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5

罪与罚  作者: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拉斯柯尼科夫已经走进了屋子。进来的时候,他看来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有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拉祖米欣跟在他后面走了进来,又高又瘦,笨手笨脚,涨红了脸,一副十分沮丧和恶狠狠的面容,脸红得像芍药似的。当时他的脸和整个外表的确很可笑,这证明拉斯柯尼科夫笑得有理。拉斯柯尼科夫不等介绍,就向站在屋子中间用探询的目光望着他们的主人行了礼,并且伸出手来跟他握手,依旧看得出他在尽最大努力抑制他的喜悦心情,以便勉强说出一两句话来自我介绍一番。但是,等他刚刚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同时喃喃地说了句什么的时候——突然好像身不由己地又向拉祖米欣瞥了一眼,他这时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刚才强忍住的笑声又爆发了出来,他在此以前越是想把它忍住,就越是笑得无法抑制。拉祖米欣用异乎寻常的恼怒对待拉斯柯尼科夫的这种“由衷的”笑,这就使得整个场面具有最真挚的快乐,而主要是自然的气氛。而拉祖米欣又似乎故意加强了这种气氛。

“活见鬼!”他吼叫起来,把手一挥,恰好打在放有一只喝得只剩下一点茶底的玻璃杯的小圆桌上。桌上的东西稀里哗啦地飞了一地。

“先生们,干吗要毁坏椅子呀?要知道,这给国库造成了损失[这是套用果戈理的喜剧《钦差大臣》第一幕第一景的一句台词。]!”波尔费利喜笑颜开地喊道。

当时的场面就是这样的:拉斯柯尼科夫依旧在笑,忘记自己的一只手还握在主人的手里,可是他知道应该适可而止,因此在等待一个适当的时机比较自然地快点结束。拉祖米欣因为把桌子打翻了,玻璃杯也砸碎了,简直窘得要命,他愁眉苦脸地望着那些玻璃碎片,啐了一口唾沫,猛地向窗户转过身去,背朝着大家站在那儿,满脸愠怒,视而不见地望着窗外。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笑着,似乎还想继续笑下去,可是显然他在等待解释。扎梅托夫本来坐在墙角的椅子上,客人进门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嘴上挂着微笑,站在那里等候着,但是又带着莫名其妙的,甚至好似怀疑的神色注视着这个场面,当他瞧着拉斯柯尼科夫的时候,甚至显出一种慌乱的神气。扎梅托夫的意外在场,使拉斯柯尼科夫不觉一怔,深感不快。

“这还得动动脑筋!”他想。

“请原谅,”他开了腔,装出不好意思的样子,“敝姓拉斯柯尼科夫……”

“甭客气,非常高兴……很高兴您这样走进来……怎么,他连问个好都不愿意吗?”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点头指着拉祖米欣。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对我大发雷霆。半路上,我只不过告诉他,他像罗密欧,而且……而且证实了这点,此外就好像再没有别的了。”

“猪!”拉祖米欣头也不回地答道。

“只为一个词就发那么大脾气,这里面准有非常重要的原因。”波尔费利大笑着说。

“哼,你呀!好一个预审官!……去你们大家的吧!”拉祖米欣毫不客气地说,然后忽然自己也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容满面地走到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跟前,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得啦,得啦!大伙儿都是傻瓜;谈正经的吧:这是我的朋友,罗吉昂·罗曼诺维奇·拉斯柯尼科夫,第一,你久闻大名,想跟他认识认识;其次,他有一件小事想求你。啊!扎梅托夫!您怎么到这儿来了?难道您俩认识吗?您俩认识很久了吗?”

“这又是怎么回事?”拉斯柯尼科夫惶恐地思索着。

扎梅托夫露出发窘的样子,但并不太窘。

“昨天在你家里认识的。”他随随便便地说。

“这么说,倒省去了我的麻烦。波尔费利,上个礼拜,他一直求我把他介绍给你,现在不需要我介绍,你们自己就勾搭上了……你的烟叶在哪儿?”

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穿着家常便服——睡衣和一件十分洁净的衬衣,脚上是一双鞋跟穿歪了的旧便鞋。他大约三十五岁,身材比中等个稍矮一些,粗粗胖胖,甚至还腆了个大肚子,脸修得很光,没有留胡子,头发剪得短短的,紧贴在头上,一颗大而圆的脑袋,后脑勺特别显著地突出来。他那张鼻子有点翘的又肥又圆的脸呈病态的深黄色,可是却很有精神,甚至带有一副讽刺的神情。要不是在近乎白色、仿佛向谁使眼色似的一眨一眨的眼睫毛下面,映出水汪汪的光,以致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那种神气使他脸上的表情大为减色的话,甚至可以说,他显得很善良。那双眼睛的表情跟他那甚至有点女人气的整个身形很不相称,使人感到他这个人较之初见的时候要严肃得多。

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一听说客人有点“小事”求他,就马上请他在沙发上坐下,他自己则坐在沙发的另一头,两眼注视着客人,等他立即说明来意。他用专注的,甚至过分严肃的目光注视着客人,使人新来乍到觉得难堪,而且受窘,特别是跟他素不相识,特别是当您自己认为您所谈的问题决不值得他那么郑重其事地对待您的时候。可是拉斯柯尼科夫却用简短而有条理的词句清楚而明确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而且他对自己很满意,因为他已经趁机相当仔细地打量了波尔费利一番。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也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坐在同一张桌子对面的拉祖米欣热心地、着急地注视着他说明事由。他一会儿瞅瞅这个,一会儿又瞅瞅那个,显得有点失礼似的。

