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的共同体?

走出唯一真理观  作者:陈嘉映

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林俊宏译,中信出版社,2015年


我感到十分荣幸,能来与尤瓦尔·赫拉利先生对谈,感谢中信出版社的邀请。赫拉利先生的《人类简史》从7万年前智人的出现写起,写到我们这个世纪,还写了几行对未来的预想。我很佩服赫拉利先生,年纪轻轻,却知识渊博,思想广阔。书译成中文不过400页,利用了生物学、人类学、历史学、社会学等等好多领域的知识,涉及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关于人类历史,作者有他自己的见解,例如,“历史从无正义”,你也许不同意或不愿同意吧,但读读书里的内容,对这类让人不快的结论会多一点儿理解。我自己最受益的是第一部分史前史的部分,这方面的新研究最多,作者替我们做了一番搜集梳理,省了我们自己很多气力。

在今天这场读书会,作者的演讲概括了书里的四个主题:认知革命,商业的基因,数据崇拜,人工智能。每个主题都很吸引人,都提出了很多饶富意趣的问题。这些问题,我都愿有机会和作者讨论,但时间关系,我只就一个问题谈谈自己的浅见。

这个问题是“想象的共同体”。据赫拉利,人类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的秘诀在于合作。但赫拉利接着指出,合作并不都是善好的。发动侵略战争、建设集中营,都需要合作。这是个明显的事实,早有不少论者指出,却仍然被广泛地忽视。伦理学里,人们研究道德的起源,往往集中去研究合作的进化,好像合作和道德是一回事。依我看,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当代推崇实证研究,合作的进化适合于实证研究,而道德却不适合。

为什么人类能够产生大规模的合作呢?依赫拉利,这主要是基于人类的想象能力,人类的想象能力则与人类语言有关——动物的语言只能描述现实,人类语言却能够创造虚拟现实。人类的成功在于合作,合作基于想象,大家对这样的想法并不陌生。安德森的名著,书名就是“想象的共同体”。赫拉利表示,基督教、民族、中国或以色列,这些都是想象的共同体。

作者没有解释想象力为什么跟语言相关。一般认为,唯人类有语言,动物没有语言,所谓“动物的语言”是比喻的说法或“语言”概念的延伸用法。另一方面,动物心理学一般认为,动物也会做梦,在这个意义以及类似的意义上,动物也可能有想象。因此有必要说明,人类的想象力有什么特点,它跟语言的联系何在。我对这个问题做过点儿思考,大致想法如下。人类语言是用语词来构成句子,相当于把所要传达的内容分解成零件然后重新组装,重新组装出来的可能是全新的东西。正是这个特点构成了人类想象力的本质:人类不仅能想象出现实中没有的新东西,而且,这些东西可以是合乎语言逻辑的,或宽泛说,是合乎逻辑的,有可能得到实现的。也就是说,基于语言能力的人类想象不只是与现实对立的东西,它是沟通梦想和实现的桥梁。

如果我说的不错,那么,赫拉利把民族、国家之类视作想象之物并因此不是现实之物的主张就太过粗率了。什么是现实的什么是虚构的?据赫拉利,一座山是实在的,看得见摸得着。民族或国家呢?美国或以色列,你看不见摸不着,它们是想象出来的。然而,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不一定都是想象出来的,例如空气,还有黑洞,也看不见摸不着。有人举北京大学为例,你参观北京大学,见到了楼房、操场、学生和教师,可你看不见北京大学。还有因果关系,我们见到这个网球拍接触到网球,但没有看到挥动网球拍和网球运动之间的因果关系。

把民族这样的共同体说成想象,甚至说成虚构、虚幻,这样的议论有时起警醒作用。警醒是为了更深一层思考,而不是让我们把警醒之语奉作新的教条。奔驰公司是实在的吗?工人可以全部换掉,经理层和投资人可以全部换掉。但这并不意味着因此这个公司只是想象出来的,像赫拉利所说的那样只是“法律虚构”,只是个故事。我身体里的细胞,组成细胞的原子也可以全部换掉,这并不意味着陈嘉映只是想象出来的。当然,在有些哲人眼里,我们的肉身的确只是虚构,不过,在这个意义上,山岳和草木也都是虚幻的。

我想说,我们需要区分多个层次多个种类的虚幻。在一个极端上,色即是空,万物都是虚幻,爱情和生命也是虚幻。在另一个意义上,国家、民族、货币,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就拿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冲突来说吧,仅仅申明民族和宗教都是虚构故事,有点儿高蹈,解决之方也不可能是发明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故事。双方需要在好多不同角度和不同层次上探讨哪里存在着可以转圜的空间,哪里可以创造出可以转圜的空间。

关于共同体的虚构性质,我有这样的疑问,有幸向赫拉利先生当面讨教。

上一章:最好的告别 下一章:《绝·情...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