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3

罪与罚  作者: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不过,他在整个患病期间,也并不是完全不省人事:他忽儿发冷,忽儿发热,有时说呓语,有时又迷迷糊糊地醒来。后来,有许多事他都想起来了。时而他觉得有许多人围在他旁边,想逮捕他,把他带到一个地方去,关于他,大家争论不休,甚至争吵起来;时而忽然屋里只剩下他一人,所有的人都走了,都怕他,只偶尔把门打开一条小缝,从门缝里看他,威胁他;他们彼此商量着什么,嘲笑他,戏弄他。他记得娜斯塔霞常常在他的身旁,他还认出一个人,这人他好像很面熟,但究竟是谁——他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为这,他苦闷过,甚至哭过。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躺了将近一个月了;有时候,他又觉得始终都是同一天。但是那件事——那件事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不过他时刻记得自己忘了一件事;忘了一件不应该忘记的事——于是他想呀,想呀。他痛苦,他烦恼,他呻吟,他急得发狂或者陷入难以忍受的可怕的恐惧中。那时,他就挣扎着想爬起来,想逃走,但总有人硬拉着他,于是他又陷入衰弱无力和不省人事的状态。最后,他完全清醒了。

这事发生在上午十点钟。在上午的这个时刻,在晴朗的日子里,太阳总是投射一条长长的亮带子落在他右侧的墙上,移动着,照亮了靠近房门的墙角。在他的床旁边站着娜斯塔霞和另一个人。这人非常好奇地望着他,可是他完全不认识这个人。这是一个年轻小伙子,身穿长襟外衣,脸上留着胡子,看上去像个管事。女房东正从半开着的门缝向内张望。拉斯柯尼科夫抬起了身子。

“娜斯塔霞,这是谁?”他指着小伙子问道。

“瞧,他醒了!”她说。

“醒了。”那管事也跟着说。正在门缝偷看的女房东看见他醒了,立刻把门带上,躲了起来。她一向很腼腆,与人交谈和解释什么,对她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她有四十来岁,生得又肥又胖,两道黑眉毛,一双黑眼睛,因为肥胖和那懒洋洋的模样,她显得很和善;人也长得很不错。就是怕羞怕得过分了。

“您……是谁?”他又追问那个管事。但是这会儿,门又敞开了,拉祖米欣弓着腰走了进来,因为他个子很高。

“这简直像一间船舱,”他一进来,就嚷道,“我老是碰头;这也叫做房间!老兄,你醒了吗?我是刚刚听巴珊卡[拉斯柯尼科夫的女房东普拉斯科维娅·巴甫洛夫娜的昵称。]告诉我的。”

“他刚醒。”娜斯塔霞说。

“刚醒。”管事也笑眯眯地附和了一句。

“您是哪一位呀?”拉祖米欣忽然朝那人问道,“我姓弗拉祖米欣,请多指教。哦,不是别人一向称的拉祖米欣,是弗拉祖米欣。我是个大学生,是贵族子弟。他是我的朋友。那么,您是谁呢?”

“我是我们账房的管事,是商人舍洛帕耶夫派来的,到这儿来办一件事。”

“请坐,”拉祖米欣说,他自己坐到桌子另一边,“老兄,你清醒过来了,这太好了,”他接着对拉斯柯尼科夫说,“已经是第四天了,你几乎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不错,用小匙子给你喂过一点茶。我带佐西莫夫来看过你两次。你还记得佐西莫夫吗?他仔细给你检查了一遍,他马上说这病没什么——好像脑子受了点刺激。一种神经性无关紧要的病,他说,因为吃得太坏,啤酒和辣根吃得太少,就因为这个原因才生病,不过没有什么,会好的,过一阵就好了,佐西莫夫真行!他已经开始了有效的治疗。好了,我不耽搁您啦,”他又朝那个管事说,“可以不可以告诉我们,您到这儿来有何贵干?你要知道,罗佳,这是他们账房第二次派人来了。不过上一次来的不是这位,是另一位,我还跟他谈过话呢。在您之前是谁到这儿来的?”

