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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导读走出唯一真理观 作者:陈嘉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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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与时间》是海德格尔最出名的著作,是他此前哲学探究的总结,也是他后来几十年进一步思考的基础。大多数读者研读海德格尔,也是从这本书开始的。 时间有限,这里我不谈海德格尔的生平。海德格尔对二十世纪哲学的影响十分巨大,对哲学之外其他很多领域的影响也很巨大,例如对文学艺术的影响。海德格尔在中国的影响,按比例说,可能更大。《存在与时间》译成中文出版之后,卖了总有十数万本吧,我遇到的很多人都读过这本书,虽然其中也有不少坦承这本书不大好懂,读了个不了了之。 近几十年来,海德格尔的影响有所减弱,新的哲学家和新思想不断涌现,总有个此长彼消。在海德格尔这里,还有个特殊情况,他曾经跟纳粹跑了一阵子,人称“纳粹牵连”,关于这段牵连,他事后又不肯检讨认错,这让很多人对海德格尔产生反感,对他的哲学也有点儿拒斥了。海德格尔的纳粹牵连跟他的哲学是个什么关系,以及一般说来,一个思想家的生活跟他的思想什么关系,是个复杂的问题,等将来有机会可以深入讨论。现在回过头来说《存在与时间》这本书。 《存在与时间》,书名里就已经给出了两个关键词,一个是存在,一个是时间。我们先说存在。 一、存在与此在 这本书一上来就说明,我们的任务是追问存在,我们的问题是存在问题,这个存在问题是哲学的根本问题,可这个根本问题,在西方两千多年的哲学史上一直被遗忘。这个指责听起来很严重,有点儿过于严重了——要是哲学一直遗忘了自己的主要问题,那它还叫哲学吗?海德格尔的指责也许对,也许不对,但让我们先看看他这个指责的内容是什么。 海德格尔说,西方哲学遗忘了存在,其中的一层意思是说,大家眼睛里只有存在者,却不问存在者的存在。存在者和存在的区分,das Seiende和das Sein的区分,对理解海德格尔哲学有头等的重要性,但我恐怕这里讲不清楚,只好跳过去,只讲一点。不问存在而只关注存在者,难免就把世上的东西都看成是一些现成摆在那里的物体。最适合用来研究这些物体的,是物理学。实际上,由于西方哲学遗忘了自己的根本问题,遗忘了存在问题,到最后的确把哲学弄成了物理学。 物理学把世上存在的东西看作跟人没什么关系的物体,然而,世上的事物一开始并不是这样显现出来的。为了说明这层意思,海德格尔造出两个概念,das Zuhandene和das Vorhandene,上手事物和现成事物,前者指工具、器物等等,工具、器物当然都跟人有关系;后者指跟人不相干的中性的东西。上手事物和现成事物不是两类事物,它们是事物的两种面相、两种显现方式。海德格尔认为,世上的事物,一开始不是作为跟人不相干的中性的东西显现出来的,它们首先是些有用的东西,或者无用的东西,是些可爱的东西或可恨的东西。简言之,它们是些上手事物。 海德格尔提出上手事物这个说法,他所要强调的一点是,人和事物的关系,首先不是单纯的认知关系,而是做事、操劳。锤子不是放在那里让我们静观的东西,而是用来钉钉子、敲核桃的。要说认知,也是我们在用锤子来敲打之际对锤子有了最真切的认识——那把锤子太轻,那把锤子松了,这一把锤子最合适、最上手。用海德格尔的话说,锤子首先是工具,是上手事物,而不是现成事物,更不是物理学所研究的“客观事物”、“客体”。 我们回想一下,像罗素这样的哲学家在举例的时候,习惯举桌子之类的例子,然后谈论桌子的形状、颜色等等,海德格尔举例的时候,举的是锤子之类的例子,然后谈论锤子的使用。这里也可以看到所谓上手事物和现成事物的区别。当然,桌子其实也首先是上手事物,桌子太高了、太矮了、桌腿不稳摇晃了、桌面裂了,不过,通常情况下,桌子更像是现成摆在那里,我们不怎么说使用桌子来做这做那。 锤子是用来敲打的,敲打是为了加固某种东西,例如加固一个棚子,棚子是为了防风避雨。谁避雨?人避雨。一样上手事物连到另一样上手事物,连到最后,都是连到人身上。 《存在与时间》的根本问题是存在问题,不过,这本书的主要内容讨论的是人。人当然也是存在者,不是存在,不过,海德格尔说,人这种存在者不是一般的存在者,他跟存在有一种特殊的关系。简单说,没有人,存在就不会成为一个问题——只有人会问出何为存在,什么是什么这样的问题,也就是说,只有对于人这样的发问者,存在问题才是个有意义的问题。 