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2

罪与罚  作者: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在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纷乱的头脑里,是什么原因使得她忽然想到要举办那个糊涂透顶的丧餐呢,这一点是很难说得清楚的。拉斯柯尼科夫送给她作为马美拉多夫殡葬费的二十多个卢布中,差不多有十个卢布都花费在办丧餐上面了。也许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觉得她有义务“好好地”对死者哀悼一番,让所有的房客,特别是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知道他“不仅根本不比他们差,也许还比他们好得多”,因此他们中间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在他面前“翘尾巴”。也许对她影响最大的,是那种特有的穷人的骄傲,这种骄傲迫使许多穷人殚思极虑,把他们最后的一点积蓄都花费在生活中人人必须遵守的某些社会礼仪上,只是为了表示一下他们“不比别人差”,不至于被别人“看低了身份”。也很可能是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想要在她似乎被众人抛弃的这一时刻,趁此机会让那些“渺小可恶的房客们”看看,她不但“会生活,会款待客人”,而且她所受的教养也根本不是为了承受这样的命运,她是在“有身份的,甚至可以说是贵族的上校家庭里”长大的,她所学的东西也根本不是为了自己擦地板和每夜为孩子洗破烂。甚至最贫穷、最受压的人,有时候也会产生这种高傲的虚荣心,他们这种心理往往会变成一种焦躁的、不可遏制的需求。何况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并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环境可以把她逼死,但是要在精神上迫使她逆来顺受,就是说,把她吓倒,迫使她的意志服从环境,那是办不到的。再加上,索涅奇卡相当有根据地说她的精神错乱了。诚然,还不能最后确定地说这种话,但是在最近一个时期,在这整整一年中,她可怜的头脑的确被折磨得够苦的了,因此多少有点不正常。据医生说,肺痨的严重恶化也会促成智力紊乱。