“大概是前天吧,先生,正是前天,先生。来的那人是阿列克谢·谢苗诺维奇,也是我们账房里的人,先生。”

“他比您会办事,您认为怎么样?”

“是的,先生;他确实比我能干,先生。”

“值得称赞;好吧,接着说下去。”

“阿凡纳西·伊凡诺维奇·瓦赫鲁申应令堂的请求,通过我们商号汇给您一笔钱,我想瓦赫鲁申这人您听说过不止一次了吧,先生?”那人开始直接对拉斯柯尼科夫说,“如果您现在已经清醒,我奉命交给您三十五卢布,因为像过去一样,谢苗·谢苗诺维奇收到了阿凡纳西·伊凡诺维奇应令堂请求给您汇款的通知。您知道吗,先生?”

“是的,记得……瓦赫鲁申……”拉斯柯尼科夫沉思地说。

“您听见了吗——他知道商人瓦赫鲁申,”拉祖米欣嚷了起来,“怎么能说他的脑子不清楚呢?话又说回来,现在我发现您也是一个会办事的人。好啊!聪明话人人爱听。”

“正是他,先生,瓦赫鲁申,阿凡纳西·伊凡诺维奇。上一次,令堂曾经用同样的方法托他汇过一笔钱给您,这一次他也没有拒绝,他应令堂的请求,前几天从当地通知谢苗·谢苗诺维奇交给您三十五卢布,先生,祝您一切都好。”

“‘祝您一切都好’这句话,是您所说的话里面最动听的一句话;关于‘令堂’的话也不错。喂,怎么样,您认为他完全清醒了,还是没有完全清醒呢,嗯?”

“我看,没什么了,先生。不过,还得签个字,先生。”

“他好歹能画上的!您带着簿子吗?”

“簿子在这儿,先生。”

“拿过来。来,罗佳,坐起来。我扶着你;给他签上‘拉斯柯尼科夫’几个字,拿着笔,老兄,因为,对我们说来,现在钱比蜜糖还要紧!”

“我不要。”拉斯柯尼科夫推开笔说。

“怎么不要?”

“我不签名。”

“咳,见鬼,不签名怎么成呢?”

“我不要……钱……”

“不要钱!唉,老兄,我可以保证,你在胡说。请放心,这没有什么……他又胡说八道啦。话又说回来,他醒着的时候也常常这样……您是个明白人,我们可以指导他,我的意思是说,干脆把着他的手往纸上画,他会签字的。来吧……”

“不过,我可以下次再来,先生。”

“不,不,干吗再麻烦您呢,您是个明白人……喂,罗佳,别耽误客人了……你看,人家等着呢。”说罢,他就当真准备去把着拉斯柯尼科夫的手。

“放手。我自己……”拉斯柯尼科夫说,他拿起笔,在簿子上签了名。那个管事把钱拿出来,走了。

“好极啦!老兄,现在你想吃东西吗?”

“想,”拉斯柯尼科夫回答。

“你们有汤吗?”

“昨天的。”娜斯塔霞回答,她一直站在那里。

“汤里有马铃薯和米粒吗?”

“有马铃薯和米粒。”

“我都背下来了。把汤拿来,再来点儿茶。”

“就拿来。”

拉斯柯尼科夫以极其惊讶和隐隐约约的、无谓的恐惧望着一切。他决心一言不发,等待下文。“我好像没有神志不清,”他想,“好像这是事实。”

两分钟后,娜斯塔霞端着汤回来了,她还宣布茶马上就来。她随汤还拿来了两把汤匙、两个盘子和全套调味瓶:盐瓶、胡椒瓶、吃牛肉用的芥末,还有别的东西。在这以前,这些东西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整齐地摆出来过了。桌布也是干干净净的。

“娜斯塔霞,要是普拉斯科维娅·巴甫洛夫娜让你送两瓶啤酒来,那可不坏呀。我们会一饮而尽的。”

