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5

罪与罚  作者: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列别加尼科夫神色惊慌。

“索菲娅·谢苗诺夫娜,我来找您。请您原谅……我想,我会在这儿碰见您,”他忽然对拉斯柯尼科夫说,“就是说,我什么也没想……没有这一类的想法……不过我倒想……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神经失常啦,”他忽然撇下拉斯柯尼科夫,对索尼娅贸然说道。

索尼娅喊了一声。

“也就是说,至少看上去是这样。话又说回来……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麻烦就在这儿!她回来了——好像是从什么地方被人家撵出来的,也许还挨过打……至少看上去是这样……她跑到谢苗·扎哈雷奇的上司那儿去了,但是他不在家;他正在另一位将军家里吃饭……您想想看,她竟跑到他们吃饭的地方去了……跑到那位将军家里去了,您再想想看——她坚持要把谢苗·扎哈雷奇的上司叫出来,大概还是从餐桌旁叫出来。结果怎样,您就可想而知了。不用说,她被赶了出来;但是她说,她把他骂了一顿,还把什么东西扔到了他身上。这也是可以想象得到的……至于为什么没把她抓起来——我就不明白了!现在她逢人便说,对阿玛莉娅·伊凡诺夫娜也说,不过,很难听清楚她到底说什么,她又叫又撞……哦,对了:她嚷着说,因为现在大家都抛弃了她,那么她只好带着一群孩子,到大街上去摇手风琴,让孩子们去唱歌跳舞,她也跟着唱,跟着跳,沿街卖艺,并且每天到那个将军的窗户底下去……她说:‘让大家都看到,父亲当过官、出身高贵的孩子们在沿街乞讨。’所有的孩子她都打,把他们打得直哭。她教廖尼娅唱《农家曲》,教小男孩跳舞,她对波琳娜·米海洛夫娜也是这样。她把所有的衣服都扯破了;给他们做了一些小帽子,把他们装扮成演员;她自己则想带一只脸盆,叮叮当当地敲,代替音乐……她什么话也不听……您想想看,这是怎么回事啊?这样下去是绝对不行的呀!”

列别加尼科夫还要说下去,但是听得几乎气也喘不上来的索尼娅,忽然抓起斗篷和帽子,就往屋外跑,一面跑一面穿戴。拉斯柯尼科夫跟在她后面,他的后面又跟着列别加尼科夫。

“她准是疯啦!”他们走到大街上的时候,他对拉斯柯尼科夫说,“我只是不愿意把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吓着,所以我说‘看上去是这样’,可是毫无疑问她是疯了。听说,肺病里有一些结核,它们会钻进脑子里去;可惜我不懂医道。不过,我曾经试着劝过她,可是她什么也不听。”

“您对她谈到结核了吗?”

“谈的不完全是结核。反正就是谈到了,她也不懂!我要说的是:要是您从逻辑上去说服一个人,告诉他,他实际上没有什么可哭的事情,他就会停止哭泣。这是一清二楚的。足下是否也认为:他会不哭吗?”

“那生活未免太容易了。”拉斯柯尼科夫回答说。

“对不起,对不起;当然,要叫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明白过来,是相当难的。但是,您可知道,在巴黎,已经有人在认真地试验:纯粹用逻辑说服的方法来治疗疯子。那儿有一位教授,不久前刚去世,他是一位严肃的科学家,他就设想可以这样来治疗。他的基本观点是,疯子的机体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失调,疯病,可以说是一种逻辑上的错误,判断上的错误,对事物的看法不正确。他逐步地向疯人指出他的错误,您瞧,听说他居然取得了成果!但是因为他同时又使用了淋浴疗法,因此这种治疗的成效,当然就受到了怀疑……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拉斯柯尼科夫早已不听他说了。走到他住的那幢房子的门口时,他向列别加尼科夫点了点头,就转身进了门洞。列别加尼科夫明白过来,向四下望了望,又匆匆向前走去。