为了突出人与存在的这层特殊的关系,在《存在与时间》里,海德格尔通常不说“人”,而是说“此在”。表示存在的是Sein,表示此在的是Dasein,这样一来,此在和存在两者在字面上就连在一起了。我们下面讲这本书,有时用人这个词,有时用此在这个词。 总结一下吧。首要的问题是存在,但讨论存在只能从存在者开始,因为存在总是存在者的存在。但不能从别的存在者开始,必须从此在开始,因为此在跟存在有一种特殊的联系——只有此在追问存在问题。哲学里,集中探究存在的部门,一向被称为Ontology,汉语译为存在论或本体论,现在,既然此在问题是存在问题的基础,对存在的追问是从分析此在出发的,海德格尔把自己这本书称作基础存在论。 关于此在,首先要说的是,此在对自己存在的领会对此在的存在具有构成性,通俗一点说来,此在是什么,此在怎么存在,始终跟他把自己理解成什么有关。张三和李四都是奴隶,张三心甘情愿承认自己生来就是奴隶,李四不承认,他的奴隶身份是恶劣的社会制度加到他身上的,从天性上说,他跟自由人是同样的人,于是,李四所是的,就不同于张三所是的。李四这样为人做事,张三那样为人做事。 这里要强调的是,人并不是先存在好了,然后再去领会自己,然后再去对他自己的存在有所作为。人之为人,恰在于他一上来就对存在有所领会,这包括对自己“是”什么有所领会。跟别的存在者不一样,人一向对自己是谁有所领会,对世界是怎样的有所领会。 如果说一般事物不是现成摆在那里的东西,那么,此在就更不是现成摆在那里的东西了。人是什么?你是谁?这个问题不像质子、电子是什么,把你的各种性状描述一番,并不能回答你是谁这样的问题。 人的存在方式不同于其他事物的存在方式,为了表明这一点,海德格尔用Existenz这个词来表示人的存在,此在的存在。Existenz这个词有个前缀,ex,这个前缀表示出离,例如高速公路上的出口,都写着Exit。海德格尔用Existenz这个词来表示人的存在,是要说明人只有出离他自己才是他自己。后面第三节会说到,人通常沉沦在他的日常生活里,只有从这种沉沦状态中挣脱,从已经摆布好的现成状态中出离,人才真正存在。说得更大一点儿,人通过超越他自己获得真正的存在。 这层意思,无论把Existenz翻译成什么,都很难传达出来,勉为其难,我把这个词译为“生存”。如果再大胆一点儿,我们干脆把它翻译成“生生”,借用“生生大德”的意思。据海德格尔的解释,希腊人用来表示“自然”的词,physis,本来说的就是在升腾变化中成就其自身。草木通过日新月异的生长成就其本身,玫瑰因绽放成其为玫瑰。人也生长,但不是像植物那样生长,人不仅一点点生长,而且他以超越存在者整体的方式,获得真正的存在。 二、世界与认识世界 一个人是个怎样的人,跟这个人把自己看成怎样的人连在一起,这是说,此在的存在包含着此在的自我理解。这是关于此在要说的第一点,这上一节已经谈论过了。 关于此在要说的第二点是,此在的存在总是我的存在。上面说到,这篇讲稿里通常把此在和人当作同义词使用,现在看来,这种做法有点儿问题。此在的存在总是我的存在,但我不能说,人的存在总是我的存在。 作为一个定义,海德格尔当然可以说,此在的存在总是我的存在,但问题是,为什么要这么定义呢?或者干脆问:干吗要生出来此在这个概念呢?后面会讲到,海德格尔并不是要主张唯我论,他要谈论此在和世界的联系,要谈论“他人的此在”。但海德格尔的的确确想说,谈论存在问题,“我”占据一个特殊的位置。比如说,我们有时会问:人应该怎样生活?这样问的时候,我们其实是在对自己应该怎样生活产生了困惑。很难设想,我已经清清楚楚自己该怎样生活还在那里问:人应该怎样生活?对生活的追问,乃至对世界的追问,追问到头来,难免把我牵扯进来。我们甚至会得出结论说:真正存在的,其实只是我,你说世界存在吧,那是我看见它,我感觉它,要没有我,我怎么知道世界存在不存在?可要是这么说下去,我们似乎是在主张唯我论。王阳明主张没有心外之物,学生问他,一株花树在深山里自开自落,跟我的心有啥关系?王阳明答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这差不多就是“唯我论”了。 很少有哲学家赞成赤裸裸的唯我论,海德格尔也不例外,他再三强调,此在总是生存在一个世界之中。人生在世,这话听起来不过老生常谈,但海德格尔别有新意。此在生存在世界之中,说的并不是一个现成的我放置在一个现成的世界之中,像饼干装在饼干盒子里那样。他从希腊人的kosmos来谈论世界,世界不是一个容器,世界说的是事物的秩序。各种文化里差不多都有这样的观念:起先是一片混沌,chaos,后来,阳清上升,阴浊下沉,天地分离,万物各得其所,于是有了我们所称的世界,kosmos。 任何一样事物都是在一定的秩序中显现出来的,在它跟其他事物的联系中显现出来的。例如锤子,它首先是作为用来捶打的工具显现的。