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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5罪与罚 作者: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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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不算年轻的绅士,道貌岸然,仪表威严,一张谨慎小心而又阴阳怪气的脸。开始,他在门口站定,东张西望,带着令人生气的露骨的惊讶神气,好像在用目光询问:“我这是到哪儿来了啊?”他用一种怀疑的,甚至装模作样地带着某种惊恐和近乎受辱的样子打量着拉斯柯尼科夫这间又矮又小的“船舱”。然后他又用同样吃惊的表情把视线转移到拉斯柯尼科夫本人身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时,拉斯柯尼科夫正躺在他那张小得可怜的脏沙发上,没穿衣服,蓬头散发,脸也没洗,他也在呆呆地打量着来人。随后,那绅士又不慌不忙地打量起拉祖米欣那副不修边幅、没刮胡子、也没梳头的模样;拉祖米欣坐在那儿没有起立,他也用一种傲慢无礼的疑问目光直瞪着来人。这样,在紧张的沉默中过了一分钟左右,终于不出所料,气氛稍有变化。这位进来的绅士可能根据一些十分明显的理由,意识到用盛气凌人的态度,在这间“船舱”里什么也得不到,因此就稍稍地缓和下来。他虽然还板着面孔,但是有礼貌地,每个音节都咬得非常清楚地向佐西莫夫问道: “您是罗吉昂·罗曼诺维奇·拉斯柯尼科夫,一位大学生,或者以前是一位大学生吗?” 佐西莫夫慢吞吞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本来他准备回答,但却被与这个问题完全无关的拉祖米欣抢先了。 “他不是躺在沙发上吗!您有什么事?” 这句不拘礼节的“您有什么事”,使那个道貌岸然的绅士愣了一下;他甚至差一点把脸转向拉祖米欣,但总算及时地克制住了自己,赶紧又把脸对着佐西莫夫。 “这就是拉斯柯尼科夫。”佐西莫夫用头指了一下拉斯柯尼科夫,懒洋洋地说,然后他打了一个哈欠,不知怎地他大大地张开了他的嘴,并且过久地大张着嘴巴。最后他把一只手慢慢地插进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只很大的、鼓起的、带盖的金表,他把表打开,瞧了一眼,又慢慢地、懒洋洋地把表放回口袋里。 拉斯柯尼科夫本人一直一言不发地仰面躺在那儿,虽然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想,可是不住地瞪眼望着那位来客。现在他的脸不再对着墙上那朵奇异的花卉了,可是脸色十分苍白,流露出一副十分痛苦的表情,好像刚动过痛苦的手术,或者刚从刑讯室里放出来似的。但是进来的那位先生渐渐地引起他越来越大的注意,接着又引起他的狐疑,引起他的不信任,甚至好像引起他的畏惧。当佐西莫夫指着他说:“这就是拉斯柯尼科夫”时,他蓦地好像跳起来似地在沙发上迅速坐起,他坐在床上,用一种近乎挑衅的,但是断断续续的虚弱声音说道: “是的!我就是拉斯柯尼科夫!您有什么事?” 客人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煞有介事地说: “我是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我非常希望,我的姓名您不是完全不知道吧。” 但是拉斯柯尼科夫所期待的完全不是这句话,他呆呆地、若有所思地望了望他,什么也没有回答,好像彼特·彼特罗维奇这个名字他是初次听到似的。 “怎么?难道说您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吗?”