“傻瓜!”拉斯柯尼科夫暗自骂了一句。

“您应该向警察局递一份申请书,”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用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回答说,“就说您得知了这件事,也就是这件谋杀案以后,您请求警察局通知受理这桩案子的预审官,什么什么东西是属于您的,您希望把它们赎回来……或者那儿……不过他们会通知您的。”

“问题就在这儿,”拉斯柯尼科夫尽量做出为难的样子,“眼下我的钱所余不多……就连这一点钱我也拿不出来……您知道,眼下我只想声明一下,这些东西是我的,但是必须等我有钱的时候……”

“那没有关系,”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回答说,他冷淡地听着他说明经济情况,“如果您愿意的话,也可以直接写封信给我,内容相同,就说,您得知了某事,声明什么什么东西是您的,请求……”

“写在一张普通的纸上吗?”拉斯柯尼科夫急忙打断了他的话,他又关心到事情的经济方面去了。

“哦,用最最普通的纸!”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眯缝起眼睛,忽然间用一种露骨的讥讽的神气望了他一眼,好像还对他眨了眨眼似的。然而这也许是拉斯柯尼科夫的错觉,因为这一切只延续了一刹那。不过至少有过这种情形。拉斯柯尼科夫可以发誓,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真的对他眨了眨眼,鬼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知道!”这个想法像闪电一样在他脑子里闪过。

“请原谅我拿这种小事来麻烦您,”他有点不知所措地接着说,“我的东西一共才值五卢布,但这是人家的东西,是人家送给我做纪念的,因此我把那些东西看得特别珍贵,不瞒您说,当我听说那件事的时候,真吓了一大跳……”

“怪不得昨天我对佐西莫夫胡说一气,说什么波尔费利正在查问抵押东西的人,你就紧张成那个样子!”拉祖米欣怀着明显的意图插嘴说。

这可叫人忍无可忍了。拉斯柯尼科夫情不自禁地从他的黑眼睛里闪出愤怒的光芒,瞥了他一眼。但立刻又醒悟过来。

“老弟,你好像在嘲笑我吧?”他故意装出恼怒的样子对他说道,“我同意,也许我太关心被你看得一钱不值的那点破烂了;但是绝不能因此把我说成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或者小气鬼,在我的眼里,这两件小东西绝不是一钱不值的破烂。我刚才对你说过,那只银表也许不值几个钱,可它是我父亲唯一的遗物。你笑话我吧,可是我母亲来看我了,”他忽然把脸转向波尔费利,“要是她知道那只表没有了,”他又很快把脸转过去对着拉祖米欣,极力发出颤抖的声音,“我敢起誓,她会伤心欲绝的!女人嘛!”

“根本不是那样!我丝毫没有那个意思!我恰好相反!”拉祖米欣苦恼地嚷起来。

“这样做好吗?自然吗?是不是做得过火了?”拉斯柯尼科夫心惊肉跳地暗自想道,“我干吗要说‘女人嘛’?”

“您妈妈来看您了?”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不知为什么打听道。

“是的。”

“她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

波尔费利沉吟了一会儿,像在思索什么。

“您的东西无论如何不会丢的,”他镇静而冷冷地接着说,“我早在这儿等您了。”

然后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他关切地给拉祖米欣递过一只烟灰缸,因为拉祖米欣毫不爱惜地把烟灰乱弹在地毯上。拉斯柯尼科夫哆嗦了一下,但是波尔费利好像连看也不看他,只担心着拉祖米欣的烟灰。

“什—什么?等他!您难道知道他也在那里抵押过东西吗?”拉祖米欣叫道。

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不理他,直接对拉斯柯尼科夫说道:

“您的两件东西,一枚戒指和一块表,是用一张纸包在一起放在她那里的,纸上用铅笔清清楚楚写着您的名字,还写着她收到您这些东西的日期……”

“您的眼睛真尖!”拉斯柯尼科夫局促不安地笑了笑,他竭力想正面看看他的眼睛,可是又禁不住突然补充道,“我刚才这样说,是因为,想必有很多人在那儿抵押过东西……因此您很难记住所有人的名字……可是相反,您却把所有人的名字记得那么清楚,而且……而且……”

“真愚蠢!真没用!我干吗要补充这几句话呢?”拉斯柯尼科夫想。

“差不多所有抵押过东西的人现在都已经知道了,因此,只有您一个人还没有光临。”波尔费利用一种不大听得出的讥讽口吻答道。

“我身体不大好。”

“这也听说了。我还听说您为了某一件事很苦恼。现在您的脸色好像也很苍白?”

“一点也不苍白……相反,我身体很好。”拉斯柯尼科夫粗鲁而又恶狠狠地答道,他的腔调突然变了。他的怒气直往上冲,简直控制不住了。“一怒之下,我会露出马脚来的!”他的脑子里忽然又闪过这个想法,“可是,他们干吗要折磨我呢?……”

“他身体不大好!”拉祖米欣把话接了过去说,“你看他说那些傻话!直到昨天,他一直不省人事地说胡话……唔,你相信吗,波尔费利,昨天他连站都站不住,可是我跟佐西莫夫刚一走开,他就穿上衣服,悄悄地溜出去了,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几乎一直胡闹到半夜,告诉你吧,这是完完全全的神志不清,你简直无法想象!简直荒诞不经!”

