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4

罪与罚  作者: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拉斯柯尼科夫一直是索尼娅积极有力的辩护人,不让她受到卢仁的侮辱,虽然他心里怀着那么多的恐惧和痛苦。他在这天上午受了那么多的折磨以后,能有机会改变一下他那变得不能忍受的心情,倒似乎感到很高兴似的,至于驱使他挺身出来保护索尼娅的那种强烈的私人感情,那就更不待言了。此外,还有一件事情在他的心目中占重要地位,使他非常惶恐不安,特别是在有的时候,那就是即将与索尼娅的会面:他必须向她宣布,到底是谁杀死了丽莎维塔,他预感到自己会经受可怕的痛苦,他好像在挥手把那个痛苦赶走似的。所以当他离开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的家时,喊道:“好吧,索菲娅·谢苗诺夫娜,看您现在还有什么话要说!”他表面上依然很振奋,依然处在刚才挺身而出,因战胜卢仁而感到的亢奋状态。可是,说也奇怪:当他走到卡佩瑙莫夫家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周身无力,而且害怕起来。他犹疑不决地站在门口,心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要不要告诉她,到底是谁杀死了丽莎维塔?”这个问题很奇怪,因为同时他又觉得,他不仅不能告诉她,甚至推迟一下这个时刻,哪怕是暂时推迟,也是不可能的。他还不知道为什么不可能;他只感觉到一点,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在必然面前的无能为力,这种心情几乎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为了不再踌躇,也不再苦恼,他迅速地打开门,站在门口望了一眼索尼娅。她正把胳膊支在桌子上,双手捂着脸坐着。她一看见拉斯柯尼科夫进来,就马上站起身,走上前去迎接他,好像早在等候他似的。

“要是没有您,我会怎么样啊!”她随着他走到屋子中间时说道,迅速地说。显然她急于要对他说这句话。她等他就是为了这个。

拉斯柯尼科夫走到桌子跟前,坐在她刚才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她站在他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完全和昨天一样。

“什么呀,索尼娅?”他说,忽然觉察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要知道,这一切都是由于你的‘社会地位以及与此有关的习惯’。您刚才明白这话了吗?”

索尼娅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请您别再像昨天那样跟我说话,”她打断了他的话,“请您别说了。痛苦已经够……”

她赶忙做出一副笑容,深怕他听见责备会不高兴。

“我离开了那儿,真糊涂。不知道现在那儿怎么样了?我本来打算马上回去,可是又老在想,您……您会来找我的。”

他告诉她,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要赶他们搬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寻求真理”去了。

“哎呀,我的上帝!”索尼娅叫道,“咱们快走吧……”

于是她一把抓起她的短斗篷。

“您老是这样!”拉斯柯尼科夫生气地说,“您老想着他们!跟我在一起待一会儿吧。”

“那……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怎么办呢?”

“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是忘不了您的,她既然从家里跑出去,就一定自己会来找您,”他抱怨地补充道,“要是她找不到您,又要怪您不对了……”

索尼娅痛苦地感到左右为难,便坐了下来。拉斯柯尼科夫默默地看着地板,在沉思着什么。

“假定说,这一次卢仁不打算控告您,”他开口说,并没有抬起头来看索尼娅,“但是,如果他想这样做,如果这样做符合他的如意算盘,那么,要是没有我和列别加尼科夫在场,他准会把您送进监狱里去的!您说是不是?”

“是的,”她用微弱的声音说,“是的!”她又重复了一遍,显出心不在焉和提心吊胆的样子。

“要知道,我倒确实可能不在场!而列别加尼科夫的出现也是完全偶然的。”

索尼娅默不作声。

“要是您进了监狱,那怎么办呢?您记得我昨天跟您说的话吗?”

她依旧不回答。他等了一会儿。

“我以为您又要嚷起来了:‘啊,别说了,别说下去了!’”拉斯柯尼科夫笑着说,但不知怎么,笑声有点勉强,“怎么,您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咱俩总得谈点什么吧,你说是不是?我很想知道,现在有一个‘问题’,正如列别加尼科夫所说,您打算怎样去解决。(他说话似乎开始颠三倒四了)不,我确实是认真地跟您说。您想想看,索尼娅,假如您事先就知道卢仁的一切打算,也知道(就是说确实知道)这些打算会把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和孩子们彻底毁掉;而且也把您一块儿赔上(因为您总认为您自己算不了什么,不过是赔上罢了)。还有波列契卡……因为她也会走同样的路的。好;假定这样:如果这一切忽然要您来决定:让他活在世上,还是让他们活在世上,就是说,让卢仁活下去继续作恶呢,还是让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死掉?那您将怎样决定呢:他们中间谁应该死掉?我问您。”

索尼娅不安地望了望他:她觉得这几句吞吞吐吐的话里有些蹊跷,好像他想用转弯抹角的方式来说明什么问题似的。

“我已经预感到您会问我这一类的问题。”她探究地望着他,说道。

“好吧;就算这样;那么您将怎么决定呢?”