酒的数量和品种都不多,也没有马德拉酒:话说得未免夸大了,不过是有酒罢了。有伏特加酒、罗木酒和里斯本酒,质量都非常差,但是数量倒足够了。吃的东西中,除了甜饭以外,还有三四样菜(顺便说说,还有煎饼),都是在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的厨房里做的,此外,还一下子烧开两个茶壶,以备饭后喝茶和喝潘趣酒[潘趣酒是一种临时配制的烈性饮料,用罗木酒(或用威士忌、白兰地等)加白糖、开水、果汁或水果制成。]用。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在一个房客、一个贫穷波兰人的帮助下,亲自安排采购;这个波兰人不知道为什么住在莉佩韦泽太太的房子里,他立刻被差到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这儿来听候调遣,昨天整整一天和今天整整一上午,他都拼命地、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跑去,以示卖力。他每遇一件小事就不停地去找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甚至还跑到杂货市场去找她,不断地称她是“军官太太”,终于她觉得烦透了,虽然她在一开始的时候说过,要是没有这个“热心快肠”的人,她简直什么也办不成。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的特点之一,就是对她随便遇到的什么人,最初都是尽快用最好、最鲜艳的色彩把他打扮一番,把人家夸得甚至使有的人感到难为情,她并且杜撰出各种根本不曾有过的事情去夸奖他,而她自己又完全真心实意地相信确有其事,后来,忽然间,她的幻想一下子破灭了,哪怕是对于几小时以前还崇拜得五体投地的人,她也能毫不踌躇地跟他决裂,轻蔑而粗鲁地把他撵出去。她的天性是爱说爱笑、活泼、温和的,但是由于不断遭到不幸和挫折,她开始狂热地希望和要求人人都能愉快和睦地过日子,不许他们过别样的生活,生活之中的一点点不和谐与最小的一点挫折,都足以使她立刻暴跳如雷,她方才还怀着种种最光辉的希望和幻想,一眨眼工夫她又开始诅咒起自己的命运来了,撕掉和摔破她手头碰到的一切东西,把头往墙上撞。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在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的眼里不知道为什么倏地取得了特别重要的地位,受到她特殊的尊敬,唯一的原因也许是因为要办丧餐,而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又全心全意地决定来帮她张罗一切:她负责摆桌子,借桌布,借餐具等等,并且在她自己的厨房里做菜。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把一切事情都交给她去办,自己到墓地去了。果然一切都准备得很好:桌布铺好了,甚至还相当干净,碗碟、刀叉、酒杯、玻璃杯、茶杯等等,这一切当然都是七拼八凑的,式样各别,大小不一,都是从各个房客那里借来的,可是总算都在预定的时候安排妥当了,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打扮得很漂亮,她穿了一件黑色的连衣裙,头上戴一顶扎有新的黑缎带的包发帽,她自己觉得事情办得很漂亮,甚至带着几分自豪感去迎接从墓地回来的人。这种自豪感虽然是合情合理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引起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的不快,她想:“说真格的,好像没有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餐桌就布置不成似的!”那顶扎了新缎带的包发帽她也看不入眼,“这个愚蠢的德国女人之所以骄傲,恐怕因为她是女房东,是由于慈悲才同意帮助穷房客的吧?出于慈悲!真莫名其妙!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的爸爸当过上校,差点就当上省长了,有时候他家一摆就是四十人的酒席,因此像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或者不如说是柳德维戈夫娜这样的人,连厨房都不让进去……”然而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决定暂时不表露自己的感情,对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暂时抱一种冷落的态度,她打定主意,非得当天就治治她不可,叫她明白自己的身份,要不,天晓得她会把自己想象成多么了不起的人物。还有另一件不愉快的事,使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很生气:在受邀的房客中,只有一个波兰人好歹去了墓地一下,此外简直没有一个人去参加葬礼;而现在来吃丧餐的,也就是说,来吃点心的都是一些最穷、最不足道的人,其中有许多人甚至喝得醉醺醺,尽是一些下三烂。房客中年纪大些的、比较有身份的人一个也没有来,他们就好像商量好似的,存心不来。