这么说来,不是东一样西一样事物组成了世界,世界倒是无论哪一件东西能够显现的基本条件。 上一节说到,每一样上手事物都连到另一样上手事物,我们从锤子说到防风避雨的棚子,连到最后,连到此在这里。说到底,没有此在,锤子也就不成其为锤子了。现在,海德格尔又说,没有世界,就说不上哪样东西是哪样东西了。那么,事物获得它的存在,事物是一样事物,到底是靠了此在呢还是靠了世界? 我们提出这样的问题,海德格尔会回答说:怎么说都行。因为,照他的说法,世界本来就是此在式的存在者,泥石草木都是无世界的,而“此在生存着就是它的世界”。 前面说,此在的存在总是我的存在,现在说,此在生存着就是它的世界,这两句话合在一起,岂不就等于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世界?一花一世界,这话的确有点儿意思。我们有时也说,这个人生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到底我们共有一个世界,抑或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世界?赫拉克利特说:“人在梦中各有各的世界,清醒的人有一个共同的世界。”的确,世界依其本意就是共同世界,要是一个人只生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那是他有毛病了。 海德格尔一方面说,此在的存在总是我的存在,另一方面又说,此在总是存在在一个世界之中。但这两个方面并不平衡,总的说来,海德格尔看来是偏于此在一方,偏于我这一方。这是后来学者对《存在与时间》的一项主要批评。 我认为这项批评是成立的,但《存在与时间》对人与世界关系的刻画,还是提供了很多值得追随的线索。从认识论开始说吧。主流认识论设想这边有一个认知主体,对面有一个有待认知的客体世界。那边是客体,这边是主体,于是就有了主体怎么超出自身去认识客体的问题。海德格尔质疑道:如果人一上来先是囚禁在自身之内的意识主体,那么,这个主体是怎么从他的意识里走出来,出征到世界里捉住他所认知的事物,然后带着赢获的猎物转回到意识的密室?海德格尔断定,在传统认识论的框架里无法解答这个问题,因为这条错误思路的根子连在传统存在论上。认识被视作静观,而纯粹静观所对应的,正是纯粹客体——在传统认识论中,纯粹静观具有优先地位,在传统存在论中,以物理学方式来处理的纯粹客体具有优先地位。 在希腊,所谓认识说的是存在者怎样显现自身,说的是存在者在这个显现过程中把人吸引到它那里去。而在当代认识论里,人始终作为主体立在万物的对面,人不是要被存在者吸引过去,而是要作为主体去把握客体。下一讲会说到,主体的任务还不仅仅是去把握客体,主体是要去支配客体。人为了支配世界才去认识世界。 要克服当代流行的认识论,需要从基础存在论入手。不是这边有一个现成的认识者,那边有一个现成的世界,仿佛认识者在那里静观世上的事物。在海德格尔的存在论里,具有优先地位的不是现成事物,而是锤子、钉子、木板这样的用具、器物。此在首先操劳于世界之中,这些操劳已经包含了对世界的认识。要想知道锤子是什么,知道锤子的性质,我们靠的不是盯着锤子看,靠的是使用锤子,用锤子来锤。使用里已经包含着认识,使用不是盲目的,它有它自己去看的方式。而且,恰恰是我们使用锤子之际,我们对锤子有最源始最真切的认知。这正应了尼采那句话:“我用锤子来思考。” 主流认识论把什么都说成是实体和属性的关系,它断言,“锤子重”这个句子的意思是“锤子这一物体具有重这一性质”,然而,在操劳活动中,“锤子重”这话可以在说“太重了,换一把”,或甚至一言不发地把不称手的锤子扔开。传统认识论更多把认识比喻成镜子,镜子反映现实,反映得正确不正确,要看镜子里的物象是不是符合于现实。这就是真理的符合论。与此对比,海德格尔更多把认识比喻成锤子、锯子之类的工具。与其说它们反映现实,不如说它们对现实做出反应。这是一个重要的视角转变。 主流认识论赋予纯粹静观以优先地位,这种纯粹静观相当于纯粹理性的认知,与此同时,感情、感受、情绪都被排除在理性认识之外,在认知活动中,它们似乎只是负面的干扰作用。理性认知是客观认知,情绪却总是主观的,是我们涂到客观事物之上的一层“情绪色彩”。海德格尔把这视作浅薄之见。我们并非先认识事物的客观性状,然后再做出好坏美丑的判断,把这类感情涂抹到客观事物上去。我们一上来就是带有好坏美丑这些感受来认识事物的,例如,这头机灵的小鹿,那道可口的点心,这股恶臭,那个猥琐的家伙。当然,为了达到某种类型的认识,例如科学认识,我们需要把认知中的感情成分剔除出去,但如此这般得到的所谓客观认识,只是人类认知的一种衍生形式。 在跟当代的流行理论争论的时候,海德格尔常常借用希腊思想。跟进步论者相反,他认为一开头的希腊思想比较纯正,后来发展出来的理论反倒芜杂不经。