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罪之声  作者:盐田武士

1

店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俊也就知道是谁进来了。

在感觉到一股冷风吹在脸上的时候,男人已经走进了店里。一切都跟八天前一样。破旧的西装,亲切的笑容,没有一点变化。如果说跟八天前有什么不一样的,那就是俊也的内心世界。现在的俊也不再害怕,也不想隐瞒什么,什么都无所谓了。

“我去英国跟曾根达雄见了一面。”阿久津站在门前说道。

俊也的脸转向发出声音的方向,只说了声“是吗”。

阿久津走近俊也,把夹在一个透明塑料文件夹里的一叠A4纸递过去。

“这是采访曾根达雄的记录。”

看着那一叠厚厚的A4纸,俊也全身僵硬。没有封面,也没有标题,第一页的上方写着“2015年12月,英格兰,约克城”一行字,下面就是一问一答的对话。俊也心里虽然很想看,但就是没有勇气伸手接过来。

恐怕这沓采访记录就是伯父的自供状吧。作为侄子,应该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然后认真读一读。俊也已经不想逃避了,但他还是冷静不下来。

“记者先生要不要喝杯红茶?”俊也想要一点时间使自己冷静下来。

阿久津从采访包里拿出一个纸盒:“那就喝这个吧。这是我从英国给您带回来的礼物,有名的约克郡茶。”

礼物都买来了——俊也想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从阿久津手里接过那盒约克郡茶,指了指待客用的桌椅,示意阿久津坐下。

俊也走进操作间里,把茶叶放进茶壶,准备茶杯和牛奶的时候,慢慢冷静下来了。他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书上说,在英国,红茶是人与人之间的黏合剂,与一个情绪低落的人接触的时候,不应该只是单纯地送上关怀,而应该是送上红茶和关怀。

的确,阿久津带来的“红茶和关怀”,把阿久津这个追踪者和俊也这个被追踪者黏合在一起了。

俊也把茶壶茶杯等一套饮茶用具放在托盘里,端着回到店铺,坐在阿久津对面,在两个茶杯里倒上了红茶。

“那我就拜读一下您的采访记录吧。”俊也挺直腰板说道。

“那我参观一下您的店铺。”阿久津说完站起来走到一边去了。

俊也知道阿久津是怕他不好意思当着记者的面看采访记录,心里很是感激。

店里静了下来,俊也开始阅读采访记录。采访记录非常详细,页数也很多,但是,俊也就像忘记了时间,着了迷似的读下去。他仔细地阅读着伯父说的每一句话,连他自己都对自己的冷静感到吃惊。那么自私而任性的犯罪动机让俊也对伯父感到失望,但心中淤积的东西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

读完采访记录以后,俊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已经不太热的约克郡茶。一点涩味都没有,浓浓的茶香缭绕于口鼻深处。

根据采访记录,父亲光雄跟银万事件没有关系,这让俊也感到宽慰。但是,也有让他放心不下的事情。一个是自己的录音到底是怎么回事,采访记录上并没有提及;还有一个就是聪一郎怎么样了。俊也很佩服阿久津的采访能力,特别是对在大津服务区发生的事情提出的假说,一般人是想不到的。阿久津迟早都会找到这里来,俊也想开了。

“我看完了。谢谢您!”俊也扭过头去向阿久津表示感谢。

站在展示橱窗前面的阿久津回到俊也面前来:“不客气。您做的西装真漂亮!”

“我伯父身体还好吗?其实我根本不记得是否见过他。”

“啊,我忘了写了。”阿久津看了一眼采访记录,“达雄先生说,时间他记不清了,他带小时候的您去过一次动物园,好像是阪神公园。”

阪神公园以前是甲子园棒球场前面的一个娱乐设施。除动物园以外,还有过山车、摩天轮等。

“对了,他说是带您去看豹狮了。”

好久没听人说“豹狮”这个词了,俊也大脑里的海马体一阵刺痛。浮现在他脑海里的,不是雄豹与雌狮杂交生出来的珍奇异兽,而是一个狐目男。

“阿久津先生,您没拍一张我伯父的照片吗?”

“啊,拍了。”

阿久津说完从上衣口袋里把智能手机掏出来按了几下,把转到手机里的达雄的照片找出来,伸到俊也面前。

在一座美丽的教堂前面,站着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男人。这就是伯父吗?灰白的头发和脖子上的皱纹,已经完全是一个老人了。眼镜后面是一双吊眼梢的眼睛。自己有时做梦跟踪狐目男,大概就是自己在阪神公园跟在伯父后面往前走的情景吧。

以前那个朴素的阪神公园在记忆中复苏,俊也心底涌上来一股既怀念又苦闷的感情。当时父亲还活着,伯父也还没有制造银万事件。时光要是能倒流该有多好啊!一想到事件是自己的伯父策划的,俊也难受极了。

“俊也先生也调查了很长时间吧?”阿久津问道。

俊也抬头一看,阿久津已经打开了采访本,自动铅笔也握在了手上。俊也看了伯父的照片以后有些神情恍惚,就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似的问道:“采访开始了吗?”

阿久津没说话,俊也继续说下去。

“我拜托父亲的好友堀田先生和我一起去调查,其实主要都是堀田先生调查的……”

俊也从接触伯父达雄的朋友藤崎谈起,按时间顺序谈下来。阿久津一边默默地点头,一边做记录。当俊也谈到天地幸子跟生岛望有联系的时候,阿久津突然向前探着身子问道:

“生岛望跟天地幸子现在还有联系吗?”

“没有了……听天地幸子说,生岛望已经死了。”

“死了?为什么?怎么死的?”

阿久津精神上似乎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俊也认为,现在阿久津的心情,跟自己在大津的咖啡馆听到天地幸子说到生岛望死亡时的心情是一样的。从阿久津那严肃的表情就可以知道,这位记者竭尽全力调查这个事件,绝对不是出于单纯的兴趣。

“生岛千代子一家三口离开大津的家以后,先在奈良县山下满的情人家里住了两个多月,新年过后搬到了兵库县一个建筑公司的家属宿舍。他们举目无亲,生活费也没有了。”

俊也对阿久津说,千代子母女被迫去酒吧打工挣钱,后来生岛望被男人追杀,聪一郎也被追杀生岛望的男人殴打威胁。阿久津听着听着,表情由悲痛变成了愤怒。

“阿久津先生,您知道千代子的娘家在京都吗?”

“不知道。”

“千代子的父亲跟暴力团的青木龙一有关系,生岛望死后,千代子一直在青木龙一经营的公司上班。”

“什么?追杀生岛望的男人,不是青木龙一手下的吗?千代子怎么能……”

“青木龙一是想把聪一郎当人质,给千代子最低的生活保障。这样的话,既可以不用再杀人脏了手,又可以保证不会败露。”

俊也把从堀田那里听来的话说给阿久津听,没想到阿久津频频点头表示赞同。把生岛全家杀光,毕竟风险太大。

“时间越长,千代子越不容易把事实说出来。在害死了自己的女儿的人手下苟活,如果让外人知道了,不定被人说什么呢。”阿久津分析道。

听了阿久津的话,俊也恍然大悟。人一旦被恐惧支配,就顾不上想别的了。也许这就是受害者的心理状态。

“那以后,千代子和聪一郎怎么样了?”阿久津问道。

“1991年,千代子还在青木龙一的建筑公司上班的时候,那个公司被人放火烧了。”

“放火?”

“据说烧死了两个暴力团成员,放火的暴力团成员和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少年逃走了。”

“1991年?如果是初中生的话……”

“我认为有可能是聪一郎。不过,放火的暴力团成员没有抓到,千代子也去向不明了。后来我们就没有再调查下去。”

阿久津把千代子娘家的地址和那个家庭用品中心的名字认真地记下来,又跟俊也确认了一下相关的时间先后顺序。

俊也把自己知道的说完以后,已经是黄昏时分,红茶也喝完了。虽然是第一次长谈,但并不觉得很累,因为两个人说的都是事实。

沉默了一会儿,阿久津坐得更端正一点之后,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如果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请您……不,请您务必……”

“什么?”

“我想看看那个黑皮笔记本……还有那盘录音磁带……”

作为一个记者,提出这个要求是理所当然的。但是现在的俊也精神上的疲劳已经到了极限,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楼上拿笔记本和录音磁带。

“对不起,我今天太累了,以后再拿不行吗?”

“什么时候能拿给我呢?可能的话,越早越好。”

看到阿久津温和的言谈举止和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俊也已经不反感了。但是,俊也并不想多见他几次,就沉思起来。经过一段两个人都觉得十分尴尬的沉默,俊也忽然想起一个最应该问的问题。

“你们会把我写进去吗?”

阿久津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暂时躲开了俊也的视线。思考了数秒之后,阿久津直视着俊也说道:

“在您给我看笔记本和录音磁带之前,我们先去找一个人吧。”

“找人?”

“对,我们去找聪一郎。”

“不,我现在……”

俊也不想去。时至今日,还要把银万事件中为犯罪团伙录音的孩子公之于众,对聪一郎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俊也对此最能理解,那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不去惊动聪一郎,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

“我从夏天就开始采访银万事件,一直在追究罪犯是谁,因为我认为读者最感兴趣的就是罪犯是谁。不过,我在采访的过程中,越来越糊涂了。追究罪犯是谁,到底是不是我应该做的工作呢?”

俊也歪着头,表示不太理解。阿久津用真挚的眼神看着俊也继续说道:“在英国见了曾根光雄以后,了解了罪犯们毫无价值的人生。我本来以为一旦揭开那个大事件的盖子,就会看到令人震惊的事实,结果什么也没看到。在回日本的飞机上,我突然意识到我的采访只不过是一场虚幻。揭开这个悬案的谜底也许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应该是如何把这个悬案与现在、与未来联系起来。”

“未来……”

“我们还不知道生岛千代子母子是否安好,难道我们不应该做些什么吗?”