“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您问它干什么?”索尼娅厌恶地说。

“那么,还是让卢仁活下去继续作恶的好!就连这样一个问题您也不敢决定吗?”

“因为我不知道上帝的旨意……您为什么要问不能问的事情呢?问这种没意思的问题干什么呢?这怎么可能由我来决定呢?是谁派我做法官,来决定谁死谁活呢?”

“如果这里加进了上帝的旨意,那就毫无办法了。”拉斯柯尼科夫闷闷不乐地埋怨道。

“您要说什么,最好直说吧!”索尼娅痛苦地叫道。“您又把话引到什么事情上去了……难道您到这儿来只是为了折磨我吗?”

她终于忍不住,忽然伤心地痛哭起来。他阴郁、愁苦地望着她。这样过了约莫五分钟。

“你说得对,索尼娅。”他终于轻轻地说道。他忽然变了:他那故作无礼和无能为力的挑衅腔调消失了。连说话的声音也突然变得微弱。“我昨天亲自对你说过,我不是来请求饶恕,可是我几乎刚一开口,就请求你饶恕……我所说的关于卢仁和上帝旨意的那些话,都是为我自己说的……我这是请求你饶恕,索尼娅……”

他想露出一丝微笑,但是在他那苍白的笑容中,流露出来的却是一种无可奈何与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低下头去,用两手捂着脸。

忽然有一阵奇怪的、出乎意料之外的憎恨索尼娅的辛酸感觉,从他的心田里涌出。这种感觉使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和害怕,他忽然抬起头来,凝神看了她一眼;但是他遇到的,是她不安、痛苦地关切的目光;这是爱;他的憎恨像幻影一样消逝了。但是不对;他把一种感情当作另一种感情了。这仅仅意味着,那个时刻来临了。

他又用手捂住脸,低下头去。忽然间他面色苍白,从椅子上站起身,望了望索尼娅,一句话也不说,就机械地坐到她的床上。

他此刻的心情极像他站在那个老太婆身后,已经把斧子从绳套中拿下来,感觉到已经“一刻也不能再错过了”的那一刹那。

“您怎么啦?”索尼娅问,她害怕极了。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完全不是,完全不是他原来打算采取的那种宣布的方法,他也不明白他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轻轻地走到他跟前,在床上他的身旁坐下,等待着,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她的心怦怦直跳,心又像快要停止跳动了似的。这简直令人不能再忍受了:他把他那张死人似的苍白的脸转过来对着她;他的嘴唇无力地歪到一边,使劲地想说什么。索尼娅的心感到一阵恐惧。

“您怎么啦?”她又说了一遍,从他身边稍微躲开了一点。

“没有什么,索尼娅,别害怕……荒唐!真的,你如果想一想,的确太荒唐了,”他像一个不省人事的人似地咕哝着,“我为什么偏要来折磨你呢?”他望着她,忽然又加了一句,“真的,为什么呢?我不断地向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索尼娅……”

在一刻钟以前,他大概也向他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不过现在他完全无能为力地说出来了,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觉得他浑身不住地发抖。

“唉,您多么痛苦啊!”她难过地说,一面仔细地端详着他。

“一切都太荒唐啦!……我说,索尼娅(不知为什么,他忽然笑了笑,这种无可奈何的凄凉的微笑,持续了大约两秒钟),你记得昨天我想告诉你什么吗?”

索尼娅不安地等待着。

“我走的时候对你说,也许我要跟你永别了,但是,如果我今天来看你,我就会告诉你……是谁杀死了丽莎维塔。”

她倏地浑身哆嗦起来。

“你瞧,现在我来告诉你了。”

“那么,您昨天说的话当真……”她吃力地低声说,“您怎么知道的?”她急忙问道,像是陡然清醒过来了似的。

索尼娅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开始感到呼吸困难。

“我知道。”

她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那个人已经找到了吗?”她怯生生地问道。

“不,没有找到。”

“那么您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呢?”她沉默了片刻以后,又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道。

