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

罪恶捕手  作者:多纳托·卡瑞西

03:27

尸体发出尖叫。

等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才会从噩梦中惊醒。德沃克又被杀了,他还得目睹多少次?这是他最初的记忆,只要合眼入眠,这个梦境就会不断出现。

马库斯的手伸进枕头下方摸笔,找出来之后,他在床边的墙上写下:三声枪响。

又是一段痛苦的过往,但这条新线索改变了事件轮廓,比方说关于碎玻璃,这是关于听觉的记忆,但他知道这次的梦相当关键。

他听到了三声枪响,但先前他一直以为只有两声,一枪对他,另一枪对德沃克,在刚才的噩梦中,他却听到了三声。

他的无意识状态在对他开玩笑,布拉格旅馆的场景偶尔会变得突兀,多出某些格格不入的声音或是物体,点唱机飘送流行音乐,梦境诡谲多端,但马库斯对此无能为力。

不过,这次有一股熟悉感。

第三枪,融入了事发现场的其他细节,马库斯知道这线索有助于他还原现场,最重要的是可以让他想起那男人的脸,杀死他的导师、害他忘记自己是谁的凶手。

三声枪响。

几个小时之前,马库斯也曾面临枪口威胁,但那不一样,他毫无惧色,圣王路易教堂的那名女子很可能开枪,他知道,但她的眼中没有恨,只有绝望。那一场短暂的大停电救了他一命,其实马库斯可以立刻逃跑,但他没有,反而继续站在那里,告诉她自己的身份。

我是神父。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想告诉她实情?因为他想对她致意,对她所受的折磨表达一点同情。他的身份是最高机密,万万不可泄露,这个世界永远不该理解。打从第一天开始,克莱门特就对他不断耳提面命,但他的承诺被打破了,而且还是在陌生人面前不打自招。无论这女子是谁,她显然是因为爱人被杀害,所以要置他于死地,尽管如此,马库斯还是很难把她当成仇敌。

她是谁?她和她的丈夫与自己的前半生有何关联?能不能从她身上找出自己的过往?

他告诉自己,也许我应该去找她,好好和她谈一谈。

但此举太鲁莽了,而且人海茫茫,他也不知该从何着手。

马库斯绝对不会向克莱门特透露半点口风,如此冲动的行为,想必他一定不以为然。他们两人都谨守同一套誓词,行事方法却大相径庭,他的年轻朋友是忠贞虔敬的神父,马库斯躁动不安的心魂,却连他自己也难以参透。

他看了一眼手表。克莱门特先前留信息给他,要在黎明前见面。几个小时之前,警方已经暂时停止搜索,撤出了杰里迈亚·史密斯的别墅。

现在,该轮到他们前去拜访了。

道路顺沿着罗马西区的山坡起起伏伏,这里距离台伯河的出海口菲乌米奇诺只有几千米的距离。老旧的菲亚特熊猫吃力地爬坡,头灯勉力照亮部分道路,他们周边的乡村聚落已陆续晨醒,破晓时分即将到来。

克莱门特手握方向盘,身体前倾看路,换挡时车子一直发出巨大噪声。先前在米尔维奥古桥附近的时候,马库斯已经告诉他前一晚在奎多·阿提耶利家中所发生的事件,不过他的朋友其实比较担心的是电视上报道的版本,所幸新闻并未提及律师儿子的弑父现场还出现了第三人。克莱门特如释重负,两人的秘密身份不会因此曝光。

至于后来在圣王路易教堂发生的事,马库斯倒是只字未提,他把话题直接切入拉若失踪案,在刚才的几个小时之中,他又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杰里迈亚·史密斯没有心脏病,他是遭人下毒的。”

“根据血液检测结果,并没有任何的毒物反应。”克莱门特驳斥道。

“这样说吧,我认为只有这个可能,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解释。”

“好,显然有人把他胸前的刺字当真了。”

杀了我,马库斯想起了那几个字。一定有人在暗中运作,让杰里迈亚杀人案首名受害者的双胞胎姐姐莫妮卡,还有拉法艾拉·阿提耶利得到复仇机会,慰偿多年来的煎熬。“如果正义荡然无存,你也无路可退,只能选择宽恕或报复。”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克莱门特接道。

“对,但不止于此,”马库斯顿了一会儿,他在整理思绪,经过昨晚的事件,他又有了体悟,“有人正等着我们介入,你记得我在拉若公寓里发现的《圣经》吗?还用红缎书签带标出了那一页。”

“那一页是帖撒罗尼迦前书:主的日子来到,好像夜间的贼一样。”

“克莱门特,有人知道我们,”他的语气越发肯定,“你回想一下,他寄给拉法艾拉匿名信,还针对我们神父的身份挑了一段经文,对方把我牵扯进去,一定有其目的,拉法艾拉会出现在拉若的公寓,也是这个原因。到了最后,我成了让他发现父亲真相的引路人,奎多·阿提耶利被杀,都是我的错。”

克莱门特望着马库斯好一会儿:“会是谁在幕后策划?”

“我不知道,但无论这个幕后策划者是谁,他不仅想让受害者的亲属接触凶手,甚至想把我们卷入其中。”

克莱门特知道这不只是假设,不禁面露愁容,现在他们即将造访杰里迈亚的豪宅,这将是关键的一步,他们相信应该有机会找到线索,进入迷宫的下一阶段。他们一心想要救出拉若,要是没有这个目标,他们就没有那么强烈的动力继续调查下去,整起谜团的幕后黑手也明白这一道理,所以才会把这个女学生的性命当成奖品。

大门口依然看得到警察在巡逻,不过这间豪宅面积很大,实在难以面面俱到。克莱门特把车子停在一千米外的小道,两人下车,徒步前行,仰赖夜色掩藏行踪。

“动作要快。”路面崎岖不平,克莱门特急忙催促,“再过两三个小时,刑事鉴识小组的人会回来继续工作。”

他们移除后窗的封条,进入屋内。当然,假封条早已预先准备好,等到离开的时候会再贴回去,绝对不会有人起疑。两人穿上鞋套,戴上乳胶手套,开启手电筒的电源开关,以手掌掩盖部分光源,以免被外面的警察发现屋内有人。

这间宅邸是复古的新艺术风格,但依然可以看到多处现代风格的布置痕迹。他们进入书房,里面摆放了桃花心木书桌以及大型书架,屋内家具是过去富裕生活的见证。杰里迈亚出身中产阶级家庭,父母在纺织业发迹致富,两人辛勤工作,也难再生第二个小孩,他们应该殷殷期盼独子能够继承衣钵,让史密斯家族的名声得以继续发扬光大,但终究发现他不是那块料。

马库斯将手电筒对着橡木桌,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排相框,这个家庭的故事浓缩在那褪色的照片里。草地上的野餐,小小的杰里迈亚坐在妈妈的腿上,父亲则极呵护地抱着妻小;还有在豪宅的网球场里面,一家人穿着光鲜的运动服,手持木拍;圣诞节时分,全家全身鲜红,在挂满装饰品的圣诞树前合影留念。

这家人笑容僵硬,等待相机完成自动拍摄,他们总是排成完美的三联画,仿佛是来自另外一个时代的鬼魂。

不过,从某个时间点开始,这些照片里少了一个主角,十多岁的杰里迈亚和妈妈笑得悲伤又拘谨。一家之主突然罹病,撒手人寰,但孤儿寡母依然遵循传统,将之作为消除死亡阴影的解毒剂。

有张照片引发了马库斯更多的好奇心。他们等于与死者共同入镜,令人不寒而栗:母子两人站在砂岩大壁炉的两侧,中间的墙壁挂着一幅阴森的父亲画像。

克莱门特站在他背后插话:“他们没有找到与拉若相关的线索。”

警方在这房间里搜索的痕迹处处可见,东西被翻动了,家具也是。

“所以警察还是不知道杰里迈亚带走了拉若,根本也没查案。”马库斯叹气道。

“够了!”克莱门特突然变得严厉。

马库斯吓了一大跳,这不是他平日的作风。

“我真的不明白,你怎么还是搞不懂?你不该介入侦查,做好分内工作就是了,如此而已,我还需要再向你解释一次吗?我告诉你,她危在旦夕,搞不好她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我们无论做什么或没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事实,不要再心怀愧疚了。”

马库斯再次凝神看着那年方二十岁的杰里迈亚,他站在父亲的肖像画之下,神情肃穆。

“你打算从哪里着手?”克莱门特问道。

“他奄奄一息的地方。”

刑事鉴识小组显然已经仔细研究过客厅,卤素灯还放在架子上,几乎到处都是采集生物体液与指纹的化学试剂空瓶,以及标示拍照证物位置的编号牌。

蓝色发带、珊瑚手环、粉红色的编织围巾、红色溜冰鞋,杰里迈亚·史密斯杀人案四名受害者的遗物全在这间客厅里被找到了。这些纪念品证实了他嫌疑重大。保留这些东西,等于承担风险,但马库斯可以想象凶手每次抚摩战利品时波涛汹涌的情绪,这是他展现最佳能力的表征:杀人。将遗物拿在手中把玩,仿佛能够吸取死亡的能量,让凶手的精神为之一振。

杰里迈亚希望能随时看到这些东西,所以才选择放在客厅,宛如那些心灵饱受折磨的女孩成为这间屋子的囚徒,被迫与他共处一室。

但在这些对象中,没有拉若的东西。

马库斯进入客厅,克莱门特则守在门口。除了中央的沙发与老旧电视机,家具全都盖上了白布。小桌子被打翻了,地板上有破碗、凝干的牛奶渍加面包屑。

马库斯心想,杰里迈亚一定是在发病的时候打翻了这些东西,事发傍晚,他喝牛奶、吃面包,同时在看电视,好一幅孤单的景象,这个禽兽无须躲藏,别人的冷漠态度成为他最好的保护色,这世界要是能多注意一下杰里迈亚,也许能早点遏止他的恶行。

他的个性明明无法与人交际,但他还是改变性格,骗诱受害者,而且,除了拉若,所有的受害者都是在白天被绑架。马库斯不禁觉得奇怪,他究竟是运用什么方法赢得了她们的信任?他一定很有办法,因为这些女孩完全不怕他,那他为什么不以相同手段结交朋友?他的唯一目标是杀人作恶,有了犯案动机,反而让他看起来像个值得信赖的好人。但杰里迈亚·史密斯忽略了一项重要事实:善恶终有报,每一个人,即使是选择过隐士生活的人也一样,最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濒死时孤单无依,两者之间毕竟还是存在着些微差异,不到最后关头,难以体会个中滋味。

没有人会为我们哀悼,没有人会记得我们,马库斯心想,迟早我也会有那么一天。

他的目光停留在病患被急救的位置,消毒手套、纱布、注射器与插管,所有的东西都还搁放在那里,时光仿佛凝滞在那一刹那。

马库斯现在将注意力放在杰里迈亚·史密斯病发前的状况。“下毒者必然相当了解他的生活习惯。杰里迈亚对拉若下手,他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想尽办法进入屋内,观察杰里迈亚的一举一动,他不会在糖里藏毒,却可能在牛奶里面动了手脚,这算是一种报复。”

克莱门特看着自己的徒弟已经完全进入另外一个人的心理状态:“所以他开始觉得不舒服,打紧急电话求救。”

“最近的是杰梅里医院,所以电话被转到那里也很正常。加害杰里迈亚的人知道莫妮卡的身份,她是第一个受害者的姐姐,而且她当晚在医院急诊室当班,将会随车出勤。”凶手善于精心安排巧合、制造复仇,似乎让马库斯若有所感。“这个人并非随意行动,而是小心谨慎,”他继续抽丝剥茧,“对,你真高明,”他自言自语,仿佛对手也在现场,“好,让我们看看你还藏了什么东西。”

“有没有机会找到营救拉若的线索?”

“不可能,他太狡猾了。就算有,也早就被他处理得干干净净,别忘了,那女孩是奖品,我们得努力争取。”

马库斯开始在客厅里四处打转,他认为自己一定有什么遗漏。

“我们现在要找什么?”克莱门特问道。

“看起来毫无关联,警察不会留意的东西,只有我们能洞察的线索。”

他必须先确定犯罪现场的调查起点,唯有如此,才能厘清真相,而最合理的地点就是这里,杰里迈亚垂死挣扎的客厅。

“那边的窗户。”他提醒克莱门特去关上后方的两扇大窗,随即以手电筒四处找寻,对象的光影宛如乖巧的小兵依序浮现,沙发、餐具柜、餐桌、摇椅、摆着郁金香画作的火炉,马库斯突然觉得似曾相识,他回头,手电筒的光再次对着那幅画。

“不该在这里。”

克莱门特听不懂,但马库斯记得很清楚,在书房里的那一排照片中,有一张杰里迈亚和母亲站在砂岩火炉的两侧,但中间是他过世父亲的油画。

“有人动过了。”

那幅肖像已经不见了,马库斯站上去,检查那幅郁金香的画框,发现它确实与墙底上的贴痕不符,他要把它移回原位的时候,发现左下角有编号:1。

“找到了!”克莱门特在走廊叫喊。

马库斯闻声过去,发现杰里迈亚父亲的肖像在门旁的墙上。

“这两幅画似乎对调了位置。”

他移画,查看后面,这次是“2”。两人开始四处张望,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他们分开行动,开始逐一检查画作,想要找出第三号。

“在这里。”克莱门特发现了—一幅风景画,挂在走廊尽头,接近通往上层的楼梯口。他们往上走,才到一半的位置,又发现了第四号,他们知道朝这个方向走没错。

“这是他为我们设下的路标……”马库斯说道,但两人都不知道最后会到哪里去。

三楼的梯台处,他们找到了第五号,然后在小小的走廊找到了第六号,而在通往卧室的走廊上,又看到了第七号。第八号的尺寸极小:孟加拉虎的蛋彩画,应该是出自冒险小说家萨加里的故事。它放在某扇小门旁边,那一定是杰里迈亚·史密斯小时候的卧室,架柜上摆放着一整队的锡制小兵。此外,还看得到高级组合玩具、弹弓和木马。

马库斯心想,就算是禽兽,也曾经是个孩子,而我们常常忘了这一点。有些习性,我们自小到大都不会改变,但杀人的恶欲从何而来,没有人知道。

克莱门特打开了一扇小门,看起来是通往阁楼的陡峭阶梯。

“也许警察还没看过上面。”

他们心里有底,第九号,将是这个系列的最后一幅画作。他们小心地步上高低不平的阶梯,过低的天花板逼得他们只能蹲下来,最后,他们进入一处宽敞空间,里面堆满了老旧家具、书籍和箱子,屋椽间已有许多鸟儿筑巢,它们惊觉有人闯入,纷纷四处窜飞,想要找寻出口,终于觅得一扇未关的老虎窗。

克莱门特看了一眼手表:“天快亮了,我们没剩多少时间了。”

两人随即开始找画,角落有一大沓油画,克莱门特快速翻找:“没有。”话刚讲完,他立刻开始拍衣服上沾到的灰。

马库斯看到五斗柜后方出现金色闪光,他趋前一看,一只华丽的画框挂在墙上,不需要翻到后面察看,也知道那必定是第九号画作,里面的图案极其特殊,显然他们已经到达了寻宝游戏的终点站。

那是一幅小孩子的画。

练习簿的彩色铅笔习作,放在那么金碧辉煌的画框里,太不协调了,很难不引人注目。

画的背景应该是春夏时节,阳光照耀着美丽大地,树木、燕子、花朵,还有小溪。画中有两个小孩,穿红色波点洋装的小女孩,还有手中紧抓着某个东西的小男孩,虽然用色缤纷欢乐,人物纯真可爱,马库斯却有一股莫名的诡异感受。

这幅画里有邪恶的因子。

他往前细看,才发现女孩的衣服上不是红点,而是溅血的伤口,而小男孩手里拿的是剪刀。

他看着边角所注明的日期,二十年前的画,杰里迈亚·史密斯年纪太大了,不可能是作画的小画家,不,作者应该另有其人,这幅画正是他的变态幻想之一。他又想到了卡拉瓦乔的画作《圣马太殉难》,现在他面前的这幅画,也是活生生的犯罪现场,只是,当初画完的时候,那还是一起尚未发生的凶案。

他再次想到了那句话,就算是禽兽,也曾经是个孩子。那画中的人物想必已经长大成人,马库斯知道,一定要找出这个男人。

06:04

上刑事鉴识课所学到的第一件事:犯罪现场没有所谓的巧合。要是你忘记的话,老师会不断找机会耳提面命,他们说巧合不只会误导你,而且还可能会适得其反,他们会举出各种案例,告诉你这种假设对侦办造成的致命伤害,完全无法弥补。

所以,桑德拉也不太相信巧合这种事。但在现实生活中,这种说法或可解释不同事件之间的意外关联性,至少我们会开始留意平常不会注意的事物。

她发现有些巧合微不足道,大家往往嗤之以鼻:“哦,不过就是巧合罢了。”那些让生活出现重大转折的巧合,却被赋予一个截然不同的名称:“预兆”。我们自认为收到了某种独特的信息,仿佛宇宙或某种高灵选择了我们,换言之,这些“预兆”让我们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桑德拉记得心理学家荣格把第二种巧合称为“共时性”,他还列举了它的三大要素:与其他事件没有因果关联,伴随深刻的感情体验,而且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