我们译作“理性”的,是希腊词noein。海德格尔把它译作vernehmen,意思接近于我们所说的感知。但这个感知不同于传统认识论所说的感知。有一种很流行的认识论,认为我们先获得纯粹的感性材料,然后通过联想等等形成关于事物的认识。海德格尔不认可这种看法,他认为我们最先感知到的,已经是树林的绿色,汽车的引擎声,换言之,我们直接感知到事物,要去感觉纯粹的感觉材料,反倒需要训练和抽象。如果真有感觉材料这回事,我们对它们也没什么感知;我们对之最多只能有所知,而没有所感。 希腊人所说的理性并不脱离感觉和感情,真正的理性是有感有情的认知。甚至可以说,情本来就是一种知。海德格尔说:“我们称之为情的东西,倒比理性更理性些,这就是说,更富有感知,因为它对存在更加开放。” 前两年,神经科学家达马西奥写了本书,《笛卡尔的错误》,根据很多临床实例说明:情绪在人类认知中发挥着十分积极的作用,情绪和感受的阙失会严重损害人的理性能力。海德格尔多半不会在意是否得到神经科学的支持,不过,感情和理智是个无所不在的话题,值得我们从各种各样的角度来展开讨论。 三、共在与沉沦 上一节讲到,此在从来生存在世界之中。此在在世,始终在与其他存在者打交道。我们已描述过此在怎么跟用具或事物打交道。当然,此在不仅跟这些东西打交道,他还跟其他人打交道。他人不是用具那样的东西,他人是此在这样的存在者,用海德格尔的话说,他人的存在方式“与此在本身的存在方式一样……他人也是此在”。他人也在此,与我的此在共同在此。 海德格尔不愿先设定一个孤立的主体,然后再把他物和他人附加到这个主体周围。只要此在生存,他就已经被抛入一个世界,抛入他人之中。因此,他把共同在此或共在视作此在的本质规定性。“此在的世界是共同世界”,在世就是与他人共同在世。即使无人在侧,此在的存在仍是共在。一个人可能很孤独,但他之所以感到孤独,是因为此在在世本质上是与他人共同在世。 在讨论共同在此也就是共在的时候,海德格尔强调此在从来都与他人共在,从《存在与时间》的具体描述看,仍然是先有一个此在,然后他人才来相遇。而且,“他人来相遇的情况总是以自己的此在为准”。上一节说到,谈论此在和世界,海德格尔偏于此在一方。现在我要说,谈论此在和共在的时候,海德格尔也是偏于此在一方。在我看,海德格尔的阐述一开始就不大对头,照他的刻画,他人是随着用具到来的,然而,现象实情似乎是,围绕着我们的存在者,首先被领会为有生命、有人格的,此后我们才区分出哪些是有人格的他人,哪些是没有人格的器物。更进一层,由于一开始围绕我们的世界是一个有生命有灵魂的世界,我们才能够形成自我。我们并不“以自己的此在为准”形成他人的观念,相反,“我”是很晚才形成的,我们倒是以他人为准,才能形成“我”这个观念。 上一节说到,海德格尔像多数哲学家那样,不赞成赤裸裸的唯我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一定摆脱了唯我论。他对此在和他人的描写,也有很重的唯我论倾向。他虽然强调共在是此在的一个根本的规定,但《存在与时间》全书中几乎没有谈到与他人共在如何积极建树此在。具体说到共在,差不多都是在谈论芸芸众生的生存状态。这些议论绘声绘色,我们不妨来引用两段—— 他人从此在身上把存在拿去了。这些他人不是确定的他人。与此相反,任何一个他人都能代表这些他人。人本身属于他人之列并巩固着他人的权力。人之所以使用“他人”这个称呼,为的是要掩盖自己本质上从属于他人的情形。这样的“他人”就是芸芸众生,有了公共交通工具,有了报纸这样的传媒,每一个他人都和其他人一样。公众意见对水平高低与货色真假的差别毫无敏感,把一切都弄得晦暗不明,同时却又好像所有事情都已经众所周知。芸芸众生展开了他的真正独裁。芸芸众生怎样享乐,我们就怎样享乐;芸芸众生怎么谈论文学艺术,我们就怎样谈论;乃至于,芸芸众生怎样从“大众”抽身,做出与众不同的样子,我们也就试着怎样与众不同。 这个芸芸众生,海德格尔称之为das Man。人们的日常生活大致就是das Man的生活。一切差异都被铲平,人人都生活在平均状态之中—— 平均状态看守着任何挤上前来的例外。任何优越状态都被不声不响地压住。一切源始的东西都在一夜之间被磨平为早已众所周知的了。一切奋斗得来的东西都变成唾手可得的了。任何秘密都失去了它的力量。Das Man(芸芸众生)到处在场,但又可以说“从无其人”。在此在的日常生活中,大多数事情都是由我们不能不说是“不曾有其人”者造成的。 在日常世界里,此在不是他自己,而是das Man。此在并不作为自己本身存在,此在消散在芸芸众生之中,沉沦于种种事务之中。 沉沦有三种基本样式:闲谈、好奇、两可。在沉沦中,言说变成了闲扯,分不出什么是源始创造,什么是鹦鹉学舌。在沉沦中,芸芸众生贪新骛奇,刚看过一样新奇的东西,马上又去寻找另一样代表新潮的东西;人们似乎对什么都关心,却并不专注于任何事情。