彼特·彼特罗维奇感到有些不快地问道。 对这句话的回答是拉斯柯尼科夫慢慢地倒在枕头上,把两手放到脑后,开始望着天花板。这时卢仁的脸上露出扫兴的样子。佐西莫夫和拉祖米欣两人开始更加好奇地打量着他,最后他显然感到局促不安了。 “我以为,我估计,”他吞吞吐吐地说,“十几天以前,甚至差不多两个礼拜以前,寄出来的一封信……” “我说,为什么您老站在门口呀?”拉祖米欣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您有话要讲,那就请坐吧。娜斯塔霞和您两个人站在那儿太挤了。娜斯塔休斯卡,让开点,让他过来!过来呀,给您一把椅子,坐这里!挤进来呀!” 他把他的椅子从桌子跟前拉开,在桌子和他的膝头之间留出一点空隙,虚席以待地等候客人“挤进”那条缝隙。他选择了这样一刹那,使人没法拒绝,所以那位客人就跌跌撞撞地匆忙从这窄小的空隙间挤了过去。他挤到椅子跟前,坐了下来,疑惑地望着拉祖米欣。 “不过,您也不必感到难堪,”拉祖米欣贸然说道,“罗佳已经病了四天了,今天是第五天,其中有三天处于昏迷状态,现在清醒过来了,甚至吃东西还吃得挺香。这是他的医生,刚给他看过病;我是罗佳的同学,以前也是个大学生,目前正在照看他;您对我们别介意,也别客气,要说什么您就接着说吧。” “多谢您。不过我在这儿说话,不会打扰病人吗?”彼特·彼特罗维奇问佐西莫夫。 “不——不会的,”佐西莫夫懒洋洋地说,“甚至您还可以给他解解闷。”他说罢又打了一个哈欠。 “哦,他早就清醒了,打早上就清醒了!”拉祖米欣接着说,他那种不拘礼节的态度看上去十分憨厚纯朴,因此,彼特·彼特罗维奇想了想之后,提起了兴致,部分也许是因为这个衣衫褴褛、出言不逊的人自称是个大学生的缘故。 “令堂……”卢仁开始说。 “哼!”拉祖米欣大声清了清嗓子。卢仁疑惑地望了望他。 “没什么,我没什么;您说吧……” 卢仁耸了耸肩膀。 “当我还在她们那儿的时候,令堂就开始给您写了一封信。我到这儿以后,又故意拖延了几天没有来看您,以便有十足的把握知道您已经获悉了全部情况;现在,使我吃惊的是……” “知道,知道!”拉斯柯尼科夫突然说道,满脸非常不耐烦、不快的表情,“就是您啊?未婚夫?唔,我知道!……别往下说了!” 这一下,彼特·彼特罗维奇可大为见怪了,但是他一声不吭。他竭力想弄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片刻间,大家都没有说话。 拉斯柯尼科夫在回答的时候,本来朝他那边稍微转过了脸,现在忽然又用一种特别的十分好奇的眼光凝视着他,好像刚才他还没有来得及把他看清楚似的,又好像他身上有什么新东西使他感到惊愕:为此,他甚至特意从枕头上抬起点头来。的确,彼特·彼特罗维奇的整个外貌有一种特别之处,即某种似乎无愧于拉斯柯尼科夫方才那么没有礼貌地称呼他的“未婚夫”的称号。首先,可以看得出来,甚至十分明显的一点是,彼特·彼特罗维奇尽量利用在首都的几天时间,把自己打扮得衣冠楚楚,修饰得漂漂亮亮,以等待未婚妻的到来——这当然是无可非议和情有可原的。在这种情况下,他所意识到的,甚至他非常得意地意识到的自己外表上的焕然一新,也是可以原谅的,因为彼特·彼特罗维奇处在“未婚夫”的地位。他全身的衣服都是刚从成衣店里取出来的,除了太新、用意也太明显之外,一切都很完美。甚至那顶漂亮的、崭新的圆顶礼帽,也证明了这一目的:彼特·彼特罗维奇不知怎的对这顶礼帽非常看重,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在手里。那一副真正卢万[卢万是法国的一个手套制造商,他制造的手套以时新著名。]式的、精美的淡紫色手套也证明了这一点,只要看他不把手套戴上,而是拿在手里炫耀这一点,就可以一目了然了。彼特·彼特罗维奇的服装,大部分是淡的、年轻的颜色。他穿了一件好看的淡褐色夏季上装、浅色的薄料子裤和同样料子的背心、刚买来的轻软衬衣,一种最轻的细麻布做的有粉红色条纹的领带;而最好的是:这一切,彼特·彼特罗维奇穿起来都非常相称。