2

沿着单车道的国道北上。

天空湛蓝湛蓝的。挡风玻璃前方是没有起伏的景色。药店、超市、医院、高尔夫球场的招牌……映入眼帘的东西都很大。而且,几乎所有的店铺都是新的。郊外型连锁店改变了乡间的风景。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俊也紧闭嘴唇注视着前方。从《大日新闻》大阪总社出发的时候就开始播放的英国歌手斯汀的精选辑CD,也不知道已经重复了几遍。四天前,阿久津去曾根西装定制店与俊也见过面,今天,阿久津又开着那辆本田飞度驶向大阪站,接上了在那里等候的俊也。那时候刚刚早晨7点半,从嘴里呼出的气还是白的。现在俊也觉得很尴尬,阿久津也觉得很尴尬。

阿久津打电话约俊也一起去爱媛县的时候,俊也犹豫了一下之后,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道:“我去!”俊也之所以犹豫,也许是因为如果找到了聪一郎,自己的事就会被公开吧。但俊也最终还是同意去,阿久津认为俊也将要勇敢地向前迈进了。

这四天来最大的收获,就是找到了暴力团青木组的一个余党。青木龙一死后,青木组就解散了,老成员基本上都到阎王爷那里报到去了,只有一个叫中井茂的人还活着。中井茂六十六岁了,现住老家爱媛县今治市。现在能接触上的,恐怕只有他一个人。采访昭和史上最大的悬案银万事件,已经到了和时间赛跑的关键时刻。

从大阪到今治市,加上路上休息的时间,一共用了四个小时。从国道拐上沿海的县道不久,在右手侧看到一个渔船的停泊处,对面有很多民房,其中一户是一座方方正正的两层小楼,入口处挂着藏蓝色的门帘。那是个寿司店。

“好像就是这里。”一直没吭声的俊也终于说话了。

一直老老实实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俊也心里在想什么,阿久津虽然读不懂,但他认为俊也对生岛一家的不幸感到愤怒和悲伤的心情,跟自己是一样的。

“我倒一下车。”阿久津说着看了一眼后视镜,见后面没有车,就挂上倒挡开始倒车,倒到跟那个寿司店有一段距离才把车停下来,关了发动机。

“还有三十分钟,咱们在车里等一下吧。”阿久津说道。

“等着确认那个叫中井茂的人进那个寿司店吗?”

“是的。不过,关于中井茂,除年龄以外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做也许没什么意义,不过,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阿久津说完,从采访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真皮笔记本和一个电子词典来。笔记本是俊也今天早上给他的。虽然俊也把录音磁带也拿来了,但一时没找到老式录放机,现在想听也听不了,只能以后再听了。

“我看看这个笔记本行吗?”

“您看吧。我根本看不懂。”

阿久津先抚摸了一下真皮封面才翻开了笔记本。泛黄的横格纸上,用蓝墨水钢笔神经质似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英语。虽然字写得不潦草,但毕竟是手写的,读起来很吃力。

“好难读啊……”

第一页的标题是The G. M. Case。虽然是蓝墨水,但看上去很亮,字体也很圆润。

“这地方的字好像跟别的地方不一样。”阿久津指着笔记本对旁边的俊也说。

“您这么一说还真是的,这地方的字好像比较柔软。”

阿久津又发现了一处值得注意的地方:“这是一份计划书,按说应该写成Plan或Plot,可是他写的是Case, Case是事件的意思,而且是已经发生的事件。”

“这部分是别人写的吧?也许是那个叫苏菲的人写的。”

“可是,苏菲根本就不知道达雄的计划。”

“哦,那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笔记本前半部分详细地记载了海尼根绑架事件。从介绍生于阿姆斯特丹约旦区的犯罪团伙的五个人开始,介绍了他们各自的家庭背景以及各自爱称的由来、五个人从小就是好朋友、一起做买卖失败等内容。然后提到了发生于1977年的二战后荷兰第一起绑架企业家的事件,并介绍说这五个人可能参考了这个事件的作案手法。

有时查词典,有时跳着看,阿久津眼前浮现出站在约克大教堂前面侃侃而谈的曾根达雄的脸。知性而冷峻的语言,从这个笔记本上就能看出来。

“是不是那个人啊?”俊也说话了。

阿久津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穿黑色夹克衫的小个子男人正在往寿司店里走。看了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年龄倒是差不多。”俊也又说。

“不管怎样,过去问问再说。”阿久津说着抓起采访包和大衣就下了车。

下车穿上大衣以后,忽然发现濑户内海的风还是挺温柔的,阿久津也没系大衣扣子就快步向寿司店走去。俊也没穿大衣,只围上了围脖。他身上的西装是纯毛的,质地很厚,一点都不觉得冷。

寿司店的二层是粗糙的波纹镀锌铁板,反而制造出一种少有人知的好去处的气氛。既然中井茂选择了这里,应该差不了。

阿久津掀开门帘,拉开了店门。

柜台后面的厨房里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大厨喊了一声“欢迎光临”。柜台前面有六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位中年男人。除了柜台,里面还有一个没有推拉门的日式房间。刚才进来的那个穿黑色夹克衫的小个子男人,已经坐在上座上开始喝扎啤了,也许是因为天冷吧,也没脱掉夹克衫。男人已经谢顶,宽宽的额头上有一道三厘米左右的伤疤,眼睛黏糊糊的,看上去很讨厌。

“您是中井先生吗?”阿久津向男人打招呼。

男人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阿久津一边想这个男人可不好对付,一边脱掉大衣坐在下座,俊也随后也坐在了下座。

“我是《大日新闻》的记者阿久津。您百忙之中还接待我们,非常感谢。这位是跟我一起前来采访的曾根先生。”

阿久津递上名片,俊也只说了声“我姓曾根”,他不想把名片给中井茂。

“曾根先生为什么到这里来?”中井茂问道。

“曾根先生已经过世的父亲,是生岛先生的朋友。”阿久津随口撒了个谎。

中井茂好像没往心里去,喝了一口扎啤:“我只点了我自己的,你们随意。”说完也不知道为什么,咧嘴笑了。中井茂说他点的是寿司和味噌汤,阿久津他们就点了同样的菜。中井茂劝他们喝酒,阿久津说他们还得换着开车,谢绝了。

寿司端上来以后,阿久津马上拿出采访本开始采访,他担心中井茂喝醉了就想不起以前的事情来了。

“我想先了解一下被放火烧毁的‘京阳建筑公司’的情况。那个公司有多少员工?”

“加上组员,也许有十五六个吧。我也就是偶尔露个面,不太清楚。”

“青木组长跟银万事件有关,这事您知道吗?”

“知道。我们青木组,多的时候也就是十来个人,谁干什么互相都知道。我也不是直接听青木说的,不过我知道他调查过银河公司和万堂公司。”

“放火以后逃跑的组员是谁?”

“名字叫津村克也。那小子身强力壮,是条好汉,就是爱钻牛角尖。那小子一把火,烧死了青木组两个组员。”

阿久津确认了一下津村克也这个名字的写法及年龄。当年,这个津村克也二十七八岁。接下来阿久津直截了当地问,津村克也为什么要放火。

“那年夏天,我们赌高中棒球联赛。每个组员都要拿钱的,津村不想出钱,青木就命人把他绑起来,关在了京阳建筑公司的办公室里。没想到那个小男孩溜进办公室帮他解开了绳子,获得了自由的津村一怒之下放火把公司烧了。负责看管津村、在公司二楼睡觉的两个组员被活活烧死,津村和那个小男孩逃走了。这都是后来推测的,因为那两个人已经死了,详细情况谁也不知道。”

“那个小男孩就是聪一郎吗?”

“没错,就是生岛秀树的儿子。听说,生岛秀树欠了青木组长很多钱,就把老婆孩子作为人质押在了青木这里。”

“生岛秀树后来怎么样了?”

“听说他逃走了。”

“您的意思是说,青木龙一借给了生岛秀树一笔钱,生岛秀树跑了,青木龙一就把他的老婆孩子作为人质扣押了?”

“是啊。”

看来中井茂不知道青木龙一杀害了生岛秀树。青木龙一对自己的组员都不说实话,一定是个非常阴险的家伙,生岛秀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那个小男孩在我们青木组里就是个小碎催,谁都欺负他。不过说句不中听的话,那孩子一天到晚阴着个脸,一点笑容都没有。两年多的时间里,我就没见过他笑过一次。不过呢,他倒是挺喜欢津村的。”

中井茂说完,夹起一块鱿鱼寿司放进嘴里,然后一口气把扎啤喝光,又跟柜台里边的大厨要了一合[合是日本容积单位,每合约等于180毫升。]冰镇日本酒。

“不知道津村和聪一郎跑到哪里去了吗?”

“追来着,没追上。好像是往西边跑了,到最后也没抓到。”

“警察也没抓到他们吗?”

“暴力团内斗,死了最多也就算个工伤。警察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中井茂说的也对。暴力团内部纷争死了人,如果对社会没构成太大危害的话,媒体也不会积极报道,警察也不会积极追究。虽然放火是重罪,警察也得例行搜查,但那时候警察刚刚经受银万事件的打击,正是士气低落的时期。报纸报道了这个放火事件,连受害者的照片都没登。

“也不知道聪一郎在哪里吗?”

“不知道。”中井茂喝了一口日本酒。他面前的寿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吃光了。

“生岛秀树的太太呢?后来怎么样了?”

“啊……他老婆啊……是啊,后来怎么样了呢?”

“您不记得了吗?她儿子和放火犯一起跑了呀。”

“真是不可思议,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公司被烧掉以后,就破产了。”

“这有点奇怪吧?”

“有什么奇怪的?”

“聪一郎跟他母亲联系的可能性最大,你们没有张网等着抓他?”

“不知道。至少我不记得我监视过生岛他老婆。”

“同组的人总跟您提到过吧?”

“不是跟你说了吗?不知道!”中井茂厉声喝道。

采访就这样中断了。中井茂露出了暴力团的本性。但是,这么远跑到今治市来,阿久津不想什么都没了解到就回去。

“作为母亲,聪一郎是她唯一的亲人,她至少应该报警吧?她没去报警吗?”

“你问她去!”

阿久津故意叹了口气。中井茂有滋有味地喝起酒来。

“我不知道生岛秀树的老婆怎么样了,不过,我听说过津村克也的事。”

“哦?您听说他在哪里了吗?”

“嗯。半年前听说的。”

“他在哪里?”

“今天就吃点寿司啊?”

阿久津听懂了中井茂这话的意思,他是在要钱。报社是没有所谓的采访费这种文化的,讨厌用钱买信息。但是,昨天在社会部,鸟居对阿久津说:“给你点钱吧,万一用得着呢。”说完递给他一个白色的信封。

阿久津从上衣口袋里把那个白色的信封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往中井茂那边一推。

中井茂拿起信封,看了看里边的钱,咧开嘴笑了:“津村那小子啊,在广岛。”

“在广岛干什么呢?”

“在广岛市中心的一个麻将馆打工。”

阿久津问麻将馆的名字是什么,中井茂拿过阿久津的自动铅笔,在采访本上写下了“黄金国”几个字。

“现在还有这个麻将馆吗?”

“大概还有。”

“中井先生去见过他吧?”

“没有,我只是听说过。”

“他放火烧死了两个组员,您为什么不去看看他呢?”

“像我这么正直的人,见了他又有什么用呢?时效也过了,青木组也不存在了。”

“津村克也意识到别人已经知道他在那里了吗?”