“难道他是完完全全神志不清吗?请告诉我!”波尔费利像个女人似地摇了摇头。

“唉,胡说!您别相信!反正您本来也不相信!”拉斯柯尼科夫实在太气愤了,竟说漏了嘴。但是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似乎并没有听见这些奇怪的话。

“要不是你神志不清,你怎么能跑出去呢?”拉祖米欣忽然激动起来,“你干吗要跑出去?出去干什么?……为什么偏要偷偷摸摸地跑出去?你这样做的时候,脑子正常吗?现在既然一切危险都已经过去,我就可以跟你直说了!”

“昨天他们把我烦死了,”拉斯柯尼科夫忽然带着一种无赖的、挑衅似的冷笑对波尔费利说,“我离开他们逃走,是想去租间房,让他们找不到我,还带了一大堆钱。那位扎梅托夫先生看见过这些钱。您说,扎梅托夫先生,昨天我是头脑清楚,还是神志不清呢?您来解决一下我们的争论吧。”

这会儿,他恨不得把扎梅托夫掐死。他实在太讨厌扎梅托夫的眼神和沉默了。

“我认为您说话很有道理,甚至很巧妙,只是太爱发怒了。”扎梅托夫冷淡地说。

“今天尼柯吉姆·弗米契对我说,”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插嘴道,“在昨天很晚的时候,他在一个被马踩死的人的家里遇到过您……”

“好,就拿那个官吏的事来说吧,”拉祖米欣接下去说,“当时你在他那儿的时候,不是个疯子吗?你把最后的一点钱统统给了那个寡妇办丧事。唔,如果你要帮助她——可以给她十五个甚至二十个卢布,哪怕给自己留下三个卢布呢,可是你把所有的二十五卢布十分大方地统统给了她!”

“也许我在什么地方找到了一个宝藏,可你不知道呢?所以昨天我才那样慷慨大方……那位扎梅托夫先生是知道我找到宝藏的!……请您原谅,”他嘴唇哆嗦着对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说,“我们用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打搅了您半小时。我们叫您厌烦了,是不是?”

“哪里哪里,恰恰相反,恰恰—相—反!您要是知道您多么使我感兴趣,那有多好啊!看着您,听您说话,是很有趣的……不瞒您说,我很高兴,您终于光临了……”

“给我们点茶喝吧!我的喉咙都干坏了。”拉祖米欣嚷道。

“好主意!大家大概都愿意奉陪吧。你想不想……先吃点比茶强烈些的东西呢?”

“去你的!”

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走出去吩咐送茶来。

各种思想在拉斯柯尼科夫的脑海里像旋风一样旋转。他非常恼火。

“最糟糕的是,他们甚至毫不掩饰,也不想客气!你根本不认识我,你凭什么跟尼柯吉姆·弗米契谈论我呢?可见,他们已经不想掩饰,他们像一群狗似的在盯我的梢!他们竟公然啐我的脸!”他气得浑身发抖,“来,干脆揍我吧,别像猫捉老鼠那样捉弄我了!这可是一件不礼貌的行为,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我可不允许这么着!……我要挺身而出,当着大家的面全盘托出;那时候你们就会知道我多么瞧不起你们了!……”他吃力地喘了口气,“如果这只是我的错觉,那又怎么办呢?如果这是我的幻觉,我什么都估计错了,我由于没有经验而大发其火,因而不能继续保持我所扮演的这个卑鄙角色,那怎么办呢?也许这一切都是无心的呢?他们说的话都是普普通通的,不过其中还是有文章……那些话什么时候都可以说,不过还是有文章。为什么他直截了当地说‘在她那里’呢?为什么扎梅托夫添了一句,说我说得很巧妙呢?为什么他们用那种腔调说话呢?……拉祖米欣坐在这儿,为什么他什么也没觉察出来呢?这个天真的傻瓜是永远也察觉不出什么的!我又发热病啦!……刚才波尔费利对我眨眼了没有呢?这当然是小事;他眨眼干什么?他们是想刺激我的神经,还是想捉弄我呢?要么一切都是幻觉,要么他们知道了!……连扎梅托夫也粗鲁无礼……扎梅托夫粗鲁无礼吗?扎梅托夫一夜之间就改变了主意。我早就预感到他会改变主意的!他在这儿是自己人,我可是头一次到这儿来。波尔费利不把他当客人,他拿背朝着他坐在那儿。他们气味相投,不消说是为了我才气味相投的!我们来以前,他们准在谈论我!……他们知道租房的事吗?但愿快点吧!当我说到我昨天逃走,想去租间房子的时候,他放过去了……我很巧妙地把租房的事插了进去:以后会有用处的!……说我神志不清!……哈哈哈!昨天晚上的事他都知道了!可他就不知道我母亲来了!……那个老妖婆还用铅笔把日期记上了呢!……休想,我不会听凭你们摆布的!这还不是事实,这不过是你们的幻觉罢了!不,你们拿事实来!就连租房也不是事实,而是我胡说八道;我知道应该对他们说什么……他们知道租房的事情吗?不弄明白我就不走!我到这儿来干什么呢?我现在在生气,这大概就是事实吧!唉,我多么爱发火啊!说不定这样也好:我扮演了一个病人的角色……他在试探我呢。他想把我弄糊涂。我到这儿来干什么呢?”