荣格还认为,某些人总是竭尽所能,想要在每一桩不平凡的事件中找寻更深层的意义。

桑德拉不是这种人,但她不禁开始重新思考个中三昧,因为今天这个变局,要从促成她与戴维结识的那一连串事件说起。

那是八月节的前两天,他人在柏林,正准备和朋友在希腊的米克诺斯岛相会,搭帆船畅游诸岛。不过,出发的那天早晨,他的闹钟没响,他起晚了,但还是赶在停止值机之前抵达机场,他那时心想,运气真好!却没料到接下来有重重阻难。

为了到希腊,他必须先飞到罗马转机,就在他准备搭第二段航班,提领行李的时候,航空公司却告诉他出现了状况,他的托运行李还留在柏林。

他不打算就此放弃,所以立刻在机场买了新的行李箱与衣服,准时出现在飞往雅典的航空公司柜台,却发现因为过多的旅游度假人潮发生了超额订位,他的机位没了。

晚上8点,他本来应该坐在三桅船的船尾,和两周前在米兰认识的印度籍辣模在一起,共同啜饮冰凉的茴香酒,现在却和一大群旅客挤在离境室,忙着填写行李延误的索赔表格。

照理说,他应该要等到第二天搭最早班飞机离开,但他觉得自己实在等不下去,所以他决定租车,想从罗马直接杀去布尔迪西港,再搭渡轮前往希腊。

开了一整晚的车,长途跋涉了五百多千米,朝阳已从普利亚区的海岸线缓缓升起,他瞄一眼路标,快要到目的地了,但就在此时,车出了状况,不断发出嘎嘎声,最后抛锚了。

戴维跳下车,霉运连连,但他没有破口大骂,反而开始欣赏四周的美景,右边是高原上的白色小城,而向左边再走个几百米,即可到达海边。

戴维走过去,清晨的海边不见人迹,他站在前滩,掏出大茴香口味的香烟,点烟,迎接旭日东升。

他低头一看,发现湿润的沙地上有小巧的对称足印,他一看就觉得是女子慢跑所留下的痕迹。这条海岸线处处都是曲折湾口,所以前头已经看不到人,但对方确实离开没有多久,否则足印一定早已被退浪冲蚀得无影无踪。

之后每次向人提起这段故事,戴维总是难以言明当时的想法,他突然觉得一定要跟过去,而且立刻拔腿狂追。

桑德拉只要听到这个情节,就会忍不住追问戴维,为什么笃定对方是名女子。

“不知道,我当然希望是女人最好,但也可能是小男孩或是矮个头男子。”

她对于这种说辞一直半信半疑,警察工作所培养的直觉当然会让她追根究底:“你又怎么知道她是在慢跑?”

戴维对此也早有准备:“沙滩上的脚印前端比较深,显然是跑步留下的痕迹。”

“这倒是言之成理。”

故事继续说下去,他说他跑了一百米左右,爬上沙丘,往下一看,果然有个女子的身影,短裤、紧身T恤、运动鞋,一头金发扎成马尾,戴维看不到她的脸,顿时有股冲动想叫住她,但这想法也未免太蠢了,因为他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加快速度冲了过去。

等到追过去的时候,该说些什么好呢?距离越来越近,他知道自己一定得赶快编出个好理由,才不会看起来一脸呆相,但他实在想不出来。

戴维奋力追赶,总算到了女子身旁,她长得很漂亮,桑德拉每次听到这句话,总是面露微笑。他向那女子道歉,请她留步。她是停下来了,但看得出百般不愿,直瞪着面前这名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疯狂男子。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应该好不到哪里去,整整二十四小时都没换过衣服,彻夜未眠,而且还因为跑步而满头大汗,全身的味道恐怕很难清新怡人。

“你好,我叫戴维。”他想要和她握手,但她满脸嫌恶,没有多加理会,仿佛那只手是臭烂的死鱼,但他毫不气馁,继续讲下去:“你知道荣格的巧合论吗?”前一天从柏林离开之后所发生的种种事件,他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她不发一语,可能是搞不清楚对方讲这些话究竟有什么用意。

等戴维讲完之后,女子终于开口,她说,他们两人相遇不能算是巧合,虽然一连串的偶发事件把他带来了海边,他却是因为自由意志决定跟踪她的足印的,换言之,并不适用共时性的理论。

“谁说的?”

“荣格说的。”

戴维知道这番反驳无懈可击,没再接腔,他向女孩道别,黯然转身离去。他在归途中依然无法忘情,心想要是这女孩能变成挚爱该有多好,以这样的方式相遇,陷入爱河,一定让人难忘,并成为让人津津乐道的故事。小状况接二连三,没想到最后却成为浪漫经典。

都是因为那只遗落的皮箱。

那女孩并没有追过来,告诉他她改变了心意,他也没有机会知道佳人芳名。不过,由于航空公司迟迟未送回行李,一个月之后,他只好去米兰警区总部报案,就在那里的咖啡机前面,他第一次遇到桑德拉,两人讲了几句话,彼此颇有好感,几个礼拜之后,两人就住在一起了。

现在,桑德拉在罗马的旅馆幽幽醒来,心事重重—发现戴维之死另有隐情,而且自己必须找出凶手—但她还是忍不住面露微笑。

每次戴维向不知情的朋友提到这个故事,对方都以为那个海滩慢跑女子就是她,不过这就是生活的奥妙,有时在平庸之中却能找到无限宽广的机会。世间男女不需要特别去寻找“预兆”。

有时,在数十亿人中,找到彼此就足够了。

要不是他们同时准备要投币买咖啡,要不是她只有五欧钞票,而刚好戴维口袋里有铜板可以换零钱,他们就没有机会可以说话,很可能只是站在那里,等各自的饮料,随即如陌生人一般转身离开,根本不知道两人能爱得如此轰轰烈烈,无怨无悔。

在一天之中,会遇到多少次这样的机会,我们却浑然不知?有多少人偶遇却错身而过,不知道自己遇到了完美的另一半?

所以,虽然戴维已经不在人世,但她依然觉得自己是被上天眷顾的人。

那昨晚的事件呢?她好生疑惑,遇到太阳穴带疤的那个男人,让她吓了一大跳,至今情绪还是无法平复。她以为自己遇到的是凶手,却发现对方是神父,她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因为他大可以利用停电的时候逃跑,而不需要留下来自曝身份,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也迟疑了,无法扣下扳机,她似乎听到母亲在一旁斥责:“桑德拉,乖女儿,不可以杀神父,就是不可以。”何其荒谬。

巧合。

那男人和戴维之间有什么关系?

桑德拉起床,再次看着那个人的照片。为什么神父会牵扯进这起案件?照片里的人没有办法给她答案,反而带来更多的谜团。

她的胃好痛,好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而且她发烧了,觉得好疲倦,昨晚她淋雨、全身湿透回到旅馆。

在圣王路易教堂的圣器室里,她发现自己寻索的不只是正义,还有某种更晦暗的情绪等待平抚。身心受创,会引发奇特的效应,我们变得更加虚软无力,但同时又强化了我们某种压抑的欲望,一种看到别人承受相同痛苦的欲望,仿佛复仇是唯一的慰藉之道。

桑德拉从来不知道自己也有黑暗的一面,她心想,我也不想变成这样,但她担心自己已经彻底变了,再也无法回头。

她把神父的照片先放在一旁,开始研究最后两张照片。

其中一张是全黑的照片,另外一张是戴维忧伤挥手的对镜自拍照。

她把两张照片并置在一起,想要找出之间的关联,但依然毫无线索。她正要收拾照片,却愣住了,她的目光紧盯着地板。

门缝下有张小卡片。

她看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速速拾起,动作甚是胆怯。一定是有人趁她半夜熟睡的时候偷偷把它塞进来。她端详卡片,是张道明会修士的圣像。

佩尼亚福特的圣雷孟。

卡片后面印有名字,而且还附有一段求圣者助佑的拉丁文代祷词,许多字词已经模糊难辨,因为有人拿红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大字,虽然只是几个字,却让她背脊发凉。

弗雷德。

07:00

他需要拥挤的地方。一大早,西班牙广场附近的麦当劳再适合不过了。里面几乎都是不适应意大利式甜面包早餐的外国观光客。

他看中这里,是因为想要感受人间气味。天天目睹各种惨剧,他想要确定这个世界仍然安然无恙,还有,在这场搏斗中他并不孤单,因为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家庭—以爱孕育下一代的众生—在人类救赎的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马库斯把清淡如水的咖啡移向桌角,他根本没喝,随即把克莱门特半小时前留在告解室的档案拿出来放在桌子中间,他们平常也会利用告解室来交换信息。

在杰里迈亚·史密斯家中阁楼所发现的那张儿童画,小男孩手持利剪的杀人图,让克莱门特想起了三年前的往事。当他们还在屋内的时候,他已经先向马库斯简单讲述了案情,两人离开之后,他赶忙去找档案,封面编号是c.g.554-33-1,不过,大家都把它叫作费加罗案,这是媒体给凶手的绰号—响亮好记,却不怎么尊重受害者。

他开始翻阅档案。

星期五傍晚,警方到达新萨拉里欧区的某栋小屋,一打开门,就看到令人惊骇的画面:二十七岁的年轻人意识不清,倒在自己的呕吐物中,位置就在通往二楼的阶梯处,而在他身旁不远处,还有一架损坏的轮椅。费德里克·诺尼是半身麻痹患者,警方刚开始以为他只是因摔倒而受伤,登上二楼之后,他们才发现真正的惨剧。

某间卧室里,躺着一具尸体,二十五岁的妹妹乔琪亚,全身赤裸,遍体鳞伤。

可以看出有多处刺伤,致命伤是开膛剖肚的那一刀。

法医分析死者伤口,认定凶器为利剪,这个结果让警方提高了警觉,因为先前已经有三起相同的攻击案例,行凶的疯子绰号为费加罗。前三位受害人所幸都保住了性命,但显然凶手并不满足,这一次,他索性把人杀死。

马库斯心想,凶手不只是个疯子,在他病态而扭曲的幻想中,持剪伤人是快感来源的必需品,看到受害者的伤口汩汩流出鲜血还不够,他还要体会她们的恐惧。

档案里的字字句句逼得他无法喘息,他必须转移视线,呼吸一口正常的空气。不远处有个小女孩正小心翼翼地打开快乐餐,她舔着嘴唇,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他不禁自问,我们是哪里变了?生活从何时开始产生不可逆的变化?但有时候它未必会发生,一切如常。

看到那小女孩的脸,他终于重拾对人性的信心。他再次进入字里行间的炼狱。

现在,他仔细研究起警方的调查报告。

凶手是从大门直接进去的,因为乔琪亚买完东西回家,忘记关门了。费加罗喜欢在超市挑选行凶对象,并尾随她们回家,不过其他人都是落单时被攻击,但乔琪亚的家里还有哥哥费德里克,他本来是前途不可限量的运动选手,但一场摩托车意外终结了他的未来。根据这位年轻人的证词,费加罗从他背后偷袭,翻倒轮椅,趁轮椅倒地时把他打昏,随即把乔琪亚拖上二楼,她的下场与其他受害人一样凄惨。

费德里克清醒过来时,发现轮椅已经严重损毁。他听到妹妹的尖叫声,知道楼上一定出了事,他大声呼救,随即想要爬上二楼,但他多年来未曾锻炼身体,又加上面部重创导致头脑昏沉,最后只能放弃。

他只能被迫留在那里,听着自己在这世界上最亲爱的人拼命哭喊,却无能为力。

妹妹一直照顾他的生活,而且可能终生都不会放下这个重担,而他望着那该死的楼梯,破口大骂,暴怒,依然无能为力。

有个邻居听到他们屋内传出尖叫,终于打电话报警,凶手听到警车鸣笛,匆忙从通往花园的后门逃逸,花坛上也因此留下他的足印。

他看完资料,发现那个在享用快乐餐的小女孩,现在正与弟弟快乐分食巧克力麦芬,他们的父母看着小姐弟,一脸慈爱。不过,这幅天伦之乐图依然让马库斯眉头深锁,因为他的心里有太多问号。

这次是不是轮到费德里克·诺尼执行复仇行动?某人已经帮他找到了逍遥法外的凶手?还有,马库斯不禁自忖,是不是该出手阻止?

马库斯瞄到档案最后的注记,恐怕连克莱门特自己都没发现,因为他在杰里迈亚·史密斯的豪宅讲述案情的时候,显然遗漏了这一点。

复仇,似乎是没有机会了,费加罗有名有姓,而且已经遭到逮捕,本案正式终结。

07:26

她看着那张写有“弗雷德”的圣像,至少看了二十分钟。一开始,在戴维出事的工地所找到的录音机中,除了凶手的声音,她居然听到了象征挚爱的那首歌在低切悲吟,现在,他们夫妻之间的闺房私密又再次曝光,戴维的甜蜜昵称,已经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专利。

一定是凶手把卡片塞进来的,他知道我住在这里,这个人想要干什么?

她坐在旅馆房间里苦寻答案,卡片上除了圣雷孟的图像与祷文,还标注了一个纪念这位圣者的地方。

神庙遗址圣母堂的小礼拜堂。

桑德拉决定打电话给长官迪·米凯利斯询问详情。她拿起手机,但电池没电了,她接上插座充电,接着拿起房间里的室内电话,正要拨号之前,她突然停下来,看着手中的话筒。

自从她知道戴维在罗马秘密进行调查,一直有个问题让她百思不解,他待在这里的时候,是否曾和其他人联络?他的笔记本电脑里没有这段时间的相关邮件,手机记忆卡里也没有任何通话记录。

与世隔绝得如此彻底,未免有些诡异。

桑德拉发现自己忘了查旅馆房间的电话。

她在心里感叹,我们如此依赖这些高科技产品,却忽略了那些最基本的设备。

按下“9”接通柜台,她直接找经理,要求打印戴维住房时的通话明细,当然,她再次利用自己的警官身份,谎称自己正在调查亡夫的命案。她不知道对方相不相信这番说辞,不过经理还是乖乖照办了,过了一会儿,经理派人把记录送上来,只有一组电话号码。

0039 328 39 56 7 ×××

她猜得没错,戴维打这个号码打了好几次,她很想知道这究竟是谁的电话号码,但最后三位数被盖住了。

为了保护住客隐私,旅馆的交换机系统不会记录完整的电话号码,毕竟这只是要作为向住客收费的依据而已。

既然戴维从旅馆房间拨打这个手机号码,这就表示他根本不怕那个人,她又有什么好畏惧的呢?

她再次看着那张卡片:弗雷德。

把卡片塞入门缝的那个人,也许不是凶手?可能是想要帮助她的神秘人士?想必自从戴维出事,对方也觉得自己身陷危险,所以自然会谨慎行事。或者,那等于是邀她前去神庙遗址圣母堂的请柬,因为那里有线索,而卡片上之所以出现弗雷德的名字,只是要让她安心,他也认识弗雷德。仔细想想,这个人如果有意伤害她,攻其不备是何其容易,犯不着多此一举。

桑德拉现在完全没有把握,只有越来越多的问号,她发现自己正站在十字路口,是要搭清晨第一班列车回米兰,就此忘却一切,还是要不计代价追查下去?

她决定留下来,不过,必须先去圣雷孟小礼拜堂一趟,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玄机。

神庙遗址圣母堂兴建于1280年,原址为纪念密涅瓦女神的古神庙,距离万神殿不远。

桑德拉的出租车停在教堂广场门口。中间矗立着由贝尼尼所设计的雕像,造型奇特,一只小象背着埃及方尖碑。据说这位建筑师当初故意让这头象背对着附近的道明会修道院,以此嘲讽这些修士的保守心态。

她穿着牛仔裤和连帽运动衫,万一遇雨,多少可以挡蔽。前晚的暴雨似乎已成了过去,温暖空气带走街道的湿意,出租车司机甚至为了连日大雨向她道歉,他拍胸脯保证罗马一直是个阳光普照的城市,但此时黑云已经仿如坏疽一般飘散开来,遮蔽了朗朗晴空。

桑德拉进入罗马式与文艺复兴式的大门,内部是出人意料的哥特风,还有一些应是巴洛克的痕迹,她仰望那蓝色的拱顶天花板,上面绘有许多使者先知与学者的画像。

教堂才刚开门,准备迎接做礼拜的会众。根据门口张贴的行事历,晨间弥撒的时间是早上10点,所以现在除了主祭台上整花的修女,就只有桑德拉一人,看到这位修女,她的心绪平静多了。

桑德拉拿出那张圣像,想要比对找出确切的位置。这间大教堂里两侧有许多小礼拜堂,大约有二十个。教堂里富丽堂皇,到处都是红色纹理的碧石,气势惊人,此外还矗立着许多光泽闪耀的大理石雕像。

吸引她的是右侧的最后一间,最朴实无华的礼拜堂。

它缩在幽暗角落,面积最多不超过十五平方米,光秃秃的墙面上,几乎都是被煤灰熏黑的大理石,那全是墓碑。

桑德拉拿出手机准备拍照,一如她在所有犯罪现场的标准动作,先整体,然后是细节,从下到上,拍摄教堂内的艺术作品,她更是全神贯注。

在中央祭坛上方的画作里,圣雷孟穿着道明会的服装,与圣保罗在一起,左方是圣露西亚与圣亚加大的油画,但右方的壁画让桑德拉格外震撼。

上帝担任审判者,天使各据两侧。

下方排列了许多祈愿蜡烛,稍有风动,所有的弱焰也会随之一起轻曳,为这个狭窄的空间增添了些许淡红。

桑德拉拍下这些照片,希望能从中找到答案,一如她在研究圣王路易教堂的《圣马太殉难》时挖掘出了秘密,她相信透过镜头,更能清楚地逼近犯罪现场的一切细节。不过,她无法参透这里的谜团,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二次陷入死胡同,第一次是那少了最后三位的神秘手机号码,与真相如此接近,但就是欠了关键的临门一脚。

难道戴维的照片与这间教堂毫无关联?