拉斯柯尼科夫走进他的小屋,站在屋子中央。“他回到这儿来干什么呢?”他打量着这些微黄肮脏的壁纸、满屋的灰尘和他的沙发榻……从院子里传来一阵刺耳的、连续不断的敲击声,好像有人在敲什么东西,大概是钉子什么的……他走到窗口,踮起脚尖站着,聚精会神地向院子里张望了很久。但是院子里阒无一人,看不见谁在敲。在左边厢房里,他看见有几扇敞开的窗户;窗台上有几盆枝干细弱的天竺葵。窗户外面晾着衣服……这一切他都看熟了。他转过身去,坐到沙发上。

他从来,从来也没有感到这样可怕地孤独!

是的,他又一次感到,也许他会真的憎恨索尼娅的,而且正是现在,他使她更加不幸的时候。“为什么他要到她那儿去祈求她的眼泪呢?他有什么必要去侵害她的生活呢?唉,多卑鄙啊!”

“让我一个人待着吧,”他蓦地毅然决然地说,“不要她去探监!”

过了约五分钟,他抬起头来,异样地笑了笑。他又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也许真不如去服苦役好。”

他不记得,他装着一脑子模糊不清的思想在屋里坐了多久。门忽然敞开了,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走了进来。一开始,她站在门口望了望他,正像刚才他望着索尼娅的情形一样;然后她走进来,坐在他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在她昨天坐过的那个地方。他默默地、有点茫然地望了望她。

“别生气,哥哥,我只来一会儿。”杜尼娅说。她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但并不严厉。眼神明亮而温柔。他看出,这一位也是怀着爱来找他的。

“哥哥,现在我一切都知道了,一切都知道了。德米特里·普罗柯费奇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向我说清楚了。由于愚蠢而又卑鄙的怀疑,他们在迫害你,折磨你……德米特里·普罗柯费奇对我说,根本就没有危险,你不必为这件事那么胆战心惊。我不这样想,我完全了解你有多么愤慨,而这种愤慨会在你身上永远留下痕迹的。我担心的就是这点。至于你抛弃了我们,我不责备你,也不敢责备,请你原谅我先前为这件事情责怪过你。我设身处地地想过,我觉得,如果我有这么大的苦恼,我也会离开一切人的。这件事我决不告诉妈妈,但是我将照旧不断地在她面前谈到你,用你的名义告诉她,说你很快就会回来。你别挂念她,别为她感到痛苦;我会安慰她的;但是你也别使她太痛苦了——哪怕去看她一次也好;要记住,她毕竟是你的母亲!现在我只是来告诉你(杜尼娅从座位上站起来),如果什么时候你需要我,或者需要……我的整个生命,或者任何东西……那只要叫我一声,我就会来的。再见!”

她猛地一转身,朝门口走去。

“杜尼娅!”拉斯柯尼科夫叫住了她,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这个拉祖米欣,德米特里·普罗柯费奇,是个很好的人。”

杜尼娅的脸微微地红了一下。

“是吗?”她等了一会儿,问道。

“他办事认真,勤劳刻苦,诚实可靠,而且能够热烈地爱……再见,杜尼娅。”

杜尼娅羞得满脸绯红,然后忽然惊慌起来。

“这是怎么啦,哥哥?你给我……说这些遗嘱似的临别赠言,难道我们真的要永别了吗?”

“反正一样……别了。”

他转过身去,离开她,走到窗前。她站了一会儿,不安地望了望他,然后忧心忡忡地走出去。

不,他不是对她冷淡。曾有一刹那(最后那一刹那),他非常想紧紧地拥抱她,向她告别,甚至想告诉她,但是他甚至下不了决心把手伸给她:

“当她以后想起我现在曾经拥抱过她的时候,她说不定会发抖的,她会说,我偷了她的吻!”