他那容光焕发的,甚至可以说是漂亮的面孔,看上去本来就小于四十五岁。深色的连鬓胡子像两块牛排一样悦目地点缀在两边,在剃得发亮的下巴颏附近,浓密得非常优美。连他那在理发店里梳过、烫过、然而稍带斑白的头发,也并不使他的外表显得愚蠢可笑,虽然一般说来,烫过的头发总难免使人的脸像个正在举行婚礼的德国人。如果说,在他那仪表堂堂、相当漂亮的面孔上真有那么点不讨人喜欢、叫人讨厌的东西,那也无非是出于别的原因。拉斯柯尼科夫毫不客气地向卢仁先生脸上打量了一番之后,恶狠狠地笑了笑,又往枕头上一倒,和原先一样望起天花板来。 但是,卢仁先生克制住了自己,好像他已决心暂时不去理睬这些古怪的行为。 “看见您在这种情况之下,我感到非常,非常惋惜,”他又开了腔,尽力打破沉默,“要是我知道您身体欠安,我就早些来看您了。可是您知道,俗事缠身啊!……而且我在枢密院还要办一件有关我律师事务的重要事情。且不说别的需要操心的事了,这些事您也猜得到。我时刻在等您家里的人——也就是令堂和令妹的到来……” 拉斯柯尼科夫动了一下,好像要开口说什么;他的脸上表现出有点激动的样子。彼特·彼特罗维奇停住了嘴,等了一会儿,但是因为毫无下文,便又接着说下去: “……我时刻都在等她们来。我已经给她们找好了房子,让她们先住起来……” “在哪儿?”拉斯柯尼科夫有气无力地问道。 “离这儿很近,巴卡列夫公寓……” “那是在沃兹涅先斯克大街,”拉祖米欣打断了他的话,“那儿有两层改成了最低级的公寓,是一个姓尤申的商人开的。我到那儿去过。” “是的,公寓……” “糟透了:又脏又臭,而且是个可疑的地方;出过各式各样的事儿;而且鬼知道谁住在那儿……我自己就为了一桩丢脸的事到那儿去过。不过,价钱便宜。” “我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么多的情况,因为我自己也新来乍到,”彼特·彼特罗维奇多心地反驳道,“不过,有两个非常、非常干净的小房间,因为这也不过住一个非常短的时期……我已经找到了一间真正的屋子,就是说我们将来的住宅,”他向拉斯柯尼科夫转过脸去说,“现在正在装修;我自己也暂时挤在一家最低级的公寓里,离这儿只有两步远,是莉佩韦泽夫人开的,是我的一位年轻朋友安德列·谢苗诺维奇·列别加尼科夫的房间。巴卡列夫公寓就是他告诉我的……” “列别加尼科夫?”拉斯柯尼科夫慢慢吞吞地说,好像想起了什么。 “是的,安德列·谢苗诺维奇·列别加尼科夫,在一个部里工作。您认识他吗?” “是的……不……”拉斯柯尼科夫回答。 “对不起,我是因为您的问话才这么猜想。以前我当过他的监护人……是一个很可爱的年轻人……我一向喜欢同年轻人接近:可以从他们身上了解到一些新事物。”彼特·彼特罗维奇满怀希望地扫视了一下在座所有的人。 “您说的是哪一方面?”拉祖米欣问。 “在最严肃的,也就是说,在事情的最本质方面,”彼特·彼特罗维奇接着说,他对这个问题好像感到很高兴似的,“要知道,我已经有十年没到彼得堡来了。我们的一切新事物、改革、思想等等——也传到我们省里来了;可是要想把这一切看得更清楚一些,要想看到一切,就必须到彼得堡来。唔,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只要观察我们的年轻一代,就可以看到更多,知道更多。不瞒你们说:我很高兴……” “高兴什么呢?” “您的问题范围很广。也许我的想法错了,但是我认为,我发现了更明朗的见解,更多的所谓批评精神,更多的进取心……” “这话也对。”佐西莫夫待答不理地说。 “你胡说!根本没有什么进取心,”拉祖米欣抓住了他的话柄,“进取心是很难有的一种东西,它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我们和各种事业已经隔绝了将近二百年……各种思想看来倒是不少,”他对彼特·彼特罗维奇说,“追求善的愿望是有的,虽然是幼稚的;尽管在这里增加了数不清的骗子,但还是可以找到正直的行为,可就是没有所谓进取心。