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

最糟也最棒的书店  作者:松浦弥太郎

台北朝气蓬勃,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在其中走走逛逛。站在古亭一个很大的十字路口等信号灯,一个将长发扎成一束马尾的美女突然同我讲起了普通话。“我不懂中文……”我用简单的英文告诉她,她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手腕。哦,原来她是想问我时间。我没戴手表,于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她看。她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小声念着,然后语速很慢地对我说:“谢谢。”接着,她又用流畅的英文说道:“你的手机很漂亮啊。”随后离开了。在被搭话到对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我与她的距离非常近,紧张得心脏怦怦直跳。这种距离在旁人看来或许会认为是情侣。人们在街上向陌生人问话时,都要这么近的吗?那位女子的神态动作中,有种说不出的韵味,令人印象深刻,使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感受到一股暖意。我也试着语速缓慢地说了声“谢谢”,发现这两个字的音律竟然如此美妙。

人行道绿灯变成了红灯,黄色出租车和成群的摩托车车尾喷着雪白的烟雾,接连不断地在我眼前驶过。

这是我的第一次中国台湾之旅。在一个陌生的旅行地,想看和想了解的东西多不胜数,要想实实在在地依次看下来几乎不可能。从抵达之地开始一路漫步,到达某个地方就坐下来休息,将路途中的发现像收集小石子一样拾起,放入口袋带回去,如此便好。这么轻松的旅行也许很久都没有体验过了,就像突然记起几乎已经忘却了的旅行方式。

我订的酒店在古亭,那里似乎是学生街。既然不知道周边都有什么,那么不妨边漫步边画一张这里的地图吧。抱着这样的想法刚刚迈出脚步,却开始接二连三地打起哈欠来。

***

距离天黑还有一点时间。因为无事可做,我决定在古亭的小路上走走看。进入小路,只见旁边的公寓楼栋栋相连,建得很密。边走边抬头望,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每一扇窗户都安装着豪华而结实的铁栏杆。全是铁窗的住宅看上去就像是监狱。我问当地人原因,他们笑着回答我说是为了防小偷。可是,我觉得如今的台北,治安也没有那么差。一定是以前留下来的习惯使然。也许对于台湾人来说,没有铁栏杆的窗户算不得窗户。可是,连手都不能伸出窗外去的压迫感会是怎样的呢?我不由得担心起发生地震或者火灾时,这种窗户的逃生问题。

来到师范大学附近,看到几栋带有瓦片屋顶的老旧日式住宅。砖墙上青苔郁郁,制造出的氛围也许会让小孩子恶作剧般地大叫起“鬼屋”来。我站在外面仔细观看,发现这里几乎都是无人居住的空房子。原来,这一片正待拆除,以建造新的公寓楼。放眼城中,目之所及都是建筑工地,如今,古老的景色正在从台北街头消失,这座城市或许正处于新旧交替的过渡时期。“让古香古色的日式住宅保留下来该有多好……”这种想法不过是观光客一厢情愿的玩笑话罢了。

不知不觉之间,在巷子里迷了路,辨不出方向。我看看路标,见写着“永康街”,便试着再继续往前走。明明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却越走越生出一种亲切感,这种感觉真是不可思议。照此,今天似乎能够走到任何地方。昏暗的巷子里孤零零地亮起一盏红灯笼,一只未拴绳的小狗跑来跑去。无论遇见谁,我都想问候一句“Ni H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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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人行道的窗边桌子上洒满了清晨的阳光。昨晚走过的永康街出人意料地热闹,真让人琢磨不透。我一边吃早餐,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个谜一般的现象。明明是个平常日子,不知道为何会突然出现节日般的盛景。小公园里大音量地播放着富有节奏的音乐,二三十个中年妇女和着音乐的节拍舞动着,动作怪异但整齐划一。环顾四周,到处都是排队等位的餐馆,无论老幼都在路边自在地嬉闹玩耍。这种非同于闹市区的不寻常的繁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如,今天再去永康街转转吧!