“瞧你多机灵,”娜斯塔霞咕哝说,然后出去办他吩咐办的事情。

拉斯柯尼科夫仍然用惊异而紧张的目光注视着周围。这时拉祖米欣挪到沙发上,在他身旁坐下,像一头熊似的笨手笨脚地用左胳膊搂住他的头,右手舀了一匙汤,又怕烫着他,自己先用嘴吹了几下,然后送到他的嘴边,虽然拉斯柯尼科夫自己已能坐起来。其实汤不过是温的。拉斯柯尼科夫贪婪地喝下一匙汤,接着又喝了第二匙,第三匙。但是拉祖米欣给他喂了几匙后,忽然停住了,他说得问问佐西莫夫应该不应该再喝。

娜斯塔霞拿着两瓶啤酒走了进来。

“想喝茶吗?”

“想。”

“娜斯塔霞,赶快把茶也拿来,茶,没有医生的许可就可以喝的。瞧,啤酒倒是来了!”他又坐回到他那把椅子上,把汤和牛肉拉到自己面前,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仿佛三天没吃饭似的。

“罗佳老兄,现在我每天都像这样在你这儿吃饭了,”他嘴里塞满了牛肉,咕咕哝哝地说,“这都是你那个可爱的女房东巴珊卡安排的,她真心诚意地请客。我当然没有强求,可也不反对。瞧,娜斯塔霞拿茶来了。手脚多快!娜斯钦卡[娜斯塔霞的昵称。],你想喝啤酒吗?”

“去你的,淘气鬼!”

“那么喝点茶?”

“茶倒行。”

“倒吧。等一下,我替你倒。你坐到桌子跟前来。”

他立刻张罗起来,倒了一杯茶,又倒了一杯,然后丢下他的早饭,又坐到沙发上。跟以前一样,他又用左胳膊搂住病人的头,把他扶起来一点,一汤匙一汤匙地喂他喝茶,他仍旧不停地、特别热心地吹匙子里的茶,好像吹茶这道程序是恢复健康最主要的、起死回生的方法。拉斯柯尼科夫一言不发,也不反对,尽管他觉得他已经有足够的气力坐起来,不需要别人扶着就能坐在沙发上,同时他的手不仅能够拿得住汤匙或杯子,甚至也许还能下地走路。但是由于一种奇怪的、近于兽类的狡猾,他忽然想到应该把自己的气力暂时隐藏起来,藏而不露,如果必要的话,甚至假装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趁此机会听听这里有什么风声?可是他又不能克服他的厌恶心理:喝了十来匙以后,他忽然把头挣脱出来,任性地把汤匙一推,又倒在枕头上。现在垫在他头底下的是真正的枕头,鸭绒枕头,而且套着干净的枕套;这点他也注意到了。

“应该让巴珊卡今天就给我们送点覆盆子酱[罗斯民间常用覆盆子(又称马林果)治病。]来,给他冲点覆盆子水喝。”拉祖米欣说,他坐回到他的椅子上,又喝起汤和啤酒来。

“她打哪儿给你弄覆盆子来呢?”娜斯塔霞问,她用张开的五个手指托住碟子,噙着一块糖在吮茶。

“我的朋友,覆盆子她可以到小铺里去买嘛。你瞧,罗佳,自从你病倒以后,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情。那天你狡猾地从我家里匆匆跑掉,连住址也没告诉我,那时候我真气得要命,我下决心非把你找到,非惩罚你一下不可。当天我就开始找你。我到处走啊,走啊,打听啊,打听啊!你现在这个住址我忘了;其实我从来也没有记得过,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唔,你以前的住址,我只记得是在五角地,哈尔拉莫夫公寓。我就找啊,找那个哈尔拉莫夫公寓,结果发现并不是什么哈尔拉莫夫公寓,而是布赫公寓。人们有时会把发音错成什么样啊!我可真火啦。我一火,就豁出去了,第二天就去找居民住址查询处,你猜怎么着:两分钟之内他们就把你给找到了。你的名字在那儿登记着哩。”

“登记着!”