他朝她转过脸来,全神贯注地望了望她。

“你猜。”他说,又露出了从前那种无可奈何的苦笑。

仿佛有一阵痉挛通过了她的全身。

“但是您……把我……您为什么这样……吓唬我呢?”她像个孩子似地微笑着说。

“既然我知道……可见,我准是他的一个好朋友……”拉斯柯尼科夫接着说,他仍然呆呆地望着她的脸,仿佛他已经不能再移开他的视线似的。“他……并不想把这个丽莎维塔杀死……他……杀死她是无意的……他想杀死那个老太婆……趁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到了那儿……这时正好丽莎维塔进来……他只好……把她也杀了。”

又恐怖地过了一会儿。两个人一直互相对视着。

“难道你猜不出来吗?”他忽然问,他觉得自己好像正从钟楼上纵身往下跳似的。

“猜—不出……”索尼娅几乎听不见地小声说。

“好好儿看看。”

这句话刚一出口,原来那种熟悉的感觉又突然使他的心变得冰冷了:他望着她,忽然间仿佛从她的脸上看见了丽莎维塔的脸。他清楚地记得在他提着斧子走到丽莎维塔跟前去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她退到墙跟前,伸出一只手,脸上完全是孩子般的恐惧,活像有些小小孩忽然对什么东西感到害怕,呆呆地、不安地望着使他们害怕的那个东西,一面往后退,一面向前伸出小手,准备哭出来似的。现在索尼娅差不多也是如此:她也是那样束手无策,也是那样害怕地望了他一会儿以后,突然伸出左手,把手指轻轻地抵住他的胸脯,然后慢慢地从床上站起来,一步一步地离开他,往后退去,而眼睛依然呆呆地望着他的脸。她的恐怖忽然传给他了:他的脸上也出现了同样恐惧的表情,他也同样看着她,脸上也几乎露出同样孩子般的微笑。

“你猜出来了吗?”他终于悄悄地说。

“主啊!”从她的胸膛里迸发出一声恐怖的哀号。她四肢无力地倒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但是过了片刻,她又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快步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双手,用她那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攥着它们,紧紧地攥着,然后又呆呆地、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脸。在这最后的绝望的一瞥中,她竭力想从他身上看出和捕捉到哪怕最后的一线希望。可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一点怀疑也没有了;一切就是这样!以后,当她回想起这个时刻的时候,她也觉得很奇怪,很纳闷:为什么她当时偏偏马上就看出这件事已经毫无疑问了呢?要知道,她当时还不能说,比如,她已经预感到这类事了?可是现在,当他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她,她忽然觉得她确实预感到就是这么回事。

“别说了,索尼娅,够啦!别折磨我了。”他痛苦地请求道。

他完全,完全没有想到用这种方式来告诉她,可是结果却是如此。

她迷迷糊糊地从床上跳起来,绞扭着手,走到屋子中央;但是她很快又回来,依旧在他的身旁坐下,几乎把肩膀挨着他的肩膀。忽然她仿佛给人戳了一刀似的,打了个寒噤,大叫一声,扑过去跪在他面前,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您,您究竟对您自己做了些什么啊!”她绝望地说,然后又跳起身来,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用双手紧紧地、紧紧地搂着他。

拉斯柯尼科夫急忙躲开,带了一副凄然的笑容望着她。

“你这人真奇怪,索尼娅,——我告诉了你这件事,你反倒拥抱我,吻我。你简直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现在全世界没有,没有一个人比你更不幸了!”她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发狂似地叫道。忽然,她歇斯底里地放声痛哭起来。

一种生疏已久的感情像潮水般涌上他的心头,使他的心一下子软化了。他没有去抗拒这种感情:两滴眼泪从他的眼里流了出来,挂在睫毛上。

“那么,你不会离开我吗,索尼娅?”他说,几乎是抱着希望似的望着她。

“不,不,永远也不离开你,无论在哪儿,我也不离开你!”索尼娅叫道,“我要跟你去,跟你到天涯海角,啊,主啊!哦,我多么不幸啊!……为什么,为什么我以前不认识你呢!为什么你以前不来呢?哦,主啊!”

“我这不是来了吗。”

“现在!哦,现在怎么办呢!……一块儿去,一块儿去!”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像是失去了知觉似的,然后又拥抱他,“我跟你一起去服苦役!”这句话使他猛地打了一个寒噤,他的嘴唇边又浮现出原来那种含有敌意的,差不多是目空一切的笑容。

“索尼娅,也许我还不愿意去服苦役呢。”他说。

她飞快地向他瞟了一眼。

对这个不幸者最初那种热烈和痛苦的同情过去以后,关于凶杀的可怕观念又使她感到异常惊恐。他说话的腔调一变,她又忽然觉得她在听凶手说话。她愕然地望着他。她还什么都不知道,既不知道他为什么杀人,也不知道他怎样杀人,以及这究竟为了什么。现在这些问题一齐涌进了她的脑海。于是她又不能相信了:“他,他是杀人犯!这怎么可能呢?”