早餐我选择在酒店附近的“每一天健康餐饮”解决。这是一家兼营简餐的咖啡馆。蔬菜贝果只一口便让我惊艳不已。经过蒸制加温的贝果热热的,里面只夹了生菜叶包裹着的蔬菜沙拉,有机蔬菜作为该店特色,其新鲜程度有如锦上添花,不仅口感奢侈,味道也令人赞叹。脆生生的蔬菜搭配千岛酱,团在生菜里再夹进贝果中,如此平淡无奇的菜谱,却是迄今为止我吃过的各种三明治中数一数二的美味。而且一个才要五十元新台币(约两百日元),价格实惠。再加上四十元新台币一杯的咖啡,一共不过四百日元,这样一餐下来,感觉心情愉悦。

说起这次吃过的美食,不得不提到刚来台湾那天吃到的黑米饭团。是在干货店“员林商店”买的,由店主一个一个亲手制作。乌亮亮的黑米饭被握成椭圆形状,里面裹着切得细碎的萝卜干、甜肉松和油条。黑乎乎的外表,令品相显得有些可疑,但是软糯中带着酥脆的口感和香甜圆润的味道,彻底消除了我的疑虑,好吃到我的下巴几乎要掉下来。

蔬菜贝果和黑米饭团。两款远超预期的美味让我欲罢不能,每天都会买来当早餐或者加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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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书店,我闻信前往。去的是台北的大型书店诚品书店的敦南店。它的外观像东京表参道上的时尚大厦一样风格洗练。我凝神观察,发现很多气质高雅、打扮时尚的年轻人源源不断地被吸引进去。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了,呆呆地站在店前,像是一个第一次进京城的乡巴佬。

如此豪华的书店,毫无疑问会吸引顾客。利用错层落差和小台阶做成的立体卖场中放置着几张沙发,客人们可以随意地坐在上面悠闲地读书。夜里十二点以后,这里的景象更是可喜。很多时髦的年轻人会聚集在此地。书店成了大家相遇和休憩的地方,也许,成为一种文化中心的理想形式就在这里。嗯。我终于明白了《在台北生活的一百个理由》当中,诚品书店也位列其中的原因。

书店景气繁荣,那么台湾的出版产业境况如何呢?我非常想知道。于是请教台北的朋友,问他可否有什么业界趣闻讲来听。他告诉我说,有个年轻人单枪匹马成立了一家出版社,而经他手编辑和出版的书籍,每一本都成为了畅销书。我请友人帮我联系对方,非常幸运地得知,马上就可以会面。这种随和不拘也正是台北人的魅力所在。

自转星球文化创意事业有限公司的黄先生今年三十二岁,是一位年轻有为的优秀青年。他的公司两年间出版了四本书。“出版本来就是一项自由的事业。为了可以自由地做书,一切都由我一个人来掌控。在大型出版社中,时间、预算、想法都是受限制的。”黄先生笑容爽朗,言语明快。今年年初出版的一本《原来,我的时代现在才开始──萧青阳:得人如得鱼的唱片人生》获得了装帧设计方面的格莱美奖[指该书主人公、中国台湾著名美术设计人萧青阳入围美国格莱美唱片包装设计奖一事。] 。

回去的路上,我边走边想,现实中的台湾与我所知道的台湾实在有着很大的差别。如今的台湾,率直明朗,温和包容,洋溢着拥抱世界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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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了一本酷似Arne的杂志,Mogu。拿在手上可以发现,它的开本、纸质、设计风格都很像大桥步制作的生活杂志Arne。最新一期有“读书”特辑。我仔细看了看版权,发现这本杂志与Arne一样,是个人制作并销售的出版物。如果制作者的样貌、语言以及想法因特征鲜明而让人过目不忘,是一本杂志的魅力所在,那么毫无疑问,Arne就是做杂志的理想范本。所以有模仿它的杂志出现亦不足为奇。我突然很想拜访Mogu杂志的编辑部,因为我觉得,制作这本杂志的人一定也是很优秀的人。并且我认为,杂志的编辑部这种地方,即使是一个外人很随意地上门拜访,也算不得是什么失礼的事情。所以,我敲开了编辑部的门,道了声:“Ni Hao。”