比方说,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可以说是房客之中最体面的人,他也没有来,可是头天晚上,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就已经告诉了世界上所有的人,也就是说,已经告诉了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波列契卡、索尼娅和那个波兰人,说他是个最慷慨最高尚的人,交游广阔,家道富裕,是她第一任丈夫过去的朋友,是她爸爸的座上宾,他曾经答应竭尽全力为她争取一笔数目可观的抚恤金。这里应该指出,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夸奖任何人交游广阔和有财产的时候,丝毫不存什么利害考虑和个人打算,完全是无私的,可以说出于满腔热情,把夸奖别人和抬高被夸奖人的身价当做一种乐趣。那个卑鄙的坏蛋列别加尼科夫大概是“仿效卢仁的榜样”,也没有来。“这家伙自以为了不起!请他,是瞧得起他,因为他跟彼特·彼特罗维奇住在一间屋子里,是他的朋友,不好意思不请他。”没有前来的还有一位有大家风度的夫人和她的女儿,一位“芳华虚度的老姑娘”,她们在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的公寓里一共才住了两星期,就已经几次埋怨马美拉多夫屋子里传来的喧闹声和喊叫声,特别在死者喝醉酒回家的时候。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早就把这话传到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的耳里,她跟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大吵了一场,威胁她说,要把她全家都赶出去,并且扯开喉咙嚷嚷,他们打扰了“高贵的房客,而他们还抵不上她们的一只脚”。现在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决定故意邀请“好像连她们的脚都抵不上”的这位夫人和她的女儿,特别是因为在此以前偶然遇见她的时候,她总是傲慢地转过脸去——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想让她知道,住在这儿的人是“不记仇的,思想和感情都比她们高尚,所以才邀请她们来”,也让她们看看,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并不是惯于过这种生活的。她打算在进餐的时候务必向她们说清楚这件事,同时说明她去世的父亲的身分相当于省长,并且间接地指出,她们大可不必一见到她就掉过头去,这样做是非常愚蠢的。那个胖中校(实际上他是个退职的上尉)也没有来,原来他从昨天早上起就“烂醉如泥”了。总而言之,光临的客人只有:波兰人,然后是满脸粉刺、又难看又讨厌的办事员,他穿了一身油渍的燕尾服,身上散发出一股令人恶心的臭味,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还有一个耳聋、双眼又几乎完全瞎了的小老头,他从前在邮政局当差,以及一个不知为什么从很早以前就供养在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家的人。一个醉醺醺的退职中尉也来了,其实他是一个军需官,他笑起来声音很响,非常不礼貌,而且“想想看吧”,他连背心都没穿!有一个人一来就坐到饭桌前,跟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连个招呼也不打。最后,还有一个人因为没有衣服,披了一件睡衣就来了,这简直太不成体统,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和波兰人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推出了门。可是波兰人却带来了另外两个波兰人,这两个波兰人从来就没有在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这里住过,而且谁也没有在公寓里见过他们。这一切都使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感到不快和生气。“这样看来,忙了这些天到底为谁呀?”为了给客人腾出座位,甚至没让孩子们坐到几乎占满了整个屋子的桌子跟前,而是让他们在后面墙角的箱子上吃饭,而且让两个小的坐在长凳上,而波列契卡因为是大孩子了,必须照顾他们,喂他们,给他们擦鼻子,就像他们是“贵族子弟”一样。总而言之,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不得不煞有介事地,甚至作出一副倨傲的神气去迎接她的客人。她特别严厉地打量着其中几个人,用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请他们入席。不知为什么,她认定,那些不来的客人应由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负责,因此她忽然开始对她非常不客气,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马上注意到这一点,心里感到非常不痛快。这样的开场决非吉兆。大家终于都入席了。