“可不是;可是我在那儿的时候,他们找柯别列夫将军,就怎么也找不到。唉,一言难尽。我一闯到这里来,马上就知道了你所有的事情,一切的一切,老兄,我知道了一切,什么都知道了;娜斯塔霞也看见了:我认识了尼柯吉姆·弗米契;别人还指给我看了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还认识了看门的和扎梅托夫先生,就是警察局的那个办事员,亚历山大·格里戈列维奇;最后还认识了巴珊卡——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喏,娜斯塔霞也知道……”

“她是叫你用甜言蜜语巴结上的。”娜斯塔霞狡猾地笑着嘟囔道。

“换了您,就把糖放在茶里喝了[这是一句双关语,与前句的“甜言蜜语”相呼应。,娜斯塔霞·尼吉福罗夫娜。”

“去你的,狗东西!”娜斯塔霞忽然喊道,跟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不姓尼吉福罗娃,我姓彼特罗娃,”当她不笑了,又忽然补充一句。

“往后一定注意。听我说,老兄,闲话少叙,起初我真想按一下电钮就把这里的一切偏见一下子扫荡平净,可是巴珊卡胜利了。老兄,我真没料到她竟这样……讨人喜欢,啊?你认为怎样?”

拉斯柯尼科夫不作声,可是他没有一分钟从他朋友的脸上移开他那焦虑的目光,现在他还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的确十分讨人喜欢,”拉祖米欣接着说,拉斯柯尼科夫的沉默一点也没有使他发窘,好像他已经得到回答,对这个回答表示同意似的,“她无论哪一方面都十分讨人喜欢。”

“瞧你这坏蛋!”娜斯塔霞又嚷起来,这番谈话大概使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快乐。

“老兄,糟糕的是你一上来就处理得不得当。你应该用另一种办法去接近她。她的性格可以说是极其捉摸不透的!不过,关于她的性格,我们以后再谈吧……你怎么把事情弄到这种地步,比方说,使得她竟敢不送饭来给你吃呢?再比方说,那张期票?你准是发疯了,才出了那张期票!又比方说,她的女儿纳塔莉娅·叶戈罗夫娜活着的时候,你答应跟她结婚……我全知道!不过我知道那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而我是个笨驴:请你原谅我。讲到愚蠢,老兄,你知道普拉斯科维娅·巴甫洛夫娜绝不是你乍看之下所想象的那样愚蠢吗?”

“是的……”拉斯柯尼科夫看着一旁,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声,但是他明白,还是把谈话继续下去更有好处。

“难道不是这样吗?”拉祖米欣大声说道,看来,他听到拉斯柯尼科夫的回答,非常高兴。“可她也不聪明,是不是?她的性格是完全,完全捉摸不透的!请你相信,老兄,有时简直把我弄得不知怎么才好……她准有四十岁了。可是她说她只有三十六,她有说这话的充分权利。不过我向你发誓,我是十分理性地评论她的,完全根据玄学[意为抽象的、思辨的、难以理解的。];老兄,我们的关系跟你的代数一样是象征性的!我简直一点也不明白!这一切都是胡扯;不过她看到你现在已经不是大学生了,课也丢了,也没有衣服穿了,小姐死后,她也没有必要把你看做亲戚了,所以她忽然害怕起来:因为你躲在角落里,跟她不再保持任何原来的关系,她就想赶你走。她早就打定了这个主意,就是舍不得那张期票。再加上你亲自向她保证过,你母亲会还清这笔债……”