“这是怎么回事!现在我在哪儿?”她困惑地说,好像还没有清醒过来似的,“您,您,像您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呢?……这是怎么回事呢?”

“谋财害命嘛。别说了吧,索尼娅。”他有点疲倦地,甚至仿佛不快地答道。

索尼娅好像惊呆了,但是她蓦地叫起来。

“你在挨饿!你……为了养活你母亲?是不是?”

“不,索尼娅,不是的,”他喃喃地说,背过脸去,低下了头,“我并没有太挨饿……我确实想养活我母亲,可是……这也不完全正确……别折磨我了,索尼娅。”

索尼娅把双手紧紧握着。

“难道,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主啊,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谁能相信呢?……您把您自己最后的一点钱送给了别人,又去谋财害命,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啊!……”她忽然叫道,“您给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的那些钱……那些钱……主啊,难道那些钱也是……”

“不,索尼娅,”他急忙打断了她的话,“这些钱不是那里面的,你放心吧!这些钱是我母亲通过一个商人寄给我的,收到的时候我正在生病,当天我就给了你们……拉祖米欣看见的……是他替我收下这笔钱……这些钱是我的,我自己的,真正属于我自己的。”

索尼娅疑惑地听着,竭力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至于那些钱……话又说回来,究竟那里有没有钱,我都不知道,”他轻轻地补充了一句,好像在思索似的,“当时我从她的脖子上解下了一个钱包,麂皮的……一个塞得满满的钱包……但是我没有看钱包里有什么;可能是没来得及……至于那些东西,尽是些链子、袖扣、领扣什么的——第二天早上,我就把它们跟钱包一起埋在B大街上一家院子里的石头底下了……那些东西现在还在那儿……”

索尼娅聚精会神地听着。

“唔,那么为什么……您怎么说您这样做是谋财害命呢,您不是什么也没拿吗?”她仿佛抓住一根稻草似地急忙问道。

“我不知道……我还没有决定要不要那些钱,”他说,又沉吟起来,然后瞿然惊醒,脸上匆匆地掠过一丝短促的苦笑,“唉,我刚才说了一些多么愚蠢的话呀,你说是不是?”

索尼娅忽然想:“他是不是疯了呢?”但她马上又撇开了这个想法:不,这是另一回事。她简直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明白!

“你知道吗,索尼娅,”他忽然灵机一动,说,“你知道我要告诉你什么吗:如果因为我在挨饿,我才杀了她,”他又接着说,在每一个字上都加重了语气,同时神秘地但又真诚地望着她,“那么我现在……就幸福了。你应该了解这一点!”

“这对你,对你有什么好处呢,”过了一会儿,他甚至流露出绝望的神情叫道,“如果我现在承认我做了坏事,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你即使从我这取得了愚蠢的胜利,你又能得到什么呢?啊,索尼娅,难道我今天是为了这个才到你这儿来的吗!”

索尼娅又想说什么,可是没有说出来。

“昨天我叫你跟我一块儿走,因为我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叫我到哪儿去呀?”索尼娅怯生生地问。

“不是去偷,也不是去杀人,你放心,不是去做这个,”他讥讽地冷笑了一下,“咱俩是不一样的……索尼娅,你要知道,只是到了现在,只是到了此时此刻,我才明白:昨天我叫你到哪儿去?昨天,我叫你去的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我叫你只是为了一件事情,我来也是为了一件事情:请你不要离开我。索尼娅,你不会离开我吧?”

她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

“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她呢?我为什么要让她知道呢!”过了一会儿,他又绝望地叫道,同时又以无限痛苦的神情望着她。“现在你在等待着我的解释,索尼娅,你坐在这儿等待着,我看出了这一点;但是我能向你说什么呢?这事你什么也不会了解的,只会为了我……而伤心欲绝!瞧,你又哭了,又拥抱我了——为什么你要拥抱我呢?因为我自己受不了,因此就叫别人来分担点:‘你也分担一些痛苦吧,那样我会好过些!’你能爱这样卑鄙的小人吗?”

