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4

罪与罚  作者: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拉斯柯尼科夫一直向运河旁索尼娅住的那幢房子走去。这是一幢三层楼、绿色的老房子。他先找到看门的,从他那里模模糊糊地打听到裁缝卡佩瑙莫夫住在哪儿。他在院子一角找到了那个又窄又黑的楼梯入口后,便登上二楼,走到环绕整个二楼沿着内院的回廊上。当他正在黑暗中徘徊,弄不清卡佩瑙莫夫家的入口究竟在哪儿的时候,离他只有三步远的一扇门倏地开了;他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这扇门。

“谁呀?”一个女人的声音惊慌地问道。

“是我……来找您的。”拉斯柯尼科夫回答,走进一个狭小的过道。这儿有一支蜡烛插在一个歪歪曲曲的铜烛台上,而烛台则放在一把快要散架的破椅子上。

“是您呀!主啊!”索尼娅轻轻叫道,站在那儿像生了根似的。

“上您那儿往哪儿走?往这儿走吗?”

于是拉斯柯尼科夫竭力不去看她,匆匆走进屋里。

过了一会儿,索尼娅拿着蜡烛也进来了,她放下蜡烛,心慌意乱地站在他面前,表现出无法形容的激动的样子,他意外的来访显然把她吓呆了。她那苍白的脸上忽然泛出一片红晕,泪水涌上了眼睛……她又难受,又羞涩,又快乐……拉斯柯尼科夫连忙转过脸去,坐在桌子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他匆匆扫视了一下屋子。

这是一间非常低矮的大房间,也是卡佩瑙莫夫家出租的唯一一间房间,左边墙上有一扇关着的门,通往卡佩瑙莫夫家。在对面,在右边墙上,还有一扇紧闭的门。那边是隔壁另一间屋子,但房号不同。索尼娅的屋子像一间储藏室,形状是个极不规则的四边形,因此非常难看。临河的一面墙上有三扇窗,墙把屋子有点歪斜地切开,因此墙的一角形成一个很尖的锐角,插入深处,因此在暗淡的光线下简直就没法好好看清楚这个角落;另一个墙角则是一个极不像样的钝角。在这整个大房间里,几乎根本没有什么家具:右边的墙角放了一张床;在床旁靠近门的地方,有一把椅子。挨着放床的那面墙,靠近通往另一间屋子的那扇门旁边,放着一张铺着蓝桌布、普普通通的、用木板钉成的桌子;桌子旁边摆了两把藤椅子。然后,在靠近锐角的另一面墙跟前,放着一只不大的普通木料做的五屉柜,看上去就仿佛消失在空虚中一样。这就是这个房间的全部陈设。又破又脏的黄色壁纸,在墙角已经变黑;冬天,这里一定既潮湿,又满是煤烟。贫穷是明显的;床旁边甚至连窗帘也没有。

索尼娅默默地望着她的客人,这位客人正在仔细地、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她的屋子。最后她竟害怕得发起抖来,好像她正站在审判官面前,站在主宰她命运的人的面前似的。

“我来晚了……有十一点钟了吧?”他问,依旧没有抬起眼睛看她。

“有了,”索尼娅咕哝说,“哦,是的,有了,”她仓皇地说道,好像她的全部出路就在这里似的,“房东家的钟刚打点……我亲自听到的……有十一点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找您了,”拉斯柯尼科夫阴郁地接着说,虽然现在也不过是第一次,“也许我再也见不到您了……”

“您要……走吗?”

“不知道……一切要到明天……”

“那么您明天不到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那儿去了吗?”索尼娅的声音在发抖。

“我不知道。一切要到明天早上……问题不在这里:我是来跟您说一句话的……”

他抬起他那双若有所思的眼睛望着她,他忽然发现他坐着,而她却一直站在他面前。

罪与罚

“您为什么站着?坐下吧。”忽然他改变声调,轻轻地、温柔地说。

她坐了下来。他用亲切的、几乎是怜悯的目光望了她一会儿。

“您多瘦啊!看您的手!完全是透明的。手指跟死人的一样。”

他拿起她的手。她淡淡一笑。

“我一向是这样的。”她说。

“住在家里的时候,也这样吗?”

“是的。”

“唔,那还用说!”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他的面容和声音忽然又变了样。他又扫视了一下周围。

“这是您向卡佩瑙莫夫家租的吗?”

“是的……”

“他们就住在那扇门后面吗?”

“是的……他们也是这样的一间屋子。”

“全住在一间屋里?”