拉斯柯尼科夫差不多是在他们从墓地回来的同时来到的。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看见他来,高兴极了;第一,因为他是所有客人中唯一“有学问的客人”,而且“大家都知道,两年以后,他就要在这儿的大学里任教,当教授”了。第二,因为他马上彬彬有礼地为他未能如愿前来参加葬礼表示了歉意。她几乎扑到他的面前,请他在她身边的左首坐下(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坐在她的右首)。尽管她不住地操心和张罗着怕上错菜,又关心着让每个人都能吃到一份,尽管使她痛苦的咳嗽时时刻刻都在打断她的话,使她感到憋气难受(最近两天她好像咳得更厉害了),但她还是不断地跟拉斯柯尼科夫说话,用压低的声音急忙向他倾吐她那郁积在心的感情,和她因为丧餐办得不成功而感到的正当的愤懑;不过愤懑的话语里经常夹杂着不能抑制的极其欢快的笑声,她嘲笑在座的客人们,特别是她的女房东。

“什么事都怪这只布谷鸟!您懂得我指的是谁:就是她,她!”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点头指着女房东,“瞧她:瞪着两眼,她感觉到我们是在谈论她,但又不明白我们在讲什么,只好干瞪着两眼。呸,猫头鹰!哈哈哈!……咳咳咳!她戴上那顶包发帽想炫耀什么?咳咳咳!您注意到了吗,她希望人人都以为她对我大开恩典,她到这儿来是对我的赏光。我把她当成了一个正正派派的女人,请她去邀请一些体面点的客人,也就是我亡夫的朋友和熟人,可是您瞧她领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小丑和邋遢鬼啊!瞧这小子的脸多脏:简直就是一条长了两条腿的鼻涕!还有那些波兰人……哈哈哈!咳咳咳!从来没有一个人在这儿见过他们,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我问您,他们到这儿来干什么?他们大模大样地并排坐在那儿。喂,先生!”她忽然冲着他们中的一个人叫道,“您吃了煎饼吗?再吃一点!喝啤酒吧,喝啤酒!您想喝点伏特加吗?您瞧:他跳起来了,正在弯腰鞠躬哩,您瞧,您瞧:他们准是饿极了,这些穷鬼!没什么,让他们吃吧!起码不吵吵嚷嚷了,不过……不过,我真为我们房东的银汤匙担心呀!……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蓦地,她几乎大声地对她说道,“万一您的汤匙叫人偷了,我可不负责任,我得预先警告您!哈哈哈!”她掉过头去对拉斯柯尼科夫笑了起来,又向他点头指着女房东,讲了一句俏皮话,觉得非常开心,“她不懂,还是不懂!她张着嘴坐在那儿,您瞧:一只猫头鹰,活像一只猫头鹰!一只扎上新缎带的夜猫子,哈哈哈!”