制作Mogu杂志的是两对夫妇。他们都是平面设计师,拥有自己的设计事务所,兼顾制作Mogu。对于我的突然来访,他们虽然很惊讶,但是听说我来自日本,便立刻表示热烈欢迎。

当我提出他们的杂志很像日本的Arne杂志时,担任编辑的汤姆告诉我说:“是的,我们非常喜欢Arne,第一次看到时,就感受到它带来的强烈冲击,设计、编辑方式和文章的撰写都令我们震撼。当时就想,这才是我们想要读到的杂志!并下决心自己也要做出这样的杂志。”他又有些不好意思,接着说道:“不过,我们现在还差得很远……”我请他们将以往的旧刊拿出来,发现每一本都是从个人的视角观察生活中的种种,编辑得朴素而有品位。难怪它在台湾很受欢迎。

我看到里面有随笔的投稿专栏,遂问道:“我也可以投稿吗?”他们笑着回答:“当然可以!”我准备回到酒店之后马上写一篇稿子寄过来。

除了每天的工作之外,如果还能做一些其他的东西提高自己,会是一件很棒的事情。Mogu对于他们来说,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四个人的灿烂笑容就静静地在说明着这一点。

古亭是一个一点都不会让人感到无聊的地方。今天走了一条不同的小巷去吃早餐(那家贝果),结果发现了一条热闹的商店街。有卖菠萝和西瓜的小摊、有三明治店(三角形三明治)、卖粥和汤的早点铺、蔬果店等等,所有摊位都开在路面,一切都开诚布公,眼神交会时,会礼貌地问候:“Ni Hao。”早晨的空气里充满了欢乐。

有一间老旧的小印刷店,我朝里看去,发现一面墙上并排摆着古老的活字版,我不觉微笑起来,心想:“哈,找到你了哦!”我跨入店内,只见一位身穿汗衫的老人坐在椅子上。我试着用日语问候道:“你好。”老人声音清楚地用日语回道:“嗨,你好。”“这里,活字版,名片,可以做吗?”我一字一句地问道。老人笑着回答:“名片,可以做,没问题。”这里的活字版与日文汉字完全不同,反而让我觉得很有趣。使用古老的活字版印刷在如今很稀有了。我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地址,递了过去,老人边看边点着头:“好的,明天,早晨,来吧。”然后拿出纸样让我选。我选好之后,老人又说了一遍:“明天,来吧。”印刷费是一百张三百元新台币。如果用活字版,我希望强调凹嵌感,于是对他说:“压力,强,印刷。”老人愣了一下,我指着活字版印刷机说:“强力,强力。”“明白,明白。”老人圈起手指做了个OK的手势。我看了看老人的办公桌,宝贝似的贴着家人和应该是孙辈的小孩子照片。

在古亭车站附近闲逛,发现了一家面店“福州干拌面”。我想试一下,就进去点了一碗。有大碗和小碗之分。因为刚吃过早餐,所以我点了小碗。二十五元新台币(八十日元)。面条上的配料只有葱,淋上一种类似于伍斯特辣酱油的调料,吃起来很像日本的酱汁炒面。很奇妙地好吃,从那天起我吃上了瘾,经常会去消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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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的友人推荐说,既然来到台北,当然要去逛士林夜市,最起码要吃一顿小笼包吧。但是,我依然每天不变地在古亭周围闲晃。