“住在一间屋里。”

“要是我住在您的屋里,夜里一定要害怕的。”他阴郁地说。

“房东家的人都挺好的,很和气,”索尼娅回答说,她依旧像是还没有清醒过来,还没有明白过来似的,“所有的家具,所有的东西……都是房东的。他们都很善良,孩子们也常常到我这里来……”

“他们都笨嘴拙舌的,是不是?”

“是的……他不但说话结巴,还是个瘸子。他老婆也是这样……她倒不是说话结巴,而是好像心里的话说不出来。她是个好人,心肠非常好。他从前是地主的家奴。有七个孩子……只有最大的一个孩子说话结巴,其他的不过有病罢了……说话并不结巴……您从哪儿听说过他们的?”她有些惊奇地补充了一句。

“您父亲在那时候都告诉我了。他把您的一切都对我说了……他还告诉我,您怎样在六点钟出去,到八点多钟回来,他还告诉我,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怎样跪在您的床前。”

索尼娅难为情起来。

“我今天好像看见他了。”她踌躇不决地小声说。

“谁?”

“我父亲。九点多钟,我在大街上走着,就在那个拐角上,他仿佛走在我的前面。那个人就像是他。我想去找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

“您在闲逛吗?”

“是的。”索尼娅急促地小声说。她又难为情起来,低下了头。

“您住在您父亲家里的时候,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是不是常打您?”

“哦,不是的,您说什么呀,您说这话干什么?不是的!”索尼娅甚至带着某种恐惧望了望他。

“那么您爱她吗?”

“她?当—然爱!”索尼娅凄婉地拖长声音说,她忽然痛苦地交叉地抱起两只胳膊,“唉!您对她……但愿您能知道就好啦!要知道她完全像个孩子……要知道她完全像精神失常了似的……是愁出来的。以前她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呀!……多么慷慨……多么善良!啊,您什么,什么也不知道……唉!”

索尼娅似乎十分伤心地说了这一番话,现出又激动又苦恼的样子,伤心极了。她那苍白的面颊又涨得绯红,眼睛里流露出悲痛的神情。显然,她的内心受到极大的触动,她非常想表示什么,想说话,想替什么人辩解。忽然她的整个面容表露出一种不能餍足的同情心,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

“打我!您怎么能这样说!主啊,打我!即使她打了我,又怎么样呢!那又有什么要紧呢?您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她太不幸了,啊,她太不幸了!而且她还有病……她寻求公道……她是纯洁的。她相信什么事情都应该有公道,她要求公道……即使您折磨她,她也不会做不公道的事。她自己看不出来,这一切是不可能的,人间不可能有正义,因此她很生气……像一个孩子,像一个孩子!她是公道的,公道的!”

“那么您以后怎么办呢?”

索尼娅疑惑地望了望他。

“要知道,他们都得靠您来养活了。不错,从前也全靠您……死者也常到您这儿来要钱买酒喝。唔,现在又该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索尼娅凄然说。

“他们还准备住在那儿吗?”

“我不知道……他们在那儿欠了房租,不过听说,女房东今天说过,她要叫他们搬家,而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说,她自己也不愿在那儿多待一分钟。”

“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量呢?她想指望您吗?”

“哦,不,别这样说!……我们是一家人,我们在一起生活,”索尼娅忽然又激动起来,甚至生了气,活像一只被惹恼的金丝雀或者别的什么小鸟。“她有什么办法呢?唔,她有什么办法呢?”她焦急地、激动地问道,“她今天哭了多少次啊!她的精神错乱了,您没有注意到这点吗?错乱啦;一会儿她像小孩似的急于要在明天把一切都弄得很体面,准备丧餐和一切……一会儿她又伤心欲绝,吐血,痛哭;蓦地,她又万念俱灰地拼命把头往墙上撞。一会儿她又自己宽慰起自己来,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您身上,她说现在您会援助她,她要从什么地方借一小笔钱来,跟我一块儿回到她的家乡,开办一所招收上等人家千金的寄宿学校,让我去当舍监,于是我们就开始过一种美好的新生活。她这样说的时候还吻我,拥抱我,安慰我,要知道她真的相信这一切!真相信这些美梦啊!难道能够跟她唱反调吗?今天,整整一天,她都在洗呀,涮呀,补呀,她用她那双无力的手把一只大洗衣盆拖进屋里,累得直喘,倒在床上;话又说回来,今天早上,我还跟她到商场去,想给波列契卡和廖尼娅[在此以前,陀思妥耶夫斯基说,马美拉多娃有三个孩子:波列契卡,莉多契卡和柯利亚。现在又出现了一个廖尼娅,取代了原来的莉多契卡。这可能是作者的笔误。]买双新鞋,因为她们两人的鞋都已经破烂不堪了。可是我们算了一下,钱不够,差得很多。她看中了两双很好的小皮鞋,因为她有审美观,您不知道……由于钱不够,她就在铺子里当着老板伙计们的面放声大哭起来……唉,看着她真可怜啊。”