说到这里,她的笑声又变成了一阵难以忍受的咳嗽,连续咳了五分钟。手帕上沾了一些鲜血,脑门上也渗出了汗珠。她默默地把血给拉斯柯尼科夫看,但是她刚一喘过气来,又兴致勃勃地对他低声说起话来,脸上泛出了潮红。

“您瞧,我交给了她一个需要非常精心对待的,可以说,任务吧,我托她去邀请那位太太和她的女儿,您明白我说的是谁吧?这需要态度十分有礼,行动十分周到,可是她把事情全给办糟了:这个外地来的蠢货,这个自命不凡的畜生,这个渺小的外省女人,就因为她是一个什么少校的未亡人,到这儿来办一笔抚恤金,连裙子边都让各个衙门的地板给磨破了,她五十五岁啦,还画眉毛,涂胭脂抹粉的(这谁都知道)……这样一个畜生,不但不肯来,甚至也不派个人来表示一下歉意,即使来不了,在这种情况下最普通的礼貌总还是要的吧!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彼特·彼特罗维奇也没来?但是索尼娅在哪儿?她上哪儿去了?啊,她总算来了!怎么,索尼娅,你去哪儿了?奇怪,连你爸爸下葬,你也不按时去。罗吉昂·罗曼诺维奇,腾出点地方来,让她坐在您旁边。你坐在这儿,索涅奇卡……你想吃什么,自己拿吧。吃点肉冻吧,这个好吃。煎饼马上就拿来。给孩子们了吗?波列契卡,你们那儿什么都有了吗?咳咳咳!唔,好。廖尼娅,乖;柯利亚,两只脚别摆来摆去的;安安静静地坐着,像个富贵人家的孩子那样坐着。你说什么,索涅奇卡?”

索尼娅急忙向她转达了彼特·彼特罗维奇的歉意,而且尽量把嗓门提高,让每个人都听得见,她使用的都是一些精心选择的最有礼貌的词句,这些词句都是她模仿彼特·彼特罗维奇的口气特意编造出来又经过她自己一番加工的。她还补充说,彼特·彼特罗维奇特别叫她告诉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他一俟有空,就立刻前来跟她单独谈几件事情,商量一下可以做什么;以及将来怎么办,等等,等等。

索尼娅知道,这样说,可以使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心平气和,感到快慰,更重要的是,可以使她的自尊心得到满足。她对拉斯柯尼科夫匆匆地鞠了一躬,然后在他身旁坐下,又在仓猝之中好奇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但是在以后的全部时间里,不知为什么她一直避免看他,也不跟他说话。虽然她为了讨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喜欢,望着她的脸,但又好像心不在焉似的。她和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两个人都没有穿孝,因为没有衣服;索尼娅穿了一身褐色的、颜色较暗的连衣裙,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则穿着她仅有的一件深色的带条纹的印花布衣服。关于彼特·彼特罗维奇的消息谈得很顺利,并没有引起什么不愉快。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俨然听完了索尼娅的话以后,又同样俨乎其然地问道:彼特·彼特罗维奇的健康如何?然后立刻几乎大声地对拉斯柯尼科夫耳语说,像彼特·彼特罗维奇那样可敬的、有身份的人,如果来到这样“一群异乎寻常的人”中间,一定会感到奇怪的,尽管他对她的一家人满腔热忱,跟她爸爸又是老朋友。

“罗吉昂·罗曼诺维奇,甚至在这样的环境下,您也没有嫌弃前来舍下作客,这就是我为什么特别感激您的缘故,”她几乎大声地加了一句,“但是我相信,只因为您与我可怜的亡夫交情特别深,您才不愿爽约。”

然后,她又自豪而尊严地环视了一下她的客人们,忽然带着特别的关切隔着桌子大声问坐在对面的聋老头:“要不要再吃些烤肉?给你里斯本酒没有?”小老头没有回答,而且好久也没有弄懂人家在问他什么,虽然坐在他旁边的人为了逗乐使劲地推他。他只是大张着嘴,茫然四顾,这就更加惹得大家乐不可支。