她在想最后的那两张照片,一张全黑,另一张是戴维在旅馆房间的裸胸自拍,他一只手持相机,另一只手对着镜头挥动,乍看之下是个开心的姿势,但他的脸色极其严肃,绝非嬉戏笑闹。

桑德拉突然停下动作,看着手里的那个东西,手机与照片,她从来没想过两者之间会有关联,照片与手机——“不,”她喃喃自语,仿佛不知道自己怎么如此愚笨,“怎么可能?”答案就在眼前,但她先前居然完全没想到。她赶紧拿出袋中的那张纸,旅馆打印出的手机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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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维不是在挥手,而是想以手势告诉她一个数字,电话号码的末三位,桑德拉拨了那组号码,最后那三个×,换成了连续的三个5。

她在等。

外面又开始乌云密布,灰暗的光线偷偷钻入教堂窗户,流泻在中殿,盈满了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隐蔽之处与裂隙。

电话那一头响了。

一会儿之后,她听到手机铃声在教堂里回荡。

不可能是巧合,他就在这里,而且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三响之后,电话声消失,对方切线。桑德拉回头看着主祭台,想知道修女还在不在那里,但人已经不见了。她四处张望,突然之间,有东西呼啸一声飞过她的头顶,撞击墙面,她这才发现自己身陷危险,那是子弹,对方的手枪装了消音器。她赶紧趴下来,拿出自己的佩枪。桑德拉全面警戒,心脏却不停狂跳,第二发子弹距离她不过两三米,桑德拉找不到狙击手,她确定现在对方看不到她的确切位置,但想必那个人很快就能找到更好的制高点。

她要赶快离开才行。

紧握手枪,脚步快速旋移,她遵守老师的教诲,眼观四方,发现几米外有另一个出口,她必须以中殿廊柱作为掩护,才能顺利逃出去。

桑德拉完全错估了那张卡片,杀死戴维的凶手依然逍遥法外,她怎么如此粗心大意?

她给自己十秒钟,计时开始,冲了。一秒—没有枪响;两秒—她向前推进了两米;三秒—她落在窗户透入的微光之下;四秒—她再次遁隐暗处;五秒—再几步就好,出口已在前方;六秒,七秒—有人在抓她的肩膀,要把她拖进其中一间礼拜堂;八秒,九秒,十秒—对方气力惊人,她毫无招架之力;十一秒,十二秒,十三秒—她拼命抵抗;十四秒—她刚好挣脱,只是刚好而已,但枪掉了,她急着想逃走,却不小心滑倒;十五秒—她知道自己的头就要撞到大理石地板,突如其来的第六感,让她在倒地前已经感受到莫大的痛,她以双手护头,但完全没有效果,她只能赶紧侧头,减轻冲击力道,脸颊碰触到冰凉的地面,随即又是一阵热辣,桑德拉全身急颤,宛如触电一般;十六秒—她的眼睛还是张开的,但觉得已经意识不清,这感觉好离奇,仿佛看着自己消失不见;十七秒—她只知道有两只手托住了她的肩膀。

她没有再继续数下去,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09:00

天皇后监狱,建立于十七世纪中叶的修道院,自1881年改建为监狱,但这个当初为了向圣母玛利亚致敬的原始名称,依然保留至今。

这间监狱可容纳九百名受刑人,依照犯罪类别分成了不同区域,第八区是所谓的“边缘”案件监区,这些罪犯多年来都像正常人一般生活、工作、建立人际关系甚至结婚成家,但突然之间凶性大发,原因不明,令人不禁怀疑他们的精神状态,但这些人没有明显的心理疾病症状,只有在他们的犯罪行为之中,才会看到他们的违常之处,唯一与变态的相关之处,只有犯罪事实本身而已。在等待法院宣判他们是否为精神异常罪犯之前,狱方会将这些人与其他罪犯隔离,给予特殊待遇。

一年多来,第八区已经成了尼可拉·寇斯塔的家,这个人,就是大家所熟知的费加罗。

通过例行检查之后,马库斯进入了监狱大门,他进入漫长的走廊,走过一道又一道的门,逐渐深入监狱的中心地带,宛如沉坠地狱。

为了配合今天的场合,马库斯特别穿戴了神父的黑袍与白领,但他实在不习惯,喉咙被勒得很不舒服,走动时袍身还会飘动,他从来没有做过这种神职打扮,对他而言,这反而比较像是伪装。

两三个小时之前,马库斯发现费加罗安然无恙,已经入狱,所以他和克莱门特想出方法,要进来见他一面。尼可拉·寇斯塔目前正在等候法官的裁决,可能会继续服刑,或是转送精神病院。与此同时,他也开始准备领洗和忏悔,每天早晨,在警卫的陪同下,他会固定到监狱里的小教堂,除了告解,也会一个人望弥撒。但今天一早,主教团紧急召见监狱院牧,原因不明,不过这位院牧恐怕得花好些时间才会发现这是误会一场。克莱门特已经打点好一切,甚至还替马库斯弄来临时院牧的许可证,让他在天皇后监狱畅行无阻。

此举显然颇为冒险,可能会有人发现他们的秘密,但他们在杰里迈亚·史密斯家中阁楼发现了那幅画,这表示费加罗一案可能得继续调查下去,而马库斯的任务就是要找出线索。

走了一段长长的石面通道之后,他进入了一个开阔的八角形空间。这栋囚楼共有四层楼高,阳台设有延伸至天花板的严密铁网,以防犯人跳楼自杀。

警卫把他带入教堂,留他一人独自处理做礼拜的准备工作。神职的职责之一就是感恩圣事,神父每天都应该做弥撒,但马库斯因为另有要务,所以获得特许,无须负担这些义务。不过,自从布拉格事件之后,他在克莱门特的带领下做了许多次的弥撒,纯粹只是想要在仪式中感受平和的气息,所以他准备起来也相当熟练。

对于这个马上就要见面的男子,他还没有时间深入研究,更不知其心理状态,不过,以“边缘”来解释善恶之间如薄纸般的那层隔膜,的确相当到位。有时候,那隔膜可灵活伸缩,偶尔作恶,也有机会回到光明面。但在某些案例中,防线崩溃,开了一个危险通道,他们就此在善恶之间来去自如。这些人看起来一切正常,但只要走出那一小步,他们就会变身成令人猜不透的恐怖恶怪。

根据心理学家的观察,尼可拉·寇斯塔属于后者。

马库斯正在准备祭坛,背对着那空无一人的会众区,就在此时,他听到了手铐的哐啷声响,在警卫的护送下,尼可拉·寇斯塔进入教堂,他穿牛仔裤白衬衫,扣子一路扣到领口,头顶几乎秃了,走路姿势怪异,但最引人侧目的是他的唇腭裂,这让他的嘴看起来总是在笑,而且还散发出一股邪气。

他随意挑了个位子,警卫扶着他的双臂,让他坐下来,随即退到门口站岗,为了避免干扰神圣的弥撒,他们会一直站在那里,等到仪式结束。

马库斯又等了几分钟,才转身过去。

寇斯塔吓了一大跳,而且相当惊慌:“院牧人呢?”

“他不舒服。”

寇斯塔点头,不发一语,他手里握着玫瑰经念珠,开始喃喃自语,口齿含混不清,而且不时得从胸前的衬衫口袋取出手帕,擦去裂缝里流出的口水。

“在我们开始做礼拜之前,要不要先告解?”

“在我的属灵旅程之中,我跟随的是另外一位神父,我把自己的怀疑与不安都告诉了他,也是他对我传扬福音,我想,还是等他回来好了。”

马库斯发现他宛如羔羊一般温顺,或者,他只是演得有模有样。

“抱歉,我以为你喜欢。”马库斯话一说完,立刻又背过身去。

“什么?”寇斯塔困惑不解。

“告解。”

这句话立刻激怒了他:“怎么了?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重要,没什么好担心的。”

寇斯塔平息了怒气,开始继续祷告,马库斯则拿起圣带,仿佛准备开始主持弥撒。

“我也不觉得你这种人会为受害者哀泣,反正你的嘴巴长得那么畸形,哭起来恐怕也很难看。”

这番话宛如一记重拳打在寇斯塔身上,但他还是努力强忍:“我一直以为神父很善良。”

马库斯走到他面前,两人的脸几乎要碰在一起:“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事。”马库斯轻声低喃。

寇斯塔的脸宛如尸蜡面具,他的目光凌厉,证明了那永远挂在嘴上的笑容其实是虚情假意。“我已经告解过了,也愿意付出代价,我不奢求有人肯定,我的确做了坏事,但至少应该得到一点起码的尊重。”

“哦,当然,”马库斯语带讥刺,“对于那几起伤害罪,还有乔琪亚·诺尼的杀人案,你的确交代得很详细,不过,说来奇怪,那些还活着的受害人居然对你一无所知。”

“我每次都戴头套,”寇斯塔已经上钩,开始找理由证明自己是涉案人,“而且,乔琪亚·诺尼的哥哥也指认我了。”

“他只认出你的声音。”马库斯立刻反驳。

“他说了,凶手讲话有问题。”

“他吓坏了。”

“没有,因为我真的……”寇斯塔的话讲到一半。

“你什么?你嘴巴有裂缝?”

“对。”寇斯塔强抑情绪,眼前这男人态度挑衅、直捣痛处,显然让他无法招架。

“都没变,对吗?从小到大,一模一样,你的同班同学怎么叫你的?他们给你取了绰号,对不对?”

寇斯塔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还发出了宛如笑声的声音:“麻风脸,没什么创意,他们脑筋不好。”

“没错,费加罗这名号响亮多了。”

他面色紧张,再次拿出手帕擦嘴:“你到底要对我怎样?”

“寇斯塔,不是你犯的罪,我无从赦免。”

“我要走了。”他转身去叫警卫。

但马库斯伸手拉住他的肩头,死盯着他的双眼:“如果大家一直叫你禽兽,你也会习惯成自然,到了最后,你发现这种名号让你与众不同,你不再是无名小卒,报纸刊登你的照片,当你在法院现身,每一个人都看着你,对,大家不喜欢你,但大家也都怕你。以前你习惯别人对你不屑一顾,冷嘲热讽,但他们现在不得不注意你,他们目不转睛,因为想要了解自己最害怕的东西,别误会,不是说你,而是与你相似的同类。他们越注意你,越觉得你非我族类,这让他们找到自以为优越的借口,毕竟,这就是禽兽之所以存在的理由。”

马库斯把手伸入黑袍口袋,取出那幅在阁楼里找到的画,他小心翼翼地摊开,放在尼可拉·寇斯塔的座位旁,丰美绿地里的男孩与女孩在微笑,女孩的小洋装上都是血渍,而男孩手中紧握着利剪。

“谁画的?”犯人问道。

“真正的费加罗。”

“我就是。”

“不,你是说谎狂,你出来顶罪,只是要为自己的无趣生命找寻一点价值。我说真的,你演得不错,那一番虔诚的说辞不但讲得漂亮,而且让人误以为你很诚恳,我想警察也乐于赶紧结案,以免丢脸:三名女子遇袭受伤,一名死亡,却找不到人定罪。”

“不过,自从我被逮捕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受害者了,这又怎么解释?”

马库斯早已料到这一反应:“才过了一年,他再犯案也只是迟早的事。现在有你入狱,对他倒也方便,我猜他也想收手,但恐怕忍不了太久。”

尼可拉·寇斯塔闷哼一声,目光在教堂里来回飘移:“我不知道你是谁,今天来这里做什么,但反正不会有人信你的鬼话。”

“你就认了吧,你没那个种当禽兽,你只是捡现成的而已。”

寇斯塔几乎按捺不住火气:“谁说的?为什么我不是那幅画里的小男孩?”

马库斯逼近过去:“看看他的笑容,你自然就懂了。”

尼可拉·寇斯塔低头,画中小男孩的嘴唇完美无瑕。“这又证明不了什么。”

他的声音细弱无力。

“我知道,”马库斯回他,“但对我来说,够了。”

10:04

桑德拉因左颊剧痛而醒来。她慢慢睁开眼睛,几乎不敢看,但她好好地躺在床上,还盖着柔软的红毯。四周是宜家的家具,深色百叶窗的窗户,现在一定还是白天,因为可以看到外面的阳光微透入内。

她以为自己会被绑住,没有,而且身上还穿着原来的牛仔裤与运动衫,但有人脱去了她的运动鞋。

门在房间后面,还留了一道小缝。她知道这个动作的含义:不希望关门的时候吵醒她。

桑德拉伸手触腰,想要找枪,但枪套里什么都没有。

她想站起来,却头晕目眩,于是又倒回床上,两眼看着天花板,因为家具都在旋转,她只能等自己慢慢恢复正常。

我要想办法起床离开。

她先把脚移到床边,一次一只脚,慢慢着地,确定两脚都站稳之后,她努力坐直身体,睁大眼睛,以免失去平衡。然后,她扶着墙壁,利用五斗柜撑起身体,站是站起来了,但软绵无力,她觉得两条腿快不行了,仿佛有一阵看不到的海浪重袭而来,逼得她脚步踉跄。她想努力站稳,却还是体力不支,她闭上眼睛,正要倒下的时候,后头有人接住她,将她扶回床上。

“还不行。”一个男人的声音。

桑德拉只知道自己紧抓着两只强壮的手臂,不知道这人是谁,但他的味道很好闻。她趴在床上,整张脸埋在枕头里。“让我出去。”她喃喃低语。

“还不行,你知道自己多久没吃东西了?”

桑德拉转头,虽然眼睛只能眯成一条细线,但在昏暗不明的光线中,她还是认出那是个男人的身影,金白色头发,发长及肩,轮廓纤细但仍充满阳刚味。她确定对方是绿色眼珠,因为他的眼眸散发着光芒,如猫眼。她正想要开口问对方是不是天使,却顿时惊觉刚才听到的声音有独特的男孩腔,而且有德国口音。

“夏贝尔。”她好失望。

他面露温和微笑:“抱歉,我抓不住你,而且你还摔倒了。”

“妈的!在教堂里的人是你!”

“我要拉你,但你一直在乱踢。”

“我乱踢?”她火冒三丈,忘了自己身体不适。

“要是我没有出手,你早就中弹了,你刚好走过杀手前面,瞄准你太简单了。”

“那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所幸我一直跟着你。”

现在她是真的动怒了:“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的?”

“昨晚我刚过来,今天早上我去了戴维在罗马投宿的旅馆,我知道一定可以在那里找到你,果然看到你从旅馆门口出来,上了出租车。”

“所以在米兰喝咖啡……”

“我骗你的,我知道你在罗马。”

“急着打电话找我,要看戴维的旅行袋……都是你设下的圈套。”

夏贝尔叹了一口气,坐在床边看着她:“我也只能出此下策。”

桑德拉知道自己从头到尾都被他利用了:“到底有什么阴谋?”

“我要先问你几个问题,才能继续向你解释。”

“不,现在是你要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保证,一定会告诉你,但我得先确定我们现在是否安全。”

桑德拉四处张望,发现椅背上挂着疑似胸罩的东西—当然,不是她的:“等一下,我在哪里?这是什么地方?”

夏贝尔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赶紧收起那件内衣:“抱歉,乱七八糟,这里是国际刑警组织的地方,我们把它当作客房公寓,一直有人来来去去,但别担心,我们很安全。”

“我们怎么过来的?”

“我开了好几枪,不知道有没有射中狙击手,但我们全身而退,扛你走在外面实在很难不引人注意,幸好当时下着大雨,把你塞进我车里的时候,根本没有人注意,万一路旁有巡逻警车经过,状况就复杂了。”

“哦,所以你只担心这个啊?”但她突然想起刚才夏贝尔讲的话,“等等,为什么我们会有危险?”