“听了您这番话以后,这才明白您为什么……过这种生活。”拉斯柯尼科夫苦笑了一下说。

“您难道不可怜她吗?不觉得她可怜吗?”索尼娅又嚷了起来,“我知道,虽然您还什么也没有看见,就把最后的一点钱统统给了她,要是您什么都看见了,哦,主啊!有多少次,有多少次我惹得她流泪啊!在上礼拜就有过这么一次!唉,我啊!仅仅在他死之前的一个礼拜。我当时做得太残忍了!这样的事我做了不知多少次。现在我整天都在想这件事,想起来多么痛苦啊!”

索尼娅一想起这件事,就很痛苦,说话时使劲绞扭自己的手。

“您残忍?”

“我,就是我!那一天我去看他们,”她哭泣着继续说道,“先父说,‘读一段给我听,索尼娅,我有点头痛,读一段给我听……这儿有一本书。’他有一本什么书,是从安德列·谢苗诺维奇·列别加尼科夫那儿借来的,那个人就住在附近;他经常能弄到这类十分有趣的书。但是我说:‘我该走啦,’我就是不想读,我到那儿去的目的,主要是想把几条衣领拿给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看看;那个做小买卖的丽莎维塔很便宜地卖给了我一些衣领和套袖,都挺漂亮的,崭新的,还绣了花。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非常喜欢那些东西;她把那些东西戴上,照了一会儿镜子,简直喜欢极了。她说:‘索尼娅,请把这些东西送给我吧,’她说了请字,她太想要这些东西了。可是,她戴上有什么用呢?无非使她回想起过去的幸福日子罢了!她对镜自赏,顾影自怜,可是她根本就没有衣服可穿,她什么东西也没有,已经有多少年了啊!她从不向任何人要任何东西;她很高傲,她宁愿把她自己的最后一件东西送给别人,可是现在她竟开口向我要这些东西——她多喜欢它们啊!但是我却舍不得给她,我说:‘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给您有什么用呢?’我就是这样说的:‘有什么用’。我真不该对她说这样的话呀!她对我望了一眼,我拒绝了她,使她太伤心了,我看着她真觉得可怜……她并不是为了衣领的事伤心,伤心的是我拒绝了她,我看得出的。啊,现在我真希望能够把一切挽回过来,把一切改过来,收回我过去说过的话!唉,我……为什么!……不过,这跟您反正没有关系!”

“您认识那个做小买卖的丽莎维塔吗?”

“是的……难道您也认识?”索尼娅带有几分惊讶地反问道。

“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有痨病,病情很重;她很快就会死的。”拉斯柯尼科夫不回答她的问题,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啊,不,不,不!”索尼娅不由得抓住了他的双手,好像哀求他不要让她死去似的。

“她死了倒好。”

“不,不好,不好,一点不好!”她惊慌地、出于本能地反复说道。

“那孩子们怎么办?除了叫他们住在您这儿之外,您还能把他们送到哪儿去呢?”

“啊,那我就不知道了。”索尼娅双手抱住头,几乎绝望地喊叫起来。看来,以前她也多次产生过这种想法,现在他不过又把它惊动起来而已。

“还有,在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还活着的时候,万一您生了病,进了医院,那怎么办呢?”他狠着心坚持说下去。

“唉呀,您说什么呀,您说什么呀!这是决不可能的!”索尼娅的脸被可怕的惊恐吓得变了形。

“怎么不可能?”拉斯柯尼科夫冷笑了一下,接着说,“您没有保过人寿险吧?那时他们怎么办呢?他们只好都跑到大街上去,她一面咳嗽一面要饭,把头往墙上撞,像她今天所做的那样,而孩子们则哭哭啼啼……然后她倒在街头,被送到警察局,送到医院,然后死去,而孩子们……”

“哦,不……上帝不会让他们落到这个地步的!”从索尼娅郁闷的胸中终于迸发出这么一句话。她听着,哀求地望着他,她在无言的央求中双手交叉,好像现在一切都取决于他似的。

拉斯柯尼科夫站起身来,在屋里踱来踱去。过了约莫一分钟。索尼娅低着头,垂着手,站在那儿,心里非常烦恼。

“您不能攒点钱吗?攒起钱来以备不时之需?”他忽然在她面前停下来问道。

“不行呀。”索尼娅低声说。

“当然不行!那您试过吗?”他近于嘲弄似的加上一句。

“试过。”

“吹了!唔,那当然!还问什么!”

