出眼下,用更广阔的视野来思考当下的生活。

大家躲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来追求这样一种个人的良好生活,这个跟犬儒主义是不是也有一定关系?

这里提到cynicism正对头,这正是希腊化时期兴起的。在希腊城邦盛期,个人与共同体的关系总体上是积极的,一个人有作为,大家都能看到,他的作为会对公众生活或者说城邦生活有点影响,有时候一个人的勇敢和明智就可能影响城邦的兴亡。忽然,亚历山大建立起茫无涯际的帝国,个人面对的是茫茫的世界,一方面他们是世界公民,另一方面他们是原子式的个人,他们退回到自己内心,从最贴近的内心处,或者从远处,从最远处,去汲取生活的力量。我们现在身处其中的世界那么巨大,个人变得那么无能为力,希腊化时期就有点儿像是这样。那个时期兴起的思想潮流,不止cynicism,还有伊壁鸠鲁派、斯多葛派、普罗提诺的新柏拉图主义,都跟城邦全盛时期的主导观念有很大不同。

顺便说一句,本来,cynics是些有坚定执守的人,不是现在所谓的“犬儒”。世人推崇的东西他们看不上眼,后来变得有点儿玩世不恭,转变成“犬儒主义”——没有什么要坚守的,好像对什么都不恭,其实,对自己有好处的事情他恭敬得很。

您说借助古人的视角来重新理解现代人的生活,但古今生活那么不一样。

在实际生活上,我们的确无法模仿古人,我说的是思想资源,帮助我们从更广阔的视野上看待自己的生活。

古今的差别多方多面,其中有一条我觉得特别值得提到。古人一贯区分the few and the many,区分上人下人。如果我们把“生活的意义”这话投射到古代,那我会说,在古代人眼里,只有少数人或者说精英人群的生活是有意义的。当然,精英也会关心老百姓,那说的是怎么照顾好民众,关心老百姓的福利,关心的不是老百姓作为精神主体有什么意义,芸芸众生,好好过日子就行了。这种关心不是从大众的视角出发的,夸张点儿说,这种关心有点像我们现在谈论动物福利、动物权利——关心动物是好事,但要把这说成是“动物权利”我觉得有点儿忽悠了。现在不同了,我们这些芸芸众生都觉得有个自我,都觉得要寻求生活的意义,需要一种精神层面上的生活意义。这是一种新的诉求。

对the few来说,他的存在有意义,主要在两个方向上,一是建功立业,为共同体做出杰出贡献,一是精神创造。The many呢?做不到这些。老百姓也要生活得有意义,跟精英的理想不是一回事。我们普通人本来过的是日常生活,精神上的诉求也要在日常生活里得到体现。从前的日常生活围绕着家族,你要光宗耀祖,你要子孙出息,这就是意义;你要是家里老大,上上下下的事情都要管着,一步都不敢走错,你生活可有意义了。在岁数比较大的人那里,现在你还能遇到这样的人。但总的说来,家族已经解体了,有论者主张恢复儒家传统,恐怕只是纸上谈兵。一个替代物是爱情,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在今天的话语系统里,爱情是顶尖的价值,差不多相当于绝对命令,只要事出爱情,错的也是对的。男女之间本来是私情,我觉得这里也有某种虚矫的东西。

陈老师,您讲到古今之别,是不是也会有某种相通的东西贯穿在古今之间呢——一个人要有一种良好生活,他的世界就不能过大,也不能过小。“帝国”这种大规模的共同体,即便它是相当实在的,我们的良好生活似乎也不太可能在这样一种规模和层次上达成,因为它超出了我们任何个人能够触及的范围。但要缩回到一颗孤独的心灵,似乎也不行。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不是一个适当规模的生活共同体呢?在今天的时代,我们所期望的似乎更多是一个生活圈子:在这个圈子里,我们找到我们生活的出路。

一个亲密的朋友圈子。中国人本来比较注重私人朋友,朋友圈子寄托了我们好多东西。不过这里所说的共同体是带有政治意义的共同体。但什么是政治共同体呢?也许在现代条件下,我们需要对“政治”重新理解。

伦理(ethic)这个词源自ethos,它最早是居所的意思。伦理跟你的居住是联系在一起的。对希腊人来说,城邦那个居所是很自然的,是人从出生就被赋予的。现在对我们来说,我们该怎样给自己建立一个寄托生活的良好居所?

我们不再有自然的居所,不夸张,我们每一个都属于“流动人口”。这肯定从根本上改变了现代人的伦理。

您说到the few and the many,实际上我们今天都属于the many。

这也是我想说的。古人区分上智下愚,那些著书立说教给我们道德文章的,是上智,他们是从the few的眼光来看待社会和社会生活的。古代哲人是the few,一个民族,即使在思想学问的全盛期,也就那么几个人称得上哲人,他教导the many应该怎么做。今天咱们有成千上万哲学工作者,the many,far too many。我们今天的思想者自己是个小老百姓,可有些人仍然把自己想象成the few里的人物,宗师似的,有些中国施特劳斯派好像就是这样,但我一看,论出身、品性、学识,他跟我差不多,也是the many里的一个。结果,他自上而下地来教导我,就显得蛮奇怪的。

您真的不希望自己获得更大的影响力吗?