在龙泉街的深处,有一家小巧洁净的二手书店。店名用汉字楷书书写,我读不出来。里面主要经营英文、日文、中文的艺术类书籍,在书架上排放得整整齐齐。我很想买些什么带回去,便在书架上认真地找起来,结果发现了自己找了很多年的贾科梅蒂[贾科梅蒂(Alberto Giacometti,1901—1966 ),瑞士雕塑家,二十世纪存在主义艺术大师。]的作品集。标价一百五十元新台币。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发现,我不由无奈地苦笑,离开了书店。

走到和平西路一段的大马路,我开始逛起古亭车站附近的美术用品一条街。有四家篆刻店彼此相连。每家店的橱窗中都摆有大大小小各种石料雕成的美丽的印章。我选择了感觉不错的一家进去,向一位店主模样的长胡子大叔说自己想要做印章,他让我先选石料。石头根据大小和种类的不同,价格大致从二十到五百元新台币不等。更贵的恐怕要贵到没边。程序是先选好石料,再选字体。可以用现成的字体,也可以请工匠雕刻独特字体,两者选一。听说在其他店买好石料,带过来刻也行。我便又转去别家逛,在隔了两间店面的店铺里买了两块石料,拿到胡子大叔的店里请人刻。两个章各请一个工匠,弥太郎的“弥”字请吕政宇师傅刻,“好日弥太郎”五个字请张永兴老师刻。刻章费一个字要三百元新台币(高级版)。可是因为我买的石料形状特殊,所以每个章都要两千元新台币。弥字章虽然是单字,但是石料比较大。而好日弥太郎章的石料比较小,很费功夫。

天快黑了,肚子也有些饿,我决定还是去永康街觅食。在丽水街有一家家庭菜馆“大来小馆”,我走了进去。这家小馆由漂亮的太太负责掌勺,先生负责上菜。我点了一份蛤蜊丝瓜汤,鲜美可口。像在在寻常人家做客的氛围,让我完全放松下来。不知从哪里传来虫鸣,清脆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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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的东西在台北全都有:旧金山自由且直爽的氛围,纽约异国文化混合的街头,巴黎咖啡馆中的夜晚时光。很多人游遍世界,最后选择在台湾落脚,我开始一点点地体会到了那种心境。

夜幕低垂,我情绪饱满,从师范大学的小路向永康街方向走去。天空落起了小雨,淅淅沥沥。

在一个古董店聚集的小巷子里,有个像是黑市的角落。我为了躲雨进了巷子,发现好几家古董店,一间挨着一间。一桌酒菜摆在店内一角,店主们正在围桌饮宴。我看到一个放在玻璃盒里的小酒盅。酒盅上有天蓝色的日语字样“明治メリーミルク”(明治炼乳)。大概是日据时期的物件吧。我请年轻的店主拿给我看,真是个玲珑可爱的器物。我想起几天前偶然逛到“冶堂”茶艺馆,也看到了店主珍藏的日据时期的茶具。回想起那套茶具,在小酒盅拿到手里那一刻,我就决定将它带回去。没讲价,付了四千元新台币,收进怀中。

“e-2000”的玄关立着石柱,上面写有“老物件和中国茶”的字样。掀开帘子,一个清静的空间呈现在眼前,每个角落都体现着店主饱经打磨的审美。在这里,我品了一席茶。店主廖先生动作沉静,亲自泡茶。“请!”他将泡好的茶放在我面前,每一杯都是极品。“这是二十年前的冻顶乌龙茶。二十年来一直放着没动,我们今天才能喝到这么好的茶汤。不管什么东西,自然地放着就好,不要多加干涉。”廖先生慢声细语,像是在对着炭火煮沸的水说话。我喝了好几杯茶,闻香让我沉醉,与其他聚在这里的人们漫无目的地闲谈,不知不觉地度过了两三个钟头。

台湾的强大包容力,会永远温暖我的心。

***

再访台湾是有原因的。两个月前我第一次去台湾,从朋友那里听说了一位名叫舒米恩的原住民青年的故事。舒米恩与其他几个原住民青年组成了图腾乐队,刚刚出道不久,在台北很有人气。有人告诉我说,现在像他那样纯真而质朴的年轻人已经不多见了。如果能跟他一起去他的故乡台东旅游,一定会很快乐。而且,这也是接触和了解台湾原住民文化的一个大好机会。