“没关系,那小子是个傻瓜。我可以走了吧?”中井茂说完把那个白色的信封装进夹克衫的口袋里,站起来冲大厨摆了摆手,走出了寿司店。

阿久津和俊也愣了一会儿,觉得剩下的寿司不吃也是浪费,就埋头吃了起来,不管是海胆寿司还是海螺寿司,都非常新鲜,连酱油都不用蘸。但是,阿久津内心一团迷雾始终没有散去。两个人吃完寿司,交了三个人的饭钱。

拉开门正要往外走的时候,他们听到身后有人小声说话。

“跟这种人还是少来往为好。”

回头一看,大厨正在整理准备冷藏切好的鱼。虽然知道阿久津在看他,但他一直低着头,没有抬头看阿久津的意思。

3

太阳照在脏兮兮的水泥楼梯上。

每一个台阶上都有裂缝,尘埃和纸团存积在台阶的角落里。快上到二楼的时候,太阳就照不到了,走在前面的阿久津的后背进入了阴影。俊也虽然不能体察阿久津的心情,但可以看到他走路也好,上楼梯也好,节奏都是很轻快的。

顺着原路返回,两个半小时一直是阿久津在开车。途中俊也提出换他一下,他说他喜欢开车,不觉得累。阿久津一边开车一边不厌其烦地反复听英国歌手斯汀的精选辑CD。开车移动也是记者的工作,对于疲劳的感觉跟俊也这样的店老板是不一样的。

阿久津打电话约俊也一起出来的时候,俊也没有特别犹豫就同意了。堀田约他去见天地幸子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在真实感到恐惧的同时,又选择了向前迈进。这样的选择,时常伴随着自己也是一个受害者的心情。

“黄金国”麻将馆的门是玻璃的,玻璃门上有很大的正方形拉手。走进去一看,里边没有开灯,只有右边的窗户透进一点怠惰的阳光来,显得昏昏暗暗的。麻将桌大概有十台,几乎一台挨着一台。东西南北围着麻将桌的是四把扶手椅,扶手椅旁边小桌上放着烟灰缸什么的。没有客人,却烟雾缭绕。

正在往东侧墙壁的钩子上挂衣架的男人回过头来。那个男人肩膀很宽,皮肤黝黑,彪悍壮实,看上去是一个性格粗暴的人。

“欢迎光临!咦?只有两个人啊?你们要是觉得三个人打也可以的话,我先陪你们打。啊,对不起,还没开灯呢,我给您开灯!”

看上去不像个好人,而且油嘴滑舌。俊也观察着男人的一举一动,听男人说话是关西口音,希望这个人就是津村克也。俊也见阿久津上前搭话,就站在原地没动。跟陌生人交涉,还是记者在行。

“对不起,我们不是来打麻将的。”

“什么?”

“我们是来找人的。”

“是吗?……”男人马上就对阿久津和俊也失去了兴趣,又开始往墙上挂衣架了。

“我们要找的人名字叫津村克也。”

男人停止了动作,慢慢转过身来。

“津村克也?你们是津村的朋友?”

“请问,您不是津村克也吗?”

“我?不是不是。”

“真的不是吗?听您说话的口音,是关西地区的人吧?”阿久津把名片递了过去。

男人惊叫起来:“您是记者呀?我姓今西,是津村的同事。说是同事,也就是我们两个。这个店的老板让我们俩负责,我们俩轮流值班。”

从今西的表情来看,不像是说谎。从放火到现在过去了二十多年,津村克也应该是五十多岁,今西看上去也就是四十多岁。

“这么说,现在津村克也不在?”

“他呀,人间蒸发了!”

“蒸发?”

“半年前,突然就不见了。我吃了一惊呢。”

“突然就不见了?那您知道津村克也现在在哪里吗?”

“不知道。半年前,有一个小老头来找过他。那个小老头,看眼神就知道不是好人。”

俊也马上就想到那个小老头是中井茂。

阿久津问道:“您说的那个小老头,是不是额头上有一道三厘米左右的疤痕?”

“有,是有一道疤痕。对了,那个小老头是谁呀?”

“也是津村克也的同事,以前的同事。”阿久津半开玩笑地答道。

今西“噗”的一声笑了:“我也没问他是不是什么同事,反正那个小老头来的第二天,津村克也就不见了。”

中井茂到这里来过,而且知道津村克也已经不在这里了。他卖给阿久津的是一个没有任何价值的情报。

“您说的没错。我想问一下,津村克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个麻将馆打工的?”

“三四年以前吧。我刚来他就来了,一直跟我在一起干。对了,你们为什么要找津村?他干什么坏事了吗?”

“是的。您是他的同事,在您面前说这些也许不太好。您知道1991年京都的一个建筑公司发生火灾的事吗?”

“放火吧?津村喝醉了酒,跟我说过。说什么把两个暴力团的关在房间里,放火把他们烧死了。我听了也是半信半疑,闹了半天他真干过呀?”

“您知道他从放火以后到来这个麻将馆之间的那段时间,在哪里吗?”

“好像在广岛县待的时间很长,在自由市场干过,开过大卡车,好像还有过女人,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

俊也听着阿久津和今西的对话,心说跟一个不知道津村克也在哪里的人打听他的下落,再怎么打听也打听不出来呀。不知为什么,俊也内心深处涌上来一股安心感。

“津村克也说没说过放火以后,他和一个中学生跑了?”

“好像说过。”

“他说没说过那个中学生叫生岛聪一郎?”

今西嘟哝了一句什么,什么也没说。

阿久津又问:“那么,是不是姓井上,叫井上聪一郎?”

俊也看着阿久津冷静地问了一个又一个问题的样子,触动很大。虽说这是记者的工作,但如果没有这股子韧劲,没有如此之大的耐心,是找不到想找的人的。

手上拿着衣架的今西忽然闭上了眼睛,好像在回想什么。

“津村人间蒸发两三个月之前,有一天我值晚班,来接班的时候,看见津村正在用店里的电脑查看互联网上的公告板,一边查还一边在纸上记录。我问他在写什么,凑上去看了一眼。没想到他非常生气,不是装的,是真生气。我记得弄得我还挺尴尬的。”

“他写什么来着?”

“我记得是一个中餐馆的名字和地址。”

“中餐馆?还有别的吗?”

“没看见。对了,他生气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大概是想掩饰一下吧,说是‘找到了以前认识的人’。当时我以为是他以前的女人,你刚才这么一问提醒了我,是不是那个叫聪一郎的中学生啊。”

“那个中餐馆的名字和地址您还能想起来吗?”

“想不起来了……要是看见了也许能想起来。”

俊也在死了心的同时,内心又开始动摇了。一边是最好不要再寻找聪一郎,一边是尽可能找到聪一郎,犹如一个硬币的两面,哪一面代表正确,哪一面代表错误,在俊也的心里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俊也在一种不想协助也不想捣乱的心理状态下,扫了一眼麻将馆的入口处,看到入口的柜台里边一张破桌子上摆着一台很大的笔记本电脑,忽然在脑海里闪过一个主意。虽然他对要不要提出自己的建议很犹豫,但看到阿久津那疲倦的脸,觉得不提出自己的建议挺对不住阿久津的,就对今西说:“请问,津村先生用过的电脑,就是那台笔记本电脑吗?”

“是啊,怎么了?”

“可以让我们看一下吗?”

今西没有拒绝的意思,随便说了声“可以啊”。

三个人一起走到柜台那边,俊也弯下身子看电脑屏幕。画面上是麻将馆的主页,右上角可以看到谷歌搜索引擎。

“您这里的电脑一般都是登录状态吗?”

“是的。客人咨询都是通过G-mail发邮件,因为经常收到邮件,就一直登录着。”

俊也把谷歌的检索历史调出,以前检索过的网址和关键词马上就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排列出来了,大多是色情网站。

“哎呀,这下全露馅了。”今西不好意思地说。

三个男人都笑了。

“刚才您说,半年前去向不明,在那之前两三个月,对吧?”

“大概吧。”

保险起见,俊也从今年2月开始查看。跟麻将有关的、演员的名字、附近的商店……不一而足。在4月27日那一天,俊也看到了“西华楼”这个关键词。

“啊,好像是这个!”今西指着电脑屏幕说。俊也检索了一下,这个中餐馆在冈山市内。从照片上看,是城里一个小中餐馆,但顾客的评价很高。

“对对对,就是冈山,我想起来了!津村跟我说过,他的女人就在那里。”

找到了下一个线索,对自己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俊也自己也说不清楚。看了看阿久津那摩拳擦掌的样子,俊也心想:又要开始新的旅行了。

从大阪出来过去十二个小时了,疲劳达到了高峰。车里播放的还是英国歌手斯汀的精选辑CD,由于听了好多遍,已经听熟了。

“曾根先生肚子饿了吧?咱们既然是去中餐馆,就在中餐馆吃了饭再采访怎么样?”

的确,中午的寿司吃得太急了,就像什么都没吃似的。

“这样不会难为情吗?”

“没事,吃了饭就算是客人了。”

他们从麻将馆出来以后在一个便利店上了一趟卫生间,又买了两瓶茶,立刻就出发了。已经下午5点多了,必须抓紧时间赶路。根据网上提供的信息,“西华楼”8点半以后就不能点菜了。走山阳高速公路,再走外环道路,还要走一段县道,大约需要两个半小时。开了那么远的车,又有那么紧张的采访,阿久津一定很累,但从表面上一点都看不出来。

当然,两个人在车上也不只是听斯汀的歌,有时候也聊天。特别是两个人互相知道是同岁以后,就有了亲近感。昭和时代发生的事件,把两个同时代的人联系在一起了。俊也平时都是一个人经营自己的小店,没有机会像这样开车到各地转,还多亏了阿久津。

阿久津跟俊也说了自己采访银万事件的经过,说自己“还从来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俊也通过今天这一天跟着阿久津采访,知道他绝对不只是运气好。不过,俊也跟阿久津一样,也相信命运。不管是跟着堀田去调查,还是跟着阿久津采访,都是推开了一扇又一扇门,一直向前走。自己呢,只能坐在命运的列车上被拉着走。他越来越相信命运了。

从县道又回到国道,开了一两分钟以后马上就上了市道。车外的景色忽然变成了住宅区。车从一处福利设施和一个造型别致的居酒屋前面驶过,在三岔路口往右拐,进入了一条路灯灯光暗得叫人烦躁的道路。

“大概就是那个店吧……”

阿久津指着一个店铺前面挂着的写有“拉面”二字的红灯笼说道。话音刚落,导航仪的扬声器传出“目的地到了”的声音。店铺前面是停车场,地上没有划定的停车位,应该可以自由地停车。

停好车一看手表,8点刚过,还能赶上点菜。冬夜的风很冷,虽说距离不远,阿久津和俊也都穿上了大衣。

粗糙的红色招牌上写着“西华楼”几个字,中餐馆是简陋的平房。店铺前面放着一辆自行车,一把雨伞挂在空调连接室外机的管子上。看上去是一家很接地气的庶民餐馆。从写着“中华料理”的门帘下面钻过去以后,听见里边有日本歌谣曲的声音。阿久津拉开镶着磨砂玻璃的木门,歌谣曲的声音立刻停止了。

正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餐馆比较小。红色的柜台周围有很多架子,架子上摆着玻璃杯、书籍、送外卖用的塑料盒子、冷水机、啤酒机什么的,柜台很短,前面只有四把椅子,一把挨着一把,如果坐上四个客人,那就是人挤人。

餐馆里只有两套黑漆餐桌椅,一套可以坐四个人,一套可以坐两个人。墙上挂着一台液晶电视,因为没有客人,电视没开。

“欢迎光临!”