“你难道不是也感到痛苦吗?”索尼娅叫道。

刚才有过的那种感情又像潮水似的涌上他的心头,片刻间又使他的心软化了。

“索尼娅,你要注意,我的心眼不好:这可以说明很多问题。我到这儿来,就是因为我坏。有些人就不会来。而我是一个胆小鬼……一个卑鄙的小人。不过……不要紧!问题不在这儿……现在应该说,但是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停下来,又陷入了沉思。

“唉,咱俩是不一样的,”他又叫道,“咱俩不是一对儿。那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来呢!这事我永远也不能宽恕自己!”

“不,不,你来得很好,”索尼娅叫道,“我知道了要好些!要好得多!”

他痛苦地望了望她。

“要是果真这样,那又怎么样呢!”他说,好像拿定了主意,“要知道,事情就是这样的!我想成为拿破仑,所以我才杀人……唔,你现在明白了吗?”

“不-不明白,”索尼娅天真地、胆怯地低声说,“不过……你说吧,你说吧!我会明白的,我心里都会明白的!”她恳求他说。

“你会明白吗?那好,咱们等着看吧!”

他又停下来,沉吟了好一会儿。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次我向自己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比方说,拿破仑处在我的地位,他会怎么办?如果他没有土伦,没有埃及,也没有穿过勃朗峰口,让他去开创他的事业,而代替这些丰功伟绩的,不过是一个可笑的老太婆,一个十四等文官之妻,而且为了拿走她箱子里的钱,还得把她杀死(为了事业,你明白吗?),好,要是他没有别的出路,他会下决心做这种事吗?他会因为这件事太不伟大了……并且是有罪的,而厌恶这样做吗?唔,不瞒你说,我为这个‘问题’苦恼了很久,直到后来,当我不知怎的忽然领悟到,他不但一点也不会厌恶这样做,甚至想也不会想到这不是一件伟大的事……而且他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要厌恶这样做?当时我真是惭愧极了。只要他没有别的路可走,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马上把她掐死,甚至不让她叫喊一声!……于是我也……不再踌躇……学习这位权威者的榜样……把她杀死了……事情丝毫不差地就是这样!你觉得可笑吗?是的,索尼娅,最可笑的是,事情也许就是这样……”

索尼娅一点也不觉得可笑。

“您最好开门见山地告诉我……不要举例子。”她比以前更胆怯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请求道。

他向她转过脸来,悲哀地望了望她,握住了她的双手。

“你又说对啦,索尼娅。这些都是胡说八道,简直是废话!瞧,我母亲几乎一无所有,这你是知道的。我妹妹有幸受了教育,却注定要去做家庭女教师而颠沛流离。她们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我一个人身上。我本来在求学,但是我没有钱在大学里继续读下去,因此不得不暂时辍学。即使能这样拖下去,十年或者十二年以后(如果情况好转的话)我终于能指望当上一名有一千卢布薪俸的教师或者官吏……(他说话像背书一样)可是到那时候,我母亲由于操劳和愁苦已经憔悴不堪了,而我仍旧无法使她得到安慰,而我的妹妹……唉,我妹妹的情况可能更糟糕!……一个人哪能一辈子对一切漠然置之,对一切都掉头不顾,忘记自己的母亲,又恭恭敬敬地听凭自己的妹妹受人侮辱呢,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为了什么呢?为了把她们埋葬以后,再娶妻生子,然后又身无分文、家无余粮地撇下他们不管吗?唔……唔,因此我决定去把老太婆的钱拿过来,把这笔钱作为我头几年的用度,并且不再连累母亲,保证自己读完大学和大学毕业后的初步活动费用——这一切都必须大刀阔斧地干,以便为自己开创一个崭新的事业,走上新的独立的道路……唔……唔,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唔,不用说,杀死那个老太婆——这事我做得不对……唉,不说了吧。”

他精疲力竭地勉强把话说完,低下了头。

“啊呀,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索尼娅苦恼地嚷道,“难道可以这样吗……不,这不对,这不对!”

“你自己也看出这不对了。可是我说的都是真情,都是实话!”

“这是什么实话呀!哦,主啊!”

“我不过杀死了一只虱子,索尼娅,一只毫无用处、可恶的、有害的虱子。”

“难道人是虱子!”

