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6

罪与罚  作者: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不相信!我不能相信!”拉祖米欣大惑不解地反复说着,竭力想推翻拉斯柯尼科夫的论据。这时他俩已经走近巴卡列夫公寓,普莉赫丽娅·拉斯柯尼科娃和杜尼娅母女俩早就在那儿等他们了。在热烈的谈话中,拉祖米欣不时在半路上停下来。他俩还是第一次公开谈论这件事情,因而使他既惶惑又激动。

“那你就别相信好啦!”拉斯柯尼科夫回答说,脸上露出冷淡、漫不经心的冷笑,“你跟往常一样,什么也看不出来,可是我对每一个字都仔细琢磨过。”

“你生性多疑,所以你才仔细琢磨……嗯……的确,我也认为波尔费利的口气有点奇怪,特别是那个卑鄙的扎梅托夫!……你说得对,这人有点蹊跷——不过为什么?为什么?”

“他一夜之间就改变了主意。”

“但是恰恰相反,恰恰相反!要是他们真有那个糊涂想法的话,他们会竭力把它隐藏起来,把自己的牌掩盖起来,以便过后捉住你……可是现在——这却是无耻和冒失。”

“如果他们有事实——我说的是真正的事实——或者哪怕他们的怀疑多少有些根据,那么他们的确会竭力把牌掩盖起来,希望赢得更多的东西(不过他们早该去搜查才是!)。可是他们没有事实,一件事实也没有——一切都是幻象,都是模棱两可的,只有一种飘忽不定的想法——所以他们才极力想用那种无耻的话把我弄糊涂。也许他因为没有事实而恼羞成怒,因为焦急而信口胡说,也可能他有什么意图……看上去他倒像个聪明人……也许他想用他知道的东西来吓唬我……老弟,他们有自己的想法。不过要说明这一切就太恶心了。别谈了吧!”

“太侮辱人了,太侮辱人了!我了解你!不过……既然我们已经把话挑明了(这太好了,我很高兴我俩终于把话挑明了!),我现在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早就发现他们有这个想法了,在这段时间里,当然,不过是蛛丝马迹,疑信参半,可是尽管疑信参半,干吗要那样呢?他们怎么敢那样想?他们有什么,有什么根据?你知道我多么生气啊!怎么能这样:只因为一个被贫困和疑心病折磨成畸形的穷大学生,多疑,自尊,有抱负,穿着褴褛不堪的衣服和没有鞋掌的鞋,六个月来待在自己屋里没有看见过一个人,而在他神志不清、重病发作的前一天,也许正在开始发作(请注意这一点!),还得站在某个可鄙的警察局长面前,受他们的侮辱;这时,又飞来一件意外的债务,七等文官切巴罗夫那家伙过期的票据,臭不可闻的油漆味,列氏三十度的高温,窒闷的空气,一大堆人,再加上谈论他前一天去找过的一个人被谋杀,而且这一切,都是在他饿着肚子的时候碰到的!在这种情况之下,他怎么会不昏迷呢!而那,那就是他们的全部根据!真混账!我明白这很恼人,可是我要是处在你的地位,罗吉卡,我准会对着他们哈哈大笑,或者最好是把唾沫啐在他们大家的脸上,多啐一点,再左右开弓打他们二十来个耳光,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们,然后把这件事结束。别理他们!打起精神来!真可耻!”

“他这话说得真好。”拉斯柯尼科夫想。

“别理他们?可是明天又要审问了!”他苦恼地说,“难道说我必须向他们解释吗?昨天我在小饭馆里居然自轻自贱地跟扎梅托夫说话……现在想起来都恼火……”

“岂有此理!我要亲自去找波尔费利!我要以亲戚的身份,从他嘴里逼出点话来,让他向我交交底。至于扎梅托夫……”

“他总算想到了!”拉斯柯尼科夫想。

“等一等!”拉祖米欣突然抓住了他的肩膀,叫道,“等一等!你错啦。我再三想过:你错啦!这算什么圈套?你说关于那两个工人的问题是一个圈套吗?你好好想想:那件事如果是你干的,你能说你曾见过他们在油漆那间屋子吗……你能说你曾见过那两个工人吗?相反:即使你看见过,你也要说你什么也没看见。谁会承认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呢?”