沉沦的第三种样式是两可。芸芸众生耽于闲扯——这也是可能的,那也是可能的,却并不投入坚定的行动之中。倾心投入实际行动的人,有败有成,芸芸众生却又说:我不是早就说了,这事做不成的,或者反过来,这又有何难?我不是早就想到该这样去做的。 我们听到这些观察,很可能把它当作对当代社会的批判,不过,海德格尔声称,他刻画的是此在的本质结构,沉沦不是个人或社会的某一不幸历史阶段,仿佛可以靠社会的进步消除。没有人从纯洁的伊甸园沉沦到尘世中来这回事,此在只要生存着,他就沉沦着。日常此在从来就不是他本身,而是芸芸众生。 不过,读者恐怕很难相信海德格尔的描述不是针对现代社会而发。在《林中路》,我们将看到,海德格尔关于此在沉沦所说的,的确主要是针对现代人的,是他的现代性批判的一部分。其实,依照海德格尔的一般思想,存在始终是历史性的,因此,此在似乎不可能有脱离历史性的固有结构。即使人真有跟时代性无关的本质结构,那么,我们在刻画这种结构的时候,似乎应该把它跟时代特点分开来刻画。 此外还有一点我也存疑。海德格尔再三强调:他说到沉沦,不是在做道德评价,他是在存在论层面上讨论问题。这我也很怀疑。我怀疑无论谁来谈论人的生存,或隐或显都带有某种道德评价。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像沉沦、芸芸众生这样的语词本身就带有评价,你用这些语词来刻画现象,自然而然就已经带有评价了。 《存在与时间》里的大多数段落,文句弯弯绕绕,而刻画芸芸众生的那些段落写得痛快淋漓,晓畅易读,读起来蛮过瘾的。不过对我来说,虽然其中不乏真切的观察,总体说来还是太偏于愤青了。 回到义理的层面上,我认为,从义理上说,海德格尔对共在的阐论是《存在与时间》中给出启发较少的一个部分。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海德格尔总是从我的此在出发来谈论他人谈论共在的。 四、进入本真生存 上一节说到,此在只要生存着,他就沉沦着,沉沦的要害则在于:此在不立足于自己本身而以芸芸众生的身份存在。失本离真,故称之为“非本真生存”。相应地,本真生存就是立足于自己生存。那么,此在怎么获得本真的生存呢?在讨论共在的时候,海德格尔区分了两类共在的样式。一类是越俎代庖,把他人应做之事整个拿过来,这时候,他人就成了附庸;或者反过来,把自己应做之事整个交出去,于是,他人就成了主子。与此相反的是本真的共在,那就是让他人去做他人应做之事,人人都保持独立人格,做他自己该做的那一份事情。 这一番论述相当潦草。总的说来,海德格尔对与他人共在有什么积极意义没表现出很大兴趣,共在的实际内容都是在刻画“芸芸众生”。上面说到,日常此在一上来就处在沉沦之中,完完全全被器物与芸芸众生所攫获。这就带来一个难题:非本真生存无所不包,本真生存又能从哪里透露消息?沉沦的此在如何能回升?又回升到哪里去? 海德格尔答说:这一切都要通过畏实现,畏将把此在带到本真生存。畏,畏惧的畏,Angst。畏跟怕看似接近,其实不然。我们害怕,是害怕某种有害之事将要临头,畏却不是怕任何具体的事情,这一点,我马上就会说到。 此在沉沦着,丧失真实的自己,错把芸芸众生当成他自己,他消散在各种事务之中,却以为他过着真实而具体的生活。陡然之间,畏袭来。 畏其来势也汹。畏一下子笼盖一切。存在者全体消隐,只剩下畏。我们自己也沉入一无所谓之中。我们在畏之中飘浮,无所依靠。是的,因为所有存在者都消隐了。只还留下这个“无”压境而来。畏启示无。畏把我们带入无何有之乡。这一点,等到畏消退之后,看得最为清楚。我们会说:我们所畏的,原来并无其事。 刚才说,我们害怕,是害怕某种有害之事将要临头,畏却不然。畏之所畏不是有害之事。实际上,当畏来临,万事万物都已消隐,有害无害的都已消隐。畏向此在开启的,是本来无一物,是空无。 说到无,我国读者定不陌生。老子云:“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庄子《天地篇》有言云:“泰初有无。”但怎么可能议论无呢?泰初有无,但“有无”这话本身不就矛盾吗? 但另一方面,海德格尔指出,自从人们开始追问存在,人们同时也就开始追问无。例如,莱布尼茨就提出了这个根本问题:为什么存在者存在而无却不存在? 无不简简单单地是存在的对立面,也不简简单单是存在的否定,相反,无是存在者之能作为存在者显现的条件。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浅浅说来,某物存在,某物是什么,总是针对它不是什么才能得到领会。 在畏之中,此在摆脱了日常生存中种种事务的包围,直面虚无,这时候,我们发现,此在彻头彻尾是超越的。