这一切像闪电一样从他脑海里掠过。

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很快就回来了。他忽然变得挺高兴似的。

“老弟,昨天参加了你的宴会以后,我的头……甚至整个人,都像支持不住了似的。”他完全用另外一种口吻对拉祖米欣笑着说。

“你觉得有意思吗?昨天我在最有意思的时候撇下你们走开了,对吧?谁胜了呢?”

“当然谁也没有胜。我们谈到了一些自古以来聚讼不休的问题,想入非非。”

“罗佳,你试想,我们昨天谈什么了:有没有犯罪这回事。我告诉过你:我们简直胡扯一通。”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社会问题!”拉斯柯尼科夫心不在焉地答道。

“问题不是这样提的。”波尔费利说。

“的确,不完全是这样,”拉祖米欣立刻表示同意,他像平常一样性急和热烈,“要知道,罗吉昂:你先听听,再谈谈你自己的意见,我想听听你的见解。昨天我拼命跟他们争论,并且等着你来;我对他们谈到你,说你会来的……争论是从社会主义者的观点开始的。这个观点大家都知道:犯罪是对社会制度不正常的抗议——如此而已,再没有别的什么,此外什么原因也不许有——什么也没有!……”

“这就是你胡说了!”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叫道。看得出,他越来越兴奋,不断望着拉祖米欣笑,这就使得拉祖米欣格外激动起来。

“此外什么也不许有!”拉祖米欣慷慨激昂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是胡说!……我可以把他们的几本小册子拿给你看:他们把一切都归之于‘环境的影响’——此外就再没有别的了!这就是他们爱用的词句!从这里直接得出:如果把社会正常地组织起来,一切犯罪行为就会立刻消失,因为再没有什么可抗议的了,大家转眼之间就都成了正人君子。天性是不被考虑在内的。天性是被排除的,天性是不应该存在的!他们不承认,只要人类一直沿着活生生的历史道路发展下去,最后自然而然会组成一个正常的社会;相反,他们认为,由一种数学头脑设计出来的社会制度,立刻会把全人类都组织起来,[暗指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的著作《关于四种运动和普遍命运的理论》。]使他们刹那间都变成无罪的正人君子,而且这先于任何活生生的过程,无需经过任何活生生的历史道路!所以他们本能地不喜欢历史,认为‘其中只有丑闻和蠢事’,而且把一切都说成是蠢事!所以他们也就不喜欢生活中活生生的过程:他们不需要活的灵魂!活的灵魂需要生活,活的灵魂不肯机械地服从,活的灵魂是可疑的,活的灵魂是顽固落后的!而他们所设想的灵魂虽然发出死尸的气味,而且是可以用橡胶制成的——但是它不是活的,它是没有意志的,是卑躬屈膝的,是不会造反的!结果他们的一切努力无非是在法伦斯泰尔[法伦斯泰尔是傅立叶幻想要建立的社会主义社会的基层组织。这个组织的成员集体住在比法国凡尔赛宫还大的大厦里。]里砌砖以及安排走廊和房间!法伦斯泰尔建成了,可是与法伦斯泰尔相适应的天性还没有造就出来,天性需要生活,它还没有结束生命的过程,要它进坟墓为时尚早!单凭逻辑是不能超越天性的!逻辑可以预测三种情况,然而情况却有千千万万!把千千万万种情况都抛在一边,就会把一切都归结为一个舒适问题!那是最容易解决问题的办法!清楚得简直令人神往,叫你想都不用去想!主要的是不用想!人生的全部奥秘用两个印张就包罗无遗了!”

“决了口了,像打鼓似的!得拉住他,”波尔费利笑着说,“您想想看,”他转过脸来对拉斯柯尼科夫说,“昨晚上,在一间屋子里,六个人一齐说话,而且事先全都给潘趣酒灌得酩酊大醉——您能想象出是什么情况吗?不,老弟,你错啦:‘环境’对犯罪有很大的影响;我可以给你证明这一点。”

“我自己也知道有很大影响,不过你倒说说看: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奸污一个十岁的女孩子——这是环境驱使他这样做的吗?”

“那又怎么呢,严格说来,也许是环境驱使他这样做的,”波尔费利煞有介事地说道,“对这个小女孩所犯的罪行,是完全可以用‘环境’影响去解释的。”

拉祖米欣几乎要气疯了。

“好,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立刻向你证明,”他咆哮说,“你有白色的眼睫毛,无非是因为伊凡大帝钟楼有三十五俄丈高[一俄丈等于二点一三四米。],我可以清楚、准确、进步,甚至带着自由主义的色彩向你证明这一点,你干不干?我立刻证明给你看!来,你愿意打赌吗!”

“好,我打赌!让咱们来听听,他怎样证明!”

“见他的鬼!他总是装腔作势的!”拉祖米欣跳起来,挥了一下手,嚷道,“值得跟你说吗!这一切,他全是故意的;你还不了解他,罗吉昂!昨天他站在他们那边,只不过为了捉弄他们罢了。天呀,昨天他说了些什么呀!他们可都很欢迎他哩!……他可以像这样坚持两个礼拜。去年,不知为什么,他向我们断言,他要出家当修士去了:这样的话他一直说了两个月!不久前,他又忽然宣布他要结婚,婚礼的事都已准备就绪,连新衣服都做好了。我们开始向他道喜。结果,连个新娘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一切全是幻想!”

