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5

罪与罚  作者: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整,拉斯柯尼科夫走进C警察分局的预审科,请求会见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使他感到惊奇的是,居然这么久没有接见他:至少过了十分钟,他才得到传见。他原来估计,他们大概会立刻向他猛扑过来。他当时站在接待室里,人们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分明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隔壁,像是办公室的一间屋子里,有几个职员坐在那儿抄写,显然他们之中谁也不了解拉斯柯尼科夫是何许人,是干什么的?他用焦灼不安而又疑虑重重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周围,看看在他身旁有没有什么卫兵,有没有什么神秘的目光在监视着他,提防他逃跑。可是根本没有那回事:他只看见一些埋头于琐碎事务的办事员,还有另外一些人,但是谁也不注意他:哪怕他现在就走,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他越来越确信,如果昨天那个神秘莫测的人,那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幽灵真的看见了一切,知道了一切的话——难道他们能让他拉斯柯尼科夫这样站在这儿,这样平安无事地等着吗?难道他们能在这里等他到十一点钟前来自首吗?可见,要么那个人还没有前来报告任何东西,要么……要么就是他干脆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亲眼看见,(他怎么能看见呢?)因此,昨天他拉斯柯尼科夫所碰到的一切,不过是被他受了刺激的、病态的想象力所夸张了的一个幻影罢了。甚至昨天,在他极其惊慌和绝望的时候,这种揣测就已开始在他心头确立下来。现在,当他把一切都想了一遍,准备好应付一场新的斗争的时候,他忽然觉察到他在发抖——一想到他因为害怕那个可恶的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而发抖,怒火就从他的心中直冲上来。他感到最可怕的是再碰见那个人:他恨他,无限地恨他,他甚至害怕自己的这种憎恨会暴露他自己。他的愤怒是如此强烈,居然使他立刻停止了发抖;他准备抱着一种冷淡而又无礼的态度走进去,下决心尽可能少说话,尽量多看多听,至少这一次无论如何要克服他那病态的容易发怒的性格。就在这时有人传他去见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了。

原来这会儿只有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一个人在办公室。这间办公室不大不小,里面摆了一张包着漆布的沙发,沙发前面是一张大写字台,一张办公桌,墙角摆着一只书橱,还有几把椅子——都是官府的家具,都是用磨光的黄色木料做成的。在后墙墙角,或者不如说在隔墙上,有一扇紧闭的门:由此可见,在隔墙后面一定还有别的屋子。拉斯柯尼科夫一走进去,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就马上关上了门,于是屋里就只剩下他们俩了。他用一种显然十分愉快与和蔼可亲的态度来迎接他的客人,过了几分钟,拉斯柯尼科夫才根据一些迹象,发现波尔费利有点忸怩不安——仿佛他冷不防被人弄糊涂了似的,再不然就是有什么隐私给人察觉了。

“啊,亲爱的朋友!您来啦……到我们的领地上来啦……”波尔费利向他伸出双手说,“来,请坐,老弟……也许您不高兴被人称做亲爱的朋友,也不愿意被亲昵地称做……老弟吧?请您别以为我太亲昵了……坐在这儿,坐在沙发上。”

拉斯柯尼科夫坐下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到我们的领地”,为亲昵的态度而表示歉意,那个法国词“亲昵地”,以及其他等等,——这一切都是典型的迹象。“他向我伸出双手,可是一只也没有伸过来同我握手,就立刻缩了回去。”——他陡然疑惑起来。他们俩互相注视着,可是双方的眼光一遇在一起,又像闪电般地迅速避开了。

“我把这张申请书给您带来了……关于那块表的事……申请书在这儿!您看,这样写成不成?还是要重抄一份?”

“什么?申请书?是的,是的……您别着急,这样写就成了,”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说,好像急匆匆地要赶到什么地方去似的,他说完以后,才把那张申请书接过去,看了一眼,“是的,这样写就成,不需要别的了。”他肯定道,还是说得很快,把申请书放到桌上。过了一会儿,在谈别的事情时,他又把桌上的申请书拿起来,放到自己的办公桌上。

“昨天您好像说过,您想……正式地……问问我关于我跟那个……被杀害的人是怎么认识的吧?”拉斯柯尼科夫又开口说。他心头忽然像闪电般掠过一个想法:“为什么我要说好像呢?”可是他转而又想,“说了这个好像,为什么我要这样着急呢?”他心头又忽然像闪电般掠过了另一个想法。

他忽然感觉到,他只跟波尔费利刚刚接触,对他只说了两句话,彼此只注视了两眼,他的疑心刹那间就增加到了极其强烈的程度……这是十分危险的:他的神经紧张起来,他的情绪也越来越焦躁。“糟啦!糟啦!……又说漏嘴了。”

“是的,是的,是的!您别着急!时间多得很,多得很。”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咕哝说,不知为什么他没有任何目的地在写字桌旁走来走去,一会儿冲到窗前,一会儿冲到办公桌前,一会儿又回到写字桌旁,时而避开拉斯柯尼科夫猜疑的目光,时而又在原地站定了不动,凝视着他。他那矮矮胖胖的滚圆身体,看上去非常古怪,就像一个皮球似的,四处滚动,然后又立刻从所有的墙壁和所有的角落弹了回来。

“来得及,来得及……您抽烟吗?您带烟了吗?来,抽一支……”他接着说,递给客人一支烟,“要知道,我在这儿接见您,但是我的房间也就在这儿,就在隔墙后面……是官房。不过我现在暂时住在私人的房子里,这里要稍加修理一下,现在快修完了……官房……嗯……您知道是最好的东西——对吧?您认为怎么样?”