要有进取心又谈何容易。”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彼特·彼特罗维奇反驳说,他分明很得意,“当然人们有迷恋,有谬误,但是不应当求全责备:迷恋说明对于事业的热情,也说明事业所处的那个外在环境的不正确。如果成就不多,那是因为时间也不长嘛。关于方法,我就不谈了。按照我个人的看法,也可以说,已经做了某些事情:已经传播了一些新的有益的思想,普及了一些新的有益的作品,代替了以前那些空想的浪漫主义的东西;文学有了比较成熟的色彩;许多有害的偏见已经根除,成了笑柄……简单地说,我们已经永不复返地将自己和过去割断了,照我看来,这就是一种成就……” “老生常谈!卖弄。”拉斯柯尼科夫突然说。 “什么?”彼特·彼特罗维奇问,他没听清楚拉斯柯尼科夫的话,可是他没有得到回答。 “这些话都很正确。”佐西莫夫赶紧插嘴说。 “可不是吗?”彼特·彼特罗维奇接着说,他朝佐西莫夫愉快地瞟了一眼,“您应该同意,”他又向拉祖米欣说,但是脸上已流露出若干自命不凡的得意神气,就差没有加上“年轻人”这个称呼了,“有了大的发展,或者用现代的话来说,进步,哪怕就科学和经济学的真理而言……” “陈词滥调!” “不,这不是陈词滥调!比方说,如果过去有人对我说:‘要爱人,’结果怎样呢?”彼特·彼特罗维奇接着说,也许说得太急了些。“结果是,我把我的外衣撕成两半,分给了别人,于是我们两人都光着一半身子,正如俄国谚语所说:‘如果你同时去追几只兔子,结果一只也追不到。’可是科学告诉我们:首先爱你自己一个人,因为世界上的一切都建立在个人利益之上。如果只爱自己,你既可以把自己的事情办好,你的外衣也将保持完整。经济学的真理又补充说:在社会上,办得成功的私人事业越多,就是说完整的外衣越多,社会基础就越巩固,公共事业也就办得越好。因此,我单单只为我自己发财致富,我同时也似乎是为大家获得财富,使别人得到比撕破的外衣更多一些的东西,而这并不是私人的个别赐予,而是普遍繁荣的结果。这个想法很简单,可是不幸,很久以来都不能被人们所接受,它被狂热和空想遮没了,似乎不需要有很大的才智。就可以看出……” “对不起,我也没有才智。”拉祖米欣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所以咱们别谈了。要知道,我谈这些话是有目的的,可是这种自我陶醉的空谈,这种没完没了滔滔不绝的陈词滥调,一而再、再而三地千篇一律,来回重复,三年以来已经使我厌恶透了,我敢发誓,不用说我了,一听到别人谈起这些,我就要脸红。您当然急于显露自己的博学,那是完全可以原谅的,我并不责怪您。现在我只想知道您是什么人,因为您知道,最近,有那么多三教九流的人都参加了共同的事业,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把他们所接触到的一切都弄得面目全非,因此他们把整个事业都给糟蹋了。得啦,不谈了!” “先生,”卢仁先生带着非凡的自尊龇牙咧嘴地开口说道,“您是不是想这样没有礼貌地说明,我也是……” “哦,哪里,哪里……我怎么能呢!……得了,不谈了!”拉祖米欣打断了他的话,然后突然把脸转向佐西莫夫,和他接着谈刚才他们谈的话题。 彼特·彼特罗维奇很识相地接受了这样的答复。他已拿定主意两分钟后离开这里。 “我们既然已经认识了,”他对拉斯柯尼科夫说,“我希望等您痊愈以后,依照您所知道的情况……我们以后的关系会更加密切……我祝您早日康复……” 拉斯柯尼科夫连头也没有转过去。彼特·彼特罗维奇开始从椅子上站起来。 “准是一个抵押过东西的人杀死的。”佐西莫夫肯定地说。 “准是一个抵押过东西的人,”拉祖米欣随声附和,“波尔费利不肯说出他自己的想法,不过对于抵押过东西的人他还在审问……” “在审问抵押过东西的人吗?”拉斯柯尼科夫大声问道。 “是的,怎么啦?” “没什么。” “他在哪儿找到他们的?” “柯赫供出了一些人;其他人的名字写在包东西的纸上;也有一些人一听说,就自己去了……” “唔,那家伙准是一个诡计多端、经验丰富的坏蛋!