“她受得了还是受不了呢?”几分钟后,他又暗自问自己,“不,她会受不了的;像她这样的人是受不了的!这样的人永远受不了……”

于是他想起了索尼娅。

从窗外吹进一阵凉爽的风。外面的天色已经不那么亮了。他忽然拿起帽子,走出门去。

当然,他不能,也不想去关心自己的病情。但是这些接连不断的惊扰和内心的恐怖,不可能对他没有影响。如果说他身患热病但还没有躺倒,也许正是这种无休止的内心的惊恐还在支撑着他,才使他不至于躺倒和不省人事,不过这只是人为的,而且是暂时的。

他漫无目的地信步走去。太阳已经西沉。最近以来,他有一种特别的凄凉之感。这种感觉并不使人特别焦灼难受;但是他却预感到痛苦将要永远继续下去,预感到年复一年的冷漠死寂,预感到他将永远在“一俄尺的弹丸之地”苦度岁月。每到傍晚,这种感觉就常常开始更加厉害地折磨他。

“随着日落而来的这种极其愚蠢的、纯粹肉体上的疾病,一个人患了这种病,难免要做蠢事的!不仅会到索尼娅那儿去,而且也会到杜尼娅那儿去。”他憎恨地咕哝着。

有人喊他。他回头望去;列别加尼科夫向他跑了过来。

“您想想看,我到您家里去找过您啦。您想想看,她已经按她的打算去做了,把孩子也带走了。索菲娅·谢苗诺夫娜跟我两个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们。她正在敲一只煎锅,硬要孩子们跳舞。孩子们在哭。他们不断停在十字街头和商店门前。一群傻瓜跟在他们背后跑。咱们快走吧!”

“那么索尼娅呢?……”拉斯柯尼科夫焦急地问,他匆匆地跟在列别加尼科夫后面走去。

“她简直疯了。我的意思是说,不是索菲娅·谢苗诺夫娜疯了,是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疯了;不过话又说回来,索菲娅·谢苗诺夫娜也疯了。而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是完全疯了。告诉您吧,她是彻底疯啦。会把她们抓到警察局去的。这会有什么结果,您可以想见……她们正在B桥附近的运河边上,离索菲娅·谢苗诺夫娜住的地方不很远。很近。”

在离桥不远的运河边上,离索尼娅的住处不到两幢房子的地方,围着一小群人。跑到那儿去的主要是一些小男孩和小女孩。从桥上就可以听见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声嘶力竭的沙哑声。的确,这是一个奇观,颇能吸引街头观众。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穿着她的旧连衣裙,围着细呢披巾,戴着一顶歪在一边、团得不成样子的破草帽,她真的疯了。她已经累了,气喘吁吁。她那张痛苦不堪的肺痨病患者的脸,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痛苦(何况在街上,在阳光下,肺痨病患者总是比在家里显得更加有病,更加难看);但是她的亢奋状态并没有减退,她每时每刻变得越来越容易动怒。她冲到孩子们面前,一会儿对他们大声叱骂,一会儿又好言哄劝,当着大家的面教他们怎样跳舞,教他们唱什么歌,还向他们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反应慢,转不过弯来,她就伤心地打他们……然后没有把话说完,又冲到观众面前;如果她发现一个穿得稍微像样一点的人站下来观看,她就马上过去对他说明,这些“出身高贵,甚至可以说出身于贵族人家”的孩子,现在落到了什么地步。要是她听到人群中有哄笑的声音或者撩拨她的话,她就马上冲到这些无礼的人面前,跟他们争吵起来。有些人真的在笑,有些人则在摇头;总之,大家都好奇地看这个疯女人和几个吓坏了的孩子。列别加尼科夫提到的那只煎锅倒没有在那儿,至少拉斯柯尼科夫没有看见;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硬逼着波列契卡唱歌和廖尼娅、柯利亚跳舞的时候,她没有敲煎锅,而是拍着她那双骨瘦如柴的手在打拍子;她自己甚至也伴唱,可是由于痛苦的咳嗽,她每唱到第二个音符就唱不下去了,因此她伤心绝望,转而咒骂自己的咳嗽,甚至哭了起来。廖尼娅和柯利亚的哭泣和恐惧使她最为恼火。的确,她曾经想把孩子们打扮得像个街头卖唱的。男孩子缠着由红白两色的不知什么东西做成的头巾,让他扮演土耳其人。廖尼娅没有化装的衣服可穿;她只戴了一顶已故的谢苗·扎哈雷奇的用红毛线织的便帽(或者不如说是一顶睡帽),帽子上则插了一小截白色的鸵鸟毛,这根羽毛原是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的祖母的,一直被当做传家宝放在箱子里,收藏至今。波列契卡穿的是自己的家常衣服。她怯生生、惊恐不安地望着母亲,守在她的身边,暗自掉泪,她多少看出她母亲疯了,她不安地张皇四顾。街道和人群使她感到非常害怕。索尼娅跟在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的后面寸步不离,哭哭啼啼地不断哀求她回家去。但是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说什么也不听。