“因为想杀你的那个人,绝对不会放过你。”

“有人往旅馆房门底下塞了张卡片,我才找到那间教堂,为什么圣雷孟小礼拜堂那么重要?”

“一点都不重要,只是陷阱。”

“你怎么知道?”

“要是真的事关紧要,在戴维留给你的线索里一定找得到。”

这番话让她不禁语塞:“你知道戴维在调查的案子?”

“我知道得很清楚,但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他话一说完,就起身去隔壁房间了,桑德拉听到他在翻找盘子,没过多久,他手里端着餐盘回来了,有炒蛋、吐司与果酱,还有一壶咖啡。

“如果你想赶快好起来,还是得吃点东西。”

这倒是真的,她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未进食了。眼前的食物唤起她的食欲,夏贝尔扶她坐好,在她背后垫了几个枕头,然后把餐盘放在她的腿上。她在吃东西的时候,夏贝尔坐在她旁边,直接把腿搁在床上,双手交叠。几个小时之前,两人还维持着拘谨关系,现在看起来却很亲密,这男人大剌剌的态度让她很不舒服,但她依然未发一语。

“今天早上真的很危险,幸好你打我的手机,惊动了杀手,不然你早就没命了。”

“所以那是你的……”她的嘴巴里塞满食物。

“你怎么会有那个电话号码?我都是用另外一个号码打给你。”

“那是戴维从旅馆打出的电话号码。”

“你丈夫个性很固执,我真的不喜欢这个人。”

他居然这样讲戴维,让桑德拉很火大:“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就是个讨厌鬼,”他不肯退让,“他要是肯听我的话,现在一定还活得好好的。”

桑德拉怒不可遏,把餐盘放到一旁,想要站起来。

“你要去哪里?”

“一个陌生人在我面前讲这种话,我听不下去。”她依然摇摇晃晃,在床边找自己的运动鞋。

“好,要走请便,”他指着房门的方向,“不过戴维留下来的线索,给我交出来。”

桑德拉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想都别想!”

“戴维在追查某人的下落,所以才会惹来杀身之祸。”

“我想我已经见过他了。”

夏贝尔站起来,走过去紧盯着她:“什么意思?你见过了?”

还在系鞋带的桑德拉这时停下动作:“昨晚。”

“哪里?”

“这算什么问题!哪里最可能遇到神父?教堂啊!”

“那个人不只是神父,”他的这句话让她屏气凝神,“他是圣赦神父。”

夏贝尔走到窗边,打开百叶窗,望着那即将再度袭犯罗马的重重乌云。“全世界最大的犯罪档案数据库在哪里?”他问桑德拉。

她愣住了:“我不知道……我猜,国际刑警组织。”

“错。”夏贝尔立即反驳,还露出得意的微笑。

“美国联邦调查局?”

“又错了。在意大利,其实,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在梵蒂冈。”

桑德拉依然困惑不解,但她觉得这是因为自己无知:“为什么天主教需要犯罪档案数据库?”

夏贝尔示意她坐下:“天主教是唯一施行告解圣事的宗教。信徒在神父面前诉说自己所犯下的罪,进而得到宽恕。不过,有时候罪孽重大,光凭神父也无法给予赦免,这就是所谓的弥天大罪。”

“比方说,谋杀案。”

“没错。神父会把这类案件的告解内容抄录下来,送交上级。他们是一群位阶更高的神父,位居罗马,由他们做出宣判。”

桑德拉吓了一大跳:“审理人类罪行的法院。”

“灵魂法庭。”

光听这个名称就足以显现其重要性,桑德拉心想,不知道那里蕴藏了什么样的秘密,也难怪戴维查案的干劲十足。

“这个制度建立于十二世纪,”夏贝尔继续解释,“以圣赦法院之名成立,一开始的规模并不大。在那个时代有许多朝圣者涌入罗马,不只是为了参观大教堂,也为了让自己的罪行得到赦免。”

“赎罪券的年代。”

“没错,教皇可行特许与赦免权,但这工作实在太过繁重,所以他开始请几位红衣主教代理其职,他们就此成立了圣赦神父团。”

“那和今天的事又有什么关联……”

“一开始的时候,只要法庭宣布审判结果,告解文件就会立刻烧毁。不过,经过几年之后,圣赦神父团的成员们决定建立秘密档案……自此之后,他们的任务从未中止。”

此等任务的重要性,她懂了。

“近千年来,”夏贝尔滔滔不绝,“那里保存了人类最丑恶的罪行,甚至还包括了从来不曾曝光的案件。你要知道,告解是忏罪者的自愿供词,换言之,一定都是实话实说,所以圣赦法院不只是刑案数据库而已。全世界的警察单位都有数据库,不稀奇。”

“所以呢?”

夏贝尔的绿色眼眸发亮:“这是全世界数据最新、最完整的邪魔档案库。”

桑德拉面露疑色:“你是说与魔鬼有关?这些神父是做什么的?驱魔吗?”

“不,你搞错了,”他赶忙纠正她,“圣赦神父对此不感兴趣,他们采用科学手法办案,比较像罪犯侧写者,拜档案之赐,他们的经验也越来越丰富,后来,除了告解内容,他们也开始收集所有犯罪案件的细节资料,研读、分析、试图解密,与现代犯罪学家的侦查手法毫无二致。”

“甚至破案?”

“有时候,确实如此。”

“而警方居然一无所知……”

“他们的保密功夫炉火纯青,毕竟已经积累了数百年的经验。”

桑德拉拿起餐盘上的咖啡壶,为自己倒了一大杯咖啡:“他们是怎么运作的?”

“只要找出谜底,他们会以匿名方式通知当局,但有时候也会自行出手干预。”

夏贝尔打开墙角的手提箱翻找东西,桑德拉想起戴维日志里的地址,都是截听警用频道所抄下来的信息,想必是为了找寻在犯罪现场出现的神父。

“找到了,”夏贝尔的手里拿着一份档案,“马蒂奥·吉内斯特拉,都灵的小男孩失踪案,他妈妈以为是被前夫带走了,因为这个爸爸对于法官判给他的亲权比重并不满意。警察花了好一阵子才追查到他的下落,但是他否认自己绑架了儿子。”

“所以到底是谁犯的案?”

“警方继续调查,这小男孩却回来了,而且毫发无伤。他被一群出身于良好家庭的学长绑架,他们把他关在空屋里,准备杀人灭口,纯粹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或取乐。小男孩说,有人闯入那间屋子,把他救了出来。”

“何以见得一定是神父?”

“在距离事发地点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些文件,上面记载了详细的事发经过。原来其中有名犯案者良心不安,所以去向教区神父告解,而纸上的文字全是告解内容,显然是有人不小心丢失了资料,”夏贝尔把文件拿给她看,“你看边框写了什么。”

“好像是序号,c.g.764-9-44,什么意思?”

“圣赦神父的编码方法,我觉得数字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但是c.g.代表的是culpa gravis,拉丁文的‘严重过错’的意思。”

“我不懂,戴维怎么会卷进去?”

“路透社派他去都灵报道这起绑架案,在拍照的时候,他发现了这些文件,一切就此开始。”

“国际刑警组织又是在什么时候介入的?”

“你可能会以为圣赦神父是在行善,但其实这完全不合法,他们的行为毫无规范,也没有任何限制。”

桑德拉又倒了一杯咖啡,慢慢小啜,她看着夏贝尔,这男人似乎等待她多说些话:“是戴维找你的,对吗?”

“我们多年前在维也纳结识,他当时在追查某个案子,我给了他一些线索。戴维调查圣赦神父之后,发现他们的活动范围不只在意大利境内,所以认为国际刑警组织也许会有兴趣。他在罗马时打了两三次电话给我,说明他的进展,随即就传来他意外身亡的消息。不过,既然他做出这样的安排,让你拿到我的电话号码,可见他希望我们两人会面,让我接续他的工作。好,他留下的线索在哪里?”

桑德拉知道夏贝尔趁她昏迷的时候拿走了她的佩枪,所以他也一定搜过了,知道她没有把东西带在身边。桑德拉才不会轻易交出档案:“我们要联合作战。”

“想都别想,你等一下就给我搭火车回米兰,有人要取你的性命,待在罗马太危险了。”

“如果你担心的是我的安危,好,我是警察,当然可以照顾自己,也知道该如何着手调查。”

夏贝尔在房间里焦躁走动:“我喜欢一个人行动。”

“哦,这次你恐怕要改变策略了。”

“你知不知道?你真是顽固!”他走到她面前,举起食指,“有个条件。”

桑德拉抬头:“好,我知道,你是老大,一切你说了算。”

夏贝尔愣住了:“你怎么知—”

“我知道睾酮素会对男人的自尊造成什么影响。现在从哪里开始?”

夏贝尔从抽屉中取出她的佩枪,交还给她:“他们对犯罪现场有兴趣,对吧?昨天晚上我到罗马的时候,第一个去的地方是罗马近郊的某处别墅,警方正在那里进行搜查。我在那里装了窃听器,希望刑事鉴识小组一离开,圣赦神父就会到达现场。天亮之前,我录到其中两个人的对话,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在讨论某名凶手,名叫费加罗。”

“没问题,我会给你看戴维留下的线索,还有,我们要找出这个凶手的身份。”

“计划听起来还不错。”

桑德拉的敌意全然消散,她望着夏贝尔。

“有人害死我丈夫,今天早上又想杀我,我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人所为,或者与圣赦神父有无关联,也许,戴维知道得太多了。”

“只要能找到这些人,就能从他们口中知道答案。”

12:32

皮耶特罗·齐尼定居在闹中取静的特拉斯提弗列区,身边只有猫咪做伴,这六只猫平常喜欢躲在橘子树下,不然就是在小花园里的花坛与花盆之间来回漫步。

书房落地窗传出老式留声机播放的音乐—德沃夏克的《弦乐小夜曲》,窗帘随之轻舞。不过,齐尼体会不到视觉的美妙灵动,他坐在躺椅上,享受音乐,并沐浴在阳光之下,那仿佛是特别为他穿越云层而落的温暖好意。六十岁的他,体格强健,拥有二十多岁男人才有的结实腹部。用以探索世界的双手搁在大腿上,白色的拐杖则放在脚旁。脸上的墨镜所反射出的真实世界,对他而言已成多余。

失明之后,他便弃绝了人际关系,日常生活只有屋内与小花园,他快乐地浸淫在自己收藏的唱片里。寂静,比黑暗更恼人。

有只猫跳上躺椅,趴在他腿间,齐尼伸手抚摩它的厚毛,猫也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对主人表达感谢。

“这音乐真棒啊,你说是不是,苏格拉底?我知道你跟我一样,喜欢甜美的音乐,像你弟弟就喜欢矫揉造作的莫扎特。”

那只猫灰棕相间,鼻子上有白点,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引发它的注意,因为它猛然抬头,随即抛下主人,追苍蝇去了。过了几分钟,它失去玩兴,又回到了主人的怀抱。

“有事就问吧。”

齐尼态度冷静,拿起旁边小桌上的柠檬水,喝了一小口。

“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刚到我就发现了,只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讲话。准备好了没?”

有只猫正磨蹭着这位不速之客。其实,马库斯站了至少有二十分钟,他从侧门进来之后,一直看着齐尼,苦思不知该如何开场。了解人心是他的专长,但他不知该如何与人沟通。他原以为和这位失明的退休警官讲话应该会比较容易,齐尼看不到他的脸,不必担心身份曝光,这男人却比一般人厉害,更能看透他。

“你别被骗了,我没有瞎,只是这个世界变黑了而已。”

这番话给了马库斯勇气与信心:“尼可拉·寇斯塔的事。”

齐尼点点头,笑了:“你也是其中一员,对吗?不用编答案骗我了,我知道你是不会说的。”

真令人无法置信,没想到这名老警官居然知道他们的存在。

“圈内流传着一些故事,有些人认为只是故事,听听就好,但我认为是真的。多年前,我办过一个案子,某位已婚妇女被绑架撕票,行凶手法残酷,死状惨不忍睹。某天傍晚,我接到一通电话,对方告诉我凶手并非临时起意,而且还提供了具体侦办方向,这不是一般的匿名电话,内容听来相当可信,我们最后循线抓到凶手,他因求爱不成而怀恨杀人。”

“费加罗依然逍遥法外。”

但他继续绕圈子:“你知道吗?杀人犯认识死者的比例,高达94%,凶手是亲朋好友的概率,远高于陌生人。”

“齐尼,为什么不回答我?难道你不希望和过去做个了断?”

德沃夏克的音乐停了,唱针在最后一道沟纹上频频跳针,齐尼身体前倾,紧握双手,苏格拉底被这个动作给逼开,它跳到地上,找其他同伴去了。“医生很早就告诉我会失明的事,所以我有充分的时间做准备:我告诉自己,只要一影响工作,我就立刻辞职,同时我也开始自我训练,学习盲文,有时候我还会刻意闭上眼睛在家里随意走动,练习以触觉辨认物体或是运用拐杖,我不想依赖别人。有一天,我的视线开始失焦,有些细节消失了,其他部分却异常清晰,几乎是光亮炫目,让人招架不住。自此之后,我拼命祈祷,希望黑暗世界能够迅速到来,一年前,我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齐尼摘下太阳眼镜,光照下可以看到他呆滞不动的瞳孔,“我以为自此之后,就走入自己一个人的世界,但你知道吗?我错了,在一片漆黑之中,身旁到处都是那些我无法拯救的人,他们瞪着我,倒卧在血泊或屎尿中,场景可能是在家里、街头、荒无人迹的田野,或是停尸板上,大家都在等着我,现在,他们宛如幽魂,与我住在一起。”

“我想乔琪亚·诺尼也在里面,她对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或者她只是默默看着你,让你羞愧?”

齐尼把柠檬水杯扔到地上:“你不懂。”

“我知道你草率结案。”

齐尼摇头:“这是我手上的最后一个案子,时间不多,一定得快,她哥哥费德里克需要一个交代。”

“所以你让无辜者去坐牢?”

齐尼望向马库斯,仿佛他可以看见眼前这个人:“你错了,寇斯塔不是清白之人,他先前曾因为跟踪与性骚扰妇女而被定罪,我们在他的公寓里发现了色情杂志,还有从网络下载的违法内容,主题千篇一律—杀女人。”

“仅凭这一点,不足以将人定罪。”

“他已经准备犯案了。你知道他是怎么被逮捕的吗?他是费加罗案的可疑嫌犯之一,我们一直在注意他。有天傍晚,我们看到他在超市外跟踪一名女子,他手里还提着健身袋,我们没有任何证据,但得当机立断,如果我们不阻止他,他可能会伤害那女子。我们还是出手了,而且证明我是对的。”

“袋子里有剪刀?”

“没有,只有一套衣服,”齐尼坦承,“但那和他身上穿的衣物一模一样,你知道为什么吗?”

“要是身上沾血,可以立即更换,计划很周详。”

“而且,他自己也认罪了,这对我来说已经够了。”

“之前的受害人都无法提供足以指认嫌犯的具体描述,她们只是在嫌犯被逮捕之后才确定嫌犯身份。女性受害者通常在指证的时候情绪低落,很快就会点头:‘对,就是他。’她们不是在说谎,事实上,她们自己也深信不疑,如果知道伤害自己的禽兽依然逍遥法外,她们又该如何生活下去?她们害怕的是惨剧再度重演,这比伸张正义更重要。”

“费德里克·诺尼认出了寇斯塔的声音。”

“是吗?”马库斯怒道,“他指认的时候神智正常?你知道他一生中有多少创伤?”

皮耶特罗·齐尼没有回答,这个老警察仍看得出英气,但内心有了伤口。他曾经是打击犯罪的勇将,但现在的他看起来似乎格外脆弱,这不只是因为他失明了。其实,失去视力反而让他增添了不少智慧,马库斯有把握,齐尼一定知道内情,但要想办法让他继续说下去才行。

“自从医生告诉我失明的事情,我下定决心,绝对不要错过每天的夕阳。有时候我会到贾尼科洛山顶,一直等到天色全黑之后才下山。我们常把某些事情视作理所当然,也忘了要好好欣赏,比方说星辰。我记得我小时候总喜欢躺在草地里,想象那遥远的世界。在我失明之前,我又开始仰望星空,但一切都变了,我的双眼已经看过太多可怕的事物,乔琪亚·诺尼的尸体正是最后的画面之一。”他伸手作势呼唤猫咪,“如果说,某人安排我们降临人世,只是要看我们受苦受难,想必大家一定很难接受。上帝如果温善,那么祂一定力有未逮,反之,如果上帝是全能的,那么祂一定性非本善。善良的上帝绝对不会让祂的子民饱受折磨,换言之,祂一定是无力挽救。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如果祂早已预见一切人间悲苦却忍心坐视不管,那么,显然祂并不如我们所想的那么善美。”

“我很想告诉你,这是一种我们无法参透的安排,没有人能够理解。老实说,我自己也没有答案。”

“至少你很诚实,我欣赏你。”齐尼站起来,“来,我要给你看个东西。”

他拿起拐杖,走入书房,马库斯跟了过去。里面相当整齐清洁,显见这位退休警官自己打理一切是绰绰有余的。他走到留声机旁,再次播放德沃夏克的音乐,马库斯却发现书房角落有条绳索,长约两米,不知道齐尼有多少次想拿起它,就此一了百了。

“我犯了一个错误,放弃枪支执照。”齐尼仿佛有读心术。

他走到计算机桌前坐下来,这不是一台普通的电脑,而是盲人专用的。“接下来播放的这段话,想必你听了会不舒服。”

马库斯在想,不知道会听到什么内容。

“首先,我想先让你知道,费德里克·诺尼所受的苦,实在太沉重了,”这似乎是齐尼的肺腑之言,“数年前,他的腿失去了功能。对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失去视力虽然是一大打击,但还可以学习接受,可如果你是个年轻运动员却废了腿,情何以堪?然后,妹妹被人杀害,而且死状凄惨,更可怕的是,一切就发生在他的面前,你能想象吗?这男孩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他虽然没有做任何坏事,至今却依然无法消除罪恶感。”

“这和你接下来要说的事有何关联?”