柜台里面的店老板探出圆圆的脸,拿起遥控器把电视打开了。这个店好像只有一个人在经营。阿久津没坐在餐桌前,而是坐在了柜台前的椅子上。他脱掉大衣,把大衣和采访包放在了脚下的塑料筐里。

“二位是来这边出差的吗?”店老板问道。

“是的,能看出来吗?”

“能,二位言谈举止都很优雅嘛。”

店老板一边说恭维话一边把两杯冰水放在柜台上。阿久津看了看菜单,点了一碗拉面、一盘炒饭,俊也点的也是拉面和炒饭。

店老板一边煮面,一边炒饭,一点都不浪费时间。根据客人点的菜确定烹调的先后顺序,店老板已经习惯了。俊也一直看着墙上的一幅画,阿久津则看着柜台里边思考着什么。

先端上来的酱油拉面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但炒饭浓香可口,特别好吃。早就说肚子饿了的阿久津一口气就把拉面和炒饭吃完了,他满意地端起冰水,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

“还合口味吧?”

见两个人碗里的拉面和盘子里的炒饭一点没剩,店老板笑着问道。

阿久津回答说:“炒饭特别好吃。”

“还有人专门来吃炒饭呢。”店老板得意地说,“您二位是关西地区的吧?”

“对。我是大阪,他是京都。”

“好久没去那边了,都是好地方。”

“您在这里开店很长时间了吗?”

“已经三十五年了。”

“真厉害!”

阿久津从家常话聊起,俊也则在一旁帮腔。店老板是个很容易接近的人,所以他才能把这个中餐馆开这么多年。

“二位工作还顺利吧?”

“现在还在工作呢。”

“这么晚了还工作,好辛苦啊!”

“其实,到您这个餐馆来就是工作。”

“什么?”

店老板就像被击中了软肋似的惊呆了。

阿久津紧接着问道:“我们到这里来,是想了解一下井上聪一郎的事。”

店老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开始洗刷碗筷。俊也知道找对地方了,但从店老板急剧变化的态度上,看不出有突破的缝隙。

“聪一郎在这个餐馆里……”

“请你们出去!不用付钱了!”

面对无法交谈下去的局面,阿久津把名片放在了柜台上。

“我是《大日新闻》的记者阿久津。”

“记者?为什么……”

店老板脸上的肌肉僵住了,流露出害怕的表情。看来他跟聪一郎的关系还不浅。

阿久津对店老板说,自己正在采访银万事件,已经确定了犯罪团伙成员,而且见到了一个罪犯……也不管店老板想不想听,只顾一个劲儿地说下去。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谁知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这名片,还不是想印多少印多少!”

“您可以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呀。”阿久津告诉店老板一个电话号码。

“你肯定还有一个同伙,早跟他说好了!”

“那么,您先别用我给您的电话号码,您上网查一下《大日新闻》的主页,那上边的电话号码跟这个是一样的。打了电话就能确认我的身份了。”

“先不管你这个记者是真是假,你找聪一郎做什么?”

“昭和史上最大的悬案,不能让它永远成为悬案。没有那个事件中最大的受害者聪一郎的证词,我们无法描述那个事件。而且……”

“要是聪一郎本人不愿意呢?”

“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保护个人隐私。哪怕见一面也好。受害的不只是企业,还有被当作人质的一般民众,还有警察,还有媒体……总之社会全体……”

“那跟我没关系!”店老板拍着放案板的台子大叫,“你说什么都没用!不用你管!”

“不管?不管就是不负责任!”

“狗屁逻辑!”

“聪一郎一个人背负得太多了!”

“你知道个屁!”

“您知道吗?您知道什么?井上,不,生岛聪一郎的痛苦,只有他本人知道!”

看着阿久津怒吼的样子,俊也愣住了。

“所以我要问问聪一郎本人。如果弄成传话游戏,真实就不存在了。被卷入荒唐的犯罪的时候,直面闻所未闻的事件的时候,发现了社会结构的缺陷的时候,我们应该怎样去减少不幸呢?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认真思考的问题。所以,我们需要总结,为了做好这个总结,我需要总结性的语言!”

阿久津很兴奋,语言也变得难懂了。店老板垂下眼皮,不再看对面的阿久津。

“您一定知道聪一郎是怎么熬过来的吧?那么,您不想让聪一郎见到他的母亲吗?”

阿久津说话带着哭腔,眼睛也潮湿了。俊也被打动了,想起了阿久津在曾根西装定制店里说过的话。

让聪一郎跟母亲千代子见面,不就是阿久津说的“未来”吗?

阿久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是事件,是社会,是受害者……这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聪一郎的母亲还活着?”店老板问道。

“这个我不知道。不过,如果还活着,我一定能找到她!”

“是吗?……”

俊也看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的店老板,心想:这个人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俊也觉得自己就这样一直做一个旁观者是卑怯的,一吐为快的冲动从内心涌上来。为了让生岛聪一郎找回自己的人生,自己能做的事情是什么呢?

趁着店老板跟自己的眼神碰在一起的机会,俊也开始说话了。

“今年8月,我在家里发现了一盒录音磁带和一个笔记本。笔记本是我伯父写的银万事件的计划书。阿久津见到的那个罪犯,就是我伯父。”

店老板张大嘴巴愣住了,阿久津也是同样的表情。

“我伯父很早以前就认识聪一郎的父亲生岛秀树,两人关系很好。受生岛秀树委托,我伯父写了一份犯罪计划。我伯父是银万事件的元凶。我在家里发现的那盒录音磁带录的是我的声音,跟犯罪团伙恐吓企业时用的录音磁带是一样的。我和聪一郎都是受害者,也都是加害者的家人。”

店老板闭上嘴巴,紧紧咬住了牙齿。

阿久津指着柜台里边说道:“放食材的架子下边那一层,好像有一台老式收录机。”

“啊?哦……有一台。怎么了?”

“还能用吗?”

“应该还能用。”

俊也想起进这个中餐馆之前听到过日本歌谣曲的声音,进来以后阿久津看着柜台里边思考着什么,原来是看到了老式收录机。阿久津看了俊也一眼,俊也马上就明白阿久津是什么意思了,默默地点了点头。阿久津从采访包里把放在盒子里的录音磁带拿了出来。

店老板把录音磁带放入架子下层的老式收录机里,按下了放音键。“扑哧”一声刺耳的声音之后,是一片嘈杂,然后是父亲和酒吧老板娘的对话。过了一会儿,录音中断了一下,然后就是年幼的俊也唱歌的声音。

“我——我——我要笑了——”

店老板眯缝着眼睛说道:“这是风见慎吾的歌。”

唱完以后是一片喝彩声和铃鼓声,录音再次中断。阿久津和店老板是第一次听,所以都闭着眼睛集中精力在听。又是“扑哧”一声令人不快的声音。

“公——交——车——站,城——南——宫——的,长——椅——的……”

阿久津和店老板同时叹了一口气。

“到京都去,走一号线……两公里,公——交——车——站,城——南宫——的,长椅的,靠背的,后面……”

声音中断后,俊也说:“就这些了。”

“没错吧。”阿久津表情沉痛地嘟哝了一句。

“我不记得录过这个音。不过,聪一郎当时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应该记得。他如果知道自己录了音,就更痛苦了。”

“对……对不起……我……”

店老板转过身去,肩膀颤抖起来。俊也“就更痛苦了”这句话,深深地触动了他。

“我敢说我理解他的前半生,我的脑子里也时常想这到底是为什么。我知道,他想把这个秘密、想把自己的痛苦说出来。请您转告他,把背了半辈子的沉重包袱卸下来吧,现在有人听他诉说了。”

俊也说完和阿久津一起站起来,向店老板深深鞠躬。

店老板回过头来,双手撑在放案板的台子上:“我知道了,我会转告聪一郎的。”

“这么说,您能联系上他?”阿久津问道。

店老板眼睛红红的,看着阿久津点了点头:“不过,详细情况您得去问他。”

“请问,他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东京,一个修鞋铺……”

聪一郎还活着!

想到这一点,俊也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内心深处自然地涌上来感谢之情,眼睛一热,眼泪差点流下来。

俊也双手合十,向着从来没有见过的神祈祷着。

4

被烟熏得发黄的壁纸右端已经剥落,在空调暖风的吹拂下摇晃着。

东京都八王子市的一个咖啡馆。这个咖啡馆除了提供咖啡,还提供简单的饭菜,装蔬菜的纸箱子占据了柜台的很大一部分。几乎没有客人,只有一个表情阴郁的女人坐在出口附近,戴着一双露出手指的手套在那里吃汉堡包。

没有单间,不过在靠里边往左拐有一个不大的空间,摆着一张可以接待四个客人的木制桌子。这个空间上部是通向二楼商场的楼梯,坐在那里感到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上座不是椅子,而是长凳,长凳上铺着羊皮坐垫。

阿久津和俊也犹豫了一阵,决定还是坐在这个别人不容易看到的位置上。为了表示礼貌,两人坐在了下座。虽说有点憋屈,但还是觉得坐在这里踏实。因为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他们就先点了两杯热咖啡。

从中餐馆“西华楼”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店老板三谷浩二给阿久津打电话说,聪一郎答应在他上班的修鞋铺附近的咖啡馆跟他们见面,并强调是一个人跟他们见面。三谷浩二话不多,最后恳请阿久津多加关照。

现在已经是12月中旬了,距离刊载的日期还有五天。哭也好笑也好,就看今天的采访是否成功了。阿久津心里虽然很紧张,但表面上显得很平静。

“我伯父给我来信了。”俊也低头看着咖啡杯小声说道。

“是吗?”阿久津吃了一惊,差点站起来,最终还是忍住了。

“还提到了录音磁带的事。”

“还说别的了吗?”

“说了……也许可以这样说,从犯罪动机到犯罪团伙的分裂、逃亡,都说了。遗憾的是,这些都跟您的采访记录一样,看了以后叫人感到空虚……”

“邮戳是哪里的?”

“伦敦。”

不是谢菲尔德,也不是约克城,这引起了阿久津的注意,但只靠这么一点信息,推导不出任何结论。

“您不想去伦敦见见他吗?”

“我不知道应该跟他说些什么。我想见了聪一郎以后再做决定。”

由于达雄一直在国外,时效处于停止状态,也就是说,达雄犯罪的时效还没过。但是,如果没有确凿的犯罪证据,委托英国的司法当局把达雄抓起来是很难做到的。

阿久津正要问问关于录音磁带的事达雄是怎么说的,入口处忽然传来开门的声音。从这边看不到入口,但二人还是同时把头转到了那个方向。一阵脚步声之后,一个矮小的驼背男人走了过来。那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剪得很短,几乎可以说是光头。如果说他是三十九岁,恐怕没人相信。

阿久津和俊也一起站起来:“您是聪一郎先生吗?”