“要是我干了那件事,我一定会说我曾经看见过那两个工人和那套房间。”拉斯柯尼科夫不乐意地答道,脸上露出明显的厌恶神情。

“干吗要说对自己不利的话呢?”

“因为只有那些村民或者最没有见过世面的新手,才在受到审问的时候,直截了当地否认一切。一个人只要稍微有点头脑和经验,他准会尽量承认一切逃避不了的表面事实;不过他会给这些事实找出另外一些理由,加进一种特别的、意料不到的特点,从而赋予这些事实以截然不同的意义,使它们得到不同的解释。波尔费利也许正估计到我一定会那样回答,我一定会说我看见过他们,而且为了说得合乎情理,还会进行一番解释。”

“但是他会马上对你说,那两个工人两天以前不可能在那儿,可见在发生谋杀案那一天的七点多钟,你一定去过那儿。于是在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上让你上了当!”

“他指望的正是这个,他以为我来不及考虑,就会急急忙忙回答得尽量合乎情理一些,而忘记了那两个工人在两天以前不可能在那儿。”

“怎么可能忘记呢?”

“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正是在这些最不值得注意的小事上,狡猾的人最容易上当。一个人越狡猾,他就越坚信他不会在一桩不值得注意的小事上被人抓住把柄。正是要用一件最普通的事情去使一个最狡猾的人上当。波尔费利完全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愚蠢……”

“这么说,他是一个坏蛋!”

拉斯柯尼科夫忍不住笑了。可是同时他又对自己在进行最后一番解释时表现出来的兴奋和兴趣感到奇怪,因为他说前面那些话的时候,露出闷闷不乐的厌恶神气,分明是出于某种目的,不得已而如此。

“有几点还挺合我的口味哩!”他暗想。

可是,几乎就在同一个时候,他不知怎的忽然又变得不安起来,好像有一个意外的、令人忧虑的想法使他吃了一惊。他越来越焦灼不安。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巴卡列夫公寓门口。

“你独自进去吧!”拉斯柯尼科夫突然说,“我立刻回来。”

“你上哪儿?咱们已经到了呀!”

“我非去不可,非去不可;我有事……过半个小时我再来……请告诉她们。”

“随你便,我跟你一起去!”

“怎么,难道你也想折磨我吗?”他提高嗓门喊道,声音是那么痛苦而愤怒,同时眼睛里露出那么绝望的神色,以致使拉祖米欣不忍再跟他去了。他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郁郁不乐地望着拉斯柯尼科夫朝他所住的那个巷子的方向快步走去。最后,他咬了咬牙,攥紧了拳头,发誓当天就去找波尔费利,像挤柠檬似的逼他把话全说出来,然后他上楼去安慰因他们长久不来而心里急得要命的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

拉斯柯尼科夫走到自家门口的时候,两鬓都汗湿了,而且气喘吁吁。他急忙跑上楼梯,走进他那没有锁门的屋子,立刻把门钩扣上。然后,他恐怖得像发了狂似的,扑到墙角里,扑到他放东西的那个壁纸后面的洞口,把一只手伸了进去,在洞里仔细摸了一会儿,把每一个角落和壁纸的每一道皱褶都摸遍了。他什么也没有摸到,就站起身来,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当他走近巴卡列夫公寓的台阶时,他忽然以为,也许有什么东西,一根链子,一个袖扣,甚至一张有老太婆亲笔作了标记的包那些东西的纸,当时不知怎地滑了出来,失落在某个缝隙里,以后会忽然出现,成为他意想不到无法抵赖的罪证。

他站在那儿,似乎若有所思,嘴上浮起一丝古怪的、无可奈何的、近于迷惘的微笑。最后他拿起帽子,悄悄地走出屋子。他的思想乱糟糟的。他若有所思地走下楼来,到了大门口。

“就是他!”一个人大声说;他抬起头来。

看门的站在他的小屋门口,把他指给一个个儿不高的男人,那人像是一个小手艺人,身穿一件像睡衣的衣服和背心,远远望去活像一个乡下女人。他那戴着油渍麻花便帽的脑袋耷拉着,他整个人仿佛弯腰曲背似的。从他布满皱纹、肌肉松弛的脸看来,他已经五十开外;一双小小的肉眼里,露出忧郁、严峻和不满的神色。