“他有权要求正义,无论那是什么样的正义。”

齐尼安静下来,等待马库斯的反应,想知道他是否听懂了。“身体残障,可以活得下去,”马库斯开口,“但心有疑虑,活不下去。”

这两句话对齐尼来说,已经足够,他开始敲键盘,科技是视障者的一大恩赐,可以让齐尼上网找数据、聊天,还可以收发电子邮件。

“几天前,我收到一封电子邮件,”齐尼说道,“让我放给你听……”

齐尼的计算机有朗读电子邮件的软件,他打开之后,整个人靠在椅背上,等待播放。计算机的人工语音系统先念出了一个匿名的雅虎账号,这封邮件无主旨,接下来是内文。

“他—和—你—不一样……查看—格洛里—别墅—公园。”

齐尼按下停止键,马库斯目瞪口呆:那位在暗地里诱导他查案的神秘人士,想必正是这封神秘电邮的寄件人,但对方为什么要写信给这位失明的退役警官?

“‘他和你不一样’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我觉得比较有意思的是第二句话:‘查看格洛里别墅公园’。”

齐尼站起来,走到马库斯的面前,紧抓着他的双手,简直像是一种乞求的姿态:“当然,我没办法过去,但你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快去公园里查看究竟。”

14:12

戴维离世之后,孤单已经成为她的壳。那不是状态,而是一个地方,让桑德拉可以继续和他说话而不觉得自己是疯子的地方。她一个人躲在隐形的悲伤泡泡里,不理会外在的世界,只要她待在里面,就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能碰触到她,悲伤成了她的保护膜,何其诡谲。

圣雷孟小礼拜堂的清晨枪响,却改变了一切。

桑德拉一直很怕死,枪声刺破泡泡的那一刻,她真的好想活下去,所以她对戴维充满愧疚感。这五个月以来,生活停滞不前,时间分秒推移,她却不为所动。但她现在真的不知道,夫妻死生相许,到什么样的程度才算仁至义尽?丈夫已不在人世,她却想要活下去,这样对吗?是否算是一种背叛?她知道,这个想法很蠢,不过,这等于是她第一次弃离了戴维。

“有意思。”

夏贝尔的声音,让她顿时从沉思中惊醒。他们早已回到桑德拉的旅馆房间,他坐在床上,手里拿着戴维的徕卡照片,反复玩味。

“确定只有四张?没别的?”

桑德拉有些心虚,她是搞了一点小花样,不知道夏贝尔是不是猜到了:她没有交出那张神父的照片。但夏贝尔也是警察,她知道警察的想法,永远要对一切存疑。

“你可能会以为圣赦神父是在行善,但其实这完全不合法,他们的行为毫无规范,也没有任何限制。”夏贝尔在一开始就这么告诉她,换言之,他把那个神父当成了罪犯,这个想法不会有任何动摇。

老师在学校里告诉她,在被证明为清白之身之前,人人都可能是有罪的,绝对没有反之亦然的道理,而且不能相信任何人。比方说,一个优秀的警官在问案的时候,每一个字都不能放过。她记得自己曾经强烈诘问某一发现壕沟女尸的登山客,这名男子显然与命案毫无关系,他只是好心报案罢了,但桑德拉以小问题连番炮轰,佯装她听不懂,逼他一再重复回答,希望他自露马脚。这可怜的家伙天真地承受着桑德拉的凌厉攻势,误以为自己是在帮助破案,殊不知只要稍有迟疑不定,就会把自己送入监牢。

我知道你的盘算,夏贝尔,你别想得逞,至少,要等到我完全信任你再说。

“只有四张。”桑德拉很笃定。

夏贝尔瞪着她好一会儿,他如果不是在评估这句话的真实性,就是在等她不打自招。她神态自若,夏贝尔别过头去,继续看照片,桑德拉以为自己顺利过关,她错了。

“你说昨晚遇到其中一个神父,但如果你先前从来没有看过他,又如何认得出来?”

桑德拉发现自己铸下大错,先前在客房公寓时说了太多话,不过她急中生智。

“我根据戴维的照片,特地到圣王路易教堂去看了卡拉瓦乔的画。”

“你讲过了。”

“有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他认得我,一看到我之后立刻转身离开,我随即跟过去,拔枪对准他,他说自己是神父。”

“你是说,他知道你是谁?”

“不知道他为什么认得我,但我的感觉就是如此,应该是知道吧。”

夏贝尔点点头:“了解。”

桑德拉看得出来,他不相信这番说辞,但他一时也没说什么。这样也好,他如果要继续调查下去,一定需要她的帮忙。桑德拉赶紧转换话题:“那张全黑的照片呢?你怎么看?”

他没注意听她说话,但立刻回过神来:“不知道,就目前来看,不具有任何意义。”

桑德拉站起来:“好,现在我们怎么办?”

夏贝尔将照片还给她。“费加罗,”他回道,“警察已经抓到了人,但圣赦神父如果依然在关注这个案子,必定有他们的理由。”

“怎么着手?”

“凶手原本只是伤人,最后一起却是杀人案。”

“从这个被害人开始?”

“她哥哥,他也在事发现场。”

“医生说,我应该很快就可以走路了。”

费德里克·诺尼的双手平放在大腿上,眼睫低垂,他好一阵子没刮胡子了,头发也很长,他穿着绿色T恤,仍可看出昔日运动员的肌肉体格,但运动裤里的那两条腿细瘦僵硬。他把双脚搁在轮椅的脚踏板上,耐克球鞋的鞋底相当干净。

这一切的细节,桑德拉都看在眼里,那双球鞋,道尽了他所有的悲剧,看起来像是新鞋,但可能已经穿了好几年。

几分钟之前,她和夏贝尔到达新萨拉里欧区,找到了这间小房子,他们按了好几次门铃,最后终于有人开门。费德里克·诺尼过着隐居避世的生活,不想见任何人,为了说服他,他们还得在影像对讲机前亮出警徽,夏贝尔也佯装成意大利警察。她虽然百般不愿,但还是陪他一起撒谎。她讨厌这个人的做事方法,傲慢无礼,而且他为了遂行目标,一直在利用别人。

房内凌乱不堪,散发着一股霉味,百叶窗已经许久未曾打开。家具的摆放位置特殊,应是为了配合轮椅的行进路线,地板上还可以看到轮椅的辙印。

桑德拉与夏贝尔坐在沙发上,正对着费德里克。他的后方是通往二楼的阶梯,楼上正是当年的命案现场,但显然死者的哥哥从来没有到过楼上,客厅里摆放着他的行军床。

“手术很成功,只要再做一些复健,我就可以慢慢恢复,想必是条艰辛的路,我是不怕,毕竟以前我常做体能训练,吓唬不了我的,但……”

夏贝尔开门见山,直接问他下肢瘫痪的事。这位国际刑警组织的干员刻意以这个最沉痛的话题开场,桑德拉了解这种技巧,有些同事在询问被害人的时候,也会采取相同策略,同情心通常只会让他们三缄其口,但如果你想找出有利于案情的线索,就该摆出冷酷无情的姿态。

“发生车祸的时候,你是不是超速?”

“没有,只是摔了一跤,我记得很清楚,虽然骨折了,但腿还可以动,不过几个小时之后,我已经完全没有知觉。”

柜子上有张照片,费德里克·诺尼站在鲜红色杜卡迪摩托车旁,手里拿着全罩式头盔,对着镜头微笑,好一个俊朗开心的年轻人,桑德拉猜想,一定是个少女杀手。

“你以前是运动员,专长项目是什么?”

“跳远。”

“厉害吗?”

费德里克伸手一比,指着堆满奖牌的展示柜:“你说呢?”

其实他们刚进屋的时候就看到了,夏贝尔只是以闲聊争取时间而已,他想要刺一刺这男孩,桑德拉看得出他早有盘算,但不知道他究竟想套出什么。

“乔琪亚一定很以你为傲。”

光是听到妹妹的名字,他就愣住了:“我只有她。”

“你的父母呢?”

他不想多提,草草回答:“我妈在我们小时候就离家出走,爸爸一手把我们带大,但是他太爱我妈了,一直走不出来,我十五岁的时候,他也过世了。”

“你妹妹是怎样的人?”

“无可救药的乐观派,绝对不会低落感伤,而且她的快乐还会传染给别人。意外发生之后,一直是她照顾我,我知道自己会拖累她,这不是她的责任,但她一直很坚持,为了我,她放弃了一切。”

“她是兽医?”

“对。她先前还交过一个男朋友。他发现我妹妹想要一肩扛起重任,就把她甩了。我知道你一定听过很多次了,但乔琪亚真的死得好冤。”

桑德拉心想,这一连串的悲剧摧毁了两个善良的年轻人,这背后究竟蕴含了什么天意?母亲抛家弃子,父亲独力抚养小兄妹,哥哥坐轮椅,妹妹被杀,死状凄惨。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到戴维在海滩邂逅的那个女孩。先是一连串的灾祸—行李遗失、超额订位、租车长途跋涉,车子却在快要到目的地的时候抛锚,然后,他们相遇了—其实,要是那女孩稍微注意到戴维的迷人可爱之处,故事结局很可能不一样,他可能就不会认识桑德拉,现在承受丧夫之痛的可能是另外一个女子。有时候,命运似乎的确是在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有其特殊意义,但是在这对兄妹的故事之中,意义模糊难辨。

费德里克不想再继续讲伤心事:“敢问两位过来的用意是?”

“杀死你妹妹的凶手,尼可拉·寇斯塔,很可能会被大幅缩减刑期。”

这个消息显然让他很生气:“他不是早就认罪了?!”

“对,但他现在宣称自己犯案时精神异常,”夏贝尔撒谎,“所以我们必须证明他犯案时神智完全正常。”

费德里克猛摇头,紧握双拳,桑德拉觉得很抱歉,而且对于这种欺瞒的方式也很气恼,她没有说话,但眼睁睁地看着夏贝尔撒谎,她觉得自己也是共犯。

费德里克的眼里充满怒火:“我要怎么帮你们?”

“告诉我们事发经过。”

“再讲一次?好久以前的事了,我的记忆可能会有出入。”

“诺尼先生,我们知道,但也别无选择。寇斯塔那个王八蛋想要扭曲事实,我们绝对不能坐视不管。当初,指认他的是你。”

“他戴了头套,我只认得声音。”

“你知道吗?你是唯一的证人。”夏贝尔拿出纸笔,假装自己在认真抄写。

费德里克抚摩着自己的短须,又做了几次深呼吸,胸口激烈起伏,仿佛出现了过度换气症,他开始回忆当时的场景:“傍晚7点钟,乔琪亚都是在这个时候回家,她还带了做蛋糕的材料,因为我喜欢吃甜点,”他的声音里似乎有愧意,仿佛是这个原因害死了妹妹,“我戴着耳机听音乐,没搭理她,她总说我像懒鬼,她会给我一点时间,但迟早会想尽办法逼我振作……因为我一直拒绝做复健,这样下去,此生一定是无望再站起来了。”

“然后呢?”

“我只记得自己倒在地上晕过去了,那个浑蛋从背后偷袭我,把我从轮椅上推了下去。”

“你没有发现陌生人闯进来?”

“没有。”

现在进入关键阶段,接下来的情节会越来越沉重。

“请继续说下去。”

“我恢复意识后,头晕目眩,眼睛根本睁不开,而且背好痛,当时我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随即听到楼上传来的尖叫声……”泪滴涌出,从脸颊滑落唇须,“我倒在地上,轮椅距离我约两米远,不过已经坏了,我想找人求救,但室内电话放在柜子上面,我够不到,”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腿,“像我这样的一个人,就连最简单的事也做不好。”

夏贝尔不为所动:“你的手机呢?”

“我不知道放在哪里,而且我整个人都慌了,”费德里克转头看楼梯,“乔琪亚一直尖叫,叫个不停……她不断求救,求那畜生放过她。”

“你有想其他方法吗?”

“我使劲拖着身子,终于到了楼梯口,想利用手臂的力量撑上去,但力气不够。”

“真的吗?”夏贝尔咄咄逼人,“你以前是专业运动员,居然爬不上去,我是不太相信。”

桑德拉转过去瞪他,但夏贝尔不为所动。

“你不知道我头撞地之后有多痛!”费德里克·诺尼厉声反驳,他的态度转趋强硬。

“也对,真抱歉。”夏贝尔的语气一点也不诚恳,分明就是把自己的怀疑写在脸上。他低头做笔记,其实是在等着费德里克上钩。

“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你继续说吧。”他摆出不耐烦的手势。

“凶手一听到警察赶过来,就从后门跑了。”

“你是从声音认出凶手的,对吗?”

“是。”

“你说凶手口齿不清,刚好符合他嘴巴有缺陷的特征。”

“对,怎么了?”

“不过,你一开始的时候把他的唇腭裂当成了东欧口音。”

“那是你们警察搞错了,和我有什么关系?”费德里克摆出防备姿态。

“那好,再见。”夏贝尔伸手,作状和这男孩道别,不只是费德里克,就连桑德拉也吓了一大跳。

“等一下。”

“诺尼先生,我不想浪费时间,如果你坚持不吐露真相,我们待在这里也没有意义。”

“什么真相?”

桑德拉发现那男孩全身发抖,她不知道夏贝尔在玩什么把戏,但还是冒险出手:“我看我们还是走吧。”

夏贝尔没理她,他直接站起来,走到费德里克面前:“真相就是你只听到乔琪亚在尖叫,根本没有凶手的声音,哪儿来的东欧口音,还说什么口齿不清!”

“不是!”

“真相就是你醒过来之后,大可以爬上去救她,你是运动员,这对你来说不成问题。”

“不是!”

“真相就是当那禽兽为所欲为的时候,你却躲在楼下。”

“不是!”男孩大哭,泪已溃堤。

桑德拉站起来,抓住夏贝尔的手臂,想赶快把他拉走:“够了,走吧!”

但夏贝尔依然不肯松口:“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实情?为什么不愿意救你妹妹?”

“我,我……”

“什么?拜托,这次能不能像个男子汉?”

“我……”费德里克不断抽泣,语气结巴,“我不是故……我也想……”

夏贝尔继续相逼:“你是不是还要像那天晚上一样做个孬种?”

“拜托,夏贝尔。”桑德拉想制止他。

“我……我那时候……吓坏了。”

整间屋子顿时安静下来,偶尔出现费德里克的啜泣声。夏贝尔终于不再折磨那孩子,转身向大门走去。桑德拉没有立刻跟过去,而是继续望着费德里克,他哭声未歇,全身颤抖,目光落在那无用的大腿上。她很想过去安慰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诺尼先生,对于你的这些遭遇,我只能说遗憾。”夏贝尔临走前丢下最后一句,“祝你顺心。”

夏贝尔赶着要去开车,桑德拉在后头追,硬是把他拦了下来。

“你究竟在想什么?怎么可以那样对待他?”

“如果你不认同我的做法,那让我自己来就好。”

他也瞧不起她,桑德拉对此万万不能接受:“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我之前就告诉过你,我的专长是对付骗子,我受不了他们,看了就讨厌。”

“我们又哪里诚实了?”她指着后面的屋子,“你刚才撒了几次谎?还是你来不及算有多少次?”

“你有没有看到最后的结果?这证明了我的手段有其必要!”夏贝尔的手伸入口袋,拿出口香糖,丢了一片到自己的口中。

“证明羞辱残障人士的正当性?”

他无所谓地耸肩:“你给我听好,费德里克一生命运坎坷,我也觉得遗憾,但每一个人都会遇到不幸,而且这也不能成为自己逃离责任的借口,我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你指的是戴维的事?”