“是的,最好的东西。”拉斯柯尼科夫近于嘲弄似地望着他答道。

“最好的东西,最好的东西……”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来来回回地说,好像他又忽然想到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是的!最好的东西!”最后他差点大声喊叫起来,他忽然抬头看了拉斯柯尼科夫一眼,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刚才他三番五次地重复着同一句蠢话,说什么官房是最好的东西,现在他又用一种严肃、深思、神秘莫测的眼光注视着他的来访者,相形之下,就前者的庸俗而言,显得非常不调和。

可是这种态度愈加激起了拉斯柯尼科夫的恼怒,他再也忍不住了,不能不报之以讥刺的、相当不慎重的挑战。

“您知道吗,”他忽然问,几乎是傲慢无礼地望着他,仿佛他对自己的傲慢感到一种快乐,“似乎存在着这样一种法学上的规矩,这样一种法学上的方法,它适用于一切预审官,即由远及近,由小及大,或者也可以从大事开始,但必须是从毫不相干的事情开始,以便怂恿,或者不如说分散受审人的注意力,松懈他的警惕性,然后倏地用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给他一个猝不及防的当头棒喝;是不是这样呢?这岂不是迄今为止在一切规章和训示中都提到过的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法则吗?”

“是的,是的……那么您以为,我之所以提到官房就是为了把您这个……是不是?”说完这话以后,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就眯缝起眼睛,眨了眨眼;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快乐的狡诈表情。他脑门上的皱纹舒展开了,眼睛眯成一道缝,面孔拉长了,他忽然发出了一阵神经质的连续不断的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同时逼视着拉斯柯尼科夫的眼睛。拉斯柯尼科夫也跟着他勉强笑了起来;但是波尔费利看见他也笑,更是大笑不止,笑得满脸几乎成了紫红色,这时拉斯柯尼科夫的厌恶心情忽然越过了一切警惕心:他止住了笑,皱起眉头,憎恨地望着波尔费利,望了很久,在波尔费利长久地、似乎有意不停地笑着的时候,拉斯柯尼科夫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然而双方显然都不够谨慎: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好像在当面嘲笑他的客人,而客人却十分憎恨这种笑,对于这种情况波尔费利却不以为意。这件事在拉斯柯尼科夫眼里是十分重要的:他明白了,的确,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刚才毫不介意,相反,他拉斯柯尼科夫也许已经落入了圈套;这儿显然有他不知道的什么东西,有某种目的;也许一切都已准备就绪,现在随时都会摊牌,给他一个当头棒喝……

他决定立刻单刀直入地提出问题,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拿起帽子。

“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他毅然决然地开口道,但是带着相当强烈的焦躁,“昨天您表示希望我到您这儿来听候审问(他特别强调审问这个词)。现在我来了,如果您要问我什么,就请问吧;如果您没有什么要问的,请允许我告退。我没有工夫,我有事……我得参加那个被马踩死的官吏的葬礼,那个人,您……也是知道的……”他说完以后,由于自己补充了这一句,又立刻恼怒起来,接着又立刻变得更加焦躁,“这一切我腻烦透了,您听见了没有,我早就腻烦了……我生病,多多少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总之,”他几乎大声嚷起来,他觉得关于生病云云,更是说得不恰当,“总之:请您要么问我,要么就让我走……如果要问,那就非得按手续办不可!否则我不答应;所以咱们暂时再见,因为现在咱俩无事可干。”

“上帝!您这是干吗呢!我有什么可问您的呢?”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忽然咯咯咯地笑着说,立刻改变了说话的腔调和态度,笑声也戛然而止,“请你别着急,”他又忙碌起来,一会儿在屋里奔过来跑过去,一会儿又突然请拉斯柯尼科夫坐下,“且慢,且慢,这一切全是小事!相反,我很高兴,您到底上我们这儿来了……我是把您当作来宾接待的。至于这个该诅咒的笑,请您原谅,罗吉昂·罗曼诺维奇老弟。是叫罗吉昂·罗曼诺维奇吧?您的父称大概是这样称呼吧?……我太神经质了,足下的高见逗得我捧腹大笑;真的,有时候我笑得浑身哆嗦,像块橡皮,一笑就是半小时……我很爱笑。像我这样的体质,我深怕有一天会瘫痪。请坐呀,您为什么不坐呢?……请您务必坐下,老弟,不然我要以为您生气了……”