没想到真的能够得偿所愿。我请人帮我联络到舒米恩,他答复说,他将很高兴带我去他的家乡。于是,这次我和朋友一起,跟随台湾原住民舒米恩的脚步,一起向台东进发。

“我是高山族阿美人舒米恩……”舒米恩气质天真,一点都看不出来已有二十七岁。他羞怯地向来自东京的我伸出手来,动作展现出温和的性格。他身穿T恤短裤,脚上是一双塑料人字拖。衬着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舒米恩的笑容令人目眩。我预感到自己即将开始一场美妙的旅行。

从台北机场乘飞机五十分钟到台东。“台东很热哦。”舒米恩抬头看着万里晴空,小声说道。我们钻进车里,将车窗全部打开,任清风吹拂脸颊。车子向市内驶去。

很久没回家乡的舒米恩的脸上绽放着笑容。他一边开着车,一边不时地左右指点,向我们介绍。台东的市区范围虽然很小,但是有快餐店也有便利店,与台北的街头没有什么不同。

“我们去吃刨冰,漂亮女孩子做的。”舒米恩将车子停在路边,带着我们进了路边的一家冰品店。看到桌子上小山一样巨大的芒果刨冰,我吃了一惊。舒米恩说:“这很平常,一会儿就吃掉了。”一口下肚,我顿时败给了美味,一刻不停地往嘴里送,一眨眼工夫,刨冰就见了底。这样一杯要五十元新台币。台东的旅行静静地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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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原住民都擅长体育项目,棒球啊、田径啊什么的,我样样不行,所以决定唱歌。”

“请问舒米恩贵姓?”“原住民没有姓氏。如果想知道,只须问是谁家的孩子就可以了。”“那么舒米恩的名字怎么写?”“原住民没有文字。写名字的时候就用英文写Suming”。

自公元前就有原住民住在台湾岛。这个岛上有十个以上的古老部落,每个部落都有属于自己的文化和语言。但是,在超过二百三十万的台湾总人口中,原住民人口只占百分之二。

在舒米恩的歌中,很多都描写了从山地来到都市的个人的心境,描写了在都会不屈不挠求生存的坚强姿态。他用部落的语言大声唱出自己是原住民。台湾很多年轻人都听不懂他的歌词的含义,可是原住民那古老传承的独特旋律和语言的节奏感却能够深深地打动人心。我第一次听到舒米恩的歌声时,胸中慢慢升起一种原始的欢喜。他的歌声所拥有的这种力量到底是什么呢?

车子沿着海岸线笔直地朝前行驶,缓缓地经过椰子树原生林和小小的村落。道路安静空旷,没有信号灯,偶尔会看到流浪狗横穿过去。

“在去阿嬷家之前,先到阿嬷的店里看看。”舒米恩将我们带到悬崖上的一座面朝大海的房子前。“这是利用台风时的流木搭建起来的一个店,是原住民一起建造的。”这里景色很美,太平洋一望无际。舒米恩不知从何处拿来了一把吉他开始边弹边唱。“这是你写的歌吗?”“这是阿美人的民歌。”舒米恩的歌声与时有时无的海浪声混合在一起,乘着海风,轻柔地送入我的耳中。“大家一起唱起来、跳起来吧。”舒米恩的眼睛亮了起来,起身邀请我们。天空中最亮的金星在闪耀,我们手拉着手,载歌载舞,沉醉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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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们在富冈渔港吃了一顿味道鲜美的海鲜大餐。从台东市内驱车一个小时,过了十一点终于成功地抵达村中。今夜我们将在舒米恩的祖父母家借住。车子在没有街灯的漆黑山路上曲折行进,一座亮着灯光的房子终于出现在我们眼前。下车推开房门,舒米恩的祖母还没睡,一直在等着我们。