“对,你没有拿他的死当借口。”

他大口嚼着口香糖,看在桑德拉眼里实在刺眼:“你又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大可以整日以泪洗面,也没有人会责怪你,但你选择的是对抗,他们杀死你的丈夫,还对你开枪,你依然不放弃。”他转身,径自往车子那里走过去,天空又开始落雨。

桑德拉站着不动,就算被淋湿也不管了:“你真的很可恶。”

夏贝尔停下脚步,又走回她的面前:“那个小王八蛋作伪证,不敢承认自己是懦夫,反而害一个无辜的男人去坐牢,那样可不可恶?”

“我懂了,无罪有罪都由你决定,夏贝尔,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当判官的?”

他冷哼一声,猛挥双手:“喂,我没兴趣在大马路上吵架,如果你觉得我态度严厉,抱歉,我天生这样。难道我对戴维之死不难过、不内疚?”

桑德拉沉默了,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也许她不该草草下结论。

“我和戴维算不上朋友,”他继续解释,“但他信任我,光是这一点,已经让我充满罪恶感。”

桑德拉冷静下来,随即也恢复理性声调:“诺尼的事怎么办?是不是应该要通知什么人?”

“不是现在,我们还有的忙,我想圣赦神父也在找真正的费加罗,我们动作要快,一定得抢先一步。”

15:53

罗马的交通因绵绵细雨而受阻。他终于到达公园,却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马库斯不禁又想到齐尼收到的那封信。

“他—和—你—不一样……查看—格洛里—别墅—公园。”

谁是真正的费加罗?这次又轮到谁扮演复仇者?也许,可以在这里找出答案。

这里虽然不是罗马最大的公园,但占地也有二十五公顷,幅员如此辽阔,想要在日落之前走遍各处,自然是不可能的事,何况,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找些什么。

他心想,那封电子邮件既然是寄给盲人的,必定有个明显的提示,也许是声音,但他转念一想:错了,这封信是寄给圣赦神父的,通过齐尼还是其他人转交,其实并不重要。

显然是针对我们而来。

马库斯穿越黑色大门,开始往上走,这座公园覆盖了一整个山坡。他面前有个穿短裤与防水外套的慢跑者,后头还紧跟着一条拳师犬。显然这家伙不知天高地厚。天气已逐渐变冷,马库斯竖起风衣领口,他四下张望,希望能找到令人眼睛一亮的目标。

违常之处。

这里的植物比罗马的其他公园都来得茂盛,树木参天,光影诡异交叠,树底有许多小型的灌木树丛,地面铺满枯枝落叶。

有位金发女子坐在凉椅上,一只手撑伞,另一只手拿着打开的书本,拉布拉多犬在她身旁不停兜圈子,显然是想玩耍,但女主人不理它,继续沉浸在阅读的世界里。马库斯走过去的时候,特意回避她的目光,但那女子依然抬头看着他,可能担心这陌生人是否别有企图。他没有减缓脚步,而狗居然跟了上来,不断摇着尾巴,它想要交朋友。马库斯停下来,轻摸狗头。

“乖,赶快回去。”

拉布拉多犬似乎听懂了,转身离开。

他必须赶紧找出搜寻方向,在这个充满大自然气息的地方,一定藏有什么秘密。

这里的树林比罗马的其他公园苍翠浓密,不太适合野餐,想要慢跑或是骑单车却很合适,更是让狗自由奔驰的绝佳地点。

狗找到答案了。马库斯心想,如果这里真的藏有什么东西,它们一定闻得出来。

他向山顶方向前进,仔细查看路旁的泥土,走了约一百米后,果然在泥地上看到脚印。

许多狗掌印,踩出了一条小径。

不止一只,而是好几只,不约而同地都跑向了树林深处。

马库斯钻入灌木丛,耳边只听到细雨滴落,还有踩踏松软落叶的踏步声。他走了一百多米,很担心狗的脚印会消失,不过,虽然近日大雨不断,足迹依然相当清晰,换言之,这些日子狗频频造访此地,脚印互相交叠,但他还是看不出有何蹊跷。

这条小径突然断了。脚印开始散落四处,仿佛狗到了此处已闻不到气味,或者,味道太过浓烈,它们也无法追踪来源。

天色阴暗,市区的喧嚣与光线被层层浓叶阻绝于外,好个幽暗又原始的地方,马库斯觉得自己距离文明世界好遥远。他拿出口袋里的手电筒,打开电源四处探照,但一无所获,他只能循原路回去,明天早上再过来一趟,不过,那时候在公园里活动的人比较多,恐怕难以完成任务。他正准备放弃时,手电筒却在两米外的地方照到异物,他本来以为是掉落的树枝,但那形状太过笔直,他仔细一照,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是根铁铲,放在树林间。

他把手电筒放在地上,照亮整个区域,然后戴上随身携带的橡胶手套,开始挖土。

幽暗之中,森林里的噪声更显得刺耳,每一次的声响都阴森逼人,宛如鬼魅一般飘过身边,又随着枝头风动而消逝。他挖掘速度飞快,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土里藏了什么东西,虽然他的心里已经多少有底。挥铲深掘的耗力程度远超过他的想象,马库斯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但他不肯停手,他希望证明自己猜错了。

天哪,千万不要。

但他闻到了,每当他一吸气,那股刺鼻恶心的气味立刻盈满鼻腔与肺部,它仿佛某种液体,逼迫他一定得喝下去。那气味一接触到胃液,就害他想吐,马库斯必须暂停下来,以风衣袖口掩鼻,好吸入一点新鲜空气。他继续闷头工作,脚下已经出现了小洞,宽约五十厘米,深一米,他继续挥铲,又挖了五十厘米左右,时间已悄悄过了二十分钟。

马库斯终于看到黑色的液状物,犹如石油一般黏稠。腐烂的残体。他跪下来,开始徒手挖掘,黑油喷脏了衣服,但他也不管了,手指触摸到坚硬的对象,光滑,还摸得出纤维组织、骨头。他拨开黏附的泥土,果然发现骨上有白肉。

毋庸置疑,人尸。

他再次拿起铲子,想要尽可能挖出全尸,先是一条腿,然后是骨盆,是女尸,全身赤裸,尸身虽然开始腐烂,但仍然相当完整。马库斯无法精确判断死者的年龄,但看得出来相当年轻。她的胸口与下体满布刺伤,显然是被尖锐的刀器所害。

剪刀。

马库斯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他大口喘气,趴在地上,凝望着这幅结合暴力与死亡的不堪画面。

他画了一个十字,合起双掌,为这名无名女尸祈祷。他可以想象这女孩一定怀抱年轻的梦想、对生命的热情,对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死亡,遥远又模糊,应该是别人才该伤感的事。马库斯祈求上帝接纳死者的魂魄,但他不知道是否真有人听到他的呼喊,或者他只是在自言自语。失忆症带走的不只是马库斯的记忆,还有他的信仰,这更可怕。他不知道身为神职人员在这种状况下应该如何自处,不过,能为这可怜亡魂念一段祷词,安抚了他自己的心,因为,在这种时候,面对来犯的各种邪恶势力,上帝的存在是唯一的慰藉。

马库斯很难判断这起命案的发生时间,但根据弃尸现场的情形以及尸体尚可称完整的状况分析,应该是不久之前的事。而眼前这具尸体证明了尼可拉·寇斯塔并非真正的费加罗,因为这女孩被杀的时候,那个唇腭裂的男人已经进了监牢。

费加罗另有其人。

有些人意外尝到了杀戮的滋味,掠食的古老天性也因而苏醒,那是为生存而战的基因,在人类进化过程中已经逐渐丧失的残暴原欲正发出声声召唤。那个连续杀人犯在杀死乔琪亚·诺尼之后,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快感,一种潜伏在他体内、他先前浑然不觉的愉悦。

马库斯知道,他一定会再度犯案。

电话另外一头还在响,迟迟没有人接,他待在某间距离公园不远的庇护所,心情焦急。

终于,马库斯听到了齐尼的声音:“喂?”

“和我猜的一样。”他直入主题。

齐尼喃喃自语了一会儿,随即问道:“多久以前的事?”

“至少有一个月了。我不是法医,没办法告诉你确切时间。”

齐尼沉吟:“他如果开始杀人,可能马上就会再次犯案,我应该要赶紧通报才是。”

“我们先厘清状况。”马库斯希望齐尼能够吐露更多内幕,说出心事。他自己现在所找到的线索,还不足以实现正义。寄电子邮件给齐尼,还把铲子放在公园埋尸处的神秘人,一定会为费德里克·诺尼制造复仇机会,就算不是他,也可能是乔琪亚之前的其他三名受伤女子。马库斯知道自己时间无多,他们是否应该报警,让他们赶紧通知其他受害人,避免发生惨剧?他知道有人已经盯上真正的费加罗。“齐尼,我想知道一件事,你收到的那封电邮里的第一句话,‘他和你不一样’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别耍我。”

齐尼沉默了一会儿:“好,晚上的时候,你来一趟。”

“不行,我现在就过去。”

“现在不方便。”齐尼突然转而对屋内另外一个人说话:“你先喝个茶,我马上来。”

“你家里有人?”

齐尼压低声音:“一个女警,她说要问我尼可拉·寇斯塔的案子,不过我想是另有目的。”

情势演变得相当复杂,这女人是谁?为什么警方会突然想要研究已经结案的案件?她究竟在找什么?

“请她离开。”

“我觉得她知道不少内情。”

“那就想办法把她留住,探探她究竟为什么要来拜访。”

“我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听我一点建议?”

“好,我洗耳恭听。”

17:07

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握在手心,享受杯身的温热。她坐在厨房里,可以看到皮耶特罗·齐尼的背影,他正在走廊上讲电话,但无法听到他的对话内容。

桑德拉好不容易才说服夏贝尔,请他留在客房公寓里等她,由她独自与齐尼会面比较妥当。对方毕竟也当过警察,不可能像费德里克一样那么好骗。她会谨慎提问,不会让对方感受到官方调查式的压力,而且,警察一向不喜欢国际刑警组织的人。桑德拉一到齐尼家的门口,立刻表明来意,她是米兰的警察,正在处理一件与费加罗类似的案例,齐尼也相信了她的说辞。

趁齐尼讲电话的时候,她快速浏览了他先前交给她的档案,尼可拉·寇斯塔官方资料的副本。他怎么会有这种资料?桑德拉没有多问,但齐尼还是努力向她解释,他在警界服务的时候,已经养成了习惯,只要与自己案件相关的资料,一定会复印存盘。

“谁知道哪天会派上用场,帮助你破案?”他在为自己找理由,“所以资料一定要随时找得到。”

桑德拉翻阅文件,发现齐尼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许多地方都还特地加注了,不过,最后看起来有些仓促,他仿佛知道自己快要失明,只好被迫加快速度,尤其是寇斯塔的自白,看得出他相当草率,欠缺相关证据,要不是因为有自白,侦办结果的可信度恐怕是不堪一击。

她开始研究各个犯罪现场所拍摄到的鉴识照片,凶杀案之前有三起攻击案,被害者都是独自在家,时间都是在傍晚。变态凶手以利剪刺伤被害女子,攻击部位多出现在胸部、大腿和私处,但伤口的深度倒是不至于致命。

根据精神分析报告,这些攻击案的源头,起于性的不满足。但费加罗的目的并不是要达到高潮,他和那些通过施暴而得到快感的虐待狂不一样,他另有意图:要让这些女子丧失性魅力,从此再也无法吸引男人。

如果我得不到你,别人也休想拥有。

那正是伤口所传达的意思,而这种行为与尼可拉·寇斯塔的性格也极为吻合。他有唇腭裂的问题,异性总是拒他于千里之外,所以,他不会性侵受害者,就算他霸王硬上弓,也一定会感受到她们的嫌恶,只会让他再度回想起被女性拒绝的经验。但是剪刀成为理想的折中品,不但能让他享受愉悦,也让他得以和那些对他敬而远之的女性保持安全距离,眼见受害女子痛苦煎熬所产生的满足感,已然取代了男性的性高潮。

不过,夏贝尔坚持尼可拉·寇斯塔并非真正的费加罗,那么,凶手的心理状态侧写也应该被彻底推翻才是。

她翻到乔琪亚·诺尼的照片,尸体的创伤特征与其他受害女性雷同,但这次嫌疑人出手是致命伤。

在先前的案例中,他闯入独自在家的受害者的家中,最后一次却多了第三个人在场:乔琪亚的哥哥费德里克。根据费德里克的证词,凶手一听到警车鸣笛的声响,就迅速从后门逃逸了。

在花园的泥巴地里,留下了费加罗的脚印。

刑事鉴识小组拍了好几张鞋印的特写。不知道为什么,桑德拉想到戴维与海滩慢跑女子的那一场邂逅。

巧合。

她丈夫出于本能,开始追踪沙滩上的足迹,想要找寻鞋印的主人。她灵光闪现,虽然还不是很清楚,但这些动作似乎产生了某种启示,正当她想要好好厘清的时候,齐尼却结束电话,回到厨房。

“如果想要的话,就带走吧,”他意指那份档案,“我也不需要了。”

“谢谢,我该告辞了。”

齐尼坐在她对面,双手搁在桌面上:“再待一会儿吧,平常这里没什么客人,我还挺想和人聊一聊。”

齐尼还没接电话的时候,似乎很想赶快把她打发走,但现在他诚心请她留下,似乎并非出于客套,所以桑德拉也就干脆顺他的意,以摸清对方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至于那个浑蛋夏贝尔,就让他等吧。“那我就再坐一会儿好了。”看到齐尼,她忍不住想到自己的督察迪·米凯利斯,她相信面前这个人,他有一双大手,身材魁梧如巨树。

“茶怎么样?”

“好喝。”

虽然壶里的茶水已经变凉,但齐尼还是为自己倒了一杯:“我和内人经常一起喝茶。星期天,我们做弥撒之后回家,她会泡一壶茶,我们就坐着闲聊,像是约会一样,”他笑了,“我们结婚二十年,从来没有错过任何一次午茶约会。”

“你们都聊些什么?”

“天南地北,无所不谈,没有什么特定话题。这样很好,可以分享一切,有时候难免会起争执,但我们总是开怀大笑,回忆过往。我们没有生儿育女的福分,知道自己必须对抗生活里的可怕仇敌:沉默。如果你不知道该如何排解,它就会躲在两人关系的隙缝里,而且会让裂痕越来越严重,随着时间的累积,夫妻之间会渐行渐远,你却浑然不觉。”

“我丈夫不久之前才过世,”她不假思索,立刻说出自己的故事,“我们才结婚三年。”

“很遗憾,我知道那一定非常痛苦。虽然苏西走了,但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苏西告别人间的方法正如她所愿:骤然离世。”

“他们告诉我戴维死掉的那一刹那,我依然记得很清楚,”桑德拉不想多谈自己的事,“你怎么发现她过世的?”

“那天早上,我想叫她起床。”齐尼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言尽于此,也够了,“这样说也许有点自私,但如果是罹病,生者可以做好心理准备,但这种方式……”

桑德拉知道,突然而来的空虚、无力回天的挫败、至少能在临终前好好说说话的渴求,还有,佯装一切都不曾发生的想望。“齐尼,你相信上帝吗?”

“为什么要问这个?”

“你刚提到自己会去做弥撒,所以我猜你一定是天主教徒,对于这些遭遇,难道你不会对上帝生气吗?”

“信仰上帝,并不表示一定要爱祂。”

“我不懂。”桑德拉回道。

“我们之所以与祂产生关系,只是因为希望死后重生,但如果这是不可能的事呢?你还会敬爱那个创造人类的上帝吗?如果你得不到应许的报偿,你还会跪地赞美天主吗?”

“所以你究竟怎么想?”

“我相信有造物者,但我不相信有来世,所以我恨祂也没什么大不了吧,”齐尼突然笑了,爽朗又尖酸,“这座城市到处都是教堂,它们代表了人类努力避死的渴望,但同时也象征了他们的失败。不过,每一座教堂都有自己的秘密和传奇,我最喜欢的是选举圣心堂,没什么人知道,其实那里还有灵魂炼狱博物馆。”齐尼的声音转为阴沉,他靠向桑德拉,仿佛要吐露什么大事,“1897年,教堂才刚盖好没几年,发生了一场火灾。等火熄灭之后,许多虔诚信徒在祭坛后方的熏黑墙面上发现了人脸的痕迹,谣言很快就传开了,大家说那是灵魂炼狱的图案。有位名叫维多列·朱耶的神父深受震撼,所以开始四处寻找其他死者痛苦徘徊、渴求升天的证据,那些东西全保存在博物馆里,你是刑事鉴识拍照人员,应该去那里好好研究一下。你知道他有什么重大发现?”

“是什么?”