“什么事?”拉斯柯尼科夫走到看门的跟前问道。

那个小手艺人模样的人,皱着眉头,斜眼瞅着他,不慌不忙地把他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慢慢吞吞地转过身去,一句话也不说,就出了门,走到大街上。

“这是怎么回事?”拉斯柯尼科夫嚷道。

“这人来问,有一个大学生是不是住在这儿,他说了您的名字,问您住在谁家。正好您下楼,我就指给他看,可是他看完就走了。您看,真是的。”

看门的也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不过并没有大惊小怪。他想了一下,便转身进了他的小屋。

拉斯柯尼科夫跑去追那个小手艺人,他立刻就看见那人迈着同刚才一样均匀的、从容不迫的步伐,在大街对面走着,眼睛盯着地面,好像在考虑什么问题。他很快就赶上那个人,在后面尾随了一阵;最后他赶上去,跟他并排走着,从侧面看了看他的脸。那人立刻就发觉了他,迅速地打量了他一眼,又把眼睛低下去,他们俩就这样一声不吭地并排走了一会儿。

“您向看门的……打听过我吗?”拉斯柯尼科夫终于问道,但不知为什么声音很低。

小手艺人没有作任何回答,甚至连看也没看他一眼。他们俩又沉默了一会儿。

“您为什么……来找我……又不说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拉斯柯尼科夫的声音断断续续,不知怎的好像字都咬不清。

这一回,小手艺人抬起了眼睛,用阴森森、恶狠狠的目光望了拉斯柯尼科夫一眼。

“杀人犯!”他突然用一种低沉的,但是清楚的,一字不爽的声音说道……

拉斯柯尼科夫在他旁边走着。他的两条腿忽然发软了,一阵寒颤透过他的脊梁,刹那间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接着又像脱了钩似的突然跳动起来。他们俩就这样又一声不吭地并排走了一百步光景。

那个小手艺人始终不看他。

“您说什么……什么……谁是杀人犯?”拉斯柯尼科夫几乎听不见地咕哝道。

“你是杀人犯!”那人越发清晰而有力地说,脸上还好像挂着一种表示憎恨的得意笑容,他又直勾勾地瞪了一眼拉斯柯尼科夫那惨白的脸和他那双吓呆了的眼睛。他们俩这时已走到十字路口。那个小手艺人拐到左边一条街上,头也不回就走了。剩下拉斯柯尼科夫一个人站在原地,久久望着那人的背影。他看见那人走了五十来步以后,又回过头来望了望他,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来的地方。拉斯柯尼科夫看不太清楚,但是他觉得,这一次,那人脸上又露出了表示憎恨、冷酷的得意笑容。

拉斯柯尼科夫拖着缓慢而无力的脚步走回家去,他的两膝发抖,浑身好像冷极了。他上楼走进自己的小屋后,摘下了帽子,放在桌上,在桌旁一动不动地站了十分钟光景。然后精疲力竭地倒在沙发上,用微弱的声音呻吟着,不胜痛苦地伸直了两腿;他的双眼紧闭着。就这样躺了约莫半小时。

他什么也没有想。就这样,一些思想,或者不如说一些思想的片断,一些零乱而不连贯的表象在脑子里飘忽——在童年时代见过或者在什么地方只见过一面,后来从来没想起过的一些人的面孔;B教堂的钟楼;一家酒馆的台球桌和一个玩台球的军官;从地下室的烟店里飘上来的雪茄味;一家小酒铺;一条黑洞洞的后楼梯,满地都是脏水和鸡蛋壳;还有不知从哪儿传来的礼拜天的教堂钟声……这些影影绰绰的东西像旋风似的,更替着,旋转着。其中有一些,他甚至还挺喜欢,他想抓住它们不放,可是它们倏忽消失了,总之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他的心头,不过不太重。有时候甚至还感到很舒服。他身上依旧微微地发冷,可是就连这一点,他也几乎觉得挺舒服。

他听见了拉祖米欣急促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便闭上眼睛,假装睡熟了。拉祖米欣打开门,踌躇不决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悄悄走进屋子,蹑手蹑脚地走到沙发跟前。可以听见娜斯塔霞在低声说话:

“别打搅他!让他好好睡一觉;以后再吃饭。”