祖母笑容真诚:“欢迎你们。请不要客气。”

祖母在厨房准备着明天早餐的食材。厨房里有很多阿美人的传统工艺篮筐和蒸糯米的用具。“累了吧,早点休息。”祖母将我们带到房间,只见房间的墙壁上贴着基督和玛利亚的肖像画。现在也有很多阿美人都是基督徒。躺在床上,在电风扇的嗡嗡声中,我闭上眼睛,很快,意识就陷落在遥远的睡眠当中,只感觉旅行的安适,伴着从厨房传来的祖母洗菜的水声。

第二天清晨,六点钟就醒了。乡下的清晨,空气洁净凉爽,令人身心舒畅。“开饭啦”,舒米恩的外甥过来招呼我们吃早饭,小家伙今年五岁。

早餐已经摆在了户外的圆桌上。祖母一般都会在早餐前去田里摘一些自家的蔬菜做来吃,但是今年夏天十分炎热,雨水很少,蔬菜全都枯死了。不过,早餐依然新鲜可口。糯米饭、竹笋、卷心菜汤、炖猪肉、煮鱼、烤鱼、四季豆、尖椒,所有食材都出自这片土地。祖父开始出声祷告,围坐在桌前的所有人都闭上眼睛开始默祷。一声“阿门”之后,大家齐齐开动,香甜地吃起糯米饭。

***

祖母的家是坐落在山脚下的一座白色小房子。周围不见人烟。环顾整个村落,能看到的只有树林和农田。

舒米恩邀请我们爬山。山指的是祖母家的后山。祖母说今天也很热,给我们每人发了一支雪糕。“带你们去看好风景。”舒米恩说着,带我们走了出去。

沿着夏草繁茂的山路,舒米恩一边走一边告诉我们,这个能吃,那个不能吃。不一会儿,他开始偏离山路,沿着坡势陡峭的草丛攀登。他脚下穿着塑料人字拖,却步履轻盈,顺着地势险峻的草坡,一路披荆斩棘,向上爬去。我们生怕被甩下而迷路,拼了命地跟在后面。“阿嬷都比你们爬得快。”舒米恩看着手脚并用的我,笑着说。

山坡上的树,是祖父一个人采伐的。也没听说有野猴子因为树遭到砍伐而下山到家中或农田里捣乱。远远地有一条野狗,冲着跟我们一起爬山的外甥叫,外甥也冲着它叫起来:“汪汪!”舒米恩摸着外甥的脑袋瓜,告诉我们说:“在这种地方生活,他没有别的朋友,唯一的朋友就是狗。”小家伙似乎能跟狗对话。

终于到了一个小小的观景台。在树荫下,山风微微吹过。舒米恩拿来一些枯木,搭了个板凳。“从这里望出去是不是很美?”祖母家的房子在远处变得小小的。整个村落一览无余,更远处是宝石般湛蓝的大海。“啊,那里有个教堂。”我说。“那是阿嬷经常去的教堂。我小的时候也常去。就在那里学会了弹钢琴,爱上了音乐。”舒米恩咬着雪糕说道。他出神地望着眼前的景色,听到我说“你真的很喜欢这里呢”,他笑了,高兴地点了点头。

***

睡过午觉,看见舒米恩正在编筐。编筐和刺绣是阿美人流传已久的工艺之一。像他这样对原住民的传统工艺抱有兴趣并继承下来的年轻人一定不多了。“很久没做,手生了很多……”他嘴上这样说着,手上却很娴熟地编出一个杯子大小的图案精美的小筐。然后他递给我说:“不嫌弃的话,请收下吧。”我谢了他,舒米恩不好意思地说:“阿公编得更好呢。”

吃过祖母蒸的南瓜当点心,舒米恩拿起吉他又开始唱歌。他从心里热爱歌唱。祖父祖母坐在户外的椅子上,静静地望着山。随着舒米恩歌声的韵律,我摇晃着身体,突然有一种什么都无所谓的感觉。接着,我又不知不觉地坠入了睡眠。