“是……”

二人把聪一郎让到上座,同时拿出了名片。二人尽量微笑着,但微笑得好不好谁都没有自信。聪一郎坐下来,把两张名片放在桌子上,对走过来问他点什么的小老板说了声“热咖啡”。本来以为聪一郎常来这个咖啡馆,现在看上去不像。

“您经常来这个咖啡馆喝咖啡吗?”俊也问道。

聪一郎摇了摇头:“我不怎么在外边吃饭或喝咖啡。”

虽然是关西方言,但并不感到亲切,只有一种隔着围墙看到了他生活的一端的沉重感。

直到咖啡端上来,聪一郎也没脱掉他那件尼龙面料的藏蓝色上衣。

“今天您在百忙之中特意抽出时间来见我们,非常感谢。”阿久津喉咙里好像堵着什么似的,说话声音沙哑,赶紧干咳两下清了清嗓子。

聪一郎摇摇头,小声说道:“哪里。”

“我们俩的事三谷先生都跟您说过了吧?”

“说了个大概。”

聪一郎一直低着头,细长的眼睛眨动着。虽说有些寒酸相,但并不叫人讨厌。不过,对于这样一个感情不外露的人,怎么接近他呢?俊也心里没有底。看阿久津的吧。

“您现在的工作是修鞋?”

“是。一个很小的修鞋铺,已经在那里干了两年多了。”

“请允许我先确认一下聪一郎先生的经历。”阿久津翻开放在桌子上的采访本,拿起自动铅笔,“您1976年生于大津市,父亲叫生岛秀树,母亲叫生岛千代子……”

阿久津问过聪一郎的家庭成员以后,开始问聪一郎都记得小时候经历过什么。聪一郎说话虽然磕磕巴巴的,但每个问题都回答得很认真。

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精力充沛的男孩子,喜欢看动画片《超级战队》,喜欢玩具汽车,喜欢在外面跑跑跳跳。

“我六岁那年,父亲被县警察本部开除了,但我一直不知道,一直都认为他还是一个警察。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同学的哥哥对我说,你爸爸干了坏事,被开除了,我才知道父亲不是警察了。我心里特别难过,就哭着去问父亲。父亲非常愤怒,狠狠地打我,连护着我的母亲都被他打了。他拉着我,把我拖到那个同学家里,把人家臭骂了一顿。”

生岛秀树逼着那个同学下跪,还逼着那个同学的哥哥和父母下跪。那个场面和父亲大叫“你们歧视我”这句话,深深地刻在了聪一郎的脑子里。同学和全家都向生岛秀树道了歉,但是从第二天开始,不但同班同学,就连别的班的同学都开始疏远聪一郎了。

生岛秀树如此疯狂,让阿久津脊背发凉。从这里可以看出,生岛秀树是一个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人,完全符合犯罪者的性格。见到聪一郎之前,阿久津的心情还是比较平静的,现在开始有点乱了。

“录音的时候,聪一郎先生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您还记得那件事吗?”

“我只记得父亲给我买了很多点心,还记得他突然对我特别好,好得让我觉得恶心。”

阿久津把采访本翻到新的一页,写上“1984年11月14日”。就要接近事件的核心了,阿久津让聪一郎说说那天早晨达雄和山下满去当时位于大津的聪一郎家以后的事。

“两个从来没见过的大叔突然来到我家,把我们吓了一跳。我老老实实地按照母亲的吩咐做准备,姐姐却非常愤怒,跟母亲吵了起来。行李装上车以后,那个姓山下的大叔把我们拉到奈良的一户人家去了。我记得那户人家的女主人抹的口红是紫色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女人。那女人可吓人了,特别是对我姐姐,特别凶。”

大概是因为在奈良的生活很不愉快吧,聪一郎对那段时间的生活几乎没有什么记忆。1985年元旦过后,一家人搬到了兵库县一个建筑公司的家属宿舍里。

“那时候我虽然还是个孩子,也看得出来那不是个好地方,但我并没有觉得很苦。每天跟周围的小哥哥们一起玩,玩得还挺高兴的。小哥哥们教我玩游戏,还经常送我点心吃。更叫我高兴的是,不用天天去上学了。”

说到这里,聪一郎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只这么一点点笑容,就使阿久津那沉重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不过,您母亲和姐姐好像并不高兴,是吧?”

“母亲和姐姐每天都沉着脸,还经常吵架。我看着她们吵架心情不好,就尽可能到外边去玩。后来,母亲和姐姐都去打工了,我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聪一郎清楚地意识到录音磁带的事,就是在那个时期。当时他们住的家属宿舍没有洗澡间,只有一个厨房。两间卧室,母亲住一间,聪一郎跟姐姐住一间。

“我忘了具体是什么时候了,也不记得是什么季节。有一天,我刚钻进被窝,就听见姐姐在母亲的卧室里跟母亲吵架。姐姐大叫:‘因为那盘磁带,我一辈子都完了!’姐姐还说我也录了音。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当时父亲的行为是很奇怪的。我还听见姐姐说父亲已经死了。虽然我早就有感觉了,但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感到震惊。”

到了夏天,千代子连饭都懒得做了。每星期只有一两个早晨回家来看看。“现在看来,母亲大概是有男人了。”——聪一郎说话的声音变得阴暗起来。

接下来就要说到那天发生的悲剧了。

1985年7月下旬的一天,聪一郎一个人乘坐公共汽车,去了拥挤杂乱的繁华街,他跟姐姐约好,要在火车站的进站口见面。

“姐姐说要带我去咖啡馆,给我买一个汽水冰激凌,我特别高兴。我还以为姐姐是对母亲不满,想跟我发发牢骚呢。我早早就到了车站,那时候还不到约定的时间,我就在站前广场转着玩。等了一阵,我看见了姐姐,姐姐也看见了我,还向我扬起了手。忽然,我发现姐姐低下了头,觉得有点奇怪,就在那一瞬间,姐姐的表情变了。只见她向后一转,撒腿就跑。我听见我的身后有人大叫‘就是那个小女孩’,回头一看,是那个狐目男。”

阿久津想象着聪一郎叙述的场面,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握着自动铅笔记录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身后站着那个狐目男,不要说孩子,就是大人也会吓得全身僵直。俊也听到这里,也是脸色大变。

“狐目男马上就向姐姐逃走的方向追了过去。姐姐一定感到非常恐惧,因为肖像画上那个狐目男,像疯狗一样追她。姐姐和狐目男转眼就在我的视界里消失了,我不知如何是好,站在原地发呆。”

过了一会儿,聪一郎听到了急救车鸣笛的声音,他回过神来,向急救车鸣笛的方向跑去。他看到救护车停在一座公寓楼前面,已经停止了鸣笛。从七八个看热闹的居民间的缝隙里,聪一郎看到了躺在担架上的一个女孩子的T恤衫。白色和深蓝色的条纹——那是姐姐穿的!那时候,聪一郎发现,地上全是血。他知道,躺在担架上一动不动的那个人就是姐姐。但是,他不敢走过去看,他害怕一旦看到了姐姐的脸,姐姐的死就成了事实。

“急救车要开走的时候,我才想到应该离开那里。我刚迈步,就感觉到身体突然腾空了,有人把我抱了起来。扭头一看,原来是那个狐目男。我吓得想叫却叫不出声。狐目男把我塞进一辆车里,狠狠地打了我几个耳光,打得我什么都听不见了。我以为他要打死我,一个劲儿地求饶,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阿久津听不下去了,默默地低下了头。

聪一郎肚子也被狐目男踹了好几脚,气都喘不上来了。狐目男揪着聪一郎的头发,在他的耳边一遍又一遍恶狠狠地小声说:“老老实实地在这地方待着,不然连你妈也活不成!”聪一郎为了活命,答应了好几次。后来他被狐目男推下车来,蹲在公园里哭的时候,母亲找到了他。

“看到母亲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但想起姐姐,我……”

聪一郎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俊也递过去一块手绢,聪一郎呜咽起来。捂在眼睛上的手绢不住地颤抖,阿久津看到眼前的情景,内心非常痛苦。生岛望死前,千代子是可以向警察求救的。如果报了警,至少生岛望不会被杀害。不过,一旦报了警,周围的人就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他们一家人就会被孤立起来。

“再看到姐姐的时候,姐姐已经化为一盒骨灰。在火葬场听着和尚念经的声音,我想到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姐姐了,悲痛欲绝。我忘不了在狐目男的车里受到的警告。我只有一个心思,那就是不想死,不想被狐目男杀死。”

聪一郎的母亲千代子的娘家在京都。那年10月,聪一郎跟着母亲到了母亲的娘家。外祖父和外祖母对他们很冷淡。聪一郎不懂,为什么大人们都在生气呢?母亲也没告诉他这是为什么,就带着他搬到了外祖父家附近的一栋木造公寓里。

不久,千代子在娘家附近的一个建筑公司上班了,聪一郎也进了当地的一所小学。生活虽然不富裕,但也算安稳。在学校里虽然没有好朋友,但也没被人欺负过。为数不多的快乐事之一,是祗园祭的宵山夜市。

“母亲只给我五百日元,是买吃的呢,还是买玩的东西呢,我总是犹豫不决。直到现在,一听到敲锣鼓的声音,我就会想起宵山夜市的传统艺能表演,眼泪都忍不住。我和母亲在夜市转来转去,就是不想回家。一年只有那么一次大庙会呢。”

俊也眼前大概浮现出了宵山夜市的情景,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许多。

“现在回忆起来,在京都度过的小学时代,也许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时间。”

看着缩着身子喝咖啡的聪一郎,听到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幸福”两个字,阿久津觉得好心疼。

“中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在京都府立图书馆查阅旧报纸,了解了银万事件的情况。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了解那个事件,但确实弄清楚了一些事情。旧报纸上关于录音磁带的报道,让我想起在神户的建筑公司的家属宿舍时听姐姐说过的话,不由得脊背发凉。录音磁带里有我和姐姐的声音,如果被人知道了,也许会被警察抓起来。想到这里,我每天疑心生暗鬼,担心有人暗中监视我。实际上,姐姐的遗物里就有那盒录音磁带。标签上写的是一个歌手的名字,但里边录的根本就不是歌,而是我和姐姐恐吓公司的声音。我一直想扔掉,可不知为什么,背着母亲保存了下来。看了旧报纸上关于录音磁带的报道以后,我怕我不在家的时候被人发现,就每天带在身上。”

聪一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以后,看了俊也一眼,表情抑郁地继续说下去。

“初中一年级暑假期间,有一个坏男人来到我家,让我去他的公司打工。那个男人是母亲工作的建筑公司里的,一看就知道是暴力团的人。本来我不想去,但为了不让母亲为难,我就答应了。我的工作是,每个周六和周日去办公室或施工现场,打下手,搬运建筑材料什么的。母亲周六周日不上班,我在公司见不到母亲。”

聪一郎不会讨人喜欢,所以打工的时候经常被人欺负。有个小头目还对他说:“你爸爸当刑警的时候,整我整得可不轻。”说完打了他一顿,还把他打工挣的钱抢走了。周末没有时间玩,母亲在家里一天到晚唉声叹气。那时候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生活在黑暗的隧道里了,想逃走又不敢,一想起狐目男在车里对他的警告,就吓得浑身发抖。

“狐目男也在那个建筑公司里上班吗?”