“说得对!”拉祖米欣回答说。

于是他们俩小心翼翼地走出去,掩上了门。又过了半小时。拉斯柯尼科夫睁开眼睛,又翻过身来仰面躺着,把双手弯过去枕在脑后……

“那个人是谁?那个好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人是谁?他当时在哪儿?他看见了什么?毫无疑义,他什么都看见了。当时他站在哪儿?他从哪儿看见的?为什么现在他才从地底下钻出来?他怎么能看见呢?这难道可能吗?……哼……”他又发冷,又发抖地接着想,“还有尼古拉在门后面发现的那个盒子:这难道可能吗?那是罪证吗?你只要忽略十万分之一的线索——就会出现像埃及金字塔一样大的罪证!一只苍蝇在飞,被它看见了!这样的事难道可能吗?”

忽然他极端厌恶地感觉到,他变得多么衰弱啊,体力上衰弱极了!

“这我应该知道,”他苦笑着想道,“既然我有自知之明,预感到自己会怎样,我竟敢拿起斧子来杀人。我应该事先知道……啊!我事先确实知道!……”他绝望地喃喃道。

有时候,他在某一个想法前停下来,出神地想着:

“不,那些人可不像我这样。一个可以为所欲为的真正的统治者,他突袭土伦,在巴黎进行屠杀,把一支军队忘在埃及,在远征莫斯科时消耗了五十万人,最后在维尔诺说了一句双关语便溜之大吉。[这儿列举了拿破仑一世生平的若干真实事件——攻克法国南部的军港土伦(1793年12月17日);镇压保皇党在巴黎举行的暴动(1795年10月);在远征埃及(1799年)期间,拿破仑扔下部队匆匆赶回法国夺取了政权;“伟大的军队”在一八一二年战争中失败和覆灭。覆灭后拿破仑在维尔诺(立陶宛首府维尔纽斯的旧称)说了一句双关语:“从伟大到可笑只有一步之差,且待后人评说。”]在他死后,人们还给他树碑立传,——由此可见,他可以为所欲为。不,这种人显然不是血肉之躯,而是青铜铸的!”

一个突如其来的不相干的想法几乎使他大笑起来。

“拿破仑,金字塔[拿破仑进攻埃及时,曾在金字塔旁与埃及军队激战。],滑铁卢——和一个讨厌的瘦骨嶙峋的十四等文官之妻,一个床底下有红箱子的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把这两件事扯在一起,哪怕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也未必能领会其中的奥妙!……他们哪能领会得了呢!……他们没有这种审美观,他们会说:‘拿破仑哪能往一个“老太婆”的床底下爬呢!’嗐,废物!……”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似乎在说胡话:他陷入了一种狂热的兴奋。

“那个老太婆简直是扯淡,”他兴奋地、没有条理地想道,“也许那个老太婆是个错误,问题不在她身上!老太婆不过是一种病……我想快点跨过去……我没有杀人,我杀死的是原则!原则倒被我杀死了,但是我并没有跨过去,我仍旧停留在这一边……我只会杀人。看来,我连杀人也不会……原则?那个傻瓜拉祖米欣刚才为什么要骂社会主义者呢?他们都是一些勤劳的人,是做买卖的;他们在为‘大众的幸福’奋斗……不,我的生命只有一次,决不会再有第二次:我不愿坐等‘普遍的幸福’到来。我要自己活下去,否则宁可不活。怎么?我不能看着我的母亲饿着肚子不管,而把一个卢布攥在口袋里坐等‘普遍的幸福’来临。有人说:‘我为缔造普遍的幸福贡献了一小块砖,因此我感到心安理得。’[这是讽刺性地套用在傅立叶的信徒康西德朗(1808—1893)和三十至四十年代其他空想社会主义者的作品中经常可以见到的号召:“为新世界的大厦贡献你的一块石头!”]哈哈!你们干吗把我给放过了呢?我也总共才活一次,因此我也想……唉,我不过是一只有审美力的虱子罢了!”他忽然加上最后这一句,像个疯子似的哈哈大笑起来,“是的,我确实是一只虱子,”他接着说,抱着幸灾乐祸的心理抓住这个思想不放,一个劲地在里面翻寻,而且把它当成玩物,聊以自娱,“其理由是:第一,我现在能够推论出我是一只虱子;第二,我整整一个月都在打搅仁慈的上帝,请他作证,证明我动手干那桩事并不是为了我一己的私欲,而是抱着一个崇高、美好的目的——哈哈!第三,因为我决心把这件事做得越公正越好,估量着,盘算着,掌握着分寸:因此我从所有的虱子里面挑选出了最最无用的一只,把她杀死以后,决定从她那里只拿走我第一步所必需的东西,不多也不少(其余的自然要按照她的遗嘱送到修道院里去,哈哈!)……我之所以彻头彻尾是一只虱子,”他咬牙切齿地补充说,“因为我自己也许比我所杀死的那只虱子更卑鄙一些,更可恶一些,我早就预感到把她杀死以后我要对自己这样说。难道还有什么事情能与这种恐怖相比吗?哦,多么庸俗!哦,多么卑鄙!……我多么了解那个手提军刀骑在马上的‘先知’所说的话呀,他说:安拉下命令,‘战栗’的畜生都必须服从![这里的“先知”是指穆罕默德,安拉是伊斯兰教的上帝,“‘战栗’的畜生都必须服从”引自普希金的诗《仿古兰经》。]‘先知’是对的,他是对的,他当街筑起一座坚—固的炮台,不由分说,把无辜和有罪的人一齐轰死!战栗的畜生,只许你服从,不许你有愿望,因为那不是你的事!……啊,我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不能饶恕那个老太婆!”