是啊,是啊,影响力。在美国,有几个宗教领袖天天上电视,有大批信众。要这样的影响力干吗呢?教给民众什么是最道德的?哲学,尤其今天的哲学,不是宣教式的,不是上智向下愚宣教。我们之所求,首先不是让别人明白,而是求自己明白。有好多人懒得思考,或者,工作太忙没有闲暇思考,他们等着有人来宣教。的确有这样的社会需求,那就让别人去满足这种需求。我一向希望哲学有更广泛的社会作用,但无论怎么广泛,它都只能达乎那些本来愿意思考的人,希望参与对话的人们。要是没几个人愿意来对话呢?何须道场热闹,二三子就蛮好。我个人想要的是,认真思考,认真表述这些思考,召唤爱思考的人来一道思考。

按照您的说法,希特勒是不是也可能过上良好生活?但是他把整个德国带入了深渊,道德理论中应该包含了对希特勒这种人的一种批判。能不能说像这种政治人物不能仅仅用过良好生活作要求?

希特勒,或者罗伯斯庇尔,或者列宁,他们首先是政治人物,我们首先要从社会和政治角度来考虑。希特勒的个人品质也许比大多数人更无可挑剔,但不能依此评价说他的生活是良好生活。反过来,你也不能单单根据这种人物的某些个人品质缺陷来否定他。他在一个广大的范围内行动,我们就得在这个范围里评价他。一场革命,一场战争,伤害了不少无辜,这当然不是好事,但我们显然不能只依据这个事实就否定这场战争或革命;可像我这样一个教书匠,害了一个人就不得了,我没有救过任何一个人,还害了一个人,那当然要否定。

黑塞有一本书叫做《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这两个人是好朋友,纳尔齐斯在修道院里生活,但他认为歌尔德蒙不是那种在修道院里生活的人,要到修道院之外去体验生活。此后,纳尔齐斯在修道院里一直按照教导的那些规则来生活,符合大家的道德规范,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而歌尔德蒙他过的那种生活是危险的,有很多很多经历,经历到死亡、爱情,或者是奇遇,整个过程都是在力行。按我们正常的生活标准来讲,歌尔德蒙的生活有很恶的那一面。在经历所有之后,书的结尾这两人又聚到修道院里,纳尔齐斯已经成为主教了。他们俩讨论,什么样的生活是有意义的?书最后讲,歌尔德蒙快死了,死前,他对纳尔齐斯说,你一辈子在修道院里其实没有经过生活,你不懂得爱,不懂得爱你又怎么能够理解生活?我有时候会联想到歌德所写的《浮士德》,浮士德和梅菲斯特。这两个角色,怎么来评价呢?

不同生活道路的是非高低,是要用这样一部具体的小说才写得出来。这个话题也的确是近代文学作品的一个主题——一个人该走哪条道路,尤其是跟传统社会相比,现在正统的、按部就班的生活道路受到广泛质疑。但道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两个人,同样都反正统,却可能一个让你佩服,另一个却是混蛋。也有各式各样的东西体现在其中,两个人都反正统,区别体现在他们两个一步一步的走法中。有点儿像常有人问我他该选择什么样的生活道路,我能提出什么好建议?你需要很多很多细节。熟人之间有时能提出一些有意义的建议。当然,也有读者说读了我的书,帮了他很大忙,这我也可以信——那是他从自己的具体生活出发领会了一些一般的道理,怎么帮上忙了,我无法知道。

哲学家列举道德规范,造出有轨电车悖论,这些充其量是些一般道理。用一般道理来讨论这样的小说有点儿迂腐。不过,为了凑趣,我来迂腐一下。这本小说表现出来的,歌尔德蒙的生活比纳尔齐斯的生活更有意义,虽然他做恶,但他有爱;另一本小说可能相反,写一个人,爱得很深,但陷入了疯狂的做恶,我忽然想起聚斯金德的《香水》,对香气的极度感受。我们每个人都只能过一种生活,区别在于,你是不是封闭在这种生活里,不封闭的一层意思是,你知道人家的生活也蛮好的,而你还是要过你这样的生活。修道士的艰苦生活就是这样的,他要是不知道别样的生活蛮舒服的,那他就不是修道士了,他就是受虐狂了。这么说,纳尔齐斯也许生活得更深,因为他理解歌尔德蒙更甚于歌尔德蒙对他的理解。这都是迂腐之见,提示一下事情有好多方面。

上一章:行之于... 下一章:关于痛...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