“不在。我在那个公司里一次都没见过他。”

“那个公司里的人都知道银万事件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没人跟我提过那个事件。”

初中二年级秋季的一天,建筑公司的一个年轻人到学校来找聪一郎,说要带他去看一件有意思的事。那个年轻人把聪一郎带到公司一楼的办公室,让他隔着玻璃往里看。聪一郎一看,只见母亲千代子站在办公室中央,几个男人围着她,摸她的胸部,摸她的臀部,还有人打她的脸。

“看到母亲这样被人欺负,我精神上受到很大的打击,哇哇大哭起来。母亲听到哭声看到了我,她的眼里满是泪水。我的心都要碎了,那些男人却哈哈大笑,我恨死他们了。那天回到家里,母亲对我说:‘你就不用管我了,初中毕业以后,赶快逃离这个地方吧。’从那天开始,我就一直想着怎样和母亲一起逃走。”

在那黑暗的日子里,只有一缕阳光,那就是津村克也。

“津村先生长得特别帅,像个电影演员,花钱也很大方,经常给我买好吃的。在那个建筑公司里,只有他一个人对我好,我特别喜欢他。”

聪一郎上初中三年级那年夏天,那些坏人聚赌高中棒球联赛,要求每个人都要出钱,津村不想出钱,就被关了起来,还被暴打了一顿。一个小头目用玻璃烟灰缸砸在他头上,津村头破血流。那些坏人不但不同情,还继续殴打他。那情景让聪一郎想起在车里被狐目男殴打的情景,怕得要命。津村到最后也不想出钱参加赌博,结果被绑起来,关在了办公室里。大热天的,他们还把空调给关了。聪一郎和一个小喽啰还有一个小头目负责看守他。

“夜里,打开窗户也热得要命。跟我一起值班的小喽啰说要出去打电话,看守津村先生的人就剩下我一个了。津村先生求我帮他解开绳子,说要和我一起逃走,还说他会照顾我一辈子。我觉得听这个人的没错,就把绑着津村先生的绳子解开了。”

津村让聪一郎给他倒点水来。喝完水以后,津村活动了一下身体,拿起一根金属棒球棒,冲到二楼小头目睡觉的房间,抡起球棒就是一顿暴打。打完以后逼他把保险柜里的钱拿出来,但是那个小头目坚决不开保险柜。叫聪一郎感到吃惊的是,那个小头目竟唱起歌来。津村让聪一郎下楼把冬天用剩下的取暖用的煤油拿上来,聪一郎把煤油拿上来以后,津村把煤油浇在小头目身上,威胁说不打开保险柜就点火。小头目扛不住,终于把保险柜打开了。津村先把小头目捆绑起来,然后把保险柜里的钱往包里装。这时,那个出去打电话的小喽啰回来了,聪一郎照着小喽啰的脸就是一拳。

“那时候我就像疯了似的。那个小喽啰平时总是欺负我,这回可找到报复的机会了。在津村先生的帮助下,我把那个小喽啰摁倒在地捆绑起来。本来我们应该赶快逃走的,但我觉得不解气,掏出拿煤油时找到的一盒火柴,划着了火柴。”

“你?”

“是的。那时候我的视线跟那个小头目的视线撞在了一起。想起他摸我母亲胸部的情景,我怒火中烧。小头目挑衅地冷笑道:‘你试试!’那时候我真想把划着的火柴扔在他身上。但是,我胆子还是太小,把火柴弄灭了。那个小头目更猖狂了,狞笑着骂我们是脓包软蛋,没骨头。津村先生听了大怒,从我手上把火柴夺了过去。小头目还是频频点头挑衅,津村先生二话没说就把点着的火柴扔在了小头目身上。”

大火很快就燃烧起来,转眼间就是一片火海。津村的怒吼声和小喽啰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整个房间变成了火葬场的焚尸炉,热浪扑面,他们待不下去了。

“津村先生说了声‘快跑’,拉着我就往外跑。津村先生虽然也很害怕,但到了大阪走进一个餐馆吃饭的时候,就冷静多了。那时候他已经豁出去了,说哪怕被青木组的抓回去杀死也无所谓了。”

津村在朋友的帮助下,先去了兵库县,后来又去了冈山县,换一个地方就换一份工作。两年以后到了广岛。聪一郎跟着津村在广岛的自由市场打工。

“你们从保险柜里拿到的钱不够生活吗?”

“每次藏身都得求人,求人的时候人家都会跟我们要钱,很快就用光了。我们害怕青木组的人找到我们,藏身是第一位的。津村先生一直很照顾我,我觉得挺对不起他的。后来津村先生改行去开大卡车,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我十八岁那年,津村先生有了女人,住进了我们租的公寓,我觉得住在那里不方便,就搬出来自己过了。”

“津村先生没挽留你吗?”

“他有女人了,而且一直照顾我,也累了。我离开他的时候,他给了我三十万日元。”

聪一郎到了宫崎县,在一个鸡肉加工厂一干就是四年。后来跟工厂发生债务纠葛,被炒了鱿鱼。他又辗转回到冈山县,先是在一个烤鸡肉串的小铺子里打杂,后来就开始在三谷浩二的中餐馆“西华楼”当跑堂的。

“三谷先生家的院子里有一个放杂物的小房间,我就住在那里。住了一年多的时候,三谷夫妇给我照了一张成人礼的照片。虽然那时候我已经二十三岁,早就过了成人礼的年龄,他们还是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给我补照了成人礼照片。”

那天晚上,聪一郎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三谷。把憋在心里好多年,跟谁都没法说的话说出来的时候,聪一郎泪流满面。三谷嘱咐聪一郎不要再对任何人讲,没有孩子的三谷夫妇对聪一郎更是照顾有加。

二十七岁的时候,聪一郎认识了一个叫栗林知美的业务员。那是他第一次谈恋爱,连怎么约会都不知道。比他大三岁的知美接纳了他。知美是一个性格开朗的姑娘,恋爱一年多以后,两人开始考虑结婚的问题。但是,聪一郎一直没有把自己的身世告诉知美。聪一郎跟三谷商量,是否应该把自己的身世告诉未婚妻。

“三谷先生对我说,以后就是夫妻了,应该把自己的身世告诉知美。我不想失去知美,犹豫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觉得瞒着自己的爱人是不对的,就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聪一郎把俊也给他的手绢紧紧攥在手里,沉默良久。

阿久津见聪一郎不想再说下去了,就问:“知美跟您分手了?”

聪一郎摇摇头:“没有,她接受了。不过,她说要把这事告诉她的父母。我觉得将来她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就同意了……”

“她的父母反对你们的婚姻?”

“知美先跟她母亲说的。她母亲听了就哭了,说这事千万不能告诉她父亲。那以后,她就开始动摇了……那时候,我觉得她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通过结婚,我就可以开始新的人生了。”

三个月以后,聪一郎和知美分手了。知美辞了工作,二十八岁的聪一郎再次掉进孤独的深渊。无论三谷怎么劝他,他都听不进去,人也变得沉默寡言了。

“一年半以后,我在百花大楼前的便道上偶然遇到了知美。”聪一郎太阳穴上的细血管剧烈地跳动着,“她挺着个大肚子,已经怀孕六七个月了。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冲到了头顶。跟我分手不到半年,别人给她介绍了个男人,她很快就结婚了,现在都快生孩子了。她高高兴兴地向我报告她的近况,她已经把我忘了。我是那么痛苦,她却那么快活。她不是说过要跟我相守一生吗?她自己说过的话难道都忘了吗?我觉得她是一个恶魔……”

阿久津认为,聪一郎和知美对于爱情的认识是不一样的,聪一郎看得重,知美看得轻。当然,不能说很干脆地了断一段爱情的知美就是坏人。但是,阿久津还是同情不想放弃爱情的聪一郎,因为那时候的他处于绝望的边缘。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正在冲着她大喊大叫。她哭着向我道歉我也不听,还是骂她,周围的人过来劝解我也不管,只顾一个劲儿地骂她。她捂着肚子蹲了下去。我感到害怕,自己也厌恶自己,转身跑了。”

等聪一郎平静下来以后,阿久津问知美后来怎么样了。

“听三谷先生说,知美早产了。”

“孩子没事吧?”

“大概没事……”

聪一郎的闪烁其词引起了阿久津的注意。阿久津想起津村克也用麻将馆里的电脑查看互联网上的公告板的事,也许知美把聪一郎的事通过公告板传到网上去了。想到这里,阿久津心中布满了乌云。

“我从知美身边跑开以后,跑回三谷先生家,也没跟他打个招呼就离开了那里。后来我以打工为生,也没手机也没电脑,认识我的人都觉得我是一个可疑的人。我搬了好多次家,换了好多工作。”

聪一郎离开三谷家的时候是三十岁左右,到现在已经七年了。看他身上穿的衣服就知道他的日子很苦,他究竟是怎么生活的呢?阿久津对此有疑问。

“光靠打工就能生活吗?一点存款都没有吗?”

“一点存款都没有。找不到工作没有钱花的时候……有时钻到没有人住的房子里,有时替人违法扔废料……”

“扔废料?”

“工业废料、废油什么的,帮人家扔掉以后能拿到一点钱。”聪一郎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默默地低下了头,“实在生活不下去了。”聪一郎也许还干过更丢人的事,不过他不想说了,阿久津也没再问。

聪一郎又说:“现在能在东京这个修鞋铺干活,就算幸运了。也不知道还能雇用我几年。要是丢了这个工作,再找就难了。”聪一郎紧闭着嘴唇,脸上渗透着疲劳。

“您身体不要紧吗?”

“从三年前开始,眼睛渐渐看不清楚了,身体也时常感到倦怠。”

“视力很差吗?”

“戴着眼镜也看不清阿久津先生的脸。”

聪一郎一直垂着眼皮,大概是因为视力低下吧。

“您没去医院检查一下吗?”

“没去。我没有健康保险证,也没交过健康保险。”

在随时都有可能被抓住的恐惧之中,聪一郎根本就顾不上自己的健康。阿久津想起这个年末特辑的题目是《住在深渊里的人》,在阿久津看来,聪一郎心中的黑暗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深渊。

“我活着一点快乐都没有,就是一天一天地混日子。有一天,我不想再混下去了,就给三谷先生打电话向他道歉,感谢他以前对我的关照。我打算打了那个电话就自杀。三谷先生察觉到了我的心思,特意跑到东京来,狠狠地骂了我一顿,让我跟他回冈山……但是,我不想再去麻烦三谷先生……”

“不会有人再抓你了,你不知道吗?”一直沉默的俊也忍不住说话了。俊也温和的目光里透着坚强。

阿久津认为,俊也要把内心的纠结做一个了断了。

“青木龙一五年前就死了,青木组也解散了。”俊也又说。

“……青木死了?”聪一郎呆呆地愣了一会儿,哈地吐了一口气,用双手捂住了脸。不知道他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是什么心情,但可以看出他一直紧绷着的弦松弛下来了。

“而且,放火事件发生的时候,你才是个初中生,放火的人也不是你,是津村。你完全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俊也的话是诚挚的,是发自内心的。

但是,聪一郎无奈地摇了摇头,那意思好像是:一切都晚了。

“您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阿久津问道。

聪一郎看着阿久津,眼神里分明含着某种愿望。

“我想见我母亲。”

听到聪一郎本人这样说,阿久津松了一口气。这个直截了当的要求,正是作为记者的阿久津追求的银万事件的“未来”。

“您知道您母亲后来的情况吗?”