他又在屋里踱来踱去。又过了约莫一分钟。

“您不是每天都能赚到钱吧?”

索尼娅比以前更加狼狈起来,她的脸又涨得通红。

“不是每天。”她痛苦、费劲地小声说。

“波列契卡大概也要走您这条路的,”他突然说。

“不!不!不可能,不!”索尼娅悲痛欲绝地大叫道,好像有人用刀子突然刺伤了她的心,“上帝,上帝是决不会容许这种可怕的事情发生的!”

“可是上帝容许别人呀。”

“不,不!上帝会保佑她的,上帝!……”她忘情地反复说道。

“可是,也许根本就没有上帝呢。”拉斯柯尼科夫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地回答说,他望了望她,笑了起来。

索尼娅的脸色陡然大变:脸上掠过一阵痉挛。她用一种无法形容的责备眼光望了他一眼,她想说什么,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是用手捂着脸,十分伤心地痛哭起来。

“您说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精神错乱;您自己才精神错乱呢。”他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又接着说。

又过了约莫五分钟。他依旧一言不发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也不抬头望她。最后他走到她跟前;他的眼睛熠熠发光。他用双手抓住她的肩膀,直瞅着她那布满泪痕的脸。他的目光冷酷,激动,锐利,他的嘴唇剧烈地抽动……蓦地,他迅速弯下身去,伏在地上,吻她的脚。索尼娅吓得急忙躲开他,像躲开一个疯子似的。他看上去的确完全像个疯子。

“您怎么啦,您这是干什么?在我面前!”她喃喃地说,脸色发白,她的心突然一阵发紧,她感到非常痛苦。

他立刻站了起来。

“我不是向你下跪,而是向人类的一切苦难下跪,”他有点古怪地说,然后走到窗口,“你听我说,”过了一会儿,他又回到她跟前,补充道,“不久以前,我对一个欺负人的家伙说,他连你的一个小指头也抵不上……我说,今天我让我妹妹坐在你的身旁,是我看得起她。”

“啊,为什么您要对他们说那样的话?而且当着她的面?”索尼娅惊慌地叫道,“跟我坐在一起!看得起!可我是一个……不名誉的人啊!……啊,我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唉,为什么您要说这话呢!”

“我说这话并不是为了你的不名誉和你的罪过,而是为了你所受的深重的苦难。不过,你倒的确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他几乎热情洋溢地补充说,“你所以是一个罪人,最主要的,是你白白地毁了你自己,出卖了你自己。这难道还不可怕吗!你过着你极其厌恶的污秽生活,这难道还不可怕吗!同时你自己也知道(你只消睁开你的眼睛)你过这种生活帮助不了任何人,也拯救不了任何人。最后,你告诉我,”他几乎发狂地说道,“这种耻辱和这种下流生活,在你身上怎么能够和别种截然不同的圣洁感情并存呢?干脆投河自尽,了此残生,倒还公正一些,要公正一千倍,明智一千倍!”

“那他们怎么办呢?”索尼娅有气无力地问道,她十分痛苦地望了他一眼,但与此同时对他的这个建议好像并不觉得丝毫惊异。拉斯柯尼科夫奇怪地望了望她。

他从她的一瞥中已经看出了一切。可见,她自己准是早有这个想法了,也许她在绝望时已经多次认真地考虑过怎样了此残生,所以现在对他的建议几乎不觉得惊异了。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言语是那样冷酷。(当然,她也没有注意到他责备她的用意和他对她耻辱的特别看法,这,他也看到了。)不过他十分清楚,她一想到自己的可耻、不名誉的身份时,就痛苦到极点,简直痛不欲生,而且已经为此苦恼了很久。他想,迄今为止,是什么,究竟是什么阻止了她打算了此残生的决心呢?现在他才完全明白,那些可怜、年幼的孤儿和这个不幸的、半疯的、害着痨病、往墙上撞头的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对她具有何等重大的意义啊。