太阳落山,到了跟祖母分别的时候了。今晚我们会住到舒米恩中学时代的老师家中。我们握着祖母的手致谢。她说:“你们都是我的孩子。”眼角现出大颗泪珠。“再见。”我们挥着手乘车离开。

舒米恩的老师家在都兰村。那天老师不在家,只把房子留给我们住。“这里有一家好店。”舒米恩介绍说。他带我们去的是位于山中的“月光咖啡”。那里是谢先生经营的一间咖啡画廊,谢太太是高山族卑南人。在那里,我买了一条谢先生手编的带有卑南人纹样的腰带。谢先生有些不安,说这是自己的第一个作品,不够成熟。可是我真心喜爱那夜空一般美丽的蓝色梯度。

晚上舒米恩召集了阿美人的青年们,和我们一起开怀畅饮。他们教给我原住民年轻人向年长者敬酒时的举杯方式。然后,我们拉着手一边唱歌,一边跳起了阿美人的传统舞蹈。

酒终人未散,一位长者突然开始高歌。大家都安静下来,静静聆听。有的人还闭上了眼睛陶醉在歌声里。风吹日晒的黝黑结实的身体,反差极大地发出纤细而美妙的声音。歌声像在诉说着故事,绵绵不休。

“那歌,我第一次听到……”被歌声感动的舒米恩,在归途中喃喃自语。

***

“到排湾人的村子去看看吧。”我们向着距台东市中心数公里处的新园路村落驶去。图腾乐队的成员查玛克和阿新,此时也已回到家乡,参加高山族排湾人丰年祭的准备。“过了桥就是排湾人的地界了。啊,就是这座桥!”舒米恩手指着的是一座粗糙的排水路水泥桥。“没骗你们,虽然以这座桥为界让人感觉很奇怪。”舒米恩吃吃地笑着说。

车子在一座房前停下,查玛克飞奔出来。“Nyaayho。”我用原住民语言问候道,他笑眯眯地迎接我。新园路是一个大概有四个街区那么大的小部落,中间巷陌纵横。房子都是瓦片屋顶,很有日本传统住宅的情调。在每一条小街小巷交会处的广场上,几乎都生有一棵大树,树下就是周边居民休息游乐的场所。

我们听到很响的嘻哈音乐声,过去一看,声音来自一个篮球场。排湾人的年轻人正在这里组装竹竿,建造小屋,忙着为丰年祭做准备。舒米恩在人群中找到了乐队的吉他手阿新,介绍给我们。“带我们到部落里转一转。”舒米恩对他说。阿新笑道:“这个小村子什么都没有啊,一走就到头啦。”话虽这么说,村中却有很多孩子和年轻人,整个地域都洋溢着活泼生气。我深深感到,建立在原住民之间强大的感情纽带之上的社区,与传统文化共生共存。

查玛克带我们去看了一个特别的地方,一间茅草屋顶的集会所,入口处装饰着传统木雕。

“这里是我的阿姨最近刚开的一家冰室,要不要来点刨冰?”阿新带我们去的地方像是一个车库改装的摊位。在盛夏季节的台东,刨冰是怎么吃都吃不够的。我们听从他的建议,混在村里的小孩子中,吃到了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刨冰(听说每个部落都有不同的调味配方)。在树荫下吃刨冰是一种特别的休息方式。我一边吸着刨冰渐渐融化了的冰水,一边抬眼望去,啊,今天是最后一天欣赏台东美丽的夕阳了。

***

发现了台湾的茶馆文化。漫步台北街头,我发现几乎所有的街道都会有几家茶馆。每家店从早到晚都人头攒动。“台湾人酷爱茶馆,相约会面都喜欢定在茶馆。”台北友人这样一说,我就深有感触地频频点头。因为室外温度较高,所以很少见到巴黎那样的室外咖啡馆,但是台湾的茶馆已经是人们生活的一部分,丝毫不输巴黎的咖啡馆。那么,在台湾,有没有像巴黎的双叟(Les Deux Magots)或花神(Café de Flore)那样起源正统、历史辉煌的咖啡馆呢?