“我说那话是出于我的卑鄙……我母亲本人已经差不多在讨饭了……我对她说谎,为的是让我继续住下去……吃下去。”拉斯柯尼科夫大声地、清楚地说。

“对,你做得很明智。糟糕的是,就在这个当儿,那个又是七等文官又是商人的切巴罗夫出现了。没有他,巴珊卡是什么主意也想不出来的。她这人太腼腆了;可是一个商人却不腼腆,当然他首先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借据有希望兑现吗?回答是:有希望兑现,因为他有一个母亲,她宁肯自己饿肚子,也要从她的一百二十五卢布的抚恤金里拿出钱来救她的罗佳;他还有一个妹妹,为了哥哥,她宁肯卖身为奴。这就是他的根据……你不必吃惊?老兄,你的底细现在我全知道了,当你还是巴珊卡的亲戚的时候,难怪你对巴珊卡无话不谈,我现在是出于好意才和你说这些话的……事情就是这样:一个诚实而富有感情的人在直抒胸臆;一个商人却一面听一面吃[语出克雷洛夫的寓言《猫和厨子》,意为你说你的,我干我的。]最后把他吃掉。好,于是她以好像是付什么账的方式把你的期票转让给了切巴罗夫。他呢,毫不害臊地正式提出了索债的要求。听到这些事情的时候,为了不受良心谴责,我本来也想给他按一下电钮。可是就在这时,巴珊卡跟我搞得挺融洽,我就吩咐把这件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我的意思是说,保证你一定还清。老兄,我替你作了保,你听见了吗?我们把切巴罗夫叫了来,塞给了他十卢布,取回了那张字据,喏,我荣幸地把它奉还给您——现在不要字据就信得过您。请您拿去吧,瞧,我已经把它撕了。”

拉祖米欣把借据放在桌子上;拉斯柯尼科夫朝他扫了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过脸去朝着墙。这种态度甚至使拉祖米欣也感到不快。

“我看呀,老兄,”他过了一会儿说,“我又干傻事啦。我想叫你开心,想说点废话给你解解闷,谁知道倒惹你发起脾气来了。”

“在我神志昏迷的时候,有一个人我认不出来,那人是你吗?”拉斯柯尼科夫也沉默了片刻,接着问了这么一句,但他依旧没有转过脸来。

“是我,而且您勃然大怒,特别是我把扎梅托夫带来的那一天。”

“扎梅托夫?……那个办事员吗?……带他来干什么?”拉斯柯尼科夫迅速地转过脸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你干吗这样……你着什么急?他想跟你认识认识;因为我们俩谈了许多关于你的事情,所以他想跟你认识认识……要不然,我还能从谁那儿打听到这么多关于你的消息呢?他真是个好人,老兄,好极了……当然,这是从某种观点说。现在我们俩是朋友了,几乎每天都见面。我搬到这一带来住了。你还不知道吗?我刚搬来。我已经跟他一块到拉薇莎那儿去过一两次了……你还记得拉薇莎·伊凡诺夫娜吗?”

“我说胡话了吗?”

“还能不说!您做不了自己的主啊。”

“我胡说什么了?”

“我的天!你胡说什么了?可想而知:一般人都胡说些什么……得啦,老兄,现在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得干正经事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拿起帽子。

“我胡说什么了?”

“唉,翻来覆去地问!难道你害怕泄露什么秘密吗?别担心:关于伯爵夫人,你一个字也没有提。可是你讲了许多关于什么哈巴狗啊,耳环啊,什么链子啊,克列斯托夫岛啊,还有什么看门的,还有尼柯吉姆·弗米契,还有警察分局副局长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说得可多了。此外,你对自己的袜子还特别感兴趣,非常感兴趣!你苦苦地、一个劲地哀求:‘给我袜子’,扎梅托夫亲自把所有的角落找了个遍,找你的袜子,用自己在香水里洗过的、戴着戒指的手,把这个脏东西递给了您。那时您才算安心了,您把您的这只破袜子攥在手里,攥了整整一天一夜:我们想从您手里夺也夺不下来。此刻它一定还在你的被窝里。要不你又要你裤子上的破边,哭哭啼啼的!我们想弄清楚你讲的破边到底是什么东西?可怎么也弄不明白……好,现在言归正传!这儿是三十五卢布;我从中拿出十个卢布,过一两个钟头以后,我再向你详细报账。同时我也要让佐西莫夫知道,本来他早应该到这儿来了,因为已经十一点多了。娜斯钦卡,我不在的时候,请你多来看他几次,看他要不要喝水或者别的什么。我还得马上亲自去告诉巴珊卡需要些什么东西。再见。”