拉斯柯尼科夫一声不吭,他听着,观察着,仍然怒容满面地皱着眉头。然而他还是坐下了,可是仍旧把帽子拿在手里。

“罗吉昂·罗曼诺维奇老弟,我要告诉您一件我自己的事情,或者可以说,向您解释一下我的性格,”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接着说,继续在屋里匆匆地走来走去,而且跟先前一样,仿佛竭力躲开他客人的眼光,“您知道,我是个单身汉,一个微不足道、默默无闻的人,而且我这个人已经发展到顶了,已经成了定局,开始走下坡了,而且……而且……您注意到了没有,罗吉昂·罗曼诺维奇,在咱们这儿,我说的是在咱们俄国,特别是在咱们彼得堡这个圈子里,如果两个聪明人遇在一起,这两个人虽然素昧平生,并不太熟,但是可以说互相敬重,像您跟我一样,他们会半个钟头也找不出一个话题来——他们俩会死死板板地面对面坐着,双方都觉得十分尴尬。人人都有谈话的题目,比方说,女士们……上流社会谈吐高雅的人们,总有他们谈话的题目,一贯如此,但是像我们这种中间分子,就是说有思想的人,总是腼腼腆腆、沉默寡言。这是什么缘故呢,老弟?是我们对公共事务不感兴趣吗?还是我们都太诚实了,不愿意互相欺骗呢?这我就不知道了。啊?您认为怎样?把帽子放下来吧,好像您马上就要走似的,真叫人看了别扭……相反,我非常高兴……”

拉斯柯尼科夫把帽子放下,继续严肃地绷着脸,一声不响地听着波尔费利自相矛盾的空谈。他想:“难道他真想用他的胡言乱语来分散我的注意力吗?”

“我不请您喝咖啡了,不是地方;可是为什么不能跟一个朋友在一起坐上五分钟消遣消遣呢?”波尔费利不停地唠叨着,“您知道,这一切公事……我老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请别见怪;请原谅,老弟,我最怕的就是您见怪,可是我又必须活动活动身子。我老是坐着,所以很喜欢有五分钟能够走动走动……有痔疮……我一直想靠体操来进行治疗;听人说,五等文官,四等文官,甚至三等文官也都喜欢跳绳;在现代,科学多么了不起!……是的……至于这儿的公事啦,审问啦,还有一切手续啦……老弟,您本人刚才也提到过审问……您知道,罗吉昂·罗曼诺维奇老弟,这些审问,真的,有时候把审问别人的人弄得比受审的人还要糊涂……对于这个问题,老弟,刚才您完全正确而又十分俏皮地发表了您的高见(拉斯柯尼科夫并没有发表过这类意见),把人弄得糊里糊涂!真会把人弄糊涂了!颠三倒四地老是那一套,跟打鼓一样!现在正在改革,我们也得更换一下名称了![俄国于一八六四年实行司法改革,法院脱离行政机关,独立行使审判职能;同时过去隶属于警察局的预审科,也脱离警察局而独立,归属法院。]嘿嘿嘿!至于我们法学上的方法——正像足下俏皮地所说——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告诉我,凡是被告,甚至愚不可及的村民们——他们谁不知道,一开始总是用一些不相干的问题来使他们失去警惕性(用您非常恰当的话来说),然后猝不及防地给他当头一棒,用斧背,嘿嘿嘿!用您非常恰当的比喻来说,猛击他的天灵盖!嘿嘿!我说到官房的时候,您当真以为我想要……嘿嘿!您真是个好讽刺的人!得啦,我不再说了!哦,是的,顺便说说……从这句话想到另一句话,一个想法会引起另外一个想法,您刚才说到手续……您知道吧,关于审问的手续……照手续办理又怎么样呢!您听我说,手续在许多情况下都是胡扯。有时候,友好地谈一谈反而有用得多。手续是一定要有的,这事您尽管放心;请问,手续实际上是什么呢?一个预审官不能每走一步都受到手续的拘束。预审官的工作可以说是一种别具一格的自由艺术,或者类似这样的东西……嘿嘿嘿!”

说到这里,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歇了一会儿,喘了一口气。刚才他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一会儿废话连篇,一会儿又忽然说出几句谜一样费解的话,接着又立刻语无伦次,废话连篇。他在屋里简直是来回奔跑,胖胖的小腿越跑越快,眼睛望着地面,右手放在背后,左手不停地挥动,做着各种手势,那些手势跟他所说的话非常不一致。拉斯柯尼科夫蓦地注意到,当他在屋里跑来跑去的时候,好像有两次在门口停了一下,仿佛在侧耳倾听……“他是不是在等什么呢?”

“您的话的确非常对,”波尔费利又喜笑颜开地说,他带着异乎寻常的天真模样望着拉斯柯尼科夫(这种神情使拉斯柯尼科夫猛吃一惊,马上提防起来),“足下那么俏皮地取笑我们的法律手续,您的话确实很对,嘿嘿!我们一些(当然是某些)煞费苦心的心理方法是非常可笑的,也许是无用的,如果过分拘泥于手续的话。是的……我又谈论手续了:唔,如果我断定,或者不如说我怀疑,在我经办的案子里,某个人,这个或者那个人是罪犯……您是学法律的,罗吉昂·罗曼诺维奇,没错吧?”