“我也知道不是虱子,”他回答说,很古怪地望着她,“我尽胡说八道,索尼娅,”他加了一句,“我已经胡说很久了……事情不是这样的;你说得对!这里面有完全、完全、完全不同的原因!……索尼娅,我很久没有跟任何人说话了……现在我头痛得要命。”

他眼睛里燃烧着热病的火焰。他几乎精神错乱了;他的嘴唇上浮起了不安的笑容。从他精神的亢奋状态,已经可以看出他业已精疲力竭。索尼娅懂得,他很痛苦。她也头晕起来。他的话说得那么奇怪:仿佛也多少可以听懂一些,不过……“但是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哦,主啊!”她在伤心欲绝中绞扭着手。

“不,索尼娅,这不是这样的,”他忽然抬起头,又开口说道,仿佛思想的突然转折,使他大吃一惊,又使他惊醒过来似的,“这不是这样的!不过你最好……假定(是的,这样的确最好!),假定我是个自命不凡、猜忌心重、存心不良、卑鄙无耻、有仇必报的人,而且……也许还有点疯疯癫癫。(让我一下子把什么话都说出来吧!我发觉,他们以前就说我疯了!)我刚才告诉你,我没有钱在大学里念书。但是你可知道,也许我还是可以念下去的?我母亲会把我需要交纳的学费寄给我,而我自己则挣些钱来买衣服、靴子和面包;想必总可以吧!我可以教书;一小时给半个卢布。拉祖米欣不也在工作吗!可是我一发狠,不愿再干下去了。正是一发狠(这个词儿真好!)。于是我就像个蜘蛛似的躲到自己的角落。你不是到我的小屋里去过,看见过吗……但是你知道吗,索尼娅,低矮的天花板和狭小的屋子,会压迫人的心灵和智慧的!哦,我多么恨那间破屋子啊!可是我还是躲在那间破屋子里不愿意出来!我故意不出来!我一连好几天不出来,我不想工作,甚至也不想吃东西,我老是躺着。娜斯塔霞拿来了,就吃点,不拿来——就不吃,一天就这样过去;为了出气,我故意不向她要!夜里没有灯,我就在黑暗里躺着,也不愿意去挣钱买蜡烛。我应该读书,可是我把书全卖了;而我的桌上,在笔记本和练习本上,现在还积着一指厚的灰尘。我宁愿躺着想心事。我老是想……我老是做这样的梦,奇怪的、形形色色的梦,到底是什么梦,就不说了吧!但是也就在那时候,我开始有一种错觉……不,这不对!我又说错啦!要知道,那时候我老是问自己:别人蠢,为什么我也这么蠢呢?我明知道他们很蠢,那为什么我自己不想变得聪明些呢?索尼娅,后来我知道了,如果等到人人都变得聪明起来,那等的时间就太长了……后来我又知道,这样的事是永远不会有的,人是不会改变的,也没有人能够改变他们,不值得白费力气!是的,就是这样!这是他们的规律……规律,索尼娅!就是这样……我现在知道,索尼娅,谁的头脑和精神坚强,谁就是他们的主宰。谁胆大妄为,谁在他们心目中就是对的。谁藐视的东西越多,谁就是他们的立法者,谁胆大包天,谁就最正确。从来如此,将来也永远如此。只有瞎子才看不清。”

拉斯柯尼科夫说话的时候虽然望着索尼娅,但是他已经不再关心她听懂还是听不懂。热病已经完全支配了他。他处于一种阴郁的兴奋状态(他的确很久没有跟任何人谈过话了!)。索尼娅明白,这种阴森的教义问答已经成了他的信仰和法规。

“那时候我才看穿了,索尼娅,”他兴高采烈地接着说道,“权力只给那种敢于弯下腰去把它拾起来的人。这里只需要一点,就一点:只消有胆量!于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在脑子里形成了一种看法,这种看法在我之前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想到过!没有一个人!忽然间我看得像白昼一样清楚:怎么在此以前就没有一个人敢,现在也没有人敢无视这一切谬论,没有人敢把这一切甩得一干二净!我……我想冒昧一试……于是就杀了人……我只是想冒昧一试,索尼娅!这就是全部原因!”

“哦,别说了,别说了!”索尼娅两手举起一拍,叫了起来,“您离开了上帝,上帝就惩罚了您,把您交给了魔鬼!”

“这么说来,索尼娅,当我在黑暗里躺着,想象着这一切的时候,是魔鬼在诱惑我吗?啊?”

“别说了!您别笑,渎神的人!您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懂!哦,主啊!他什么,什么也不会懂的!”