“别说啦,索尼娅,别说啦!”她嚷着,她说得很快,急急忙忙地,又是喘又是咳嗽,“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在请求什么,简直像个孩子!我已经对你说过,我决不再回到那个酒鬼德国娘儿们那儿去。让大家,让全彼得堡的人都看看,一个上等人家的遗孤怎样在街头乞讨,虽然他们的爸爸一辈子忠于职守,并且可以说是因公殉职吧。(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给自己杜撰了这个异想天开的故事,而且盲目地信以为真)。让那个混账将军看看吧。你真傻,索尼娅:你说,现在吃什么?我们已经把你折磨够了,我不想再拖累你了!啊,罗吉昂·罗曼诺维奇,是您呀!”她看见拉斯柯尼科夫,便嚷了起来,朝他身边跑去,“请您告诉这个傻丫头,我们没有更好的法子可想了!摇手风琴的人都可以混口饭吃,可是,大家马上就知道我们与众不同,我们是沦为乞丐、贫穷的体面人家的孤儿寡妇,那个混账将军会因此丢官的,你们瞧着吧!我们将每天到他的窗户底下去,如果皇上路过,我就跪下去,把这些孩子统统推到前面,指着他们说:‘父亲,保护我们吧!’他是孤儿们的父亲,他仁慈,他会保护我们的,你们等着瞧吧,而那个混账将军……廖尼娅!站直了!柯利亚,你现在又该跳舞啦。你抽抽搭搭地哭什么?他又哭啦!傻瓜,你怕什么,怕什么呢!主啊!我拿他们怎么办呢,罗吉昂·罗曼诺维奇!您哪知道他们多么不懂事啊!碰到这样的孩子真不知怎么办呢?……”

她对他指着那些哭哭啼啼的孩子,自己几乎也要哭出来了,但是这并没有妨碍她连珠炮似的滔滔不绝地说话。拉斯柯尼科夫想利用她的自尊心,试着劝她回去,说他们像一些卖艺人似的流浪街头,是有失体面的,因为她打算当贵族女子寄宿学校的校长……