多么大胆!多么果断!” “恰恰不是那么一回事!”拉祖米欣插嘴说,“就是这个把你们统统弄糊涂了。我说,他既不诡计多端,也不经验丰富,也许他还是头一次干这种事儿!要说这是预谋的,这人是个狡猾的坏蛋,那就叫人难以置信了。如果说凶犯并没有经验,那结果就很清楚:仅仅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才使他侥幸逃脱,而机缘凑巧,有什么事办不成呢?话又说回来,也许他连困难也没有预料到!那么他是怎样作案的呢?他拿了一些价值一二十卢布的东西,把它们塞满了口袋,把老太婆箱子里的破衣烂衫乱翻了一阵——可是人家后来在五屉柜上面的抽屉的一个首饰盒里,找到了一千五百卢布现金,另外还有一些票据!他连抢劫都不会,他只会杀人!我告诉你:这是他第一次犯罪,管保是第一次;因此他慌了神!他所以能逃走,靠的是机会,而不是事先计划好的!” “这好像是讲不久前谋杀一个老太婆,一个官吏的妻子的事。”彼特·彼特罗维奇插嘴对佐西莫夫说。这时他已经站起身来,把帽子和手套拿在手里,但是他想在离开以前再说几句聪明话。他显然想给人一个好印象,他的虚荣心战胜了他的明智。 “是的。您听说了吗?” “可不是,街坊嘛……” “您知道详细情况吗?” “那我可不敢说;可是我所关心的是由此而产生的另外一种情况,也可以说整个问题。且不说,最近五年来,在下层阶级中犯罪增加了;且不说到处都不断地发生抢劫案和纵火案;我最奇怪的是,在上层阶级中,犯罪也同样在增加,可以说,相应地增加了。在一个地方,听说从前有一个大学生在公路上抢劫邮件;在另一个地方,又有一些社会地位很高的人在制造假钞票;最近在莫斯科,又逮捕了一批伪造最近发行的有奖公债的罪犯——有一个主犯还是世界史的讲师;在国外,我们大使馆的一个秘书被人暗杀了……为了金钱和颇费猜测的原因……如果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是被一个社会地位较高的人谋杀的(因为农民不可能去抵押金器),那么我们社会中文明阶层的道德败坏又该如何解释呢?” “经济上发生了很大变化……”[指俄国在一八六一年取消了农奴制。]佐西莫夫回答说。 “该如何解释?”拉祖米欣质问道,“可以这样来解释:正是由于积习太深,太缺乏进取心。” “这是什么意思?” “在莫斯科,您说的那个讲师,别人问他,为什么他伪造公债,他回答说:‘大家都用各种方法发财致富,因此我也想快点发财。’原话我记不清了,反正他的意思就是希望毫不费力就能很快把钱白白弄到手!大家已经习惯吃现成饭,习惯依赖他人,让人把东西嚼碎了喂我们吃。唔,一旦那个伟大的时辰来到,每个人就都露出了他的本色[指一八六一年农奴解放以后,俄国资本主义迅猛发展,致使一些小地主和小贵族迅速破产,有些人则铤而走险。]……” “可是,话又说回来,道德呢?还有,可以这样说的话,原则呢……” “您这么操心干什么?”拉斯柯尼科夫出乎意外地插嘴说,“它已经按照您的理论实现了。” “怎么按照我的理论?” “照您刚才鼓吹的那种理论,结果必定是可以杀人……” “快别那么想!”卢仁叫道。 “不,这不对。”佐西莫夫提出异议。 这时,拉斯柯尼科夫躺在那儿,脸色苍白,上嘴唇在哆嗦,他费力地喘着气。 “什么事情都有个限度,”卢仁傲慢地接着说,“经济思想并不是邀请你去杀人,只是假设……” “是不是真的?”拉斯柯尼科夫突然又一次打断了卢仁的话,他气得声音发抖,同时流露出一种无礼的喜悦,“是不是真的?在您得到您未婚妻……的同意之后,您对她说,您最高兴的是……她很穷……因为您认为最好娶一个出身贫寒的老婆,以便以后骑在她的头上驾驭她……数落她,说她受过您的恩惠,对吧?……” “先生,”卢仁恶狠狠、怒冲冲地嚷了起来,他的脸憋得通红,窘态毕露,“先生……您曲解了我的意思!