“亡灵如果想要与我们对话,不是通过声音,而是光。”

桑德拉突然想起戴维留给她的照片,她全身战栗。

齐尼没有听到她的回应,赶紧道歉:“没有要吓你的意思,对不起。”

“别担心。你说得对,我该过去一趟。”

齐尼的脸色突然变得严肃:“那你动作要快,博物馆一天只开放一小时,就在晚祷结束之后。”

桑德拉听得出来,这句话绝非只是他的随口建议而已。

排水沟里的水不断冒着泡泡,仿佛这座城市的胃容量已经饱胀到了极限,连续三日的豪雨已让排水系统无法负担,但雨终究停了。

现在轮到狂风。

大风起,毫无预警,它横扫罗马的大街小巷,呼声啸啸,变幻莫测。

桑德拉走得辛苦,仿佛钻进了隐形的人群里,与鬼军交战。强烈风势逼得她频频转向,但她依然无畏前行。她感觉到包里的手机一直在振动,让她焦躁不安。她赶紧找手机,同时在想该编什么理由告诉夏贝尔。一定是他没错,他才不会甘心待在客房公寓里,他要是听到她不马上回去报告结果,一定是大力反对,不过,她已经想出借口了。

她终于在一堆杂物中挖出手机,但一看到屏幕就发现自己猜错了,是督察迪·米凯利斯。

“维加警官,怎么那么吵?”

“请稍候,”桑德拉躲进门廊挡风,“现在听得清楚吗?”

“好多了,谢谢。一切都还好吗?”

“有些不错的进展,”桑德拉回道,但她不打算透露自己早上遇袭的事,“这个时候还没办法说太多,我正在想办法拼凑案情原貌,戴维在罗马有重大发现。”

“不要吊我胃口,你什么时候回米兰?”

“再过两三天吧,搞不好还得待更久。”

“我想办法帮你延假。”

“谢谢督察,你真是够朋友。你呢?有没有什么新消息要告诉我?”

“托马斯·夏贝尔。”

“你找到他的资料了?”

“当然。我找到在国际刑警组织退休的一位老友。你也知道他们的风格,一开始打听他们的同事,这些人就会开始起疑,我不能太直接,一定要迂回行事,所以我请他吃午餐,闲聊了好久,然后……”

迪·米凯利斯说话喜欢兜圈子。“所以结果是?”桑德拉赶忙提醒他。

“我朋友不认识他本人,但他还在职的时候听说过这家伙,很难搞。夏贝尔没什么朋友,喜欢独自行动,他的长官对此也颇不以为然,但他办案绩效真的不错。这个人固执好辩,不过大家都说他很清廉。两年前,他负责调查一起内部贪渎案,显然把大家搞得不是很开心,最后他真的抓到一群收受毒贩贿赂的干员,他的正直无人能敌。”

迪·米凯利斯的描述虽然讥讽夸张,却让她陷入沉思:像夏贝尔这样的一个干员,为什么想介入圣赦神父这种案子?他似乎对于揭发不义比较感兴趣,但为什么一心要追捕那些行善又不伤人的圣赦神父?

“好,督察,所以你怎么看这个人?”

“据我所知,这家伙真的很难搞,但我想是可以信赖的人。”

桑德拉终于放心:“谢谢,知道了。”

“如果还需要我帮忙,随时打电话给我。”

她收起手机,心情舒畅,再次冲入那看不见的风河之中。

齐尼在她离开之前,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炼狱博物馆之行绝对不能延误,其实桑德拉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但她明白那位退休警官的弦外之音,那里一定有些什么,她必须亲眼看到,而且,越快越好。

过了一会儿,桑德拉已经到达选举圣心堂的大门口,新哥特风格的立面式样,立刻让她联想到米兰大教堂,不过,眼前这座教堂兴建于十九世纪末,并非什么历史悠久的建筑。教堂的晚祷即将结束,会众人数并不多,强风灌入大门隙缝,在中殿里飒飒作响。

她看到炼狱博物馆的指示牌,立刻走过去。

其实,那只是通往圣器室走道的一个展示柜,里面挂满了多件诡异的圣物,应该有十件以上,全部都有火吻痕迹。其中有本打开的老旧经文本,页面上有掌印,据说是某名死者的手,还有,1864年的枕头套,上面有老修女不安亡魂的记号,以及1731年神父幽灵拜访女修道院时在院长修女服上留下的痕迹。

就在这个时候,她感觉自己的肩头多了一只手,但她不怕。现在,她知道齐尼为什么叮咛她过来了。一转身,桑德拉看到了人。

“为什么找我?”那个太阳穴带疤的男子先开口。

“我是警察。”她立刻回道。

“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官方并没有出面调查,这是你的个人行为。那天晚上,我们在圣王路易教堂见面,你的目的不是逮捕我,而是杀我。”

桑德拉没有回答,他说得千真万确。“你真的是神父?”她开口问道。

“对,我是。”

“我丈夫是戴维·利奥尼,你听到这个名字,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他似乎陷入沉思:“没有。”

“他是摄影记者,几个月前死了,被人从高楼推了下去。”

“这件事和我有何关联?”

“他在调查圣赦神父,他拍到你在犯罪现场的照片。”

一听到圣赦神父,他面色惊慑:“只因为这样就被杀了?”

“我不知道,”桑德拉沉默了一会儿,“刚才和齐尼讲电话的人是你,对吗?你为什么还想和我见面?”

“希望你不要再追查下去了。”

“不行,我要知道戴维的死因,还要找出凶手,你可不可以帮我?”

那男子望着她的蓝色眼眸极其忧伤,他默默移开视线,望向那个展示柜里的小木桌,上面印有十字架。“好,可是你要销毁我的照片,以及所有圣赦神父团的资料。”

“只要我找到我要的答案,没问题。”

“有别人知道吗?”

“没有。”桑德拉说谎,她不敢告诉他夏贝尔与国际刑警组织也已经牵涉其中,万一让神父知道自己有曝光之虞,他很可能会永远消失不见。

“你怎么发现我在查费加罗的案子?”

“警方知道,因为他们截听到你们的对话,”她希望这答案能让他满意,“别担心,他们不知道你们是谁。”

“但你知道。”

“我知道怎么找到你,因为戴维教过我。”

他点点头:“就这样吧。”

“如果我想要联系你呢?”

“我会主动找你。”

他正要转身离去,桑德拉却拦下他:“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清楚你在做什么,这让我怎么相信你?”

“你只是好奇罢了,而好奇是人类的傲慢之罪。”

“我愿闻其详。”

神父把脸凑近展示柜,里面圣物的可信度令人存疑:“这些东西,刚好是迷信的证据。我们想要探究不属于人类的领域,每个人都想知道死后会发生什么事,却不知道每个答案之中又蕴含了新的问题。所以,就算我向你解释我的所作所为,你也永远不会满意。”

“那,至少让我知道你为什么会从事这工作吧……”

圣赦神父沉默许久:“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之处,一切都可能发生—那片幽暗之地,万物扑朔迷离,一片混乱,我们被指派成为边界的守护者,不过,偶尔会有越界之事,”他又望着桑德拉,“我必须将其驱回黑暗世界。”

“关于费加罗的事,也许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她立刻脱口而出,而且看到神父眼中充满期待。桑德拉从袋中取出齐尼给她的档案。“不知道这条线索有没有用,乔琪亚·诺尼的案子有个疑点,但大家都忽略了。”

“请继续。”他的眼神温善,倒是令她颇感意外。

“费德里克·诺尼是事发当时唯一的目击者,根据他的证词,凶手不断攻击他妹妹,听到警车声才仓皇逃逸,”桑德拉打开档案,给他看照片,“这是费加罗从后门逃走时在花园留下的脚印。”

神父倾身细看:“问题出在哪里?”

“这对兄妹受了许多苦,妈妈离家出走,爸爸早逝,哥哥出车祸,能不能继续走路还很难说,最后,妹妹被杀,太悲惨了。”

“和脚印有什么关系?”

“戴维很爱讲一个故事。他对巧合深信不疑,或者说是荣格说的共时性也好。某天,在历经了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倒霉事件之后,他走入海滩,跟踪一个慢跑女孩的足迹。他深信这一连串的霉运只是为了成就最后的邂逅,其实,他觉得自己会遇到今生的挚爱。”

“好浪漫的故事。”

他不是在挖苦,桑德拉看得出来,因为他的眼神极其严肃,所以,她继续把故事讲下去:“戴维搞错了最后一个环节,其他部分倒是没有问题。”

“所以你想告诉我的是?”

“如果最近没有想起这个故事,我可能也没办法想到这个破案线索……我和所有的警察一样,对于巧合之说总是充满怀疑,所以只要戴维又开始讲起这个故事,我总是想要抽丝剥茧,频频逼问他‘为什么确定那是女孩的脚印?’或是‘怎么知道她在慢跑?’,他告诉我,足印太小了,不可能是男人的脚,或者,至少他心中期待对方是女性,还有,脚印前端比较深,显然是在跑步。”

桑德拉知道最后这句话产生了决定性的效果,神父又再次研究起那张在花园拍摄的照片。

脚后跟似乎比较深。

“他不是在跑……而是在走路。”

他也懂了,桑德拉知道自己的推测没有错:“只有两个可能,第一,费德里克提到凶手听到警察来就跑了,他在说谎……”

“……或者,某人在行凶之后,从容不迫地布置犯罪现场,等警察到来。”

“那些足印是刻意被制造的假证据,换言之,只有一种可能。”

“费加罗根本没有离开那间房子。”

20:38

他得尽快赶过去,搭乘大众交通工具太浪费时间,所以他叫了出租车,最后请司机将车停在那间新萨拉里欧小屋的附近,他再走一小段路过去。

他脚步急快,心中再次想起那女警的话,直觉,让她想到了破解谜团的方法。他多么希望是自己搞错了,但案情显然被她句句命中。

街上依然刮着强风,塑料袋和纸屑在马库斯身旁漫天乱飞,一路随他到了那间房子的门口。

费德里克的家里没人,也没看到亮灯,他等了好一会儿之后,以风衣裹住身体,摸进屋内。

好安静,简直太安静了。

不要打开手电筒比较好。

无声无息。

马库斯进入客厅,百叶窗紧闭,他点亮沙发旁的小灯,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轮椅,被人丢弃在正中央。

现在,事态一目了然,他的专长是看透各种对象,感受它们的沉默之魂,通过它们看不见的眼眸凝视过往,齐尼那封匿名电子邮件的谜底,终于在这个场景中揭晓。

他和你不一样。

信中的他,指的是费德里克,你有视障,但他的脚没有问题,那男孩是装的。

但费加罗去哪里了?

费加罗如果过着隐遁的生活,一定不可能从前门离开,因为很可能会被邻居发现,他是如何掩人耳目出门行凶的?

马库斯继续找寻线索。他正准备上二楼的时候,发现楼梯下方有道小门,而且还微开着。他开门进去,头却撞到低层天花板悬垂而下的东西,附着短拉绳的灯,他拉了一下控绳,室内顿时大亮。

狭小的置物柜,充满樟脑丸的臭味,里面摆放的是旧衣服,分成两排,男装置左,女装置右,马库斯猜想,应该是他们父母的衣物,此外,还有鞋架,墙边还堆满了箱子。

他看到地上有两件洋装,一件蓝色,另一件是红花图案,很可能是从衣架上滑落下来,或者有人把它们扔到地上,马库斯伸手翻动衣架,将衣服拨至两侧,发现柜里藏有暗门。

这个置物柜原本是暗道。

他打开暗门,拿出手电筒探照前方,看到一道短廊,墙面剥落,而且水渍斑斑。马库斯走到底部,到处塞满了大箱子与废弃家具,光源最后停留在某张桌子上。

绘画练习簿。

他仔细翻阅,练习簿前面的画作显然是出于小朋友之手,同样的元素一再出现。

女性的身体、伤口、鲜血,还有剪刀。

有一页不见了,被撕开的痕迹相当明显,应该是他们先前在杰里迈亚·史密斯家中阁楼找到的裱框画,一切又回到原点。

而接下来的草图,证明了这孩子在步入青春期之后继续不断在纸上演练杀人游戏,但随着时间推移,笔触益发精确成熟,画中女子的身体曲线也更加明显,甚至连伤口也越来越逼真,恶魔长大成人,他的变态狂想也随之茁壮发芽。

费德里克·诺尼虽然心里一直存有暴力邪念,但从来没有付诸行动,也许是因为心生恐惧而却步,他担心坐牢,怕千夫所指。他伪装成一个优秀的运动员、邻家的善良男孩、好哥哥,他演得入戏,连自己都深信不疑。

接下来是骑摩托车出了意外。

这起事件,让他的恶欲倾泻而出。马库斯想起那女警曾经告诉他,医生认为费德里克康复有望,但是他不肯接受复健治疗。

瘫痪是最完美的伪装,最后,他还是原形毕露。

马库斯翻到绘画练习簿的最后一页,里面附了一张剪报,时间在一年多前,费加罗第三起攻击案的新闻报道。不过,那篇剪报被人用黑色签字笔大剌剌写了好几个字:“我全都知道。”

乔琪亚。他心里立刻有了答案,所以费德里克才起了杀死妹妹的念头,自此之后,他也发现杀人的滋味更胜一筹。

自从出了意外,攻击就展开了,前三起案件等于是热身,宛如练习,不过,费德里克当时并不知道接下来还有另外一个层次的愉悦,更令人血脉偾张:杀人。

杀死亲妹妹,不在他的计划之列,却有其必要。乔琪亚知道一切不但会成为他的阻碍,还会徒增风险,费德里克不能让她毁了自己的清白形象,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伪装也容不得他人怀疑,所以他得动手,但也因此有了全新的体验。

杀人,比伤人更有快感。

他再也无法克制冲动,格洛里别墅公园的女尸即为明证,但他更加小心翼翼,有了先前的经验,他这次还特地动手埋尸。

费德里克·诺尼欺骗了大家。一开始是那位即将失明的老警察受骗,说谎犯提供的假自白他也予以采信,最后,根据这个薄弱的假设,他匆忙完成了漏洞百出的侦查报告。

马库斯放下绘画练习簿,因为他瞄到边柜旁露出半边铁门,他立刻过去开门,一探究竟。

强风突然灌进来,他往外望去,外面是偏僻小巷,从这里出入,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看起来这扇门已经多年不用,却成为费德里克·诺尼的犯案秘道。

他人呢?去了哪里?马库斯心头的疑问萦绕不去。

关上铁门之后,他赶紧回到客厅,开始东翻西找,就算是留下指纹他也不在乎,他现在只担心自己来不及。

马库斯注意到轮椅侧边有个置物袋,他伸手进去,果然发现了手机。

这家伙很聪明,他知道就算是关机,警察还是有机会通过手机找到他的所在位置。

换言之,费德里克·诺尼又出去犯案了。

马库斯检查通话记录,只有一通拨入的记录,大约是一个半小时之前。他认得这组号码,因为今天下午他才打过这个电话。

齐尼。

他立刻按下回拨键,等待老警察接电话。虽然铃声一直在响,却没有人响应,马库斯挂了电话,不祥的预感涌现,他立刻冲出屋外。

21:34

她回到国际刑警组织的客房公寓,待在卫生间里,望着镜中的自己,再度想起下午与圣赦神父见面的细节。

桑德拉方才徘徊在罗马街头。将近一个小时,她完全不管早上遇袭的威胁,任由狂风与思绪带着她随意乱走。只要待在人群里,桑德拉就觉得心安。等到心情稳定下来之后,她才回到这里。但敲门之前,她还是在梯台上犹豫了一会儿,她知道马上就会听到夏贝尔的责骂,怪她出去太久,能拖延一点时间总是好的。不过,当他开门的时候,桑德拉发现他露出释然的表情,她吓了一跳,不知道夏贝尔居然会担心她。

“真是谢天谢地,你没事。”他只说了这句话。

她愣住了,本以为会听到连番质问,而且她简述了自己与齐尼的会面内容,夏贝尔很满意,桑德拉随即把费加罗的档案交过去,他赶紧翻阅,找寻是否有圣赦神父的线索。

但他一直没问她怎么拖这么久才回来。

夏贝尔请她去洗手,因为晚餐快要准备好了,他随即转身回厨房取红酒。

桑德拉打开水龙头,怔忪地看着镜里映影,眼袋浮肿,双唇龟裂,因为她习惯在紧张的时候咬嘴唇。她用手指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决定还是在柜子里找梳子,果然找到一把发刷,上面还缠着褐色的长发。桑德拉心想,这是女人的发丝。她想起今早客房卧室椅背上的胸罩,夏贝尔已经向她解释过,这间公寓的住客来来去去,但他脸上依旧出现了一抹尴尬。桑德拉猜他一定知道内衣的主人是谁,其实,那张床上先前睡了别的女人,甚至在她醒来的前几个小时才离开,这都不关她的事,令她生气的是夏贝尔居然想要为自己辩解,仿佛这件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白痴。

她在嫉妒,这是唯一的理由。她没办法忍受有人发生性关系。“性”这个字实在太放肆了,就算只是在自己的脑袋里出现也一样。性,她又在玩味这个字,也许是因为她已经没机会了。其实,并没有什么人阻止她,但她心里有底,死了丈夫之后就是这样了。桑德拉仿佛又听到母亲在耳畔低语:“亲爱的,有谁会想和寡妇上床?”那听起来简直像是某种变态性行为。

不不,她又开始觉得自己是白痴,居然浪费时间在想这些事。要有点现实感,已经在卫生间待太久了,夏贝尔可能会起疑,她动作要快。

既然已经答应了神父,那么她一定要好好保存照片,如果他能协助她找到杀死戴维的凶手,她一定会销毁所有的证据。

无论如何,该把照片放在安全的地方才是。

桑德拉在进厕所之前,已经把包带进来,放在马桶水箱上。她拿出手机,检查储存的照片,她本想删去圣雷孟小礼拜堂的照片,但还是改变了心意。

有人躲在那里开枪,要取她性命,也许照片里可以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她随即拿出徕卡相机所拍摄的照片,其中也包括那张夏贝尔没看过的神父照。以防万一,桑德拉把照片逐一摆在架上,以手机拍照作为副本存证。她把那五张照片放入塑料密封袋中,然后打开马桶水箱盖,把袋子丢了进去。

桑德拉在小厨房里坐了十分钟,呆望着餐桌,夏贝尔则在瓦斯炉前忙得团团转,衬衫袖子卷至手肘,腰间系着围裙,肩膀上还挂着洗碗布。他开心地吹着口哨,转身一看,发现桑德拉一脸失神:“黑葡萄醋烩饭、烤鲻鱼、紫菊苣加青苹果沙拉,”他宣布晚餐的菜单,“希望你会喜欢。”

“哦,当然。”她好惊讶,今天早上她也吃了他准备的早餐,但炒蛋还看不出厨艺高下,不过这几道菜证明了他确实热爱美食,令人赞叹。

“今天晚上你睡这里,”他的语气是在陈述事实,而非提供建议,“回旅馆太危险了。”

“我不会有事,而且我的行李都放在那里。”

“我们可以明天早上过去拿,另外一个房间也有舒服的沙发,”他笑了,态度毫不拒让,“当然,我自愿牺牲。”

夏贝尔随即将烩饭盛盘,两人闷头用餐,几乎没什么交谈,烤鱼鲜美,小酌也让她心情放松不少。戴维死后的每个夜晚,她只能靠一杯接着一杯的红酒让自己醉得不省人事,但今晚很不一样,原来,她还是可以与人开心地共进晚餐。

“谁教你煮菜的?”