“寄宿学校!哈哈哈!画饼充饥!”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喊道,笑声过后又立刻大咳起来,“不,罗吉昂·罗曼诺维奇,幻想已经破灭了!所有的人都抛弃了我们!……而那个混账将军……您知道,罗吉昂·罗曼诺维奇,我把一个墨水瓶扔在他身上了——碰巧在下房的桌子上有一瓶墨水,就在签名用的那张纸的旁边,我也签上了我的名字[在俄国的达官显贵之家,每逢节日,常在前厅或下房放一张纸,一些没有资格入内,但又与主人有某种关系的来访者,就在这张纸上签个名,以示来过。],然后把墨水瓶扔在他身上,逃跑了。啊,那些坏蛋,那些坏蛋。我不在乎;现在我要自己来养活这些孩子,我谁也不求了!她为我们已经受够了罪啦!(她指着索尼娅)波列契卡,你要到了多少钱?给我瞧瞧。怎么,一共才两戈比!哦,这些卑鄙的家伙!他们什么也不给,只是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在我们后面跑。瞧,那个混蛋笑什么?(她指指人群中的一个人)这都是因为柯尔卡太笨,跟他真烦死了!你要什么,波列契卡?跟我说法语,用法语告诉我。我不是教过你,你不是会说几句吗!……不然的话,怎么能证明你们是上等人家有教养的孩子,跟那些卖艺的人完全不一样呢;我们不是在街上演木偶戏,而是唱高雅的抒情歌……啊,对了!我们唱什么呢?你们老是打断我的话,可我们……要知道,罗吉昂·罗曼诺维奇,我们在这儿停下来就得唱点什么,可以让柯利亚合着节拍跳舞……因为,您可以想象得到,这一切我们都毫无准备;必须先商量好,把一切彩排一遍,然后我们到涅瓦大街去,那儿上等社会的人比这儿多得多,人家马上就会注意到我们:廖尼娅会唱《农家曲》……不过老唱《农家曲》《农家曲》的,大家都会唱了!我们应该唱点更加高雅的东西……唔,波莉娅,你想出什么来了没有?哪怕你能帮助帮助妈妈也好呀!我的记性,我的记性太坏了,不然我会想起来的!我们总不能当真唱《手持马刀的骠骑兵》[根据俄国诗人巴秋什科夫(1787—1855)的诗《离别》谱成的一首歌曲。]吧!啊,让我们用法语唱《五分钱》吧!我不是教你们唱过,教你们唱过吗。主要是因为这个歌是用法国话唱的,那人家马上就会看出,你们是贵族子弟,那就会更感动人了……甚至不妨唱:《马尔布鲁出发去远征》[这是法国的一首流行诙谐歌曲。],因为那完全是一首儿歌,所有的贵族人家都把它当做儿童催眠曲来唱的:

马尔布鲁出发去远征,

何时回来无人知……

她开始唱起来……“不,还是唱《五分钱》好!喂,柯利亚,两手叉腰,快点,廖尼娅,你也把身子转到另一边去,我跟波列契卡伴唱,用手打拍子!

五分钱,五分钱,

我们经营全靠五分钱……

咳咳咳!(她大咳起来)把衣服拉拉好,波列契卡,你肩膀上的背带滑下来啦,”她气喘吁吁地边咳边说道,“现在你们特别要注意,举止要体面,要文雅,让人人都看得出你们是贵族子弟。当时我就说过,胸衣应该裁长一些,而且要用两幅布。索尼娅,这都怪你,你总说‘短点,短点’,听了你的话,你看孩子穿起来多难看……怎么啦,你们又哭起来啦!你们这是干什么,傻孩子!来,柯利亚,快跳,快,快——唉,多讨厌的孩子!……

五分钱,五分钱……

又来了一个大兵!喂,你有什么事?”

果然有一个警察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但是这时还走过来一位身穿文官制服和制服大衣的先生——一位五十来岁仪表堂堂的官吏,脖子上挂着勋章(他的出现使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非常高兴,同时也影响了那个警察),他走过来,一句话也没说,就递给她一张绿色的三卢布钞票。他的脸上表现出真挚的同情。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把钞票接过来,向他客客气气地,甚至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先生,”她倨傲地说,“叫我们落到这步田地的原因……波列契卡,把钱拿去。你瞧,还是有一些高尚、慷慨的人,立刻愿意帮助落难的贵族太太。先生,您瞧,他们是贵族人家的遗孤,甚至可以说有最高贵的亲戚关系……而那个混账将军却坐在那儿吃松鸡……因为我打扰了他,他就向我直跺脚……‘大人,’我说,‘您与已故的谢苗·扎哈雷奇挺熟,请您保护这些孤儿吧,因为就在他死去的那天,一个最下流的无赖诽谤了他的亲生女儿……’这个大兵又来了!保护我们吧!”她向那个官吏喊道,“这个大兵干吗找我的麻烦呢?我们方才刚从市民街上一个大兵手里逃出来……喂,你管得着吗,混蛋!”