对存在者有所作为,这就是要求此在既在存在者之中又在存在者之外。他既在庐山之中沉迷流连,又能在庐山之外审视庐山的整体。人能够超出他的现成状态,能够背靠虚无反过来重新审视纠缠他的种种事务。人不仅像鸟兽鱼虫那样对世界做出反应,人还依照他自己制定的目标引领自己行动。可以说,人的存在半踏实地半悬虚空。 海德格尔还用另外一些德文词来刻画超越,这些词可以译作“出离自身”、“绽放”、“迷狂”等等。他用这些语词所要刻画的,我们也许可以说成是“放浪于形骸之外”。人所超越的,不仅是万物,他也超越自身,用尼采的话说,“我就是那必须一再克服我自己的东西”。人保持其自身,靠的不是墨守成规一成不变,正相反,人在他出神忘机之际是他自身,就像玫瑰在绽放中是其自身。 思考无,议论无,丝毫不增益我们关于世间事物的认识,但这有什么关系?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哲学本来就不是要增益知识,而是求道。 问题倒在于,求道而至于无,我们还能言说吗?道可道,非常道,于是,老子说“知者不言”。海德格尔也说,“畏使我们忘言。面对无,一切‘有’所说皆归沉默。”当然,老子还是说了点儿什么,海德格尔也说了不少。到底能说不能说,该说不该说?庄子答曰:“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也许,哲学本来就是穷究天人之际的尝试,在这个有无相邻的领域,即使言说,也不是寻常的言说,“以真实的方式来言说虚无从来是异乎寻常的”。言说转变为隐喻,转变为提示或暗示。 有与无的玄思太过玄妙,我们还是转回到先前的问题上来。我们曾问:在非本真生存包揽一切的日常生活中,本真生存从哪里透露消息?海德格尔的回答是:在畏这种情态中。第二节曾讲到,情本来就是一种知,而且是更源本的知,因为它对存在更加开放。海德格尔所说的畏,就是一种情态,是最根本的情态,它对存在最为开放,开启了对本真生存的知。 畏袭来之际,所有存在者,所有他人,都变得无关宏要。畏剥夺了此在从世上事物以及芸芸众生那里来领会自身的可能性,于是,畏使此在个别化,使他真正成为他自己。我们一开始就说,此在总是我的此在;但这个我是谁,其实并不分明。在日常生存中,此在并不是我,而是作为芸芸众生生存的我,如今,通过畏,此在才真正是他自己。 作为真正的自己来生存,就是本真生存。本真生存的核心则是个别化。本真生存是一种独立的生存,但并不是遗世独立,不是脱离了世界的生存。“找到你自己”这话并不是说,你从世界抽身回来,牢牢盯着自己,专注于自己的体验。去除了你在特定现实中的特定位置,也就没有你独特的自我,我们不是靠关注自己的体验找到真正自我的,我们靠的是承担自己独特的命运,在世界上有所作为。此在永远是在世的此在。在非本真的日常生活中,此在操心忙碌于种种事务,在本真生存中,此在仍不减其操心忙碌。海德格尔说:“本真生存并不是任何飘浮在沉沦着的日常生活上空的东西,它是日常生活的某种变式。”悟道不离日用常行,我们曾经劈柴担水,现在仍然劈柴担水,只不过,现在,此在已有所了悟。本真的此在是自身通透的,我们会说,他现在活明白了。 本真和非本真不是刻在额头上的印记,一眼看去就分辨出来。我们无法问:本真生存到底是什么样子?本真生存有好多好多样子。恰恰是我们每个人的独特性构成了我们各自的本真生存,于是,谁也不可能为本真生存提供一块通用模板。 好吧,我们不从终点上问本真生存到底是什么样子,但我们似乎可以从起点上问。我们记得,是畏把此在带入本真生存,那么,我们怎样才能进入畏这种情态,从而达乎本真生存?依海德格尔,这个问题同样问得不对头。畏或不畏,不是我们自己决定的。绝大多数人根本无法进入畏的境界。唯大勇者能畏。但就连大勇者,也不是想畏就能畏的。海德格尔说:“我们是如此地有限,乃至我们简直无法靠自己的决定和意愿把自己带到无面前。”我们所能做的,最多是为畏的来临做准备。我们现代人往往认为一切好东西都要靠自己去争取才能得来。这不是古人的想法,也不是海德格尔的想法。人所能做的很有限,生存中真正重要的东西,是命运使然的东西。晚期海德格尔认为,人类深陷于当代技术社会不能自拔,要说拯救,那也“只还有一个神明能拯救我们”,但天意从来高难问,神明显现还是不显现,不是我们说了算的,我们最多是为神明的到来做准备。 我们在第二节曾讨论此在与世界,海德格尔一方面说,此在总是我的此在,另一方面说,此在总是在一个世界之中生存。他把世上万物视作用具,用具千差万别,但归根到底是为此在所用,于是,兜了一圈,所有存在者兜回到此在身上。这两节,我们讨论此在与他人,海德格尔主张,此在的生存总是与他人共同存在,但这个共在大体上是从负面刻画的,要进入本真生存,此在必须个别化,成为他自己。 我们看到,海德格尔在处理此在与世界、此在与他人的时候,给出来的结构是相似的。前面已经说过,这个结构难免唯我论的嫌疑。