请原谅我,但是我不得不告诉您,传到您耳里的那个谣言,或者不如说给您捎来的那个传闻,连一点合理的根据也没有,我……怀疑有人……总而言之……这支箭……总而言之,令堂……在我看来,尽管她性格多么优雅,可是思想上多少有一些感情用事和浪漫主义色彩……不过我万万想不到她对于这件事会这样异想天开地加以曲解……而且最后……最后……” “您听我说,”拉斯柯尼科夫叫道,他从枕头上抬起身子,用他那双锐利的、闪闪发光的眼睛直盯着他,“您听我说。” “什么?”卢仁站住了,用一种受辱的、挑衅的神气等待着。沉默持续了几秒钟。 “要是您……胆敢再提到我的母亲……哪怕再提一个字……我就叫您滚下楼去!” “你怎么啦?”拉祖米欣叫道。 “啊,原来如此!”卢仁的脸色刷地白了,他咬紧了嘴唇,“听我说,先生,”他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地说道,一面竭力克制着自己,可还是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刚才,刚一进门,我就看出您对我感到不快,可是我故意留下来不走,想多了解一点情况。对病人和亲戚,我是能够多多原谅的,可是现在……对您……永远休想……” “我没有病!”拉斯柯尼科夫喊道。 “那就更不应该了……” “给我滚!” 可是卢仁没有把话说完,就自己往外走了,他又从桌子和椅子之间挤过去;这一次拉祖米欣站了起来,让他走过去。卢仁谁也不瞅,就走了出去,甚至没有对佐西莫夫点一下头,虽然佐西莫夫早已在对他点头示意,要他别去理睬病人;当他弓着身子走出门的时候,特别小心地把礼帽举到跟肩膀一般高。在这种情况下,连他那个弯曲的脊梁似乎也表明他随身带走了十分严重的侮辱。 “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拉祖米欣大惑不解地摇着头说。 “走开,大家都给我走开!”拉斯柯尼科夫发狂地叫道,“你们倒是给我走开呀,别再折磨我了!我不怕你们!我谁也不怕,现在我谁也不怕了!给我滚!我要一个人待着,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 “咱们走吧。”佐西莫夫向拉祖米欣点点头,说道。 “别这样,难道能够这样撇下他走吗。” “咱们走吧!”佐西莫夫又执拗地重复一遍,走了出去。拉祖米欣踌躇了一下,也跑去追他。 “如果我们不依着他,也许会更糟的,”走在楼梯上的时候,佐西莫夫说,“决不能惹他生气……” “他究竟怎么啦?” “只要能把他往正道上推一下,那就好了!刚才他已经好多啦……你知道,他一定有什么心事!一定有一个抛不开、使他苦恼的心事……我最怕的就是这个;一定是这样!” “那也许就是彼特·彼特罗维奇吧!从他们的谈话里可以听出,他要娶他的妹妹,罗佳生病以前接到一封信,里面提到过这件事情……” “是的,魔鬼偏偏现在把他给送来了;他也许会把事情完全弄糟的。你有没有注意到,他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对什么都装聋作哑,只有一件事使他激动起来——就是那个谋杀案……” “不错,不错!”拉祖米欣接口说,“我也注意到了。他对这件事既关心,又害怕。在他生病当天,在警察局里,这件事吓着了他;他昏了过去。” “今天晚上,请你把这件事情再详细点讲给我听听,然后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对他很感兴趣,非常感兴趣!半小时后,我再来看他一次……不过,炎症是不会有的……” “谢谢你!那时我在巴珊卡那儿等你,我会通过娜斯塔霞去观察他……” 拉斯柯尼科夫一个人的时候,用一种不耐烦、苦恼的神情望着娜斯塔霞;可是她还是迟迟不走。 “你现在想喝茶吗?”她问。 “过一会儿!我想睡觉!你出去吧……” 他痉挛地把脸转向墙壁;娜斯塔霞出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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