“因为沿街卖唱是禁止的。请您别在这儿胡闹。”

“你才胡闹呢。我这跟摇手风琴不是一样吗。你管得着吗?”

“摇手风琴必须有执照,而您却自行用这种方式招来一大群人。您住哪儿?”

“怎么,执照?”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哭嚎起来,“我今天把丈夫安葬了,哪来什么执照!”

“太太,太太,安静点,”那个官吏开口道,“来,我送您回去……在这儿给一大群人围着,有碍观瞻……您身体也不好……”

“先生,先生,您什么也不知道!”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叫道,“我们要到涅瓦大街去——索尼娅,索尼娅!她上哪儿啦?唉,她也在哭!你们大家都怎么啦?柯利亚,廖尼娅,你们到哪儿去?”她忽然惊慌地叫喊起来,“唉,傻孩子!柯利亚,廖尼娅!他们这是上哪儿去了!……”

罪与罚

原来是这样的:柯利亚和廖尼娅本来已经给街上这么一大群人和他们疯妈妈的反常举动吓得魂不附体,这时再看见警察要把他们抓起来,带到什么地方去,忽然不约而同地手拉手撒腿就跑了。可怜的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一面哭一面嚎,跟在他们后面追。她那哭哭啼啼、气喘吁吁、狂奔着追孩子的样子既难看又可怜。索尼娅和波列契卡跟在她背后追。

“把他们追回来,索尼娅,把他们追回来!唉,真是一些不知好歹的傻孩子!……波莉娅!捉住他们……我还不是为了你们才……”

她跑得正快的时候,一跤绊倒在地上。

“她摔伤啦,摔出血来啦!哦,主啊!”索尼娅哭喊着,向她弯下腰去。

大家都跑拢来了,你推我搡地围成了一圈。拉斯柯尼科夫和列别加尼科夫最先跑到;那个官吏也急急忙忙赶来了,在他后面,警察埋怨地嘟囔道:“哎呀!”他把手一挥,预感到这下事情麻烦了。

“走开!走开!”他驱散着拥挤在周围的人。

“她要死啦!”有人喊道。

“她疯啦。”另一个人说。

“上帝保佑!”一个女人在胸前画着十字说,“他们捉住那个小女孩和那个小男孩了吗?啊,带来了,是那个大女孩抓住的……瞧,真是些任性的孩子!”

他们把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仔细检查了一遍,才发现她根本不像索尼娅所想的那样是在石头上碰伤的。原来溅在马路上的血,是从她的胸腔中喷出来的。

“这我知道,以前见过,”那个官吏对拉斯柯尼科夫和列别加尼科夫喃喃地说,“这是痨病;这样吐血,会把病人憋死的。不久以前,我的一个亲戚就这样,我亲眼看见……吐了一杯半血……就突然……她马上就会死的,怎么办呢?”

“抬到这儿来,抬到这儿来,抬到我家里来!”索尼娅央求道,“我就住在这儿!……就是这幢房子,过去第二幢……抬到我家里来,快点,快点!……”她从这个人身边跑到那个人身边,“请一位医生来!……哦,主啊!”