“瞧他,叫她巴珊卡呢!真是滑头!”娜斯塔霞冲着他的背影说;然后她把门打开,站在那儿偷听,可是接着又憋不住,亲自跑下楼去了。她太想知道他在楼下跟女房东说些什么了;总而言之,看得出来,她简直被拉祖米欣迷住了。

她刚走出屋子关上门,病人就马上把被子一掀,疯子似的从床上跳了下来。他怀着焦灼的、不耐烦的心情等他们赶快走开,以便开始干他自己的事。但是干什么,干什么事呢?好像有意跟他作对似的,他竟忘记应该干什么事了。“天呀!只要告诉我:这一切事情他们知道不知道?要是他们已经知道了,只不过假装不知道,趁我躺着的时候来戏弄我,然后不定什么时候,突然走进来告诉我,他们早已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故意这样……现在我应该怎么办呢?就像故意似的,我居然忘了这件事;忽然忘了,刚才我还记得呢!……”

他站在屋子中间,痛苦地、心烦意乱地望着周围的一切;他走到门口,打开门,侧耳听了听,但这不是他要做的事。突然间,他仿佛想起来了似的,匆匆跑到壁纸后面有个洞的那个墙角里,开始检查起这个洞来,他把手伸进洞里摸着——但这也不是他要做的事。于是他又走到火炉旁,打开炉门,开始摸里面的炉灰:磨破的裤子边和从衣服口袋上撕下来的破布片还在那里,跟他原来扔在那儿的时候一模一样,可见谁也没有来看过!接着他又想起拉祖米欣刚才谈到过的那只袜子。不错,袜子确实在沙发上的被窝里,但是从那时起到现在,已经又破又脏,扎梅托夫从袜子上面肯定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哎呀!扎梅托夫!……警察局!……为什么他们叫我到警察局去呢?传票在哪儿?哎呀!……我弄混了:这是那时候叫我去的。当时我也在检查我的袜子,而现在呢……现在我生过一场病。那么扎梅托夫到这儿来干什么呢?拉祖米欣把他带来干什么?……”他有气无力地咕哝着,又坐到沙发上,“这是怎么一回事?是我继续神志昏迷呢还是真的?好像是真的……哦,我想起来啦:必须逃走!快点逃走,一定,一定得逃走!不错……可是逃到哪儿去呢?我的衣服在哪儿?靴子没有啦!全给拿走了!藏起来了!我明白!啊,大衣在这儿——他们把它忽略过去了。钱在桌子上,谢天谢地!还有期票……我把钱拿走,到别处去租间屋子,他们就找不到我了!……不错,可是住址查询处呢?他们会找到我的!拉祖米欣会找到我的。最好远走高飞……逃得远远的……到美国去,他们就没辙了!把期票也带上……在那儿会有用的……还带点什么?他们以为我病了!他们还不知道我能走路呢,嘿嘿嘿!……我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们什么都知道了!只要能够走下楼去就成。可是假如那儿有守卫——有警察,那怎么办!这是什么?是茶吗?啊,还剩下一点啤酒,半瓶,冷的!”

他抓起还剩下一满杯啤酒的瓶子,痛快地一饮而尽,好像浇灭心头的火焰似的。可是过了不到一分钟,酒力就涌到他的头上来了,一阵轻松而愉快的寒意掠过他的脊背。于是他又躺下,拉过被子来盖在身上。他那本来就是病态的、没有条理的思想开始越来越混乱了,少顷,他感到袭来了一阵轻快而舒服的睡意。他愉快地把头放在枕头上,把那床代替过去那件破大衣、现在盖在身上的软和的棉被裹得紧紧的,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便深沉、酣畅而且有益健康地入睡了。