“别说了,索尼娅,我根本没有笑。我自己也知道,是魔鬼把我拉下了水。别说了,索尼娅,别说了!”他忧郁地、固执地又说了一遍。“我全知道。当我在黑暗里躺着的时候,我已经翻来覆去地想过,翻来覆去地对自己小声说过……在每一个细节上,我都跟自己辩论过,这我全知道,全知道!我多么讨厌,多么讨厌这些无聊的废话啊!我想忘掉一切,重新开始,索尼娅,不再说废话。你不会以为我像个傻瓜一样,冒冒失失地就这么做吧?不,我是像聪明人那样去做的,正是这个把我给毁了!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比方说,如果我质问我自己:我有没有权利掌握权力?——那我当然没有这种权利。或者,如果我提出一个问题:人是不是虱子?——那,在我看来,人当然不是虱子,然而对于一个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而且干脆什么问题也不想的人,人就是虱子……如果说我苦恼了这么多天:拿破仑会不会去做这件事?那是因为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我不是拿破仑……我忍受了这一切空谈的全部痛苦,索尼娅,我早想从肩上卸掉这个痛苦的包袱了:我要毫不诡辩地去杀人,为了我自己去杀人,为了我自己一个人!关于这件事,我甚至对自己也不愿撒谎,我杀人,并不是为了要养活母亲——那是瞎话!我杀人,也不是为了取得财富和权力以后成为人类的恩主。那也是瞎话!我只不过是杀人罢了。我杀人,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自己一个人:至于将来我能不能变成别人的恩主,还是一辈子像蜘蛛似的,把所有的人捕捉到网里,从大家身上敲骨吸髓,到那时候,这对我来说反正一样!……索尼娅,我杀人的时候,需要的主要不是钱;我需要的并不是钱,而是别的东西……这一切我现在都清楚了……你要了解我:如果让我重来一次,我决不会再杀人了。我想弄清楚另一件事,另一件事在怂恿我:那时我想弄清楚,快些弄清楚,我跟大家一样是虱子呢,还是人?我能不能跨过障碍?我敢不敢弯下腰去拾取权力,我是个发抖的畜生呢,还是我有权……”

“杀人?您有权杀人?”索尼娅紧扣着双手。

“唉,索尼娅!”他烦躁地叫道,似乎想反驳她,但是又不屑一驳地沉默起来,“索尼娅,不要打断我的话!我想向你证明的只有一点:那时是魔鬼拖我下水的,过后他就向我说明,我没有权利走那条路,因为我跟大家一样不过是一只虱子!他把我尽情地嘲弄一番,所以我现在到你这儿来了!招待你的客人吧!如果我不是虱子,我会到你这儿来吗?听着:当时我到老太婆那儿去,我不过去试验一下罢了……你应该知道!”

“您却把她杀了!杀了!”

“是怎样杀的呢?难道有这样杀人的吗?难道别人是像我这样去杀人的吗?将来我再告诉你,我是怎样去的……难道我杀死了老太婆吗?我杀死的是我自己,而不是老太婆!我一下子就把自己毁了,永远地毁了……杀死老太婆的是魔鬼,而不是我……够了,够了,索尼娅,够了!让我安静一下吧!”忽然,他在一阵痛苦的痉挛中叫道,“让我安静一下吧!”

他把胳膊支在两膝上,用两只手掌像钳子般地使劲抱住了头。

“多么痛苦啊!”索尼娅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哀号。

“好,你说,现在怎么办!”他问,忽然抬起头来,用一张由于绝望而变得非常难看的脸望着她。

“怎么办?”她突然跳起来叫道,她那至今满是泪水的眼睛忽然明亮起来,“站起来!”她抓住他的肩胛;他站了起来,几乎是吃惊地望着她。“马上去,现在就去,站在十字街头,双膝跪下,先吻一吻被你亵渎的大地,然后向大家,向四面八方磕头,大声对所有的人说:‘我杀了人!’那时候,上帝就会重新给你生命。你去吗,你去吗?”她问他,她像发病似的浑身哆嗦,抓住他的两只手,攥在自己手里紧紧握着,用火一般燃烧的眼睛望着他。

他很诧异,她那突如其来的神采飞扬甚至使他吃了一惊。

“你指的是不是去服苦役,索尼娅?应当去自首,是不是?”他忧郁地问。

“去受难,用痛苦来赎罪,应当这样。”

“不!我不到他们那儿去,索尼娅!”

“那你怎么活下去呢?你靠什么活下去呢?”索尼娅嚷道,“这在现在难道可能吗?你怎么去跟你母亲说呢?(啊,她们,她们现在怎么办呢!)我是怎么啦!你已经抛弃了你的母亲和妹妹。你不是已经把她们抛弃了,抛弃了吗。哦,主啊!”她喊道,“这一切,他自己都是知道的!离开了人,怎么能活下去,怎么能活下去呢!你现在可怎么办啊!”