“是的,我是学法律的……”

“那么,这可以作为您将来应用的案例——不过请您别以为我在班门弄斧:瞧您发表了多好的关于犯罪的论文啊!不,我不过是把它当做一件事实提供一个案例罢了——比如,如果我认为这个人或者那个人是罪犯,那么请问,即使我掌握了他的罪证,为什么我要过早地去打草惊蛇呢?比方说,有的罪犯我应该立刻逮捕,但是有的罪犯,性质与此不同;为什么不能让他在城里闲逛几天呢?嘿嘿!不,我看您并不完全明白,所以我想把它说得更清楚些:要是我过早地把他关进监狱,那么我也许会因此而给了他所谓精神上的支持,嘿嘿!您在笑吗?(拉斯柯尼科夫根本没有想到笑:他闭紧嘴唇坐在那儿,炽热的目光紧盯着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的眼睛不动。)然而这是事实,特别对于某些人,因为人是各种各样的,一切只有通过实践才能够知道。现在您要说:拿罪证来;咱们假定,证据是有的,但是,老弟,要知道,罪证大部分介于两可之间。我是预审官,因此我承认我是一个能力不强的人:我希望侦察的结果能像数学般精确。我希望得到像二二得四一样确凿的罪证!必须是一个直截了当的、无可争辩的证据!要是把他关得不是时候,——即使我确信那个罪犯就是他——那么也许我自己剥夺了自己进一步揭露他的手段,为什么呢?因为我把他的地位给确定了,也可以说,我在心理上使他明确了,使他安心了,他于是就离开了我的掌心,缩回到他的壳里去了:他终于明白了,他是囚犯。据说,在塞瓦斯托波尔,当阿尔玛战役刚刚结束,一些聪明人非常害怕敌人马上公开进攻,立即占领塞瓦斯托波尔;但是他们看见敌人宁愿采取正规包围的方法,并且已经开始挖第一道堑壕时,据说那些聪明人高兴极了,放了心:这意味着,事情起码可以拖两个月,因为敌人要用正规包围的办法拿下塞瓦斯托波尔!您又笑啦,您还是不相信吗?当然,您的话也对。也对,也对!我同意您的意见,这都是个别情况;咱们所谈的情况的确是个别的!但是您在此也应该看到,好心肠的罗吉昂·罗曼诺维奇,一般的案例,就是说适用于一切法程和法规,以及这些法程和法规所援引并且写在书里的案例,是根本不存在的,因为每一件案子,比方说每一个犯罪行为,一旦在现实中发生以后,就会马上变成一个完全个别的案例,有时简直与以前的案子毫无相似之处。有时候还会碰到这一类非常可笑的案子。如果我把某位先生撇下不管:我不逮捕他,也不惊动他,但是必须让他时时刻刻都知道,或者至少时时刻刻都在怀疑,我了解他的一切底细,而且在日夜监视他,警惕地看着他,如果他自觉地处在没完没了的疑神疑鬼和恐惧状态中,那么他准会丧魂落魄地前来自首,也许还会干出点什么事情来,如同二二得四似的,像数学那样一清二楚——这倒是非常惬意的事。一个土头土脑的庄稼汉尚且会如此,更不用说像我们这类现代化的聪明人,而且在某一方面还很有修养!亲爱的朋友,因此,了解一个人具有哪方面的修养,这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还有神经,神经,您忘了神经啦!因为现在这一切都是病态的、不健全的、容易激动的!……所以他们多么容易发脾气啊!我告诉您,这在有时候简直像一座矿场!由他在城里无拘无束地走来走去好了,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呢!随他去吧,随他暂时满处游逛去好啦;我反正知道他是我的囊中物,决逃不出我的掌心。他又能逃到哪儿去呢,嘿嘿!到外国去吗?一个波兰人可以逃到外国去[暗示沙皇军队残酷镇压一八六三至一八六四年波兰起义后,大批波兰人逃亡国外。],但是他逃不了的,何况我在监视着,并且采取了措施。逃到内地去吗?可是要知道那里尽是农民,真正粗野的俄国农民;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人宁愿进监狱,也不愿跟我国农民这样的外国人生活在一起,嘿嘿!不过这一切都是胡扯,都是表面的。逃跑有什么意义呢!这不过是形式罢了。主要的不在于此。他不仅因为无处可逃才逃不出我的掌心:他在心理上逃不了,嘿嘿!这个词用得多妙啊!根据自然法则,即使他有地方可逃,他也逃不出我的掌心。您看见过飞蛾扑火吗?他会像一只飞蛾似的,一遍又一遍地绕着我飞个不停;他已经觉得自由不可爱了。他将开始苦思冥想,庸人自扰,作茧自缚,恐惧得要命!……不但如此:我只要给他一个较长的喘息时间,他就会自己给我送来像二二得四一样数学般精确的证据……他会继续不断地绕着我飞,越飞离我越近,然后扑地一下直接飞进我的嘴里来,我就把他一口吞下,这太痛快了,嘿嘿嘿!您不信吗?”

拉斯柯尼科夫不回答;他脸色苍白,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依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波尔费利的脸。

“一个很好的教训,”他心想,身上在发冷,“这已经不再像昨天那样,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他绝不是毫无用处地显示自己的力量……他向我暗示:他在这方面要聪明得多……这儿准有别的目的,什么目的呢?喂,老兄,全是胡扯,你在吓唬我,跟我耍滑头!你手里没有证据,昨天我看见的那个人也是不存在的!你不过是想先刺激我,干脆把我弄糊涂,然后再在这样的情况下把我逮住。可是你休想,你办不到,办不到!不过他为什么要给我这么多的暗示呢?……是他指望我的神经有毛病吗?不,老兄,你休想,你办不到,即使你已经替我设下了圈套……咱们就等着瞧你到底给我设了什么圈套吧。”

于是他鼓足勇气,准备好去迎接那场他所不知道的可怕灾难。有时他真想扑到波尔费利身上去,把他当场掐死。从他进来的时候起,他就担心自己会动怒。他感到自己口干舌燥,心在七上八下地跳动,嘴唇上满是干了的白沫。但是他决心一言不发,不到适当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他知道,按他目前的处境,这是最好的策略,因为他不但可以不说漏嘴,而且还可以用沉默激怒敌人,这样,说不定他倒可能向他信口说出不该说的话来。至少这正是他所盼望的。