我试着找了找,真的有。在台北车站南侧,武昌街上的明星咖啡馆。一九四九年创业,应该是台湾最老的咖啡馆了。最早是由跟随国民党一起来到台湾的俄罗斯人创建,听说曾是台湾的文人、诗人、学者聚会的场所,不觉感到惊讶。如此说来,它的历史与旧金山的特里亚斯特咖啡馆极为相似。店内装饰古雅,酷似昭和时代(1926—1989)的老牌咖啡馆。你可以说它风格怀旧,但实际上它就是一家风格稳重的普通咖啡馆。对于如今的日本人来说,普通才是最难得,所以这种小店是旅途中的绝佳歇脚地。

拜访南天书局。几天前,舒米恩带我们去了台东大学的原住民研究室,我在那里看到了一本日本人拍摄的明治时代(1868—1912)中国台湾原住民图片集。我深为它的精彩而感动,记下了出版社的名字。因为我太想拥有一本了。出版社的名字叫南天书局,我请朋友帮我查到了它在台北的地址。

南天书局是专门出版中国台湾研究方面作品的小型出版社。事不宜迟,我马上询问是否能买到那本图片集,该书已经绝版,但幸运的是,查到了还剩一本库存。我如获至宝。再看看书架,又被我找到了用日语写的《排湾传说集》、《Riboku日记》(阿美族传教士的日记)等珍贵书籍。不仅如此,这里还有很多在中国传统文化类图书中极负盛名的旧版《汉声杂志》,我不由得兴奋起来。《汉声杂志》是我现在最着重收集的一套艺术类书籍。

两手提得满满的,我极为满足。就这样提着东西去附近的咖啡馆歇脚,我已经等不及了,打开买到的书,慢慢地欣赏。我曾经在巴黎、纽约、旧金山、东京有过相同的幸福时刻,没想到在台北也可以拥有。

***

在旅行地最先寻找的就是能让人放松的咖啡馆。如果能在投宿的酒店周围找到一家可以从早坐到晚,慢慢发呆、享受独处时光的咖啡馆,那是极幸福的事情。如果找到了,我每天早中晚都会前往,然后和在那里工作的店员以及常客们聊聊天,拉拉家常,了解风土人情,享受不经意的相遇与分别。尽管对方是店员,但是如果吃到美食,可以向他们分享感受。在旅行的每一天都有可以互道早安、午安、晚安的人存在,是多么令人开心的一件事啊。

台北也应该有这样的咖啡馆。我走了很多地方试图寻找,却一直没找到。有一天,我问台北朋友哪里有好的咖啡馆可以推荐,他说:“我带你到我太太工作的咖啡馆去吧。”那家店名叫VVG BISTRO。我一听到名字,就有一种直觉,它就是我一直要找的地方。

VVG BISTRO位于忠孝东路一条幽静的小巷子里。外观看起来像个寻常人家,不知道的话很容易就错过了。穿过种着小花的院子,由台阶拾级而上,推开门,只见一个面对着巨大窗户的厨房出现在眼前。从它旁边经过,走到用餐区各种各样的椅子以及沙发前,选一张坐下,四周的气氛自然而平和,让人不自觉地定下心来。是不是这里的服务生的笑容以及店内恰到好处的自然光的缘故呢?我不由叹息,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早点知道这里就好了……”

VVG BISTRO由几个热爱美食的同好合力创建。到台北旅行的人,如果能先到这里就最好了。在这里你可以喝到香浓的咖啡,吃到美味的菜肴,认识亲切专业的服务生。每天早中晚在这里度过,你的旅行自然会充满无上的幸福感觉。我愿意为它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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