“这你就错啦!新衣服我事前就做好了。正是因为有了这套新衣服,我才想糊弄你们一下。”

“您当真这么喜欢装模作样吗?”拉斯柯尼科夫漫不经心地问道。

“您以为我不是这样的人吗?您等着吧,我会把您也给骗了的,哈哈哈!不,您知道,我跟您实话实说吧。关于犯罪啦,环境啦,小女孩啦,所有这一切问题使我想起了您的一篇文章,我对那篇文章一直很感兴趣。《论犯罪》……还是什么来着,题目我忘记了,不记得了。两个月前,我在《周期评论》上很高兴地拜读了那篇文章。”

“我的文章?在《周期评论》上吗?”拉斯柯尼科夫惊讶地问,“半年以前,我离开大学的时候,确实写过一篇评论一本书的文章,但是我把它交给《每周评论》,不是交给《周期评论》。”

“可是却在《周期评论》上发表了。”

“《每周评论》已经停刊,所以当时没有发表……”

“一点不错;不过,《每周评论》停刊的时候,它跟《周期评论》合并了,所以您的文章两个月前发表在《周期评论》上。您不知道吗?”

拉斯柯尼科夫的确毫无所知。

“您怎么啦,您可以向他们要稿费呀!然而,您的脾气多么古怪。您过着这样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甚至直接跟您有关的事情您都不知道。这可是事实啊。”

“好啊,罗吉卡!我也不知道!”拉祖米欣叫道,“我今天就跑到阅览室去借那本杂志。两个月以前吗?是哪一天的?我反正能找到。竟有这样的事!还不告诉我们!”

“您怎么知道那篇文章是我写的呢?文章是用字母署名的。”

“前几天偶然知道的。通过一位编辑知道的;我认识他……我非常感兴趣。”

“我记得,我分析了一个罪犯在犯罪的全部过程中的心理状态。”

“对,您还断定,犯罪行为总是伴随着一种病态。这个看法很新奇,很新奇,不过……使我最感兴趣的并不是您文章的这一部分,而是在文章结尾部分透露的一个见解,可惜您只是含糊其辞地暗示了一下……总之,如果您还记得的话,您暗示说,世界上有这样一种人,他们能够……不,不是能够,而是有充分的权利去为非作歹和犯罪,好像法律并不是为他们制定的。”

拉斯柯尼科夫听了这种对他思想的夸张和蓄意的歪曲,只是冷笑了一下。

“什么?你说什么?有权利犯罪?而不是由于‘环境的影响’吗?”拉祖米欣甚至有点惊慌地问道。

“不,不,不完全由于环境,”波尔费利回答说,“全部问题在于,在他的文章里,所有的人不知为什么都被分成‘平凡的’和‘不平凡的’两类。平凡的人必须俯首帖耳地过日子,没有犯法的权利,因为——您知道——他们是平凡的人。可是,不平凡的人,正因为他们是不平凡的,所以有权犯各种各样的罪,有权肆意犯法。您的看法好像是这样的,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对吗?”