“不,我看您是不相信我,您老以为我对您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波尔费利又说了起来,他越说越兴奋,不住得意地吃吃笑着,同时又在屋里转来转去,“当然,您说得也对。上帝把我造成了这样一副体型,只能使人家哑然失笑;一个小丑罢了;不过让我告诉您,我再重复一遍,请您原谅我这个老头,罗吉昂·罗曼诺维奇老弟,您还是个年轻人,可以说青春年少吧,所以您跟别的年轻人一样,把人类的智慧看得高于一切。戏谑的机智和理性的抽象论据诱惑着您,就我对军事所能下的判断来说,比如,这诚如以前奥地利的御前军事会议一样:他们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纸上谈兵,打败了拿破仑并且把他俘虏了,这都是用最机智的方式估计和规划出来的,可是再一看,马克将军率领全军投降了[一八〇五年七月二十日,由马克将军率领的奥地利军队在乌尔姆向拿破仑投降。],嘿嘿嘿!我看见了,我看见了,罗吉昂·罗曼诺维奇老弟,您在笑我,像我这样一个文官居然老是从军事史上挑选例子!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的弱点,我喜欢军事,非常爱读所有这些作战报告……我把我的正业都给耽误了。真的,我应该去从军。拿破仑我也许当不上,但是我可以成为一名少校,嘿嘿嘿!好吧,亲爱的朋友,现在我就来把这个所谓个别案例的详细案由都告诉您吧:亲爱的先生,事实和一个人的禀性是件很重要的东西,嘿,它们有时候会把最深谋远虑的打算都给打乱。唉,您就听听我这个老头的话吧,我说这话是严肃的,罗吉昂·罗曼诺维奇(说这话的时候,几乎还不满三十五岁的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好像当真一下子全变老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好像整个身子都弯曲起来),——再加上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我算不算心直口快呢?足下高见?好像是可以的吧:我平白无故地把这些事情告诉您,一点报酬也不要,嘿嘿!好,再接着讲下去:我认为,机智是顶好的东西;是天性的光彩和人生的慰藉,它会耍弄多么巧妙的把戏啊,所以一个可怜的预审官有时候哪能猜得透呢,再加上他本人也耽于幻想,这是司空见惯的,因为他到底也是人嘛!可是天性这东西挽救了可怜的预审官,倒霉就倒在这儿啦!这是那些沉湎于机智、‘跨过一切障碍’(像您那么俏皮和那么聪明地形容他们的那样)的年轻人再也想不到的。假定他撒谎,就是说,一个人,一个个别的案例,一个隐姓埋名的人,他很会撒谎,而且撒得非常巧妙;这一来,似乎旗开得胜了,可以享受一下他机智的果实了,可是他扑通一下!而且是在最有趣、最容易传播丑闻的地方,他忽然晕倒了。假定说这是病,也许屋里有时候很闷,那毕竟说不过去嘛!他毕竟引起了我们的想法!他撒谎撒得再好不过了,可是他对自己的天性估计错了!他的狡诈也就在这儿!又一次,他顽皮的机智又使他着了迷,他愚弄起怀疑他的那个人来了,他脸色苍白,仿佛故意似的,仿佛在演戏,但是他脸色苍白得太自然了,太像真的了,所以又引起了我们的想法!虽然他的欺骗初次能够得逞,但是被骗的人夜里会明白过来,如果此人精明能干、不易上当的话,他每走一步都是这样!为什么呢:因为他要抢在头里,瞎管闲事,到处乱闯,应该沉默的时候他反而讲个没完,而且讲的尽是明讽暗喻,嘿嘿!他会自己跑来问:干吗这么久还不把我抓起来呢?嘿嘿嘿!要知道,连最机灵的人,心理学家,文学家,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的。天性是一面镜子,是洞察一切的镜子!照照镜子,欣赏一下你的尊容吧!……罗吉昂·罗曼诺维奇,为什么您的脸色变得这样苍白?是这间屋里太闷了吗?把窗子打开,好不好?”

“啊,请您别麻烦了,”拉斯柯尼科夫叫道,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请您别麻烦了。”

波尔费利在他的对面站住,等了一会儿,倏地,他也哈哈大笑起来。拉斯柯尼科夫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他那完全癫痫性的大笑戛然而止。

“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他又洪亮又清楚地说道,虽然他两腿哆嗦,好容易才站稳了,“我终于看清了,您肯定在疑心我杀死了那个老太婆和她的妹妹丽莎维塔。就我的立场来说,我告诉您吧,这一切早就使我厌烦了。要是您认为您有权对我进行合法起诉,那您就起诉吧;您有权合法地逮捕我,那您就逮捕吧。但是我不许别人当面嘲笑我,折磨我……”

他的嘴唇突然发颤,两眼放着疯狂的光,他一直压抑着的声音也响亮了起来。

“我不许!”他用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突然嚷道,“您听见这话了没有,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我不许!”

“哎呀,主啊,怎么又这样了呢!”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叫道,看上去他吓坏了。“罗吉昂·罗曼诺维奇老弟!亲爱的!我的祖宗!您怎么啦?”