多亏那个官吏出力张罗,这件事总算办妥了,连那个警察也帮着抬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她几乎人事不省地被抬进索尼娅的家,把她放到了床上。咯血还在继续,但是她仿佛已渐渐苏醒过来。一齐走进屋里来的,除了索尼娅以外,还有拉斯柯尼科夫、列别加尼科夫、官吏和警察,警察先把人群驱散,其中有几个人一直送他们到门口。波列契卡也拉着一面发抖一面哭的柯利亚和廖尼娅的手走进屋里来。卡佩瑙莫夫家的人也跑来了:卡佩瑙莫夫本人,一个独眼、瘸腿、胡子和头发硬得像鬃毛一样竖起来的相貌古怪的人;他的老婆,一个永远保持着惊恐表情的女人;还有几个大张着嘴、由于经常感到惊讶而神色呆板的孩子。这时,斯维里加洛夫也忽然出现在所有的人中间。拉斯柯尼科夫惊讶地望了望他,不明白他是从哪儿来的,也不记得在人群中看见过他。

大家纷纷谈论请医生和神父的事。那个官吏虽然低声对拉斯柯尼科夫说,看来,现在请医生已经是多余的了,但他依旧吩咐去请医生。卡佩瑙莫夫亲自跑去了。

这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回过气来了,血也暂时止住。她用她那病态的,但专注而又锐利的目光望着索尼娅,索尼娅站在一旁面色苍白,浑身发抖,正在用手帕给她擦去额上的汗;最后她请大家把她扶起来一点。于是他们让她坐在床上,从两边扶着她。

“孩子们在哪儿?”她用虚弱的声音问道,“波莉娅,你把他们带来了吗?唉,真是些傻孩子!……你们为什么要跑呢?……哎哟!”

她那发干的嘴唇上又溢出了血。她用眼睛瞥了一下周围:

“索尼娅,原来你是这样生活的!我一次也没有到你这儿来过……真是鬼使神差……”

她痛苦地望了望她。

“我们把你的血吸干啦,索尼娅……波莉娅,廖尼娅,柯利亚,过来……瞧,他们在这儿,索尼娅,统统在这儿,你收下他们吧……我亲手把他们交给你……我已经受够啦!……戏唱完啦!咳!……把我放下吧,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吧……”

他们又把她放倒在枕头上。

“什么?请神父?不要……你们哪儿有多余的钱呢……我没有罪……没有神父,上帝也会宽恕我的……他知道我是怎样受苦受难的!……要是他不肯宽恕,那就不要他宽恕!……”

她越来越陷入不安的昏迷状态。有时,她打着哆嗦,眼睛扫视着周围,什么人都认得出来,但只有一会儿工夫;过后又立刻神志昏迷了。她嘶哑地、艰难地呼吸着,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咯咯响着。

“我对他说:‘大人!……’”她喊道,每说一个字就喘一口气,“那个阿玛莉娅·柳德维戈夫娜……咳!廖尼娅,柯利亚!两手叉腰,快点,快点,滑步,滑步,巴斯克人的舞步!跺脚……要做个动作优美的孩子。

你有钻石和珍珠[原文是德文,这是一支流行的抒情歌曲,海涅作词,舒伯特作曲。]……

下面该唱什么了?该唱……

你有一双最美丽的眼睛,

姑娘,你还要什么?[原文是德文,这是一支流行的抒情歌曲,海涅作词,舒伯特作曲。]

对呀,怎么不对!你还要什么——他自己编出来的,傻瓜!……哦,还有:

在炎热的正午,在达吉斯坦的山谷……[这是根据莱蒙托夫的诗《梦》谱成的一首著名的抒情歌曲。]

啊,我多喜欢……我非常喜欢这支抒情歌,波列契卡!……你知道,你爸爸还没有跟我结婚的时候就常常唱……啊,多么幸福的日子啊!……我们就应该唱这支歌!怎么唱,怎么唱呢……我忘啦……快提醒我一下,怎么唱?”这时她非常激动,拼命想坐起来。最后,她用一种嘶哑的、可怕的、声嘶力竭的声音喊叫着唱了起来,每唱一个字就喘半天,同时她脸上露出越来越恐惧的神色:

在炎热的正午!……在达吉斯坦的……山谷里!