“不知道。”聪一郎低下了头。

阿久津虽然知道问下去很残酷,但也只能问下去了。

“您和津村先生逃走的时候,跟母亲联系过吗?”

听了阿久津的问话,聪一郎呜咽起来。他用手绢捂着眼睛,懊悔地一个劲摇头。

阿久津和俊也耐心地等着聪一郎往下说。

“我……扔下母亲……扔下母亲……自己逃走了……”

挤出这句话以后,聪一郎紧紧咬住了颤抖的嘴唇。

母亲看着在宵山夜市又蹦又跳的儿子开心地欢笑,儿子在建筑公司看着母亲被侮辱伤心地痛哭。父亲和女儿从家里消失了,剩下的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母亲只有聪一郎这一个亲人,聪一郎是有切肤之感的。正因为有切肤之感,背叛了母亲的罪恶感才更大。

“在我的眼睛还能看见的时候,我想见到母亲,向她道歉。”

看到俊也抹眼泪,阿久津也忍不住了。

如果问聪一郎什么是幸福,他会怎样回答呢?阿久津想起在神户的父母,从心底里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对父母的感谢之情涌上心头,阿久津的眼睛潮湿了。自己已经三十六岁了,可还像个孩子,想起来真觉得害羞。

让孩子卷入犯罪,就会夺走孩子的未来和希望。银万事件最大的罪恶,就是把孩子的人生碾得粉碎。

阿久津看着满脸是泪的聪一郎,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让他见到母亲!

5

脚踩在木制楼梯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本来是听惯了的声音,这时候却使俊也产生了一种不快感,好像是决心被泼上了冷水。爬上二楼以后,他先在楼梯边站了一会儿。白炽灯橘黄色的灯光,照在走廊尽头的门板上。白炽灯像平时那样平均地分配着光亮,但在俊也眼里,明暗的差别非常之大。进入他的视野的,只有母亲住的那个房间的门。

走到薄薄的门板前,昨天听到过的聪一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想见到母亲……”

发自内心的声音,在俊也胸中产生了复杂的反响。俊也无论如何也要见母亲一面。

昨天,俊也犹豫了半天,也没说出“我也为罪犯录过音”这句话来。当然,“西华楼”的店老板应该跟聪一郎说过了,但是,俊也没能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聪一郎的命运跟自己相差太大了。聪一郎的人生,一直没有摆脱过银万事件的阴影:被赶出家门,姐姐死去,离开母亲,在黑暗中彷徨,唯一的爱也失去了。跟聪一郎比起来,自己呢?作为独生子,自己一个人享受了父母全部的爱,长大以后有自己喜欢的工作,有幸福的家庭。

但是,这些跟曾根家的罪孽是两码事。俊也攥紧了拳头,敲了敲门板。敲门的声音硬邦邦的,似乎表达了俊也的心境。这种心境也许传达进去了吧,母亲过了一会儿才应声。

“我是俊也,可以进去吗?”

“进来吧。”

拉开门进去一看,母亲正坐在电热地毯上看小说呢。房间很小,开着空调挺暖和的。左边的壁橱前面的加湿器吐着白色的水雾。

“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想吃肉了。”

胃溃疡治好以后,母亲恢复了健康。但天冷以后,母亲有时也说胃疼。前几天恶心想吐,到医院检查了,现在正在等检查结果。

俊也坐在母亲对面,把拿来的录音磁带和黑皮笔记本放在面前。母亲好像早就预料到会有今天似的,把小说放在了一边。

“这四个月以来,我在干什么,您知道吗?”

母亲看着俊也的眼睛,点了一下头。

“夏天,母亲住院的时候,让我把以前的影集找出来,我就在那个放电话的台子下边的抽屉里找了一下。”俊也指了指壁橱对面、电视机旁边的台子,“这盘录音磁带和这个笔记本跟父亲的遗物放在一起,我发现这些东西跟银万事件有关,就去找堀田先生商量。现在,几乎所有的谜底都揭开了,只剩下咱们曾根家的问题了。”

俊也把伯父的来信放在笔记本上:“《大日新闻》的记者去英国见到了伯父,后来伯父给我寄来了这封信。”

母亲把身子坐端正,用清晰的声音说道:

“这盘录音磁带,是我录的。”

母亲真由美,1956年生于大阪。她的父亲是铁路上的一个小职员,母亲是家庭主妇。真由美短期大学毕业,在百货商店工作了两年以后,跟曾根光雄结婚。结婚第二年,也就是二十三岁那年生了俊也。此后,她一直协助丈夫经营西装定制店,养育孩子……

但是,俊也所知道的母亲,只限于她的简历。真由美在成为母亲之前的前半生的经历,是很少有人知道的。

真由美的父母性格都很温和。她的父亲从来没有大声斥责过别人。在那个时代,那样的父亲是很少见的。但是,真由美认为父亲的温和是软弱,很看不起对社会没有任何诉求的父亲。父母对这个性格火辣的独生女也感到很棘手。

真由美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日本学生运动风起云涌。真由美喜欢置身于火热的学生运动中,一个人跑遍了关西地区搞学生运动的大学。有一次在京都的一个大学,正赶上两派学生互相投掷石块,真由美头部被石块击中,流了不少血。

上高中和短期大学的时候,真由美也喜欢参加集会斗争、示威游行,但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思想。高喊着反对美帝国主义的口号,在学校里学的却是英美文学专业。美国作家海明威、卡波特,都是她喜欢的作家。这可以说是真由美柔软性的一面吧。

使真由美的人生发生重大转变的,是短期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发生的一个事件。人生的黑暗,一般都是日常生活的延长线。一天,真由美的父亲捡到一个挎包,就把挎包交到了派出所,派出所的警察打开挎包一看,里面有很多钞票。当天在家里吃晚饭的时候,父亲说起了这件事,还开玩笑说:“要是找不到失主,咱家就成大款了[日本法律规定,捡到钱物之后,三个月之内找不到失主的话,钱物归捡到钱物的人所有。]。”

后来,失主找到了。但失主说,包里的钱少了很多。父亲被叫到警察署,经过两次审问就被逮捕了。父亲一直主张自己没拿包里的钱,没想到警方拿出来一个所谓的状况证据:指称父亲在把包交给警察以后,买了很多赛马彩票。买赛马彩票是父亲唯一的兴趣,但是父亲否认自己买了那么多赛马彩票:“我发誓,我绝对不会把那么多钱拿去赌博。”

但是,在没有物证的情况下,父亲被判有期徒刑一年,缓期执行一年。不用说,工作丢了,一家人的生活陷入了困境,家也从铁路职工宿舍搬到了比较便宜的公寓里。一天,一个报社记者来到真由美家,告诉他们说,在派出所接收父亲交的挎包的那个警察被开除了。记者认为,一定是那个警察在这件事上做了手脚。

这是恢复名誉的最后一点希望。但是,不知为什么,记者写的记事没能见报。

后来记者到真由美家来道歉:“对不起,我没敢写。”说完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一个月以后,父亲上吊自杀了,连遗书都没有留下。

母女俩默默度日,没想到真由美工作的百货商店知道了父亲自杀的事,私下里议论纷纷,真由美在那里待不下去了。就在这时,有人给真由美介绍了一个对象,就是俊也的父亲光雄。最吸引真由美的就是光雄有手艺,手艺人永远都不会没有饭吃的。她不想找一个像自己父亲那样没有手艺的小职员。

恋爱期间,当光雄把真由美介绍给他的哥哥达雄的时候,真由美诅咒起自己的人生来。原来,她早就认识达雄。在狭山斗争和三里塚斗争集会的时候他们就认识了,可以说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对于光雄来说,哥哥达雄跟自己走的不是一条路。如果知道了自己的妻子和自己的哥哥原来是一丘之貉,肯定会感到幻灭的。而对于真由美来说,就要到手的幸福就会从手边滑落。幸亏达雄反应快,装作第一次见到真由美,后来也没提到过真由美的过去,客观上促成了真由美和光雄的婚姻。

俊也所知道的“曾根西装定制”,也从此诞生。

“也就是说,伯父对您有恩?”

听完母亲长长的独白以后,俊也推测母亲与伯父这种奇妙的关系,跟录音磁带有关。

“不是有没有恩的问题。怎么说呢,用一个不太恰当的词来解释一下吧……当时有一种感觉,那就是‘精神振奋’。”

听了母亲的话,俊也吃了一惊。“精神振奋”,这句话跟伯父在约克城对阿久津说过的话是一样的。当生岛请伯父制订犯罪计划的时候,伯父的心情就是“精神振奋”。伯父和母亲联合起来也许是必然的。

1984年11月,最后一个事件——希望食品事件发生之前,达雄瞒着光雄找到真由美,请她帮忙录一盘录音磁带。

“您听到伯父就是‘黑魔天狗’的成员,精神上没觉得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吗?”

“当然是吓了一跳啊。不过,听了达雄写给警察的挑战书,我觉得特别解气,马上决定帮他这个忙。”

“伯父可是散布混入了氰化钠的点心的罪犯啊。”

“那种事我不能干。可是,我无法原谅警察,我要报仇。现在我都这个岁数了,想起你外公就难过。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警察。”母亲皱起眉头,把右手放在了胸口上,“而且我跟达雄早就认识,他请我帮忙,我觉得是命运的安排。”

“可是,用自己孩子的声音去犯罪,您不觉得……”

“现在想想的确不应该。可是,当时我才二十八岁,而且我认为那是我报复警察的最后一个机会了。”

二十八岁,是啊,比现在的自己还小八岁呢。作为儿子,总觉得母亲一直就是大人,从来没有年轻过,其实那只不过是一种错觉。

“您没有后悔过吗?”

母亲今天说得太多了,显得很疲劳,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没有,因为我不能原谅警察。”

俊也想起伯父在给他的信里写着这样一句话:“关于录音磁带的事,去问你的母亲吧。”看到这句话时,俊也一阵头晕目眩。他做梦也没想到过母亲会参与银万事件,虽然只参与了一点,也让他感到愤怒。

银万事件会使自己的孩子、别人的孩子乃至整个社会都被卷入其中,当时母亲想到过吗?一听到“警察”这个词就失去了思考能力,向没有任何过错的人们发泄自己仇恨的行为,绝对不是正义的行为。

录音磁带和黑色真皮笔记本,是达雄离开日本的时候放在母亲这里的。阿久津认为笔迹不太一样的第一页上的“The G. M. Case”这个标题,是母亲写上去的。

“一想到可以把日本的警察耍弄得团团转,我就特别兴奋。”

“您觉得解气了吗?”