“我不许!”拉斯柯尼科夫又一次嚷道。

“老弟,轻一点!有人听见,会进来的!那时候我们对他们说什么呢,您想想!”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把脸凑过来紧挨着拉斯柯尼科夫的脸,恐惧地低声说道。

“我不许!我不许!”拉斯柯尼科夫机械地重复说,但是他也忽地把声音压得很低。

波尔费利迅速转过身子,跑过去开窗户。

“放点空气进来,新鲜空气!您应该喝点水,亲爱的,您的病又发作啦!”他跑到门口去,准备要点水来,恰巧就在那儿的墙角里有一只盛水的长颈玻璃瓶。

“老弟,喝一点吧,”他拿着水瓶跑到拉斯柯尼科夫跟前,低声说,“也许会舒服一些……”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的惊慌和同情本身,是如此自然,因此拉斯柯尼科夫也就不做声了,他开始以一种异样的好奇心打量着他。然而,他没有喝水。

“罗吉昂·罗曼诺维奇!亲爱的!请您相信我的话,像这样您会发疯的,唉!哎呀!喝一点吧!哪怕稍微喝一点呢!”

他逼着他把盛着水的玻璃杯接了过去。拉斯柯尼科夫机械地把杯子送到唇边,但是他又醒悟过来,厌恶地把它放到桌上。

“是的,您在我们这儿发过一次病!现在您这样,亲爱的,又要旧病复发啦,”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带着友好的同情说道,舌头发出咯咯声,不过他的神情依旧显得有点张皇失措,“主啊!您怎么这样不保重自己的身体呢?德米特里·普罗柯费奇昨天到我这儿来过——我同意,我同意,我有一种爱挖苦人的坏脾气,可是人们把它当成什么了呢!……主啊!昨天您走以后,他就来了。我跟他一起吃饭,他不停地说呀,说呀,我只有遗憾地摊开两手;我想,哎呀,主啊……他是从您那儿来的吗?请坐,老弟,看在基督面上,请稍坐片刻!”

“不,不是从我那儿来的!不过我知道他到您这儿来,也知道他来干什么。”拉斯柯尼科夫生硬地回答道。

“您知道?”

“知道。那又怎么样呢?”

“就是这样,罗吉昂·罗曼诺维奇老弟,我知道您的丰功伟绩还不仅这些;什么都知道!我还知道晚上,天黑以后您去租房子,您拉了门铃,还问到血迹的事,把工人们跟看门的都弄糊涂了。要知道,您当时的心情我是了解的……但我敢说,像这样下去您会发疯的!您会晕头转向的!您由于自己受到的种种委屈,先是命运多舛,然后又受到警察分局长的无礼对待,您心里沸腾着强烈的愤懑,这是正当的愤懑,所以您到处乱撞,可以说您要强迫所有的人把话说出来,并且使这一切一下子都结束掉,因为您对这一切蠢事和怀疑早就烦透了。是这样吧?我猜到您的心情了吧?……这样下去,您不但会把自己搞昏头,而且也会把拉祖米欣搞昏头的;对于这种事,您自己知道,他太善良了。您有病,他为人好,您就把病传染给他了……老弟,等您平静下来以后,我会讲给您听的……请坐,老弟,看在基督面上!请您休息一会儿吧,您的脸色太难看了;请稍坐片刻吧。”

拉斯柯尼科夫坐下了,他不再打哆嗦,只是觉得全身发热。他十分惊愕地、精神紧张地听着惊慌、友好地照顾着他的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说话。但是他说的话,拉斯柯尼科夫一句也不信,虽然他觉得自己有一种想相信他的话的奇怪倾向。波尔费利出其不意地谈到租房的事,这使他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呢,看来租房的事情他也知道了,”他突然想道,“他还亲口告诉我!”

“是的,在我们的审理工作中也有过一件近似的案例,一件牵涉到病态心理学的案例,”波尔费利滔滔不绝地说,“也是一个人自己招认杀了人,而他的供词又说得头头是道:他造成了一连串的错觉,提供了事实,陈述了情况,把所有的人都弄糊涂了,为什么呢?因为他完全无意地与一件谋杀案在某种程度上有牵连,但只是在某种程度上,等到他知道他给了杀人凶手们一个推卸罪责的机会以后,他就愁肠百结,犯起糊涂来,他开始胡思乱想,最后完全发了疯,他认定自己就是杀人犯!但是,最高枢密院终于把这个案件审理清楚,那个可怜的家伙也开释了,并且叫人妥加照料。应该感谢最高枢密院!唉呀呀!这样下去,您会怎样啊,老弟?如果您打算这样刺激自己的神经,每夜去拉铃,去问那摊血,这样您非急死不可的!我在工作中研究过全部心理学。就这样,有时候,一个人老想从窗口或者钟楼上跳下去,这种感觉非常具有诱惑力,拉铃的事也一样……这是一种病态,罗吉昂·罗曼诺维奇,这是病态呀!您太不重视您的病了。您应该去找一位有经验的医生看看,那个胖子怎么行呢!……您神志不清!您这一切都是在神志不清的时候所做的!……”

顷刻间,拉斯柯尼科夫觉得一切东西都在他周围旋转起来。

“难道说,难道说,”这个想法在他的脑子里一闪,“他此刻还在说谎吗?不可能,不可能!”他排除了这个想法,他事先就感到这种想法一定会使他勃然大怒,气得发疯的。

“我当时并不是神志不清,这都是我清醒的时候做的!”他叫道,他想竭尽全力看穿波尔费利玩的把戏。“我是清醒的,是清醒的,您听见了吗?”