他听见有人走进他的屋子,就醒来了,他睁开眼,看见拉祖米欣把门敞开了,站在门口,正在迟疑不决地考虑进来不进来。拉斯柯尼科夫马上从沙发上欠起身子,望着他,好像极力要想起什么似的。

“哦,原来你没有睡着,我来啦!娜斯塔霞,把包裹拿来!”拉祖米欣朝楼下嚷道,“我马上就向你报账……”

“几点了?”拉斯柯尼科夫问,他不安地四下望着。

“你睡得真香,老兄:已经晚上了,马上六点啦。你睡了六个多钟头……”

“天呀!我这是怎么啦!……”

“那又怎么呢?好好地睡吧!着什么急?赴约会去还是怎么的?现在所有的时间都是咱们的了。我已经等了你三个钟头啦;我到这儿来过两次,你睡着了。我又找过佐西莫夫两次,他不在家!没关系,他会来的!……我还出去办了点自己的事情。要知道,我今天搬家了,完全搬来了,跟我的伯父一起。现在有个伯父住在我那儿……不谈这些,咱们干正事儿吧。把包裹拿给我,娜斯钦卡。咱们马上就……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老兄?”

“我很健康,我没有病……拉祖米欣,你来很久了吗?”

“我告诉过你,我等了三个钟头。”

“不,我说的是以前。”

“怎么以前?”

“你从什么时候起上这儿来的?”

“我不久前告诉过你——你不记得了吗?”

拉斯柯尼科夫沉思起来。他影影绰绰地想起不久以前的事,像做梦一样。但他一个人想不起来,因此他询问似地望着拉祖米欣。

“哼!”拉祖米欣说,“忘啦。刚才我还觉得你还没有完全恢复……现在睡了一觉,恢复健康啦。真的,你的模样好多了。好样的!现在咱们来干正事吧!马上你就会想起来的。瞧这儿,亲爱的朋友。”

他动手解包裹,他对这个包裹分明感到极大的兴趣。

“老兄,你相信吗,这是我特别放在心上的一件事。咱们得让你打扮得人模人样。来,咱们从最上面开始。你看见这顶鸭舌帽了吗?”他说着,从包裹里取出一顶相当漂亮,但同时也十分普通和便宜的帽子,“请容我给你试试,好吗?”

“以后再试,以后。”拉斯柯尼科夫不耐烦地挥着手说。

“不,罗佳老兄,别反对了,以后就迟了;而且我会一夜睡不着觉的,因为我没有尺寸,是瞎买的。正好!”他试完后,得意地嚷起来,“正好是你的尺寸。老兄,帽子,在一个人的服装中是最要紧的一件东西,是一种自我介绍。我的朋友托斯佳科夫,无论到什么别人都戴着礼帽或便帽的公共场所,总要揭掉他的盖儿,大伙儿都以为他是出于奴性,其实不过因为他不好意思让别人看到他那顶鸟窝似的帽子罢了:他这人就这样放不开!来,娜斯钦卡,给您两顶帽子:这一顶是巴默斯敦(说着,他把拉斯柯尼科夫那顶戴得不成样子的圆礼帽从角落里拿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把它叫做巴默斯敦[巴默斯敦(1784—1865)是十九世纪中叶英国的国务活动家,辉格党党魁。过去,有一种男式的长大衣曾以他的名字命名,但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初,这种式样的大衣已经过时,所以拉祖米欣才戏称拉斯柯尼科夫的帽子为巴默斯敦。]),这一顶是精美的玩意儿。你要哪一顶?罗佳,你估估价,你猜我付了多少钱?娜斯塔休斯卡,你说呢?”他看见拉斯柯尼科夫一声不吭,就转向她说。