可是,他也同样清楚,就索尼娅的性格和她受的教育来说,无论如何她也不能照旧这样下去。然而对他仍旧成为问题的是:既然她不能去投河自尽,她怎么能这样久地处在这样的境遇中而没有发疯?当然他明白索尼娅的遭遇只是社会中的一个偶然现象,虽然这种现象,很不幸,既不是独一无二,也不是绝无仅有的。但是,那种偶然性,她所受的那点教育,以及她以前的生活,也许在那条可憎的道路上刚一举步,就可能使她立刻自尽,那么支持她的究竟是什么呢?不至于是堕落吧?这一切耻辱分明只是机械地触及到她;真正的邪恶还没有一点一滴侵入她的内心:这点他是看得出来的;这不是在梦中,她明明白白地站在他的面前……

“她有三条路可走,”他想,“投河,进疯人院,或者……或者同流合污,使理智麻木,使心肠冷酷。”他最憎恶的是最后一个想法;然而他已经是一个怀疑论者,他年轻,他远离现实,因而也很残忍,所以他不能不相信,最后一条出路,就是说甘心堕落,是最有可能的。

“但是,这难道是真的吗?”他心里在喊,“一个像她这样依旧保持灵魂纯洁的人,难道最后会有意识地被拖到那个藏垢纳污的火坑里去吗?难道这个过程已经开始了吗?直到现在她所以能够忍受,难道是因为邪恶已不再使她感到那么可憎了吗?不,不,那是不可能的!”他像刚才索尼娅那样叫道。“不,到现在为止,阻止她跳河的,是她想到了罪恶,想到了他们,那些孩子们……如果她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疯……可是谁又能说她还没有发疯呢?她的理智正常吗?难道一个人能够像她那样说话吗?难道一个有正常理智的人能够像她那样谈论问题吗?难道一个人能够坐在毁灭之上,坐在她正在被拖进去的臭气冲天的火坑的边缘上,当有人把危险告诉她的时候,她却置之不理,掩耳不听吗?她怎么,在等待出现奇迹吗?一定是这样。难道这一切不都是疯狂的症状吗?”

他执拗地抱住这个想法不放。跟其他任何解释相比,他倒更喜欢这种解释。他开始更加注意地凝视着她。

“索尼娅,你经常向上帝祈祷吗?”他问她。

索尼娅不作声;他站在她身旁等待回答。

“没有上帝我怎么成呢?”她低声说,说得又快又有力,那双忽然熠熠发光的眼睛匆匆地瞥了他一眼,她用手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

“唔,果然如此!”他想。

“那么上帝答谢你,给你做了什么呢?”他问,进一步试探她。

索尼娅沉默了很久,好像无法回答似的。她柔弱的胸脯激动得一起一伏。

“别说了!别问我!您不配!……”她忽然叫喊起来,严厉地、愤怒地望着他。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他在心里执着地反复想道。

“他做一切!”她又垂下眼睛迅速地小声说。

“应该这样解释!这就说明了这种解释是正确的!”他暗自断定,一面怀着贪婪的好奇心打量着她。

他用一种新的、奇怪的、近于病态的感情注视着那张苍白、瘦削、棱角突出而又形状不规则的小脸,那依旧愤怒得发抖的娇小身躯和那对温柔的蓝眼睛,这双眼睛竟能够闪耀出这样的光芒、这样严厉的强烈感情。他对这一切越来越感到奇怪,觉得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个宗教狂,一个宗教狂!”[“宗教狂”的原文又有疯子、狂人的意思。]他心里反复想道。

五屉柜上放着一本书。他在屋里踱来踱去的时候,每次走过,都注意到这本书;现在他把它拿起来,看了看,原来是《新约》的俄译本,书是皮面精装的,已经破旧了。

“这是哪来的?”他站在房间的另一端向她喊道。她依旧站在离桌子只有三步远的原来的地方。

“人家拿来给我的。”她好像很勉强地回答,也不望着他。

“谁拿来的?”