胸膛里有一颗子弹!……

“大人!”她忽然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号叫,放声痛哭起来,“请您保护这些孤儿吧!故世的谢苗·扎哈雷奇的殷勤好客,您是知道的!……甚至可以说是贵族子弟!……咳!”她猛地打了一个寒噤,忽然清醒过来,用一种惊恐的神情向大家望着,但她立刻认出了索尼娅,“索尼娅,索尼娅!”她仿佛因看见她在自己面前而吃了一惊似的,她温柔地、怜爱似地叫道,“索尼娅,亲爱的,你也在这儿吗?”

他们又把她扶起来。

“受够啦!……时候到了!……永别了,苦命的人!……已经把一匹瘦马活活累死啦!……已经累垮啦!”她绝望和憎恨地喊道,脑袋沉重地倒在枕头上。

她又失去了知觉,但是这最后一次失去知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她苍白、枯黄、瘦削的脸向后面一仰,大张着嘴,双腿抽搐着,一下子伸直了。她深深地长叹一声,死了。

索尼娅扑在她的尸体上,用两只胳膊搂着她,把头紧紧地贴在死人枯瘦的胸脯上,就这样趴在那儿一动不动。波列契卡伏在母亲的腿上,吻着她的腿,放声痛哭。柯利亚和廖尼娅虽然还不懂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也预感到这事一定非常可怕,他们互用双手搂住对方的小肩膀,直愣愣地对视着,然后不约而同地一下子张开了嘴,哭喊起来。两个孩子都还穿着表演用的服装:一个孩子缠着头巾,一个孩子戴着插了鸵鸟毛的便帽。

那张“奖状”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床上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身旁的呢?它就放在这儿的枕头旁边。拉斯柯尼科夫看见了它。

他走到窗前。列别加尼科夫连忙跑到他跟前去。

“死啦!”列别加尼科夫说。

“罗吉昂·罗曼诺维奇,我要跟您谈两句要紧话。”斯维里加洛夫走了过来。列别加尼科夫立刻让位,彬彬有礼地悄悄走开了。斯维里加洛夫把感到惊讶的拉斯柯尼科夫又拉到更远一些的墙角里。

“我愿意负责料理一切后事,譬如安葬等等。您知道,这需要钱,我对您说过,我有多余的钱。我可以把这两个小的和这个波列契卡送到一家较好的孤儿院去,我给每个孩子一千五百卢布,作为他们成年以前的生活费,这样,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就根本不用操心了。我还要把她从火坑里救出来,因为她是个好姑娘,您说是不是?所以请您告诉阿芙朵佳·罗曼诺夫娜,我就是这样来使用她的一万卢布的。”

“您这样乐善好施,到底有什么目的呢?”拉斯柯尼科夫问道。

“嗐,您真是个多疑的人!”斯维里加洛夫笑了起来,“我对您说过,我那笔钱是多余的。难道您不承认我这样做只是出于一片善心吗?要知道,她并不是一只‘虱子’(他指了指死人躺着的那个角落),并不是什么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您得同意,‘到底让卢仁活下去继续作恶呢,还是让她死掉?’要是我不帮助他们,那么,‘波列契卡,比方说,也会走上同样的路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眨巴着眼睛,露出一种愉快而狡黠的表情,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拉斯柯尼科夫。拉斯柯尼科夫听到自己对索尼娅所说的那些话的时候,不由得面无人色、浑身发冷。他迅速后退了一步,惊慌地望着斯维里加洛夫。

“您怎么……知道?”他简直喘不过气来,低声说道。

“要知道,我就住在这儿,住在隔壁列斯莉赫太太家里。这儿是卡佩瑙莫夫家,那儿是列斯莉赫太太的家。她是我最忠实的老朋友。我是她的邻居。”

“您?”

“我,”斯维里加洛夫接着说,一面笑得前仰后合,“我可以向您保证,最亲爱的罗吉昂·罗曼诺维奇,您使我非常感兴趣。我不是告诉过您,我们会交上朋友的吗,这话我向您预言过——瞧,这不成了朋友了。您会看到,我是一个多么随和的人。您会看到,跟我是可以相处得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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