“这是怎么回事?不可能,他不会这样说的!”拉祖米欣困惑地嘟哝说。

拉斯柯尼科夫又冷笑了一下。他一下就明白了问题的所在,以及他们想把他推到哪里去;他记得自己写的那篇文章。他决定接受这一挑战。

“我的观点不完全是这样,”他说得既简单又谦虚,“可是我承认您说得差不多是正确的,如果您愿意听的话,甚至可以说完全正确……(仿佛他很乐意同意这是完全正确似的)唯一的差别是,我根本不坚持,不平凡的人一定要,而且理应为非作歹,像您所说的那样。我甚至认为,这样的一篇文章,不可能发表。我仅仅暗示,‘不平凡’的人有权利……也就是说,不是正式的权利,而是他自己有权……允许自己的良心跨越……某些障碍,而且那也只是在实现他的思想必须这样做的时候(这种思想有时也许足以拯救全人类)。您说我的文章含糊其辞;我愿意尽可能地向您解释清楚。我想,这似乎正是您想要我做的,我也许没有猜错吧;那就请听吧。我认为,如果由于某种阴谋诡计,开普勒[开普勒(1571—1630),德国天文学家兼物理学家。]和牛顿的发现不能公之于世,除非牺牲掉阻碍这个发现或者成为路上的绊脚石的一个人,十个人,一百个人或者更多人的生命,那么,牛顿就有权利,甚至有义务……为了使全人类知道他的发现,而去消灭那十个人或者一百个人。可是,绝不能根据这一点就得出结论,牛顿有权随便杀人,有权杀死任何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或者有权每天到市场上去偷东西。往下,我记得我在我的文章里还进一步说明,所有的人……唔,例如人类的立法者们和领袖们,从远古时代起直到莱喀古士[莱喀古士是古代斯巴达政治家。],梭伦[梭伦是古代雅典的立法者。],穆罕默德[穆罕默德是伊斯兰教的创立人。],拿破仑,等等,毫无例外地都是罪犯,就拿一件事来说吧,在制定新法律的时候,他们同时也就违反了祖先流传下来而为社会所尊崇的古代教义[指上帝创造世界和创造人的宗教教义。]。当然,他们也不会在需要流血的时候就此止步,只要流血(往往是完全无辜的、为英勇地保卫古代宗教而流的血)对他们有利。值得注意的是,人类的这些恩人和领袖大部分都是可怕的嗜血成性的人。总而言之,我认为,不但伟大的人物,而且也包括稍为超出常规的人,就是说,甚至稍为能够说出几句新见解的人,就他们的本性来说,必然都是罪犯——当然,或多或少,程度不同罢了。不然的话,他们就很难超出常轨,要叫他们安于常轨,仍就他们本性来说,他们当然不能同意,依我看,他们也应该不同意。总之,您看到,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新奇的地方。这个看法已经发表过一千次,被人看过一千遍了。至于我把人分成平凡的和不平凡的两类,我同意,这样做有点武断,但我并不坚持确切的数字。我只是相信我的主要思想罢了。这个思想就是,根据自然法则,人一般地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低等人(平凡的人),也就是,可以说吧,只是一种繁殖同类的材料,一类是名符其实的人,即具有在他们自己的环境里说出新见解的才能或者禀赋的人。当然,这里可以再无限地分下去,但是这两大类的区别是相当明显的:第一类,就是说繁殖同类的材料,一般说,他们的禀性是保守的,循规蹈矩的,他们在顺从中生活,而且乐于做顺民。在我看来,他们也应该做顺民,因为这是他们的本分,对他们来说,这里完全没有什么屈辱。第二类人全都犯法,根据能力大小,他们是破坏者或者倾向于破坏的人。这些人的犯罪行为当然是相对的,而且是多种多样的;他们大多数在形形色色的声明中要求为了美好的未来而破坏现在。但是,如果这种人,为了实现他的思想,需要跨过一具尸体,或者涉过血泊,那么,我想,他会在内心中,在良心上,允许自己涉过血泊的——不过得看他的思想及其规模而定——请注意这一点。只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才在我那篇文章里说到他们有犯罪的权利。(您总该记得,我们是从谈法律问题开始的。)然而,也不必过分惊慌:群众差不多从来也不承认他们有这种权利,处决他们,把他们绞死(或多或少地),这是完全正义的,从而执行了他们的保守使命;不过在以后几代人中,同样的群众,又会把被处决的人捧得高高的,崇拜他们(或多或少地)。第一类人永远是现在的主人,第二类人则是未来的主人。第一类人保存世界,在数量上增殖世界;第二类人推动世界,带领世界走向目的地。两类人都有绝对平等的生存权利。总之,在我看来,两类人都有平等的权利——永恒的战争万岁!——不用说,直到我们建成新耶路撒冷[据《圣经》的预言,人世将建立的天国即新耶路撒冷。]!”

“那么您还是相信新耶路撒冷喽?”

“我信。”拉斯柯尼科夫坚定地回答。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以及当他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地上,盯牢了地毯上的一个点。

“您也……也……也信仰上帝吗?请原谅我这么好奇。”

“信。”拉斯柯尼科夫重复了一遍,抬起眼睛望着波尔费利。

“您也信仰拉撒路[拉撒路是讨饭的穷人,死后被天使带去,受到亚伯拉罕的安慰。见《新约·路加福音》第十六章第十九至三十一节。]死后复活吗?”

“我信。您问这些干什么?”

“真信吗?”

“真信。”

“原来如此……我只是好奇。请原谅。但是对不起——我又要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来了——要知道,他们并不是永远被处死的;有些人恰好相反……”

“活着的时候就取得了胜利?哦,是的,有些人活着的时候就能达到他们的目的,那时……”

“他们就开始处决别人?”

“必要的时候,您知道吧,甚至大部分是这样的。一般说来,您的见地很聪明。”

“谢谢。不过请您告诉我:您是怎样将不平凡的人从平凡的人中间区别出来的呢?是他们生来就有什么标记吗?我这样说,是因为我觉得应该更精确一些,也就是说具有更多外表上的确定性:请您原谅我这个实事求是满脑子法律的人这种自然的焦虑。比方说,能不能让他穿一身特别的服装,或者给他打上一个什么烙印?……因为,您应该同意,如果混淆不清的话,万一这一类人中的一位误以为他属于另一类,而且如您愉快地表示,开始去‘消除一切障碍’的话,那可就……”

“哦,那是常有的事!您的这个说法比刚才那个说法更巧妙了……”

“谢谢您……”

“别客气;不过请您注意,错误只可能发生在第一类人中间,就是说,只可能发生在平凡人中间(我这样称呼他们也许很不妥当)。尽管他们生来就乐于俯首听命,然而由于连母牛都难以避免的想入非非,他们中间有许多人喜欢以进步人士、‘破坏者’自居,宣传‘新言论’,而且做得十分真诚。与此同时,他们却常常看不见真正的新人,甚至把那些人当做思想低贱的落后分子而加以鄙视。但是我认为,这里并不存在重大的危险性,您也不必担忧,真的,因为他们从来搞不出什么名堂来。当然,因为他们想入非非,有时候可以揍他们一顿,使他们安分守己,但也就是如此而已;这里甚至连执行者都不需要:他们自己会鞭打他们自己的,因为他们都是品行端正的人;有些人互相鞭打,有些人则亲手自己鞭打自己……与此同时,他们还举行各种公开的忏悔——结果一切都做得很漂亮,很有教益,总之,您不必担心……这就是规律。”

“唔,至少就这方面来说,您使我稍微放了一点心;可是还有一件叫人发愁的事:请您告诉我,这些有权杀死别人的人,这些‘不平凡的’人很多吗?我当然愿意向他们顶礼膜拜,不过您得同意,这样的人要是很多的话,那就太可怕了,是不是?”