“丽莎维塔拿来的,我向她要的。”

“丽莎维塔!奇怪!”他想。索尼娅的一切仿佛一分钟比一分钟更加使他感到奇怪和不可思议。他把书拿到蜡烛跟前,开始翻阅。

“拉撒路的故事在哪儿?”他忽然问。

索尼娅执拗地望着地面,没有回答。她微微斜对着桌子站在那里。

“关于拉撒路复活的那一段在哪儿?找给我看,索尼娅。”

她斜瞟了他一眼。

“您别看那儿……在第四篇福音里。”她没有向他走过来,冷冷地小声说道。

“你找出来读给我听。”他说,他坐了下来,用胳膊支在桌子上,将手托着头,脸色阴郁地注视着一旁,准备聆听。

“再过两、三个礼拜,她就要进疯人院了,欢迎之至!我大概也会去那儿的,如果不是更糟的话。”他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

索尼娅听了拉斯科尼柯夫那个奇怪的要求以后,半信半疑、犹豫不决地走到桌子跟前。不过还是拿起了书。

“难道您没有读过吗?”她问,抬起头来从桌子对面望着他。她的声音越来越严厉。

“很久以前读过……上学的时候。读吧!”

“您在教堂里没有听过吗?”

“我……不去教堂。你常到教堂去吗?”

“不—不。”索尼娅低声说。

拉斯柯尼科夫冷笑了一下。

“我明白……那么明天你不去参加葬礼吗?”

“我去。上个礼拜我也到教堂去过……去做安魂祈祷。”

“给谁做祈祷?”

“给丽莎维塔。她是被人用斧子杀死的。”

他的神经越来越紧张,头也开始发晕。

“你跟丽莎维塔很要好吗?”

“是的……她人很好……她到这儿来过……不常来……她不能常来。我跟她一起读《圣经》和……谈心。她能见上帝[语出《新约·马太福音》第五章第八节:“清心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见上帝。”]。”

这句《圣经》套语,他听了觉得很奇怪,又发现新鲜事了:她跟丽莎维塔秘密聚会,她们两人都是宗教狂。

“我自己也快变成宗教狂了!这是有传染性的!”他想。“读啊!”他突然坚决而又烦躁地叫道。

索尼娅依旧犹豫不决。她的心怦怦直跳。她不知道为什么不敢读给他听。他几乎痛苦地望着这个“不幸的女疯子”。

“为什么?您不是不信吗?……”她低声地喃喃说,像是喘不过气来似的。

“读啊!我要你读,”他坚持说,“你不是曾读给丽莎维塔听吗!”

索尼娅把书打开,找到要读的地方。她的两只手在哆嗦,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她试了两次,可是连第一个音节也读不出来。

“有一个病人名叫拉撒路,住在伯大尼……”[见《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一章。译文引自香港中国圣经出版社1980年出版的《当代圣经》。]她终于使劲读了出来,但是读到第三个字的时候,她的声音突然变细了,中断了,就像一根绷紧的弦猝然断了似的。她的呼吸哽住,胸口感到很闷。

拉斯柯尼科夫略微看出了索尼娅之所以不愿读给他听的缘故。他越是看清楚这一点,就越是粗鲁和暴躁地强迫她读下去。他非常清楚,现在要她暴露和揭示她内心的一切,使她感到多么痛苦。他明白了,这种感情确实是她目前乃至以往的一个秘密,也许早在少女时代就这样了,那时她还住在家里,在不幸的爸爸和愁疯了的后母身边,生活在忍饥挨饿的弟妹们中间,听到的是不堪入耳的大声喊叫和叱责。但是与此同时他现在也知道,而且知道得很清楚,虽然她现在开始读的时候,心里很苦闷,而且在担心什么,但是她自己也非常想读(尽管她心里十分苦闷和顾虑重重),而且就是要读给他听,让他听见,而且一定得现在读,“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情!”……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这点,从她兴奋的激动中明白了这点……她克制住自己,压制住开始读第一节时使她吐不出声音来的喉头的痉挛,继续读着《约翰福音》第十一章。她就这样读到第十九节:

“有很多犹太人下来慰问马大和马利亚,要为他们的兄弟安慰他们。马大听说耶稣来了,就出去迎接;马利亚却仍然坐在家里。马大对耶稣说:‘主啊,你若早些到这里,弟弟就不至于死啦。不过至今我仍知道无论向神求什么,神也必定赐给你的。’……”

读到这里,她又停下了,不好意思地预感到她的声音又会发抖和中断……

“耶稣对她说:‘你弟弟会复活的。’

“‘我知道。’马大回答,‘到了末日复活的日子,他会复活的。’

“耶稣就说:‘我是复活,我是生命,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你相信吗?’马大说:(索尼娅好像痛苦地喘了一口气,清楚而又有力地读了下去,好像她在公开陈述自己的信仰似的。)“‘主啊,我信!我相信你就是基督,就是神子,是我们盼望已久,要到世界上来的救世主。’”