“别孩子气了,索尼娅,”他轻轻地说,“我在他们面前有什么罪?我为什么要到他们那儿去?我对他们说什么呢?这一切不过是幻想罢了……他们自己杀死了千千万万的人,还认为那样做是善行。索尼娅,他们都是骗子和流氓!……我不去!我说什么呢?说我杀了人,但是不敢拿钱,把它藏在一块石头底下了吗?”他带着挖苦的笑容加了一句。“他们会笑我的,他们会说:我不拿钱是傻瓜,是一个胆小鬼和傻瓜!他们什么,什么也不会懂的,索尼娅,他们也不配懂。我去干什么?我不去。别孩子气了,索尼娅……”

“你会非常痛苦的,你会非常痛苦的。”她翻来覆去地说,向他伸出两手,绝望地哀求着他。

“也许我还污蔑了我自己,”他阴郁地说,像在思索什么,“也许我毕竟还是人,而不是虱子,我太急于责备自己了……我还要较量一下。”

他的嘴边浮出一丝傲慢的微微的冷笑。

“受这样的痛苦!而且得受整整一辈子,整整一辈子呀!……”

“我会习惯的……”他忧郁地沉思着说,“你听我说,”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道,“别哭了,该谈正经事了:我是来告诉你,他们正在搜捕我……”

“啊!”索尼娅恐惧地喊道。

“唔,你嚷什么!你不是希望我去服苦役吗,怎么现在又害怕起来了呢?不过,我要告诉你:我不会束手就擒的。我还要跟他们较量一下,他们将束手无策。他们没有确凿的罪证。昨天我遇到了很大的危险,以为我要完蛋了;可是今天事情又好转起来。他们掌握的一切罪证,都是模棱两可的,就是说,我可以把他们对我的指控变得有利于我,你明白吗?我会这样做的;因为我现在学会了……不过他们一定会把我关进监牢的。如果不是一件偶然的事,他们也许今天就把我关进去了,这是一定的,也许他们今天还会把我关进去……可是那不要紧,索尼娅,蹲几天,就会放我出来的……因为他们什么真凭实据也没有,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们永远也不会有。根据他们现有的材料是不能把人定罪的。唔,得啦……我不过是让你知道罢了……我想努力设法使母亲跟妹妹别听信谣言,别吓着了她们……话又说回来,我妹妹现在似乎有了保障了……所以我母亲也就有了保障……唔,要说的话都说了。不过你要小心。我坐牢的时候,你会去探监吗?”

“哦,我一定去,我一定去。”

他们俩忧郁地、悲痛欲绝地并肩坐在那儿,好像暴风雨后被抛到荒凉海岸上的孤孤单单的两个人。他望着索尼娅,感觉到她对他的爱是多么深。说也奇怪,人家这么爱他,他却突然觉得沉重和痛苦起来。是的,这是一种奇怪而又可怕的感觉!他来找索尼娅的时候,就觉得他的一切希望和出路都寄托在她身上;他期望她能多少分担他的一部分痛苦,可是现在,当她把整个心都掏出来给他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和意识到他比以前更加不幸得多。

“索尼娅,”他说,“我坐牢的时候,你最好还是别来看我。”

索尼娅没有回答,她在哭。几分钟过去了。

“你身上戴十字架了吗?”她突然出乎意外地问道,仿佛忽然想起来了似的。

一开始他不懂她问这句话的意思。

“没有,没有戴,是吧?来,把这个柏木的拿去。我还有一个铜的,是丽莎维塔的。我跟丽莎维塔交换过十字架,她把她的十字架给了我,我把我的小神像给了她。我以后戴丽莎维塔的十字架,这个给你。拿去吧……这是我的!这是我的呀!”她恳求说,“我们将一同去受难,一同背十字架!……”

“给我。”拉斯柯尼科夫说。他不愿叫她伤心。可是他刚把手伸出去接十字架,又马上缩了回来。

“现在不要,索尼娅。最好以后再给我。”他又添了一句,使她安心。

“对,对,最好以后给,最好以后给,”她坚定地接口说,“等你去受难的时候,你就戴上。那时你到我这儿来,我给你戴上,咱们祈祷完了就走。”

这时候外面有人在门上敲了三下。

“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可以进来吗?”他们听到一个非常熟悉的彬彬有礼的声音。

索尼娅吃惊地跑到门口。列别加尼科夫先生把他那长着一头金黄色头发的脸探进屋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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