“真是个傻子!您瞧,您瞧!领他来干吗呢?至于彼特·彼特罗维奇,我一直是相信他的,”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对拉斯柯尼科夫接着说,“他当然不像……”她脸上摆出一副极其威严的神气,提高嗓门对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厉声说道,这使得她甚至胆怯起来,“不像您那两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下贱女人,这些女人就算想到我爸爸家的厨房里去当女厨子,都不会有人要的;至于我的亡夫不嫌弃她们,那当然是赏她们的脸,不过那也仅仅是出于他慈悲为怀。”

“是的,他喜欢喝酒;他就爱喝酒,常常喝酒!”那个退职的军需官忽然大声说,一面喝干了第十二杯伏特加。

“我的亡夫确实有这个弱点,这是大家知道的,”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忽然抓住了他的话柄,“可他是个善良、高尚的人,热爱自己的家庭,尊重自己的家庭;糟糕的是,因为他太忠厚,所以什么乱七八糟、荒淫无耻的人他都相信,天晓得他跟什么人没一起喝过酒,甚至跟那些连他的鞋底也比不上的人也喝过酒!罗吉昂·罗曼诺维奇,您想想看,他们还在他的衣袋里发现了一个公鸡形的蜜糖饼干呢:他喝得烂醉如泥,可是还记得孩子们!”

“公鸡?您是说公—鸡吗?”那个军需官先生喊道。

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不屑于回答他。她又想起了什么心事,叹了一口气。

“您一定也跟别人一样,以为我对他太严厉了,”她接着对拉斯柯尼科夫说,“可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他尊敬我,非常非常尊敬我!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有时候我多么心疼他呀!常常,他坐在一个角落望着我,我就心疼起他来了,真想爱抚爱抚他,但是过后我又想:‘你爱抚他,他又要去酗酒了,’只有对他严厉,才能够约束他一点。”

“是的,常常揪头发,揪过不止一次。”军需官又吼了起来,他又往自己嘴里倒了一杯伏特加。

“对有些混蛋,不但揪他们的头发有好处,甚至用捅烟筒的掸子对付他们也很有好处。我现在说的不是亡夫!”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毫不客气地对军需官说。

她脸上的潮红红得越来越厉害了,胸脯一起一伏的。再过一分钟,她就要闹事了。很多人都嗤嗤地笑着,许多人分明对此十分开心。有人开始轻轻地推那个军需官,向他小声地说什么。显然,想挑逗他们两人吵架。

“请—请问,您这是什么意思,”军需官开口说,“就是说,您刚才说的是谁……谁……不过不说也罢!小事儿!一个守寡的!一个寡妇!我原谅您……我不计较!”于是他又干了一杯伏特加。

拉斯柯尼科夫坐着,厌恶地、一言不发地听着。他只是出于礼貌才吃一点东西,吃一点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不断放到他盘子里的东西,免得她不高兴。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索尼娅。但是索尼娅越来越惊慌不安起来;她也预感到丧餐不会平安无事地收场,因此害怕地注视着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越来越增大的怒火。她知道,那两位新来的女士对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的邀请所以不屑一顾,主要就是因为她索尼娅。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亲自告诉过她,那个做母亲的对于这次邀请甚至很生气,她提了这样一个问题:“她怎么可以让她的女儿坐在这个女的旁边呢?”索尼娅预感到,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已经不知怎地知道了这件事,而对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来说,对索尼娅的侮辱,比侮辱她本人、她的孩子,或者她的爸爸还要难受,总之是一种不共戴天的侮辱,而且索尼娅知道,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现在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直到她向那两个下贱女人证明她们俩都是……”等等,等等。有一个人好像故意似的,从桌子的那一头递过来一个盘子,盘子里盛着用黑面包捏成的两颗心,用一支箭穿着。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勃然大怒,马上隔着桌子大声说道,递东西过来的那个家伙,肯定是一头“喝醉了的驴”!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也预感到事情不妙,同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的那种倨傲态度,也使她心里感到受了侮辱。为了转移大家不愉快的心情,同时也为了抬高自己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她忽然无缘无故地讲起她的一个熟人的故事,那个人名叫卡尔,是“开药铺的”,一天晚上,他搭了一辆马车,“马车夫想把他杀掉,卡尔苦苦地哀求他不要杀他,他哭哭啼啼,拱手作揖,胆战心惊,因为害怕,他的心都吓碎了”。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虽然也微微一笑,但是她又立刻指出,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不应该用俄国话来讲笑话;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一听,更有气了,她反驳说,她那“柏林的父亲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常常把手伸进衣袋里走路”。容易被逗笑的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实在憋不住了,噗嗤一声,哈哈大笑起来,因而使得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忍无可忍,好容易才克制住自己。