“哦,这您也不用担心,”拉斯柯尼科夫用同样的腔调接着说,“一般说来,有新思想的人,甚至稍微能说出几句新见解来的人,是非常少的,简直少得出奇。只有一点很清楚,人类出生的规律,所有这些等级和类别出生的规律,必然毫厘不爽地遵循着某种自然的法则。这个法则现在当然还不知道,但我相信它存在,总有一天会被人们知道。广大的芸芸众生,也就是那些繁殖同类的材料,他们生存在世界上,只是为了通过某种努力,经由某种至今尚是神秘莫测的过程,利用族类杂交的方法,哪怕至少从一千人中间,把一个稍微能够独立的人生到世界上来。也许一万个人中间才有一个人(我这是大概地说,举例而言)生来有较大的独立性。至于有更大的独立性的人,也许十万个人中间才有一个。而天才人物,那几百万人中间才会出现一个;而伟大的天才,人类的佼佼者,也许要在地球上出生了几十亿、几百亿人以后才会出现一个。事实上,我还没有往产生这一切事情的蒸馏瓶里望过。但我肯定有一定之规,也必须有,这不可能是偶然的。”

“怎么,你们两人都在开玩笑吗?”拉祖米欣终于嚷起来,“你们是不是在互相愚弄?坐在那里,你取笑我,我取笑你!罗佳,你是认真说这番话的吗?”

拉斯柯尼科夫默默地抬起他那苍白的、近乎悲伤的面孔,望着他,什么也没有回答。拉祖米欣觉得,波尔费利那种露骨的、纠缠不休的、刺激性的、毫无礼貌的挖苦话,跟这副沉静的、悲伤的面孔形成了奇怪的对照。

“喂,老兄,如果这当真是认真的,那么……你说这不新鲜,这同我们读过和听说过一千遍的一切事情一样,你这话当然是对的;可是在这一切当中真正独出心裁之处——而且使我感到恐怖的是,这种独出心裁之处确实是属于你一个人的——即你认为可以问心无愧地杀人,而且,请恕我直言,你还如此狂热地加以发挥……可见,这就是你那篇文章的主要思想。在我看来,这种允许问心无愧地杀人……比正式的、合法的允许杀人更可怕……”

“完全正确,这样更可怕。”波尔费利答道。

“不,你多多少少说过头了!这里有错误。我要读一读……你说过头了!你不可能那样想……我要把文章读一读。”

“文章里根本没有那些话,只有一点暗示。”拉斯柯尼科夫说。

“不错,不错。”波尔费利坐不住了,“现在我差不多已经明白了您对犯罪的看法,不过……请原谅我的纠缠(我实在太打扰您了,我自己深感内疚!)要知道:您刚才已经大大消除了我对两类人可能错误地混在一起的忧虑。可是……这里使我不安的,还有各种实际情况!如果有一个男子汉,或者年轻人,自以为他是莱喀古士或者穆罕默德……当然是未来的这样一个人——于是便开始排除一切障碍……说他将要进行一次远征,而远征是需要钱的……于是他就开始为远征筹款……您明白吗?”

扎梅托夫在他的角落里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拉斯柯尼科夫甚至没有抬起眼来望他一下。

“我应该承认,”他沉着地答道,“的确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愚蠢而虚荣心重的人特别容易上这个钩,特别是年轻人。”

“您看,有这种情况吧。那怎么办呢?”

“就这样办嘛,”拉斯柯尼科夫冷笑了一下,“这不是我的过错。事情现在是这样,将来也永远是这样。他(他用头指了指拉祖米欣)刚才说,我允许杀人。那又怎么呢?放逐,监狱,预审官,苦役,把社会保护得太好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你们去捉贼好啦!……”

“要是捉着了又怎么办呢?”

“那他活该倒霉。”

“您的逻辑性很强。不过他的良心怎样呢?”

“这跟您有什么相干?”

“是这么回事,从人道着想嘛。”

“有良心的人,要是认识到错误,一定会痛苦的。这就是对他的惩罚——苦役之外的惩罚。”

“那么真正的天才,”拉祖米欣皱着眉头问道,“那些有权杀人的人,即使他们杀了人,也应该一点痛苦都没有吗?”

“为什么要说应该这个字眼呢?这不是准许或禁止的问题。假使他可怜被害者,那就让他去痛苦好了……一个思想开阔而又感情深厚的人,总是免不了会有痛苦和烦恼的。我认为,真正伟大的人物在世界上一定会感到极大的忧伤。”他忽然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简直不像刚才说话的语调。

他抬起眼来,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大伙儿,笑了笑,然后拿起帽子。跟他刚才进来的时候比较起来,现在他未免太镇静了,他自己也觉察到这一点。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我说,您骂我也好,生气也好,”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又开了腔,“可是我忍不住还要请教您一个小问题(我太打扰您了!),我只想说出我自己小小的想法,免得以后忘记了……”

“好吧,您就说说您那个小小的想法吧。”拉斯柯尼科夫站在他面前等待着,脸色苍白而严肃。

“是这样的……我真不知道怎样说才好……这个想法太想入非非了……是心理方面的……是这样,当您写那篇文章的时候,您自己不可能,嘿嘿!不把自己也看成是一个,用您的话来说……‘不平凡的’人(哪怕有一点儿也罢),和一个说出新见解的人……是不是这样呢?”