她想停下来,抬起头迅速地望他一眼,但是她又马上克制住自己,接着读了下去。拉斯柯尼科夫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听着,没有转过身来,将胳膊支在桌子上,眼睛望着别处。读到第三十二节。

“马利亚到了耶稣那里,就伏在他脚前,说:‘主啊,你若早到这里,我弟弟就不会死了。’耶稣看见她哭,陪她来的犹太人也哭,就心灵愁烦,委实难过。他向他们说:‘你们把他葬在哪里?’他们说:‘先生,请你来看。’耶稣哭了。犹太人看见耶稣哭了就说:‘你看!他是多么爱他啊!’但其中也有些人说:‘他既然能治好瞎子,怎么就不能叫这个人不死呢?’”

拉斯柯尼科夫朝她转过脸来,激动地望着她:是的,果然如此!她已经浑身发抖,当真发起热病来了。他早已料到这一点。她快要读到那最伟大和闻所未闻的奇迹故事了,她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欢乐。她的声音变得像铜铃,像金属;声音里充满了欢乐与喜悦,这使她的声音更有力了。她感到眼前发黑,一行一行的字在她眼前跳动,但是她读的那些章节她早就会背了。读到最后那一节“他既然能治好瞎子,怎么就不能……”,她放低了声音,用激昂而热情的声调表达了对那些瞎眼、不信神的犹太人的怀疑、责备和非难,马上他们就要像遭雷击似的跪倒在他脚下,哭哭啼啼地表白他们的信仰了……“他,他——也是瞎了眼的,不信神的,他马上也会听到,他也会信神的,是的,是的!就在此时此地,”她这样幻想着,她由于喜悦的期待而浑身颤抖起来。

“耶稣带着万分难过的心情来到墓地。墓地是个山洞,洞口有一块大石头堵着。耶稣吩咐说:‘把石头挪开。’拉撒路的姐姐马大就说:‘主啊,他已经死了四天,尸体都发臭了。’”

她把“四”字念得特别重。

“耶稣对她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只要你信,你就会看见神的荣耀吗?’于是他们就把石头挪开。耶稣就望着天说:‘父亲,我感谢你,因你已垂听我的祷告。我知道你必然听我的祷告,但是为了周围站着的人,我才这样说,好叫他们相信是你差我来的。’说完了,就大声呼叫:‘拉撒路,出来!那死人就出来了,(她高声地、兴奋地读到这里,哆嗦着,发着冷,仿佛她亲眼看见了似的:)手脚都缠着布,脸上也用布包着。耶稣说:‘解开他,让他走。’

“来慰问马利亚的犹太人,看见耶稣行这件神迹,有很多就信了耶稣。”

她没有再读下去,也不能再读下去了,她把书合上,迅速从椅子上站起来。

“拉撒路复活的故事读完了。”她急促地、冷冷地低声说道,然后掉过脸去,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不敢、又好像羞于抬起眼睛来看他似的。她那热病的战栗还在继续。这时候蜡烛头在那个歪歪扭扭的烛台上快要熄灭了,朦胧地照着这贫寒屋子里的杀人犯和卖淫妇,他们两人是如此奇怪地凑到一起,读着这本不朽的书。过了约莫五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

“我是来谈一件事情的。”拉斯柯尼科夫突然皱着眉头大声说,他站起身来,走到索尼娅面前,索尼娅默默地抬起眼睛望着他。这时候他的目光显得特别严酷,目光中表露出一种强烈的决心。

“今天我离开了我的亲人,”他说,“母亲和妹妹。我从此再不到她们那儿去了。我已经跟她们断绝了一切关系。”

“为什么?”索尼娅吃惊地问。最近她跟他的母亲和妹妹会过一面后,在她心里留下了一种她自己也不明白的深刻印象。她听到他跟她们断绝关系的消息时,几乎感到一种恐怖。

“现在我只有你一个人了,”他补充说,“咱们一块儿走吧……我到你这儿来了。咱们俩都是被诅咒的人,咱们就一块儿走吧!”

他的眼睛闪着光。“好像疯了似的。”索尼娅也想道。

“到哪儿去?”她惊惧地问,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咱们俩同路,那是一定的——如此而已。目标相同!”