他的头发都给汗水浸湿了,打着哆嗦的嘴唇已经焦干,两只直愣愣的眼睛盯在天花板上。

“母亲,妹妹,从前我多么爱她们!为什么现在我恨她们呢?是的,我恨她们,我对她们有一种生理上的憎恶,我受不了她们守候在我身旁……我记得,不久以前,我走到母亲跟前,吻了吻她……我拥抱她,心里却在想,如果她知道了,那……难道就告诉她吗?这,我是做得出来的……嗯!她可能跟我一样,”他又加了一句,他拼命地想,仿佛与正在攫住他的昏迷做斗争似的,“啊,我现在多么恨那个老太婆啊!要是她活过来,我可能会再一次把她杀死的!可怜的丽莎维塔!她干吗那时凑到跟前来呢!……说也奇怪,为什么我几乎没有想到她呢,好像我没有把她杀死似的?……丽莎维塔!索尼娅!这两个可怜的、温柔的女人,她俩都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可爱的人啊!……为什么她们不哭呢?为什么她们不呻吟呢!……她们献出了一切……她们温顺地、悄悄地望着你。索尼娅,索尼娅!温柔的索尼娅呀!……”

他进入了昏迷状态;他觉得很奇怪,他不记得自己怎么会出现在大街上。天色已晚,暮色渐浓,一轮圆月也越来越明亮;可是空气却好像特别闷人似的。大街上人来人往,成群结队;工人和办公事的人正各自回家,有的则在散步;空气中散发着一股石灰、尘土和死水的气味。拉斯柯尼科夫闷闷不乐、心事重重地走着: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从家里出来抱有一个打算,需要赶紧做一件事,但是究竟做什么,他却忘记了。忽然他站定了,看见一个人站在大街对面的便道上,在向他招手。他穿过马路向那人走去,但是那人忽然转过身去,低着头,若无其事地走开了,头也不回,根本看不出他刚才招呼过他。“算了吧,他真的招呼过我吗?”拉斯柯尼科夫想,但是他还是追了过去。还没走满十来步,他忽然认出了那个人,不由得吓了一跳:这正是那个手艺人,穿着同样的睡衣,同样地弯腰曲背。拉斯柯尼科夫离得远远地走着,他的心怦怦直跳;他们俩拐进了一条巷子——那人一直没回头。“他知不知道我跟在他后面呢?”拉斯柯尼科夫心里想。那人走进了一幢大房子的大门。拉斯柯尼科夫也急忙走到大门跟前,看看那人会不会回过头来喊他?果然,那人穿过门洞走到院子里的时候,突然转过身来,似乎又向他招了一下手。拉斯柯尼科夫马上穿过门洞,但是那个手艺人已经不在院子里了。可见他走进了这里的第一道楼梯。拉斯柯尼科夫急忙追了过去。果然,他听到在楼上,相隔两段楼梯,有从容、不慌不忙的脚步声。奇怪,这楼梯仿佛很眼熟似的!那边是一楼的窗户:月光神秘而忧郁地透过玻璃照了进来,已经到了二楼。咦!这正是工人在里面刷油漆的那间屋子呀……他怎么没有马上认出来呢?走在前面那个人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可见他在什么地方站住了或者藏了起来。”他又走上了三楼;还继续往上走吗?上面多么静啊,甚至静得可怕……可是他仍旧往上走去。他自己的脚步声也使他心惊肉跳起来。天啊,这里多么黑!那个小市民准是躲在这儿的哪个角落里。啊!一间屋子对着楼梯大敞着门;他踌躇一下,走了进去。过道里黑洞洞的,阒无一人,好像所有的东西都搬走了;他蹑手蹑脚地悄悄走进了客厅:整个屋子都洒满了明亮的月光;椅子,镜子,黄色的沙发和镶在镜框里的画——一切都跟先前一样。一轮巨大的红铜色圆月从窗外直射进来。“这么静原来是因为月亮,”拉斯柯尼科夫想,“它现在准是在出什么哑谜。”他站在那儿等着,等了好半天,月光越静,他的心就跳得越厉害,甚至心都痛了起来。周围依旧一片寂静。忽然,他听到一声转瞬即逝的折裂声,像一片劈柴被折断的声音,然后一切又静了下来。