“开始觉得很解气,不过,解气的心情持续时间并不长。”

跟伯父一样,母亲也是什么都没得到。那么,他们为什么没有把录音磁带和笔记本处理掉,或者说,没能处理掉呢?俊也向母亲提出了这个问题。

母亲没有正面回答俊也的问题,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存放录音磁带和笔记本的抽屉里,也存放着母亲的怨恨和悔恨吧。母亲没有把录音磁带和笔记本扔掉,是因为一直在“沉默”与“终结”之间摇摆。于是,当她对自己的健康状态感到不安的时候,就把处理这件事的权力交给了儿子。

“这三十年来,您跟谁都没说过这件事吗?就算没说过,父亲也一点都没察觉吗?”俊也用同情的口气问道。

“你父亲这个人啊,除了西装什么都不知道。”母亲垂下眼皮笑了,“不过,堀田先生也许觉得有点不对劲。”

俊也听到堀田的名字,不由得吃了一惊:“为什么堀田先生……”

“那天……趁你父亲去弹子房的机会,达雄把这个笔记本和录音磁带送到店里来了。因为得在家带你,不能离家太远,我几乎天天在家。达雄走的时候,我怕被邻居看到,也没把他送到门外去。不过,透过店里橱窗的玻璃,我看见堀田先生盯着达雄远去的背影,盯了很长时间呢。”

“堀田先生认出是伯父了吗?”

“不知道。不过,肯定看到了达雄的背影。随后,堀田先生来到了店里,见你父亲不在,马上就走了。”

“关于伯父的事,堀田先生没问过什么吧?”

母亲点点头:“什么也没问过。”

俊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母亲和伯父接触过的事,堀田先生一定有所察觉。堀田先生为了不让俊也担心,没有对俊也说母亲的事,就像亲人一样陪着俊也调查,但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真是一个替别人着想的好心人。

看着陷入沉思的俊也,母亲小声说道:“我的病检查以后还没出结果,万一是不治之症的话,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亚美。”

在俊也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婆媳二人早就有交代了。表面上常吵嘴的两个女人,原来关系是那么亲密。

听母亲说她对自己的病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俊也心里很难过。但是,入夏以来四处调查经历的事情太多,已经使他变得坚强多了。

跟银万事件联系在一起的曾根家的不幸,只能靠自己把联系斩断。

俊也把低头坐在电热地毯上的母亲留在房间里,默默地走出了母亲的房间。他对母亲爱得很深,所以非常难过。但是,他已经不害怕了。

俊也回到一楼的操作间,拿起了手机。他想找人诉说自己现在的想法。查到阿久津的电话号码以后,他按下了通话键。

“阿久津先生在我的店里说过的未来……”

阿久津一接电话,俊也没说自己是谁就开始说话了。阿久津默默地听着。

“我想用我的方法向未来迈进!”

6

眼睛虽然看不到,但能感受到腾腾的热气。

《大日新闻》大阪本社大楼里的大厅,挤满了来自各新闻媒体的两百多名记者。记者招待会将于晚上7点举行。

12月21日,也就是今天,年末特辑的第一辑在《大日新闻》第一版,以及社会版面和另一个版面全面铺开。电视新闻也直播了这个消息。《“银万事件”的罪犯在英国被找到》《为犯罪团伙录音的两个孩子接受本报记者采访》等报道,以及经过马赛克处理的达雄的照片、盒式录音磁带的照片、黑色真皮笔记本的照片、事件的年表等,都上了版面。并且预报,其他照片以及罪犯的无线通话记录是否在网上公开,正在进行研究。

三天前,以大阪府警察本部为源头,发出了“《大日新闻》与制造银万事件的罪犯接触”的信息。第二天,各报社记者开始向常驻各府县警察本部的记者打听情况。

《大日新闻》虽然刊登了独家报道,但各家报社的晚报和电视台也就是作为“诸多新闻之一”淡淡地报道了一下。被别人抢了先的记者最大的报复手段就是“不追风”,无视所谓的独家报道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证自己不受伤,这是自我保护的本能使然。淡淡地报道一下,也是一种抵抗的手段。但是,只有这一次,就是不想采访也不能不关心一下了。

亲眼见过犯罪团伙集会的“紫乃”的大厨,保留着罪犯之间无线通话录音的名古屋的山根治郎,金田哲司的同学秋山宏昌,曾亲自踏入犯罪团伙窝点的已故暴对刑警的儿子中村——都是很难找到的采访对象。反过来说,就像用各种颜色的碎纸片拼贴图画,把一个又一个信息的碎片合在一起,才得到了这样的结果。这种手法,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是人们不断追求的写调查报道的手法。

当然,没能解决的课题还有。对于留下了大量的物证,使搜查本部的刑警们陷入迷雾的罪犯们来说,银万事件决定性的物证应该是菊池社长的原始录音磁带和打印挑战书与恐吓信的打字机。相信这些物证还存在,要以极大的耐心把它们找出来。当然,找到曾根达雄以外的还在世的罪犯也很重要。

跟宽敞的大厅比起来,旁边的休息室显得非常寒酸。平时用来开小型会议的休息室,进来十个人就会非常拥挤,现在已经有七个人了。除了一张放东西用的桌子,还有几把钢管椅子,再有就是临时搬过来的一个大衣架。

现在,聪一郎站在大镜子前面,就像一个木偶。俊也要给他找一套最合适他穿的西装,没想到花了那么长时间。由于不是定制的,不可能那么合身,但俊也总是觉得不太满意。堀田在旁边一个劲地说“差不多了”,俊也还是歪着头左看右看。

聪一郎非常希望参加记者招待会。在东京都八王子市的咖啡馆见面的第二天,聪一郎就给阿久津打电话说过。最初三谷浩二坚决反对,但聪一郎说,只有这样做才能尽快找到母亲,三谷只好答应了。不过三谷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不能露脸。俊也呢,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也提出了“匿名”“不录像”的条件,单独接受采访。即便如此,阿久津也能感受到俊也的诚意,相信他不会逃避,相信他一定会把真实情况说出来。

如果这个记者招待会能引起警方注意并使之行动起来,各报社的记者也紧跟着开始采访聪一郎和俊也,他们的周围就会掀起轩然大波。当然,作为记者还要继续写报道,但结果还是要把他们两个当作被害者来看待。

“你怎么还是那么沉不住气啊?”

鸟居看着下意识地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的阿久津挖苦道。阿久津虽然尽了自己最大的力气采访,还是听不到鸟居一声表扬。不过,阿久津对这样的上司已经习惯了。如果鸟居说几句表扬的话,阿久津听了反而要出荨麻疹。

鸟居走出房间以后,满面笑容的水岛凑到阿久津身边,在他的耳边小声说道:“那家伙,早就看上你阿久津了。”

“早就看上我了?”

“你还记得三年前你提出的关西小剧场的采访计划吗?”

当时,文艺组主任富田最初并不赞成那个采访计划,后来才勉强同意。没想到采访开始以后,发现这个采访计划非常有意思。关西小剧场为了动员更多的观众来看剧,不但广泛利用社交网络服务软件,还安排演员到街头去表演。采访取得了巨大成功。

“你看他装得多像啊。明明很喜欢你,却一句表扬的话都不说。到底是个演员啊。”

“什么?”阿久津听不懂水岛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家伙,上大学的时候是学生剧团的。”

“您在开玩笑吧?”

“小金宝!”

“……什么?什么意思?”

“那家伙的艺名。”

“您骗我吧?莫非是‘洪金宝’二世的意思?”

“不骗你。别忘了为信息来源保密哦。”水岛说完走出了房间。

阿久津眼前浮现出鸟居那张严肃的面孔,这个“小金宝”在他的人生中遇到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吗?

聪一郎的西装总算定下来了。

阿久津递给战战兢兢地坐在椅子上的聪一郎一瓶茶:“紧张吗?”

“我想逃。”

在场的人都笑了。

“不过,我已经没地方逃了。我一定要说真话。”

聪一郎消瘦的脸庞显得有些僵硬,但脸色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好多了。没有律师,聪一郎要一个人面对诸多记者。阿久津虽然有些担心,但看到聪一郎那决心已定的样子,还是要高高兴兴地把他送出去。

“时间到了。”堀田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用有磁性的声音说道。他也是这次调查报道不可或缺的一个人物。

“那好,我去了!”

阿久津跟聪一郎握手,可以感觉到现在的聪一郎坚强有力。

俊也和堀田走在前面,聪一郎和三谷跟在后面。皮鞋敲打着楼道的地面。走在最前面的俊也推开了大厅的门。

大厅前面是不太高的舞台,舞台上有铺着白桌布的长方形桌子,桌子上摆满了各报社的麦克风和微型录音机。从门口到舞台的距离有十米左右,但那段距离有屏风,记者们看不到他们,所以还不会暴露在闪光灯下。现在,聪一郎和三谷站在了前面,俊也和堀田站在他们后边,再后边是阿久津。阿久津看着聪一郎,想起了这个特辑开头的第一句话。

“我……扔下母亲……扔下母亲……自己逃走了……”

写新闻报道的时候,应该尽量避免在开头使用对话体。但如果那句话是稿件的核心的时候,就不必拘泥。

那句话是一个从火海里逃出后扔下母亲的少年,发自内心的悲痛的呐喊。少年时代的聪一郎,一定希望斩断束缚着这个倒霉的家庭的负面连锁,哪怕斩断自己和母亲的联系也在所不惜。他也许会认为放火的不是津村,而是万能的神。

但是,逃走以后他什么都没有得到。在广岛、在宫崎、在冈山,都没有得到任何东西。每次绝望他都会感到更加孤独。熬过了昨天又熬今天,时光在流逝,他已经被忘记了。

聪一郎不理解别人,不理解社会,也不理解伴随着时间流逝吹拂的风。他存在于绝对不会有太阳升起的边缘。他身上刻着数不清的不幸,像一座石碑矗立在那里。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站在阿久津身边的鸟居自言自语道。这位主任大概也有难言的过去吧,但在阿久津眼里,鸟居只是一个疯狂的事件记者。

“为什么要制造那样一个事件呢?”鸟居继续自言自语。

自己一直追踪的事件,好像就要撒手了似的,阿久津感到一丝失落。一想到采访就要告一段落了,阿久津从心里到身体都感到疲劳。

“我们的工作就像是因式分解。不管有多麻烦,面对不幸和悲伤的时候,都不能假装看不见,要一步一步地追究这是为什么。虽说很难分解到素数,但也不能放弃努力。素数就是事件的本质,就是人们追求的真实。”

阿久津转过头去,看了鸟居一眼。鸟居轻轻地把手放在了阿久津的肩膀上:“阿久津,你辛苦了。”说完转身离去。

鸟居的话在阿久津胸中回荡。然后,他开始思考自己现在是否分解到了素数。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还可以分解下去!

阿久津向前方看去。聪一郎开始向舞台上移动了。阿久津看着聪一郎的后背,默默地为他祈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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