夏贝尔咽下满嘴的食物,喝了一口酒:“一个人过日子,很快就会学会十八般武艺。”

“没想过要结婚?我们第一次通电话的时候,你说过自己好几次差点就步入结婚礼堂……”

他猛摇头:“我不适合婚姻,个人观点问题。”

“什么意思?”

“每个人看待生活都有不同的视角,这就好像画画,有些重点会出现在前景,但有的会落在后景。后景元素的重要性,绝对不亚于前景,要是忽略了这一点,也就无法凸显透视法的真义,一切都会变得扁平无味,毫无真实感。好,女人对我来说就是背景元素,虽然不可或缺,但不需要放在我的人生前景里。”

“所以你的前景里有什么?当然,除了你自己。”

“我女儿。”

这个答案出乎她的意料,夏贝尔看到她的反应,甚是开心。

“要不要看照片?”他兴冲冲地掏出皮夹。

“拜托,你不是那种爸爸吧,四处奔波,还随身携带小女儿的照片?”桑德拉虽然语带讽刺,但其实深受感动。

他手中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照片,里面的小女孩有金白色的头发,和夏贝尔一模一样,就连那绿色眼眸也是。

“几岁了?”

“八岁,好漂亮,你说是不是?她叫玛丽亚,喜欢跳舞,还去学芭蕾舞,每逢圣诞节或生日,她总是吵着要养宠物,搞不好今年我就会答应她了。”

“你常去看她?”

夏贝尔脸色一沉:“玛丽亚住在维也纳。我和她妈妈关系不好,她因为我不肯娶她而怀恨在心。”他语气恢复高亢,“只要抽得出时间,我一定会去看她,教她骑自行车,我爸爸当年也是在这个时候教我骑车。”

“你真是个好爸爸。”

“每次我去看她的时候,都很担心我们父女变得生疏,也许她现在还小,但以后可能会想和朋友一起出去玩吧。我不想让她觉得有负担。”

“我觉得你多虑了,”桑德拉安慰他,“女儿对妈妈才会有那样的反应。我爸爸虽然经常出差,但我和妹妹好爱他。可能是因为他不常在家,我们才这么黏他,只要知道他快回来了,家里的气氛会变得好开心。”

夏贝尔点点头,对她的话表示感谢。桑德拉起身收盘子,准备放入洗碗机,但他出声制止:“你回卧室休息吧,我来整理就好。”

“两个人一起动手比较快。”

“拜托,让我来。”

桑德拉乖乖放下碗盘。这样的体贴让她很不自在,这段日子以来,她已经忘记什么是被人照顾的滋味。“你第一次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觉得你这个人真讨厌,想不到两天之后我们居然一起吃晚餐,而且还是你为我下厨。”

“所以你不讨厌我了?”

桑德拉不好意思地脸红了,惹得他哈哈大笑。

“你不要惹我。”

他举起双手投降:“抱歉,不是故意的。”

此刻的他看起来真诚恳切,实在不像她印象中的那个讨厌鬼:“为什么你会这么大力反对圣赦神父?”

夏贝尔脸色转趋严肃:“你不要也犯下相同的错误!”

“什么意思?‘也’?”

他似乎对自己的一时失言很懊悔,想要赶紧弥补回来:“我之前解释过了,他们的所作所为是违法的。”

“抱歉,我不信,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对不对?”

他的脸色犹豫不决,显然他早上的说法有所保留。

“好……我不能说太多,但接下来我要讲的事情,也许可以让你了解戴维的死因。”

桑德拉整个人僵住了:“说吧。”

“其实,圣赦神父根本不应该存在。自第二次梵蒂冈大公会议之后,教廷就将他们解散了,而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全新的规章与人事安排下,教廷重新组织成立了圣赦法院,但犯罪档案就此被列为机密资料,而从事犯罪调查的神父也不得继续活动,有些继续从事神职,部分反对者遭停职处罚,至于那些公然违抗者,则被逐出了教会。”

“那怎么还会—”

“等等,让我说完。”夏贝尔打断她,“正当历史似乎正要遗忘他们的时候,圣赦神父再度出现。这不过是几年前的事情,部分教廷人士认为这是因为当初有些人阳奉阴违,依然在背地里活动。的确,这个秘密团体的首脑正是一名克罗地亚籍的神父:卢卡·德沃克,他祝圣新的圣赦神父,并亲身教导,也有人认为,其实是教廷的某高层人士想要恢复圣赦神父制度,德沃克只是听命行事。无论如何,诸多秘密都系于他一人之身,比方说,以往他是唯一知道所有圣赦神父身份的人,每一个人都直接对德沃克负责,所以他们也不认识彼此。”

“为什么要说以往?”

“因为他已经死了。大约一年前,他在布拉格的某家旅馆房间遭人枪杀身亡,消息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走漏,教廷立刻出面收拾善后,以免颜面扫地。”

“不意外。这是教廷的惯用手法,家丑不可外扬。”

“其实并非只有这个原因。光想到有教廷高层一直在掩护德沃克,已经让许多人胆战心惊。违反教皇的命令,等于制造出无可挽救的分裂教会问题,你懂吗?”

“所以他们如何控制局面?”

“问得好,”夏贝尔说道,“我看你已经慢慢了解状况了。他们立即找到信赖的人选替代德沃克,一位葡萄牙籍神父,奥古斯都·克莱门特,他很年轻,但非常优秀。圣赦神父全都是道明会成员,但克莱门特属于耶稣会。耶稣会比较务实,比较不会那么容易受到感情牵绊。”

“所以克莱门特神父是圣赦神父的新领导人?”

“其实他真正的任务是找回被德沃克神父所祝圣的每一个圣赦神父,并且引领他们回归教廷。目前他只找到一个。就是你在圣王路易教堂遇到的那个男人。”

“所以,梵蒂冈的最终目的,就是装作没有发生违规事件?”

“的确,他们一直在修补裂痕,你看勒费弗尔总主教的信徒近年来不是一直想回归教廷吗?圣赦神父的状况亦是如此。”

“要是有羊儿走失了,善良的牧羊人会把它带回羊圈,绝对不会置之不理,”桑德拉语气酸溜溜的,“不过,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戴维和我知道的一样多,但我们有不同看法,这就是我们争执不休的地方。所以我才叫你不要犯相同的错误,别把圣赦神父当好人,别和戴维一样搞不清楚状况。”

“何以证明你是对的,戴维是错的?”

夏贝尔搔搔头,吐了一大口气,缓缓说道:“他因为自己的调查结果而被杀害,但我还活得好好的。”

夏贝尔对她的亡夫出言不敬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桑德拉必须承认他是对的,他的观点更具有说服力。现在她不禁觉得愧疚,这个愉快的夜晚让她终于放松下来,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夏贝尔,他不仅大方分享自己的私人生活,而且也让她一直提问,没有回问她任何问题,而桑德拉骗了他,她刻意隐瞒了自己再次遇到神父的事。

“为什么没问我晚归的事?”

“我告诉过你,我不喜欢听到谎话。”

“你担心我不说实话?”

“问问题,只会成为撒谎的借口,如果你有事情要告诉我,希望是你自己说出口,我不喜欢强迫别人,我希望你信任我。”

桑德拉别过头去,随即走到洗碗机旁,开水龙头,整间厨房只有哗啦啦的流水声,她很想把事情全都说出来。夏贝尔原本在她背后,距离还有几步之远,但她开始清洗脏盘子的时候,发现他已经越靠越近,关切的身影笼罩而来,他将双手放在她的身体两侧,胸膛已经贴住她的背脊。桑德拉没有拒绝,她心跳好快,好想闭上眼睛,但她告诉自己,如果闭眼,一切就完了,她好怕,却不想使力推开他。他低头,轻轻拨开她脖子上的发丝,她的皮肤立刻感受到他的温暖气息,她出于本能,仰头,仿佛在迎接他的拥抱。她的双手动也不动,任由水继续冲流,她不知不觉,微踮脚尖,眼睫缓缓低垂,当她闭上双眼的那一刹那,身体激烈发颤,她倾身靠过去,寻索他的唇。

过去的五个月,她只能靠记忆而活。

此时此刻,她第一次忘了自己是个寡妇。

23:24

大门敞开,被风吹得砰砰作响,不祥之兆。

他戴上橡胶手套,推开大门,齐尼的猫咪们立刻出来迎接新访客,马库斯现在知道这个老警察为什么要养猫为伴了。

它们是唯一能与他在黑暗中共同生活的动物。

马库斯关上大门。阻绝风声之后,他原本以为会立刻恢复宁静,错了,他听到电子式鸣响,刺耳,断断续续,而且就在附近。

他循音源前进,走了几步之后,看到安放在基座上的无线电话,旁边是冰箱,声音是从这里发出来的,看来是电池没电了。

他在费德里克·诺尼家中打电话找齐尼的时候,一直响铃却没有人接,但也不至于会让电池耗光电量,一定是有人切断了电流。

为什么费加罗闯入一个盲人的家,还要关掉所有的灯?

“齐尼!”马库斯大叫,但没有人响应。

他冲到走廊,这里可以连通到其他房间,现在他一定得使用手电筒才行,当灯光亮起,他发现许多家具乱摆在通道上,仿佛有人为逃跑而设下的路障。

这里发生了追逐战?

马库斯想要还原现场。失去视力,反而打开了齐尼的眼睛,这位老警官心里有数,而那封匿名电子邮件让他找到了正确方向,也许让他想起了当年的怀疑。

他和你不一样。

格洛里别墅公园的那具女尸证明了齐尼的推测,他打电话给费德里克·诺尼,双方也许起了争执,然后齐尼出言威胁,要把真相公之于世。

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反而让对方到家里来杀死自己?

齐尼想逃,但显然费德里克—曾经是专业运动员的年轻人,不只身强力壮,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还是个明眼人—不想让齐尼有活命的机会。

马库斯知道有人死在这里。

猫咪引路,他准备要进入书房,但正要踏进去的时候,发现猫们在门口特别飞跳了一下,他拿起手电筒对准地面,发现距离地面几厘米高的地方有亮晶晶的东西。

书房门口缠着尼龙线,一片漆黑之中,只有猫咪看得见。

马库斯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机关,他跨过去,进入书房。

外面的强风凌厉,拼命在找隙缝钻入屋内。马库斯的手电筒四处探照,所有的黑影也随之消散,不过,有一团东西巍然不动。

那不是影子,而是一个卧地不起的男人,他手里还握着剪刀,但脖子上也插了一把,侧脸贴地浸在暗红色的血泊中。马库斯俯身细看费德里克·诺尼,那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人,嘴巴扭曲,状似一抹诡笑。这间屋子里出了什么事?马库斯突然全懂了。

齐尼—执法之人—选择了复仇。

是这个老警察坚持要他与女警见面,当他们在炼狱博物馆相会的时候,他刚好可以趁机执行计划。先打电话给费德里克,告诉对方自己已知道真相,但这招其实是请君入瓮,而费德里克也上钩了。

在等费德里克进屋之前,齐尼已经准备好各个机关,其中也包括了尼龙线,把电力切断之后,两人等于势均力敌,彼此都看不见对方。

齐尼灵动如猫,而费德里克则是老鼠。

在全黑的环境之中,齐尼反而更强悍敏捷,他熟知每一个地方,知道要如何穿梭自如。最后,优势站到了他这一方,费德里克被尼龙线绊倒,齐尼将剪刀插入他的喉咙,这是真正的报复。

行刑。

马库斯起身,依然望着尸体的呆直双眼。他又犯了同样的错,补齐了复仇计划所缺落的那一角。

他转身,看到猫聚集在通往小花园的落地窗前面。

外面还有东西。

他打开落地窗,强风进袭,猫咪全跑了出去,围在齐尼的躺椅边,宛如他们初见面时的那一幕。

马库斯拿手电筒照齐尼的脸,他这次没有戴太阳眼镜,一只手搁在腿上,手里还紧握着枪,已经饮弹自尽了。

他应该要生气才是,齐尼利用他,最可恶的是,还误导了他的方向。

费德里克·诺尼所受的苦,实在太沉重了,数年前,他的腿失去了功能。对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失去视力虽然是一大打击,但还可以学习接受,可如果你是个年轻运动员却废了腿,情何以堪?然后,妹妹被人杀害,而且死状凄惨,更可怕的是,一切就发生在他的面前,你能想象吗?这男孩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他虽然没有做任何坏事,至今却依然无法消除罪恶感。

齐尼其实可以把费德里克·诺尼送交警方,厘清真相之后,让那个被关在天皇后监狱的无辜男子重获自由。但齐尼坚信尼可拉·寇斯塔在被逮捕的时候,他正准备要行凶,这个人不只是说谎狂,而且还是危险的精神病患,他被逮捕之后,吸引了大众的目光,本性也收敛了不少,但这毕竟只是暂时的缓解剂,这个人有诸多病态倾向,现在所展现的只是暂时的自恋,不久之后,他的嗜血性格必定原形毕露。

对齐尼来说,这也攸关他的个人荣辱,费德里克·诺尼耍了他,攻击他的痛处。因为他即将失明,齐尼对这个年轻人充满同情,也正是这样的怜悯让他误判情势,他忘了警察最重要的守则:绝对不能相信任何人。

而且,费德里克也犯下了令人发指的罪行,谋杀自己的亲妹妹。什么样的禽兽会攻击自己最亲爱的家人?他的行为如此无法无天,根据齐尼自己的律法,这个年轻人,罪该万死。

马库斯关上落地窗,仿佛在为这一幕惨剧拉起布帘。虽然屋内已被切断电源,但他注意到齐尼的那台盲人计算机显示器依然亮着,想必是不断电系统在维持供电。

线索。

今天下午,靠着语音软件的协助,他听到了那封匿名邮件的内容,不过马库斯知道齐尼有所隐瞒,后面一定还有其他段落,但被他提早切掉了。

所以马库斯想要再听一次。他找到播放键,那冰冷的电子人工语音系统又开始播放那诡秘的话语,现在,他必须一一解码。

“他—和—你—不一样……查看—格洛里—别墅—公园。”

他已经知道了这一段,但果然不出他所料,这封信不止这两句话。

“那男孩—骗了—你……马上—有—客人—过来。”

第二句话,表面上似乎在说费德里克·诺尼,但其实暗指的是马库斯,齐尼早就知道他会来。

而这段人工挽歌的最后一句话,让他震惊得久久不能自已。

“已行的—事……后—必再—行……c.g.925-31-073。”

它所预示的内容令人震惊—已行的事,后必再行,还有悬案的编号—但最可怕的是前面那两个字母:c.g.。

culpa gravis,拉丁文的“严重过错”。

马库斯终于懂了。

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之处,一切都可能发生—那片幽暗之地,万物扑朔迷离,一片混乱,我们被指派成为边界的守护者,不过,偶尔会有越界之事……我必须将其驱回黑暗世界。

让受害者与凶手紧紧牵连在一起的那个人,和他一样,都是圣赦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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