她望着他,一点也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只明白,他非常、非常不幸。

“要是你讲给他们听,他们谁也不会懂的,但是我懂。我需要你,所以我到你这儿来了。”他接着说。

“我不明白……”索尼娅低声说。

“以后你会明白的。难道你没有做出同样的事吗?你也越轨啦……有可能越轨啦。你毁了你自己,毁了一条生命……你自己的生命(这反正一样!)。你原可以过一种精神的和理智的生活,但是你却在干草市场上了此一生……不过你又受不了,如果你孤身一人地过下去,你会跟我一样发疯的。你现在已经像个疯子啦;所以咱们俩应该一起走,走同一条路!咱们走吧!”

“为什么?为什么您要说这种话!”索尼娅说。他的话使她感到奇怪和一种骚动的不安。

“为什么?因为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就是为这个!应该严肃地、直截了当地考虑一下啦,而不是像个孩子似的哭哭啼啼,嚷着说上帝不容许!如果明天你真的被送进医院,那怎么办呢?她神经失常,得了痨病,很快就会死去,孩子们怎么办呢?难道波列契卡不会毁掉吗?你难道没有看见这儿的街头被母亲们支使出来乞讨的孩子们吗?我知道这些母亲们住在哪儿,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在那儿,孩子们就不能保持自己是孩子了!在那儿,七岁的孩子就学坏了,当了小偷。要知道,孩子是基督的形象啊!‘天国正属于这样的人的。’[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十九章第十四节:“耶稣说,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不要阻拦他们;因为天国正属于这样的人的。”]基督要我们爱他们,尊重他们,他们是人类的未来……”

“那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索尼娅反复地说,她歇斯底里地哭泣着,绞着自己的手。

“怎么办吗?应该打破的就把它永远打破吧,如此而已:自己把苦难承担起来!怎么?你还不懂吗?你以后会懂的……自由和权力,尤其是权力!支配一切发抖的畜生和芸芸众生的权力!……那就是目的!记住这点!这是我给你的临别赠言。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你说话了。要是明天我不来,你自己会听到一切的,那么就请你记住我现在说的这些话。若干年后,通过生活的磨炼,也许有一天你会懂得这些话的意义的。要是我明天来,我将告诉你谁杀死了丽莎维塔,再见!”

索尼娅吓得浑身哆嗦。

“难道您知道是谁杀死的吗?”她问,她毛骨悚然,恐怖地望着他。

“我知道,我会告诉你的……告诉你,告诉你一个人!我已经挑中了你。我到这儿来不是请求你宽恕,我只是告诉你,我早就选定了你,准备把这事告诉你,在你父亲讲起你的时候,那时丽莎维塔还活着,我就考虑这样做了。再见。别跟我握手。明天!”

他走了出去。索尼娅像望着一个疯子似的望着他,但是她自己也像个疯子,并且感觉到了这一点。她的头在发晕。“主啊,他怎么知道是谁杀死了丽莎维塔呢?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这真可怕!”但是在那个时候,她还没有那种想法。绝对没有!绝对没有!……“啊,他准是非常不幸!……他已经离开了母亲和妹妹。为什么呢?出了什么事?他打算干什么?他对她说什么了?他曾经吻着她的脚说……说(是的,这话他说得很清楚)没有她,他已经活不下去了……啊,主啊!”

索尼娅发了一整夜的烧,说了一整夜的呓语。有时她从床上跳起来,哭泣着,伤心欲绝,然后又发着烧蒙蒙眬眬地睡去,她梦见了波列契卡、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和丽莎维塔,梦见了在读福音书,梦见了他……他脸色苍白,两眼熠熠发光……他吻她的脚,哭着……啊,主啊!

在门外右首,就是把索尼娅的房间跟杰尔特鲁达·卡尔洛夫娜·列斯莉赫的屋子分隔开来的那扇门后面,有一间久无人住的空屋子,这间屋子属于列斯莉赫太太的屋子的一部分,是准备出租的,门上已经挂出了出租的牌子,在临河的窗户上也已经贴出了招租启事。索尼娅早就习以为常地以为那是一间没有人住的空屋子。可是在这段时间里,斯维里加洛夫先生始终都站在那间空屋子的门背后,躲在那里偷听。拉斯柯尼科夫出去以后,他又站了一会儿,想了想,然后蹑手蹑脚地走进与那间空屋子相毗邻的自己的屋子,搬了一把椅子,悄悄地把它端到紧挨着索尼娅屋子的门边。他觉得他们两人的谈话很有趣,很值得注意,他听了非常有兴趣,所以他才端了一把椅子来,以便今后,譬如说明天吧,不再需要受苦受累地站整整一个钟头,而可以坐得舒服一些,以便在所有方面都享受一番十足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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