一只睡醒的苍蝇猛地飞起来,撞在玻璃窗上,悲戚地嗡嗡叫起来。就在这时候,他发现在窗户和小碗柜间的那个角落里,有一件像是女人的大衣挂在墙上。“这里怎么会有女人的大衣呢?”他想,“以前没有这大衣呀……”于是他悄悄地走过去,觉得好像有什么人躲在大衣后面似的。他小心翼翼地把大衣掀开,看见那儿放着一把椅子,而在墙角的那把椅子上坐着一个老太婆,她全身佝偻着,耷拉着脑袋,所以他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但这就是她。他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她害怕啦!”他想。于是他悄悄地从绳套拿出斧子,猛击老太婆的头顶,砍了一下,又砍一下。但是说也奇怪,这么砍,她居然动也不动,像段木头似的。他吓了一跳,他把腰弯得更低一些,想把她看个清楚;可是她却把头垂得更低了。于是他干脆把身子一直弯到地板上,从下面抬起头来望她的脸,他一看之后,都吓呆了:老太婆坐在那儿发笑——在静静、轻轻地大笑,而且竭力不让他听到她的笑声。他忽然觉得卧室的门微微开了一条缝,屋里也好像有人在笑和窃窃私语。这时他简直发狂了:他使出全身力气,向老太婆头上砍去,可是斧子每砍一下,卧室里的笑声和私语声就变得越响、听得越清楚,而老太婆却已笑得前仰后合。他拔腿就跑,可是过道里已挤满了人,楼梯上的门都敞开着,在楼梯口,在楼梯上,再往下——到处都是人,头挨着头,大家都望着他——但大家都躲在一旁,等待着,一声不响。他的心收紧了,两条腿像生了根似的动弹不了……他正想叫喊——忽然惊醒过来。

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但奇怪的是他似乎依然置身在梦中:他的房门大开,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正站在门口聚精会神地打量他。

罪与罚

拉斯柯尼科夫刚把眼睛睁开一半,又立刻闭上了。他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是不是还在做梦呢?”他想着,又微微地、使人看不出来地抬起眼睑,看了一下。那个陌生人还站在原来的地方继续注视着他。忽然他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并且谨慎地把门随手带上,走到桌前,等了一会儿——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然后轻轻地、一声不响地坐在沙发旁边的椅子上;他把礼帽放在他身边的地板上,双手拄着手杖,下巴搁在手背上。显然他准备长时间地等下去。透过眨动的眼睫毛,他看出那人已经不年轻了,身体结实,蓄着浓密、浅色、差不多已经白了的胡须……

过了十来分钟。天还亮着,但已经渐渐入暮。屋子里一片寂静,楼梯上也没有一点声响。只有一只大苍蝇在嗡嗡叫着,挣扎着,扑打着玻璃窗。最后拉斯柯尼科夫实在忍不住了:他猛地抬起身子,在沙发上坐了起来。

“喂,说吧,您有什么事?”

“我就知道您没有睡着,不过是装睡罢了,”那个陌生人古怪地回答了一句,镇静地笑了起来,“请让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斯维里加洛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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