那么,问题在哪里呢?在我看来,问题在于海德格尔没有真正重视他者。世上的物事并不都是我们的用具,只作为有用之物显现出来。更不用说他人了。世界和他人自有各自的独立存在。我不是自然的主人,更不是他人的主人。那些硬邦邦的他物,硬邦邦的他人,横亘在那里,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完全统一到我的此在之中。人要赢获本真生存,赢获自身的独立,先就要把他物与他人的独立性接受下来。这个想法,我们在《存在与时间里》能够找到一些萌芽,在海德格尔后来的著作里,渐渐成为主题。 五、时间是探究存在的地平线 前面说过,《存在与时间》,书名里就已经给出了两个关键词,一个是存在,一个是时间。有人说过,和,and,这是哲学的敌人。大概的意思是说,哲学不是要把一些概念并排放在那里,哲学探究概念之间的内在联系。那么,时间跟存在是怎么内在地联系在一起的呢?海德格尔说,时间是探究存在的地平线,存在在时间的地平线上才显现出来,才凸显出来。 我们可以从一个很简单的角度来看存在与时间的内在关系。曹孟德曾经存在,在长江上横槊赋诗,而今安在?曾经存在的,大多已经死灭,现今活蹦乱跳的,不久也将消逝于无形。方生方死,万物都在变易之中;变易和存在形成一个对子,一边是being,另一边是becoming。也许,只有免于变易免于朽坏的才真正存在,那么,存在就等于永恒存在了?我们把becoming译成“变易”,这也许不对,跟becoming连着的,是becoming something,那么,becoming就该译作“生成”。Becoming并不只是变来变去,它成就着什么,或至少,它是向着某种可成就的东西运动。也许这种可成就的东西才是真正的“存在”?就像尼采所说的强力意志那样,它给“变易”打上了存在的烙印。那么,就像黑格尔所言,一时绽放的玫瑰并不比长存的岩石较少存在?或者像海德格尔所说,人的生存在于“成为你所是者”? 不管怎么看,存在与时间显而易见纠结在一起。 尽管对于《存在与时间》的总体构想来说,时间具有头等的重要性,但书中讨论时间的部分,往往杂乱而重复,海德格尔后来也说,那时候,他对时间的思考还远远不够成熟。在这个讲座里,我也只扼要介绍几点。 首先,海德格尔像他习惯的那样,认为我们平常的时间观念是流俗的时间观念。按照流俗的时间观,时间分成过去、现在与将来,在这三者之中,现在居于中心地位,过去被看成“以前存在过,但现在不再存在”,将来被看成“今后会存在,但现在还不存在”。跟这种流俗的时间观相对的,是海德格尔的本真时间。刻画本真时间的时候,海德格尔用“曾在”来代替“过去”,用“当前”来代替“现在”。在本真时间里,曾在并不曾过去,它只是不再现成存在而已,但它仍然以某种方式包含在当前之中。我们说此在作为他自己生存,这恰恰是说,他在当前仍然承担着他的曾在,或者说,承担着它的被抛状态。用我们平常的话说,割断了历史,生活就飘起来了。一个人忘本了,当然就不可能是本真的了。本真的将来也不是尚未到来,此在从来是面向将来的存在,它必须先行进入到将来才可能开展它当前的生存。我们记得,海德格尔不是从现成存在来理解世间万物的,至于此在,就更不是一个现成摆在这里的存在者了,此在是他将成为者。 我们由此可以看到,所谓本真时间,不是把时间当作跟我们无关、在我们身外不断流逝的东西,海德格尔是基于此在的生存来理解时间的。于是,时间不再是由过去、现在、将来一个个同质的瞬间先后相续形成的线性的、均匀流逝的东西,曾在、当前、将来结合在一个统一的立体结构里面。这个结构是:此在先行进入将来,在当下把自己的曾在承担起来。 此在先行进入将来,这一点,在此在有死这个事实里看得最清楚。 死亡不是一个与生存漠不相关的终点,唯因为有死亡这个终点,生命之弦才绷紧了。没有张力就没有生命。绵绵无尽的生命是不可设想的,任何作为都有时机,如果生命绵绵无尽,我们今天做什么事情都跟明天做它一样,我们就不会有任何作为了。至少在这个意义上,生存的确可以说是“向死存在”。 向死存在揭示出:此在根本上是有限的。人的有限性是海德格尔哲学的主题之一,在后来的著作里,他经常直接用“有死者”(mortal)来称呼人。然而,沉沦中的众生却不敢直面人固有一死这个最确定的事实,即使在临终者的床头,“最亲近的人们”还无谓地告慰他,让他相信他将逃脱死亡,重返他沉沦于其中的各种事务。我们刚才讲到畏,现在海德格尔说,畏才能把此在唤向他的向死存在。心怀大畏者才能大无畏。死亡的空无把此在从患得患失中解放出来,敞开了生存的一切可能性,任此在自由地纵身其间。 本真的此在在死的眼皮底下昂然直行,把它自身所是的命运整个承担下来,毅然决然投入真实的处境。此在我行我素,摆脱了蝇营狗苟的偶然性,不再被它偶然陷入其中的种种事故牵着走。当然,此在实际上决定要到哪些地方去,要做些什么,则不是生存论分析所能讨论的。