“是的,我明白了,我听见了。昨天您也说您不是神志不清,您还特别强调了您不是神志不清!您所能够说出来的一切,我都明白!唉呀!……听我说,罗吉昂·罗曼诺维奇,我的好心肠的人,至少这一情况总能说明问题吧。如果您真的犯了罪,或者跟这件该死的案子多少有些牵连,请问,您会坚持说您做这一切的时候并不是神志不清,而是完全清醒的吗?您能够这样特别强调,这样特别坚持吗?——请问,可能吗,这是可能的吗?依我看,这会完全相反。假使您真觉得自己犯了罪,您准会坚持说您当时一定神志不清。您说对不对?是这样吧?”

在这句问话中,含有一种狡猾的口气。当波尔费利在他面前弯下腰去的时候,拉斯柯尼科夫在沙发上一直往后退,直退到靠背上,满腹狐疑地、默默打量着他。

“还有拉祖米欣先生,问题是,昨天是他自动来谈的呢,还是您怂恿他来的?您本来应该说,是他自动来的,而把您怂恿他来这件事隐瞒住。但是您并不隐瞒!您恰恰强调指出,是您怂恿他来的。”

拉斯柯尼科夫从来没有这样强调说过。这时一阵寒颤掠过了他的脊背。

“您一直在撒谎,”他慢慢吞吞地、有气无力地说,把嘴唇歪成一个病态的微笑,“您又想向我表明,您知道我的全部把戏,您事先就知道我会怎么回答,”他说,他自己也几乎感到他没有好好斟酌每句话的分寸,“您想吓唬我……不然,您就是在取笑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依旧凝视着波尔费利,他的眼里又忽然闪出无限的怒火。

“您一直在撒谎!”他喊道,“您自己知道得很清楚,一个罪犯最好的狡赖办法,就是尽可能不隐瞒可以不隐瞒的事。我不相信您的话!”

“您真是个狡猾的人!”波尔费利吃吃地笑着说,“简直对付不了您,老弟;您害了一种偏执狂。那么,您不相信我的话吗?可是我要告诉您,您已经相信我了,部分地相信了,我要设法让您完全相信我,因为我真心喜欢您,真心希望您好。”

拉斯柯尼科夫的嘴唇哆嗦起来。

“是的,希望您好,我最后要奉劝足下,”他友好地、轻轻地抓住拉斯柯尼科夫的胳膊,抓住离胳膊肘稍上一点的地方,接着说道,“我最后要奉劝足下:您要注意您的病。此外,现在您的亲属也来看您了,您应该想想她们。您应该关心她们,爱护她们,可是您只是吓唬她们……”

“这跟您有什么关系?您又是怎么知道的?您干吗这样感兴趣?可见您在监视我,而且想让我知道这点吧?”

“老弟!这一切都是您亲口告诉我的!您没有注意到,您在激动的时候,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也告诉了别人。昨天我从拉祖米欣先生那里也听到了许多有趣的细节。不,刚才您打断了我的话,我想告诉您,尽管您非常聪明,但由于您总是疑神疑鬼,甚至丧失了对事物的正确观点。再拿拉铃的事打个比方吧:我已经向您泄露了那样一个有价值的事实,那样一件真情实事(这可是一个完整的事实啊!)。我,一个预审官,居然把它毫无保留地泄露给您了!难道您从中什么也看不出来吗?要是我对您有半点怀疑,我会那样做吗!相反,我应当首先打消您的疑虑,不让您发觉我已经知道了这个事实;把您的注意力转移到相反的方面去,然后冷不防给您当头一下,就像用斧背猛击天灵盖一样(用您的话来说),然后再说:‘先生,请问,晚上十点钟或者将近十一点的时候,您在那个被杀害的老太婆的屋里到底干什么来着?您为什么要拉门铃,为什么要问到那摊血的事?为什么您缠着看门的,把他们弄得莫名其妙,还叫他们跟您一同到警察分局去,去找局里的那个中尉呢?’要是我对您有半点怀疑,我就应该这样做。我应该完全照章办事,录下您的口供,搜查您的家,并且说不定就把您逮捕法办……我既然没有那样做,那就说明我对您并不怀疑!我再说一遍:您已经丧失了正确的观点,所以您什么也看不出来!”

拉斯柯尼科夫倏地浑身战栗了一下,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十分清楚地把这看在眼里。

“您一直在撒谎,”他喊道,“我不知道您的用意,反正您一直在撒谎……您不久前说的就跟这不一样,我不会弄错的……您在撒谎!”

“我在撒谎?”波尔费利接着说道,他显然激动起来了,但是他依旧保持着最愉快的嘲弄神情,好像丝毫也不在乎拉斯柯尼科夫对他有什么看法似的,“我在撒谎?……但是我刚才是怎样对待您的呢(我可是一个预审官啊),我亲自提醒您,暗示您为自己辩护的一切办法,亲自向您提供了心理上的一切理由,——我说:‘那是病,神志不清,受了委屈;那都是忧郁症和警察分局长闹的,’以及其他等等,是不是?嘿嘿嘿!当然,所有这些心理上的辩护方法,这些借口和遁辞都极其靠不住,可以这样解释,也可以那样解释:‘有病、神志不清、错觉、幻想,以及我不记得了,’这都不错,但是,老弟,为什么在您生病和神志不清的时候,偏偏产生那样一些幻想,而不是别的一些幻想呢?也可能产生别的幻想呀?对不对?嘿嘿嘿!”