“非常可能。”拉斯柯尼科夫鄙夷地回答说。

拉祖米欣把身子移动了一下。

“如果是这样,由于您在日常生活中碰到什么挫折和困难,或者为了多少促进一下全人类的进步,难道您自己也会下决心去跨越障碍吗?……唔,比方说,去杀人和抢劫?……”

他仿佛又用左眼对他使了个眼色,不出声地笑着,——完全跟刚才一样。

“我要是那样做的话,我当然不会告诉您。”拉斯柯尼科夫带着一种挑衅的、高傲的轻蔑回答道。

“不,我不过感到兴趣而已,老实说,为了理解您那篇文章,而且纯粹是从文字方面……”

“呸,这多么露骨和无耻啊!”拉斯柯尼科夫厌恶地想道。

“请允许我向您指出,”他冷冷地说,“我并不认为自己是穆罕默德或者拿破仑……也不认为自己是那一类人物之中的任何一个,既然我不是那种人,所以我就不能向您满意地说明,我要是他们的话会怎么做。”

“啊,得了,今天在咱们俄国,谁不认为他自己是拿破仑呢?”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忽然用非常亲热的口吻说道。这一次甚至从他的语气里也透露出某种特别明显的东西。

“说不定就是一个未来的拿破仑,上星期用斧子把阿廖娜·伊凡诺夫娜干掉的吧?”扎梅托夫突然从墙角说道。

拉斯柯尼科夫一言不发,只是牢牢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波尔费利。拉祖米欣阴郁地皱着眉头。在这以前,他好像就有所感觉了。他忿怒地朝四下望了望。经过一分钟阴森森的沉默。拉斯柯尼科夫转身要走。

“您要走啦!”波尔费利和颜悦色地说,非常亲切地伸出手来,“我非常,非常高兴和您认识。至于您的请求,请不要怀疑。您还是照我告诉您的那样写份申请书。最好尽量在一两天之内……您亲自到我那儿去一趟……明天也行。十一点钟左右我一定在那儿。咱们把一切办好……再谈谈……因为您是到那儿去的最后一批人中的一个,也许您能够跟我们讲点什么……”他用极其和蔼的态度补充了一句。

“您想在法定的场合正式审问我吗?”拉斯柯尼科夫厉声问道。

“那又何必呢?眼下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您误会了。要知道,我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而且……我跟所有抵押过东西的人都已经谈过……从一些人嘴里得到了口供,而您是最后一个……因此,顺便问问!”他好像忽然间高兴起来了,大声说道,“我刚好想起,我这是怎么啦!……”他转过脸去对拉祖米欣说,“您当时曾经不停地对我讲那个尼古拉,把我的耳朵都给磨出茧子来了……我自己也知道,自己也知道,”他又转身对拉斯柯尼科夫说,“那小伙子是无辜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而且也不得不打搅一下米季卡……问题的关键就在这儿:那时上楼的时候……请问:您七点多钟到那儿去过,对吧?”

“七点多钟。”拉斯柯尼科夫回答说,他立刻又不愉快地感到,他根本就没有说这句话的必要。

“那么您七点多钟上楼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二楼一间敞开门的屋子里有两个工人或者他们中的一个?他们正在那儿油漆房间,您注意到没有?这对于他们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油漆匠吗?没有,我没有看见……”拉斯柯尼科夫慢吞吞地答道,仿佛他正在绞尽脑汁去回忆,同时全身紧张,焦灼得屏住呼吸,急切地想猜出陷阱到底设在哪里,有没有忽略什么东西,“没有,我没有看见他们,好像也没有看见那样一个敞着门的屋子……但是在四楼上(这时他已经完全掌握了这个陷阱,十分得意),我记得有一个官吏……正从阿廖娜·伊凡诺夫娜对面的那间屋里……往外搬家……我记得……这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有几个兵士正往外抬一张沙发,把我一直挤到墙根底下……可是没有油漆匠,我不记得有什么油漆匠……好像哪儿也没有一个敞着门的房间。是的,没有……”

“您怎么啦?”拉祖米欣忽然嚷道,仿佛清醒过来,终于弄明白了,“油漆匠是在发生谋杀案的当天在那儿刷油漆的,而他是在三天以前到那儿去的。您还问什么呢?”

“嗐!我弄混了!”波尔费利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真见鬼,这件事把我弄得晕头转向啦!”他甚至表示抱歉地对拉斯柯尼科夫说。“要是能够知道,有没有人在七点多钟看见他们在那套房间里,对我们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刚才就以为,也许您能够告诉我们……完全弄混了!”

“那么您就应该更仔细些。”拉祖米欣闷闷不乐地指出。

最后这几句话已经是在过道里说的了。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非常客气地把他们一直送到门口。他们俩脸色阴沉、闷闷不乐地走到大街上,走了几步,一句话也没有说。拉斯柯尼科夫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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