陶渊明也许知其不可为而采菊东篱下,孔夫子则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无论从什么角度看,死亡都是个绕不过去的话题。不过,存在哲学格外少不了对死亡的思考。信仰某种宗教的人,可以把死亡看作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大门,那另一个世界甚至可能是更好的世界。在传统的宗族社会,只要子孙满堂,后世一代一代有人祭祀,香火永续,一个人老了、死了,也没那么可怕。可是在存在哲学里,人靠不上上帝,靠不上子孙,人归根到底是他一个人。这也的确是现代人的真实状况。在元气饱满时,他自由自在,他特立独行,但代价是,元气流失的时候,他孤孤单单的,要单独去面对那种局面。总不能说,那时候我退回到宗教里去吧。自由思想最终要达到齐万物一死生的境界,否则,自由思想是残缺的,甚至是不真诚的。 《存在与时间》涉及的论题很广,存在论或本体论的,认识论的,伦理学的,历史哲学的。这篇讲稿提到了一些,还有很多没有讲到,例如语言、罪过与良知、解释学,等等。有些论题很深,有与无、时间、自我,这些都是很难理清楚的论题,我们也只是浮光掠影说了一些。此外,《存在与时间》采用的是建构大型理论的路子,一个大范畴分成几个小范畴,一个小范畴又分成几个更小的范畴,不同范畴又有对应关系,这个形式结构,我在这篇讲稿里完全没有涉及。 换句话说,这篇导论,只给出几个线头,很多重要的内容我都略过了。要了解《存在与时间》,当然还是要去读这本书。说到这儿,我还有个建议,我编写过一本《〈存在与时间〉读本》,我建议读者去读这个读本。我有时夸口说,这个读本篇幅小了很多,行文顺畅了不少,但这本书的基本内容应该都包括进来了。一般读者,不妨先去读这个读本。就像我们学微积分,都是去学教科书上的表述,不见得一上来直接去读牛顿或莱布尼茨。 当然,虽然《〈存在与时间〉读本》好读一点儿,读起来仍旧会有点儿难。好的哲学书总是有点儿难的。这里我又有一个建议。普通读者读哲学书,不一定要求自己完全读懂,你读了有收获,这是最重要的,不一定要计较你是不是读出了海德格尔的原意。不像哲学教师,哲学教师不能只讲自己的感悟,你讲海德格尔,不能离开他的原意太多。 最后我还要说明一点。海德格尔哲学,以及这一哲学的影响力,跟海德格尔的独特语言连在一起。他的语言的这种独特之处,在翻译成汉语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很多,在这篇讲稿里则丢失得更多了。 好吧,我就讲到这里,剩下的就是自己去读书了。 六、答疑 第一讲:存在与此在。为什么海德格尔强调人与事物间的操劳关系? 海德格尔所讲的“操劳”(besorgen)是从亚里士多德的“实践”(praxis)来的。他想突出人与世界的关系首先是人在世界之中做各种事情,而不是像近代认识论所突出的,仿佛人在世界之外静观世界、认识世界。 第二讲:世界与认识世界。请再举一个类似锤子的例子,分析说明我们与世间上手之物的关系。 在《存在与时间》第17节,海德格尔讨论了一类特殊的“用具”:标志,例如路标、旗帜、汽车转向指示灯等等。我们不可把指示灯看作一种现成存在物,仿佛我们首先凝视它然后琢磨它的意义或指示。 我们首先处在行驶或过街之类的活动之中,标志恰恰是在这样的活动中作为特定的存在者显现,起到指引作用。通过对标志这类“上手事物”的分析,海德格尔还希望揭示用具中包含的互相联络互相指引等因素。 第三讲:共在与沉沦。海德格尔说:“常人一直‘曾是’担保的人,但又可以说‘从无其人’。”请谈谈你对第二段原话中“从无其人”的理解。 很多事情一哄而上,看起来人多势众,事败之后,鸟兽尽散,似乎从没有一个人认真参与其中。 第四讲:进入本真生存。海德格尔说:“我们是如此地有限,乃至我们简直无法靠自己的决定和意愿把自己带到无面前。”你认为海德格尔说的“有限”包含几层意思呢? 在一切方面都不要忘记人的有限性。最直白的是,人是有死的,不像希腊的神祇更不像基督教的上帝。人的感知和经验是有限的,理性能突破感知和经验的限制,但人的理性仍然是十分有限的。我愿补充说:没有人拥有无限的同情心、爱和耐力,所以我们要珍惜这些美好的东西,善用它们。 第五讲:时间是探究存在的地平线。你怎么理解“死亡既限制了也决定了此在的可能性”这句话。 死亡限制了此在的可能性,这不须多说。但也由于这个限制,人才可能拥有真实的可能性,例如,在你父母的有生之年善待他们,例如,继承前辈为我们留下的精神遗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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