“大概花了二十戈比。”娜斯塔霞回答。

“二十戈比,傻瓜!”他气得嚷起来,“如今用二十戈比连你都买不下来——八十戈比!而且还因为是旧的。不错,还讲好了条件:戴坏了这顶,明年再给你一顶,不要钱,真的!现在咱们来看美利坚合众国,我们在中学时都这么叫。[因美利坚合众国的俄文译名中,有一个词与俄文的“裤子”谐音。]我预先关照你,对这条裤子我是很自豪的,”于是他把一条夏天穿的轻软的灰毛料裤子摊开在拉斯柯尼科夫面前,“没有窟窿,没有污迹,虽然是旧的,倒还相当好,配上同样的一件背心,又是同一种颜色,非常时髦。至于说穿旧了,说实话,这倒更好:更柔软些,也更光滑些……你看,罗佳,在我看来,要想在世上闯出一番事业来,只消经常注意季节就行了。如果在一月份你不要求吃龙须菜,你的钱包里就可以省下几个卢布;这次买东西也是这样。现在是夏天,所以我给你买了夏天的东西,到秋天又需要比较暖和的衣服了,反正得扔掉……特别是因为到那时这一切已经自行消灭,或者是因为你穿着过分讲究,或者是因为它本身不结实。好,你估估价!你看值多少钱?两卢布二十五戈比!而且记住,也是附有刚才说的那个条件:把这些穿坏了,明年你可以不花钱再换一套。费佳耶夫商店一向按照这个规矩做买卖:你花一次钱,就够你用一辈子,因为你下次再不花钱了。好,现在咱们来看看靴子——怎么样?可以看出这是旧的,可是还能穿上两个多月,因为这是外国制的,是外国货:上星期英国大使馆秘书在旧货市场卖出的;他只穿了六天,他急等钱用。价钱是一卢布五十戈比。合算吧?”

“也许不合脚!”娜斯塔霞说。

“不合脚!这是什么?”说着他从衣袋里掏出拉斯柯尼科夫的一只粗硬的、粘满了干泥巴的破靴子,“我是带着这东西去的,他们照这个怪物量好了尺寸。整件事都费了一番心血。至于衬衣,已经跟女房东谈妥了。首先是三件衬衫,粗麻布的,但前胸的式样是时髦的……好吧,一共是:帽子八十戈比,其他衣服两卢布二十五戈比,总计三卢布零五戈比,靴子一卢布五十戈比——因为靴子太好了——合计四卢布五十五戈比。全部衬衣五卢布——照批发价买下的——这样正好九卢布五十五戈比。找回四十五戈比,都是五戈比的铜币,在这儿,请收下。这样,罗佳,现在你又衣冠楚楚了,因为我认为你的大衣不仅还好穿,甚至还有它独特、高雅的派头:在沙默[沙默是当时彼得堡一个著名的法国裁缝。]服装店里定做的衣服是不错啊!至于你的袜子和别的东西,你自己去买吧;我们还剩下二十五卢布。关于巴珊卡和付房租,你不必担心;我说过:信贷是无限期的。老兄,现在让我来给你换换衬衣吧,要不,病魔也许现在就藏在你的衬衣里哩……”

“放手!我不想换!”拉斯柯尼科夫挥手叫他走开。他一直很反感地听着拉祖米欣又紧张又顽皮地向他报告买衣服的事……

“老兄,这可不行;我磨破了鞋底,为的是什么呀!”拉祖米欣坚持说,“娜斯塔休斯卡,别不好意思,帮帮忙,就这样!”尽管拉斯柯尼科夫反抗,他还是硬把他的衬衣给换了。拉斯柯尼科夫倒在枕头上,一两分钟内一句话也不说。

“要摆脱他们真不容易,”他想,“这些东西是用什么钱买的?”他终于望着墙壁问道。

“用什么钱?哎呀!是用你自己的钱嘛。刚才来过一个管事,是瓦赫鲁申派他来的,你妈妈汇钱来了;难道连这个你也忘记了吗?”

“现在我想起来了……”拉斯柯尼科夫忧郁地沉思了半晌,然后才说了这么一句。拉祖米欣皱着眉头,不安地望了望他。

这时门开了,一个粗胖的大高个儿走了进来。这人,拉斯柯尼科夫好像也有点面熟。

“佐西莫夫!你总算来了!”拉祖米欣眉开眼笑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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