“瞧那个夜猫子!”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马上又低声对拉斯柯尼科夫说,她几乎开心起来了,“她想说:把手插在衣袋里,但是说成了他把手伸进别人的衣袋里,咳咳!罗吉昂·罗曼诺维奇,您注意到了没有?彼得堡所有这些外国人,特别是那些不知道从哪儿到我们这儿的德国人,都比我们蠢!您应该同意,怎么可以讲:‘开药铺的卡尔,因为害怕,心都吓碎了’呢,他(这个没出息的人!)不去把马车夫捆起来,反而‘拱手作揖,哭哭啼啼,苦苦哀求’。唉呀,真是蠢货!她还以为这故事十分生动呢,她居然没有想到她有多蠢!依我看呀,这个喝醉了的军需官就比她要聪明得多;至少可以看出他是个醉鬼,把脑子都喝糊涂了,再瞧这些人,都那么规规矩矩,一本正经……您瞧她坐在那儿,瞪着两眼!她在生气哩,她在生气哩!哈哈哈!咳咳咳!”

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高兴起来以后,又立刻津津乐道地谈起各种琐事,她忽然谈到,她领到抚恤金以后,一定要用这笔钱在她故乡T市给贵族千金们办一所寄宿学校。这事,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本人还没有告诉过拉斯柯尼科夫,现在她立刻津津乐道地谈起那些最引人入胜的详情细节。不知怎么一下子,已故的马美拉多夫过去在酒店里对拉斯柯尼科夫讲过的那张“奖状”,出现在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手里了,当时他告诉他,他的夫人,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在大学毕业的时候,曾经在“省长和别的大人物”面前跳过披巾舞。现在这张奖状很明显是用来证明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有资格亲自开办寄宿学校;但是她把这件东西带在身边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等“那两个穿得花里胡哨的下贱女人”万一来吃丧餐时,把她们压倒,并且向她们清清楚楚地证明,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出身于一个极其高贵的,“甚至可以说是一个贵族的家庭,是上校的女儿,这比最近大量出现的那些女冒险家们大概要高明些吧。”奖状立刻在那些醉醺醺的客人们中间传阅起来,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也没加以阻拦,因为奖状上的的确确充分写明了,她是七等文官,勋章获得者的女儿,所以她真的差不多可以称做是上校的女儿了。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情绪大振,她竟立刻长篇大论、有头有尾地讲起她将要在T市过的那种美好宁静的生活来;她还谈起她将要请到寄宿学校去教书的中学教师们,其中有一位可敬的法国老头,名叫曼戈的,以前在贵族女子中学教过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法文,现在还在T市欢度晚年,毫无疑问,只要出最过得去的薪俸,就可以请他到她那里去教书。最后她终于谈到了索尼娅,说“她将跟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一起到T市去,并在各方面协助她”。正说到这里,有人在桌子那一头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虽然马上拼命装出一副对于来自桌子那头的笑声不屑一顾的样子,但她又立刻故意提高嗓门,兴奋地说起索尼娅毫无疑问有能力做她的助手,说她“娴静,有耐心,有忘我精神,高尚,并且受过良好的教育”。她拍拍索尼娅的脸蛋,热烈地吻了她两遍。索尼娅的脸羞得通红,这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马上说她自己“是个神经衰弱的糊涂虫,心情太恶劣,丧餐该结束了,既然已经用过餐,就该把茶端上来才是”。这时候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因为自己在整个谈话中没有机会插嘴,甚至完全没有人听她的,因而大为不满,于是她忽然冒起险来,做了最后的尝试,她忧心忡忡地向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大胆提出了一个极有道理而又深谋远虑的意见,她说,在将来的寄宿学校里,必须特别注意女孩子们的内衣整洁,同时“一定要有一个能够好好照看内衣的好舍监”,其次,“年轻的女孩子们夜晚不可以偷看任何小说”。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的情绪确实很不好,而且非常疲倦,她对于丧餐已经完全厌烦了,便马上不客气地对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说,她“胡说八道”,什么也不懂;又说关心内衣是老妈子的事,跟贵族寄宿学校的女校长无关;至于看小说的问题,这话说得简直不成体统,请她趁早闭嘴。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一听勃然大怒,涨红了脸说,她是“希望她好”,“真心诚意地希望她好”,还说她“很久没有付房租了”。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马上把她“顶了回去”,说,她口口声声说希望她好,纯粹是撒谎,因为昨天,她的亡夫躺在桌子上的时候,她还为房子的事折磨她哩。对此,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振振有词地说:“她邀请了那两位女士,可是那两位女士没有来,因为那两位女士都是有身份的人,不能到身份低贱的女人家里来。”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立刻向她着重指出:因为她是下三烂,所以她根本没有资格谈论真正有身份的人是什么样的。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这可受不了啦,她立刻声明,她的“柏林父亲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物,走起路来两只手伸进衣袋里,总是发出这样的声音‘噗!噗!’”,说到这里,为了更逼真地扮演她的父亲,她从椅子上跳起身来,把两只手插在衣袋里,鼓起腮帮子,在所有房客的哈哈大笑声中,开始用嘴发出含糊不清的类似“噗!噗!”的声音,那些房客连声叫好,以此来怂恿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希望引起一场争吵。但是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已经再也受不了这个啦,她马上提高了嗓门,一清二楚地说道,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也许从来就不曾有过爸爸,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不过是彼得堡的一个酗酒的芬兰女人,她从前大概在什么地方当过厨娘,也许比这还要低贱。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的脸陡然红得像一只虾米,她尖起嗓子叫道:也许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压根儿就不曾有过爸爸,可是我却有一个柏林父亲,穿着长长的礼服,总是发出这样的声音:噗,噗,噗!”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轻蔑地指出,她的出身人人知道,在这张奖状上用铅字印得清清楚楚,她爸爸是位上校,而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的爸爸呢(要是她真有个爸爸的话),恐怕是一个在彼得堡卖牛奶的芬兰人吧;而最可能的是,她根本就没有爸爸,因为到现在为止还不能确定,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的父名叫什么:叫伊凡诺夫娜呢,还是叫柳德维戈夫娜?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一听,气得七窍生烟,她用拳头捶着桌子,尖声怪叫,说她是阿玛莉-伊凡,而不是柳德维戈夫娜,她的“爸爸叫约翰,他是市长”,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的爸爸“就从来不曾当过市长”。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从椅子上站起来,用一种严厉而又沉着的声音(虽然她满脸苍白,胸膛在剧烈地起伏),向她指出,如果她胆敢(哪怕再来一次也罢)“把那个下三烂的爸爸跟她的爸爸相提并论,那她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非把她的包发帽从她头上揪下来,用脚踩个稀巴烂”。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听了以后,就立刻开始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拼命扯开喉咙嚷嚷,说她是房东,她要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马上搬家”;然后,不知干什么,她跑到桌子跟前,把银汤匙从桌上统统收起来。这时屋子里响起了一片喧哗和大吵大嚷的声音;孩子们也哭的哭,嚎的嚎。索尼娅急忙跑过去劝阻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但是当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突然嚷嚷到“黄色执照”什么的时候,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就将索尼娅一下推开,冲到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的面前,要立刻执行她自己提出的关于包发帽的威胁。就在这当口,门开了,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忽然出现在门口。他站在那儿,用严厉、凝视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所有的人。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立刻跑到他跟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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