拉斯柯尼科夫倨傲而又鄙夷不屑地瞧了他一眼。

“一句话,”他站起身来把波尔费利推开了一点,固执地大声说道,“一句话,我想知道:您承认还是不承认,我没有丝毫可疑之处?您说啊,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您爽爽快快地说吧,快点说,马上就说!”

“哎呀,烦死了!您这人真烦死了!”波尔费利喊道,脸上露出十分高兴而又十分狡猾、毫不慌张的神气,“您为什么要知道呢,您为什么要知道得那么多呢,既然人家还没有开始丝毫惊动您!您就像孩子一样嚷嚷:把火,把火给我!您为什么这样惊慌不安呢?您为什么硬要自己撞到我们这儿来呢,出于什么原因呢?嗯?嘿嘿嘿!”

“我再说一遍,”拉斯柯尼科夫狂怒地嚷道,“我不能再忍受了……”

“不能忍受什么呢?蒙在鼓里吗?”波尔费利打断了他的话。

“别挖苦人!我不愿意!……告诉您,我不愿意!……我忍受不了,也不愿忍受!……听见了吗!听见了吗!”他又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嚷道。

“轻一点,轻一点!别人会听见的!我严肃地警告您:请您自重。我不是开玩笑!”波尔费利小声说,不过这一次他脸上已不再有刚才那种娘儿们式的慈祥和惶悚的表情;相反,现在他在发号施令,严肃地,皱着眉头,把神秘莫测和含糊其辞一扫而光;不过这只延续了一刹那工夫。心烦意乱的拉斯柯尼科夫陡然怒不可遏;可是说也奇怪:虽然他勃然大怒,但他还是听从了叫他轻一点的命令。

“我不能听凭别人来折磨我,”跟刚才一样,他突然把声音压低了说,霎时间,他又痛苦又憎恨地意识到他不得不服从这个命令,一想到这,他越发狂怒起来,“逮捕我吧,搜查我吧,但是请您按手续办理,而不要跟我开玩笑!您敢……”

“关于手续,您放心好了,”波尔费利打断了他的话,脸上又露出刚才那种狡猾的笑容,甚至好像很快乐似地欣赏着拉斯柯尼科夫,“老弟,现在我完全是抱着友好的态度,非正式地请您到这儿来。”

“我不需要您的友好,我不在乎您的友好!听见了没有?瞧,我拿起帽子要走了。好,如果你要逮捕我,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他抓起帽子,朝门口走去。

“您难道不想看一件小小的意料不到的事情吗?”波尔费利笑嘻嘻地说,他又抓住了他的胳膊肘稍上一些的地方,在门口拦住他。他好像更加嬉皮笑脸,更加兴高采烈起来,这使得拉斯柯尼科夫气极了。

“什么小小的意料不到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突然站住不动,惊慌地望着波尔费利。

“小小的意料不到的事情,就在这里,坐在门背后,嘿嘿嘿!(他指指那扇通到他官房去、开在隔墙上的锁着的门)我把他锁起来了,免得他跑掉。”

“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哪儿?什么事?……”拉斯柯尼科夫走到门口,想把门打开,可是门锁着。

“门锁着哩,钥匙在这儿!”

他真的从衣袋里掏出了一把钥匙,给拉斯柯尼科夫看。

“你老是在撒谎,”拉斯柯尼科夫忍无可忍地咆哮起来,“你在撒谎,你这个该死的小丑!”说着他就向波尔费利扑去,波尔费利退到门口,但一点也不害怕。

“我完全明白了!”他冲到他跟前,“你在撒谎,你在捉弄我,想让我露出马脚……”

“罗吉昂·罗曼诺维奇老弟,您也没有更多的马脚可露了。您简直气疯了。别嚷,不然我要叫人进来了!”

“你撒谎!什么也没有!你叫人来吧!你知道我有病,您想刺激我,把我气疯,好叫我露出马脚来。这就是你的目的!不行,你拿出事实来!我什么都明白了!你没有事实,你只有不管用的、微不足道的猜疑,扎梅托夫式的!……你知道我的脾气,你想把我气疯,然后再用你的神父们和代表们[这里意为见证人(指搜查时在一旁作证的人)。]来把我吓倒……你在等他们吗?嗯?你在等什么?他们在哪儿?叫他们出来吧!”

“这里哪有什么代表呀,老弟!您真想得出来!照您说的那样办,按手续是不许可的。亲爱的,这事您一点也不懂……手续一定照办,您会亲眼看见的……”波尔费利咕哝说,一面倾听着门外的动静。

真的,这时候,从另一间屋里,就在门附近,好像传来一阵喧哗。

“啊,他们来啦!”拉斯柯尼科夫叫了起来,“你把他们叫来啦!……你在等他们!你指望……好,把他们都叫来吧:代表们,证人们,你爱叫谁就叫谁……叫他们来吧!我准备好了!准备好了!……”

但是,就在这当口,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这件事情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在事物的一般进程中,无论拉斯柯尼科夫,或者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都想不到他们这一次会面会有这样一个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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